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有解不了锁的人。
——千行(中)
安力为如梦初醒。
“再来说说这个鬼影是谁呗。”
“我只破解无腿鬼影之谜。至于这个鬼影是谁,是不是凶手,现在断定还为时过早。”
“一定是林念祖吧?”
“现在还不能确定。虽然我也怀疑林念祖,但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什么?”
“证据。林念祖的脚印和球鞋。”
“对呀,有充分的证据啊!那不正好证明了林念祖的最大嫌疑吗?”
“这里面有疑点。林念祖像是那样粗心的人吗?”
“咦……”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首先,我不认为林念祖是个作案后能在车库里留下脚印的人。其次,他那晚进入荣府一定是悄悄的,那为什么会特意到体育馆里去取球鞋呢?有必要吗?其三,作案后,难道他不应该把用过的球鞋带走扔掉吗,怎么会再放回自己的衣柜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或许……是有人栽赃?难道是荣俊赫栽赃陷害林念祖?”
“不可能。你已经看过了荣俊赫的行车记录仪,那场车祸像是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吗?”
“我从头到尾看过,那倒确实是真的车祸,非常惊心动魄。荣俊赫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安力为搔搔头皮。
“总之,林念祖的球鞋是个奇怪的疑点。不过,我们不必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目前为止,林念祖仍是第一嫌疑人。对了安叔,你们昨儿不是都在调查林念祖和林春晓的背景吗?查到什么了吗?”
“大龙查到了林春晓确实有个儿子,而且也戴眼镜。另外,还有人看见过,荣应泰出现在那张合同中的地址——栖霞弄十八号院中。”
“哦?不赖,那样的话,我们手里断链的线索又多扣了两个扣。其他呢?警用资料库里有他们的记录吗?”
“没有。他们都用了假名,资料库里没有记录,是临时编造出来的名字。而且,他们母子俩和邻居几乎没打过什么交道。”
“这很正常,一定是荣应泰特别交代的。这类事情,传出去就是丑闻,荣应泰那样聪明绝顶的企业家,在这方面肯定倍加谨慎。不过,林春晓可以和社会不接触,少年林念祖却必须上学,所以完全‘隐身’是做不到的。安叔是怎样进行搜索的呢?”
“两个假名,一个叫‘姚芳’,一个叫‘姚达明’,可是……”
“我懂了。安叔,那样搜索,是不会有结果的,必须有新的思路。”
“难道是,你有了什么好想法吗?”
“有了。不妨试试看搜索‘荣俊’这两个字。荣家子弟的取名规律是,男性中间为‘俊’字,你想想,荣俊赫、荣俊旭和荣俊海都是这样,而女性就不必那么讲究了。”
“你的意思是,林念祖还有一个别名?”
“不是别名,是曾用名。他的名字如果是荣应泰取的,那么,他小时候的名字,就有可能符合‘荣俊’二字的取名规律。”
“好主意。这个想法很有创意。”
“先不要高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而已,”千行边想边说,“这个主意也有可能不会奏效。林念祖年长,荣俊赫比他小,倘若荣应泰在为林念祖取名字的时候,还没有形成将‘俊’字作为男孩的字辈的话,那我的想法就不会生效了。不过,只输入两个字符,查一下,是没有成本的行动,所以我才会说安叔可以试一下。”
“好,我这就叫人去查。”
“等等,对于他们的搜寻,尤其是林春晓,我认为应该将搜索范围扩大到全国,因为早年他俩生活的城市,可能根本不是庭湖。”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他们也可能是外省人。好,说干就干。”安力为指派王亮,“王亮,你现在就去市局找夏军,再复查一遍资料库,查姓名前两个字是‘荣俊’的所有人。另外,按照千行说的,扩大搜索范围。”
“是。”
王亮应声而去。
“虽然还没了解到林念祖的身世背景,但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已经不少了。”千行昂起头,“安叔,让我们再来梳理一下这些线索,看看有啥遗漏。”
“好。对了,那个荣应泰雇来偷拍的侦探不知道是谁。如果可以查到那个侦探,或许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线索呢!毕竟是跟踪,说不定他见过林念祖,只不过每回都没能抓拍到清晰的照片而已。”
“不必费劲去找什么私家侦探,”千行笑道,“这些照片并没有拍到可以证明X就是林念祖的最佳角度,但他似乎并没有继续拍摄的意思。安叔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你说呢?”
“是因为荣应泰不想继续了。一个可能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神秘的X是谁,另一个可能是,他不想继续了。如果被荣熙真或X发现,就会引火烧身。毕竟那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他没有继续。”
“这样呀!”
“因此,去寻找那个早已和荣应泰断绝联络的私家侦探,会消耗大量的警力。荣应泰做事谨慎,不会留下更多的线索给我们,更何况那个人也只是个旁证。”
“也对。”
“玲珑屋事发的前一天,林念祖曾与荣应泰通过电话。或许是他提前意识到警方一定调查了有关这个电话的详单记录,所以在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就主动提起了这个电话的内容。这个细节,安叔还有印象不?”
“很可疑!”安力为回忆道,“好像是有意堵住我们的嘴似的,我们还没问,他就主动做出了解释。”
“嗯,他需要给我们留下一个开诚布公的印象。因为,他接下来想告诉我们,二十一年前的叶启德病故事件。”
“叶启德在当时被警方认定为病死。林念祖现在提起它,不是误导又是什么呢?他在故意混淆视线,将矛头指向别的地方。”
“不过关于这件事,看他的表述,我倒没有觉得异样。或许他早已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或许他说的,也值得我们稍加关注。安叔,我认为连环血案的重点是玲珑屋,最关键的环节,只要突破了关于玲珑屋案的不在场证明,林念祖的核心诡计就被我们识破了。”
“完全同意。”安力为点点头。
“破阵。凶手在我们面前,摆下了一个变幻莫测的天门阵法,而玲珑屋就是它的‘生死之门’。在中国古代阵法之中,所谓生门和死门实际上是一回事,是阴阳互转的。倘若攻入之人没有料到阵主的核心诡计,便会进入‘死门’而陷入困境,无法自拔。而当我们料准了‘阵眼’,‘死门’便成了‘生门’,我们就可以在阵中狼奔豕突,所向披靡了。玲珑屋就是阵眼,而推翻凶手在玲珑屋案中的不在场证明,就是破阵的钥匙。”
“这个比喻不错,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有意思,好的思路决定好的结果啊!荣家杀人事件和我们以往遇见的谋杀案完全不同,凶手为我们设立的迷局,不是一个,也不是独立的几个,而是展现出了一种系统化的倾向。这就是千行说的——阵。”
“只有破了阵法,才能引起凶手的恐慌,与他给别人造成恐慌是一样的道理。”
“对,我们可以如法炮制,反其道而行之。说起来……第四次亡灵再现的时候,林念祖确实就站在我身后,不知道那是怎样做到的。”
“不必纠结。亡灵再现事件的制造者,并不一定就是凶手。”
“怎么会那样想呢?不是凶手,又能是谁呢?”
“也有可能是别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杀人案和亡灵再现事件之间,从其华丽的手法上看起来,貌似都是为了制造恐慌情绪。但这只是从表面上看起来有相似之处而已,我们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以证明两者是同一伙人所为,不是吗?”
“那倒是。不过……你那样想,不利于尽快破案哦。我们现在不是需要尽可能地将事件联系起来看吗?”
“那也不能因破案心切而失去了客观的视角。”
“嗯,”安力为笑道,“请继续。”
“在破解阵眼之前,我将尽快破解魔法二宗之谜。算是入阵的预演。”
“魔法二宗?”
“就是叶淑娴蒸发事件和坠亡案。在这两宗事件中,凶手都采用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精巧手法,并且构思华丽,声势浩大。”
“不错,万人瞩目的电视直播晚会上,最受关注的嘉宾在人们眼前凭空消失,接下来,人从南面破窗而出,却坠落在大楼北面的停车场。凶手就好像是施展了什么魔法。魔法二宗这个称谓,名副其实。”
“人这种动物,是会趋利避害的。推翻不在场证明,难,而我觉得破解魔法二宗,易。所以,我会从易处入手。”千行露出狡黠的笑容。
“什么?破解魔法二宗更容易?真不知你脑瓜里的细胞,究竟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安叔你又忘了。魔法二宗的其中一宗,早已被我破解了,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记得不?”
“对哦。我真笨。”
“千万别说‘我真笨’,我已经在一百部推理小说里听过了。俗套得很!”
“呃……小鬼头,不可以先说吗?”安力为佯装生气。
“不可以。魔法二宗是必须同时破解的,因为此二宗,其实是一回事。绑架,是为了杀害,也是向大家宣战。”
“好吧,我辩不过你。需要几天?”
“三天之内。”
“好吧。从现在开始,刘晓伟跟着千行,一直到破解了魔法二宗为止。”
“好的,头儿。”刘晓伟应声。
“我还没有说完,”千行继续道,“我们还必须尽快查明两种毒物的来源。这也是我们应该调查的重点。”
“嗯。要想判定林念祖有罪,比起推翻不在场证明和作案手法这两点来,查明凶器来源才是最有力的证据啊!”安力为突然话题一转,“话说……千行,有一个疑问,憋在我心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就是凶手的杀人顺序。显而易见,在他的严密计划中,按照某种顺序来杀人,是非常重要的。你看,先是叶淑娴,然后吕光复,第三是荣应泰,然后是荣俊赫,此后肯定还有别人。我在想,从凶手在玲珑屋内贴出恐怖童谣的那一天起,这个顺序恐怕就是确定了的。这个顺序本身,就值得我们深思。”
“深思啥呀,这很简单,”千行不屑地一撇嘴,“我来分析给你听。首先杀死叶淑娴,因为她最笨,容易下手,这就跟我一样,是先易后难的思路;杀死光复叔则不同,我想并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很可能是因为光复叔对叶淑娴之死有所发现,凶手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倘若等待光复叔坐实了某些事,那就晚了;第三步杀死荣应泰,是凶手的中心目的,由于凶手认为荣应泰一定会让俊赫坐上家督的位置,这是他杀人夺权的心理起源;第四步杀死荣俊赫,则是拔除他前进路上的最后一颗大钉子,拔除了大钉子,其他的小钉子就会望风归附。”
“我觉得荣俊赫不是最后一颗钉子。从恐怖童谣就是杀人计划和宣告来看,榜上有名的,一共有八个人。”
“安叔,你真的觉得凶手是个为了完成恐怖童谣而痴迷的杀人狂,非得够数才行吗?”
“不是吗?杀了三个人,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在我看来,所谓恐怖童谣,不过是他用来蛊惑人心的工具而已。叔,别太执迷。”
“那……那个神秘的数字——π呢?也不必思考吗?”
“π不同,我们要时刻警惕。不过你注意到了吗?π只有在荣府之内才会出现。在叶淑娴蒸发的演播现场和坠亡的皇冠大厦,都没有出现过。放心吧,对于神秘的π,我会留心的。”
“咦?好像是这样。那好吧。从明天开始,我和小王一起调查林念祖有关玲珑屋的不在场证明,大龙和小郑则主要调查毒物来源。说真的,千行,三天之内,你真能破解魔法二宗?”
“又不相信,是吧?”
“嘿嘿,”安力为憨笑道,“无腿鬼影之谜说白了是个巧合,所以你破得很轻松。蒸发之谜和坠亡之谜却是实打实的案件,一桩失踪,一桩杀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恐怕很难完美破译吧?”
“我说了,就三天。”千行看上去自信满满。
刘晓伟半天没吭声,冷不丁冒出一句:“头儿,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了。”
在玲珑屋密室杀人事件的现场,同时发现了氰化钠和氰化钾。
两种毒物居然出现在同一个现场,这在以往的刑侦案例中颇为罕见。
凶手到底有什么必要这样干呢?杀一个人需要使用两种毒物吗,还是这意味着是两个不同的杀手所为呢?也许,其中一种氰化物是凶手所为,而另一种是荣应泰自己准备的。至于荣应泰私藏毒物的目的嘛,或许是为了杀死某个人,也或许是为某天自杀做点准备也说不定。
为此,倪大龙和小郑在开始调查两种毒物之前,专门就这个问题和安力为做过一番探讨。
安力为认为,这是出于“双重保险”的考量。这是基于凶手细致而缜密的心思,熟练而稳妥的作案手段,天衣无缝的作案布局等综合心理评定,再加上安力为多年的经验而做出的判断。这个判断,不武断,是有充分的科学依据来支撑的。
凶手,应该是一个行事极其求稳,绝不允许存在失败可能的人。而这样的人,对于失败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往往是超常的。那就达到了一种境界,因为周密计划,多重保证,又不怕失败,所以他真的能做到无往不利。根据安力为的分析,凶手平时做事的方式,很可能是准备两套方案。假如A计划失败,B计划便立即启动。但假如B计划也不能成功,就说明了天意如此,或者换句话说是时机并不成熟。这时候,他会选择就此隐身,像一个东瀛忍者一样藏在不容易被人发现,而同时又便于他进攻的地方。
分析完凶手的行事风格之后,安力为又分析了凶手在玲珑屋密室杀人案中的心理画像。
这一次动手对于凶手来说,是人生的大转折,也是他为自己创造的一跃成为掌门人的重要机遇。平时行事就喜欢双重保险的人,在这次更是会倍加谨慎。这次的敌人是最厉害最强大的荣应泰,扳倒他,必须动用最稳妥的手段,而扳倒了他,凶手就等于完成了斩首行动,其余的人将会或望风归附,或作鸟兽散。
安力为说得很有道理,倪大龙没有反驳的余地。虽然在以往的案例中,还不曾有过在一个杀人现场出现两种毒物的现象,但在大量普通的斗殴杀人案之中,一个人身中几十刀,或者被两种甚至三四种不同的凶器击杀而死,却是极其常见的情形。套用一句黑社会常用的术语,那叫作“补刀”,起到的就是安力为所提到的“双重保险”的作用,只不过犯罪手法的形式不同罢了,其使用手法的思想是相同的。
解决了心里的疑问,倪大龙和小郑就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对于两种氰化物的调查工作。
调查的关键,无疑在于它们的来源。也就是说,谁最有便利得到这两种东西。
氰化物这种东西,在工业中的使用极其广泛,比如电镀、橡胶、油漆、采矿、洗注、染料等行业,在不同程度上都离不开氰化物,而在农村里,氰化物还经常被某些无良渔夫用来毒鱼。
氰化钠,主要用于提炼黄金等贵金属,也称化学萃取法淘金。由于它是能与元素金组成可溶化合物的极少数物质之一,因而也被广泛用于珠宝的镀金和抛光。另外,冶金、矿山、农药、医药、电镀及有机合成中,也都少不了氰化钠的使用。
氰化钾,与氰化钠的用途比较相近,有时二者可以通用。较之氰化钠,氰化钾在电镀时具有更高的导电性能,以及镀层细致等优点,因此更多地被用于电镀和钢铁的热处理等方面,但价格比氰化钠要贵,一般用于比较高档的材料处理。
这两种氰化物因其剧毒的特性,一直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严格管理。
当然,所谓严格管理,其实只是普通老百姓的认知。作为办案多年的老警察,倪大龙知道因为氰化物的轻易流失和被滥用而造成人身意外死亡的案件,实际上数不胜数。
光在倪大龙曾经办过的案件之中,与氰化钾或氰化钠有关的,就不下十件,其中有六件是恶性毒杀事件,属于蓄意杀人的性质。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安力为才把调查毒物的任务交给他。
关于它们的来源,虽然看起来只涉及电镀、橡胶、油漆、采矿、洗注、染料、捕鱼等行业,但实际上,因管理不善而存在流失可能的医院、制药公司、冶金公司、农药生产企业等,倘若真要严格地拉网式排查起来的话,一定多得令人触目惊心,而光靠公安这一个独立的部门来完成,也是杯水车薪,可以说根本没有能力去查。
幸好倪大龙是个有经验的刑警,思维极其务实,并不和某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级官员那样,认为有必要展开“运动式”的大面积排查。他认为一个有效率的刑警,应该懂得怎样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以最小的警力投入成本,去获得最大的破案成果。
大龙是经济学院毕业的,因此明白公安警力的管理和调配,也需要有一些与做生意相类似的“利益观”才行。没有对有限人力进行投入和产出的管理观念,那么结果只能是事倍功半、疲于奔命,却跟不上犯罪数量激增的新形势。
大龙从多如牛毛的不同行业之中,精选出了三个行业。前两项是矿业和电镀。因为以荣应泰为代表的旧荣氏企业的主产业,是地产开发及其配套产业,那么与拥有氰化物的行业有交集的,就只有矿业和电镀了,应该不会涉及医院、制药、农药、橡胶、油漆、染料、冶金等行业。在国内,很多著名的地产企业,都会涉及矿业的开发,而电镀则是建筑材料制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如果林念祖有机会得到氰化钾或氰化钠,最有可能的就是来自矿业和电镀有关的下级企业。
根据他现有的身份,应该不会私自到黑市上去购买此类毒药。那样做风险实在是很大。
那么如果他乔装去呢?
这里就是小说情节和现实情节的不同了。在现实生活中,只要不是训练有素的特工,很难做到乔装之后仍能令对方不觉得奇怪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经验的人总会依葫芦画瓢,按照影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和自身条件相差极大的方式去化装。他认为很有效、很神奇,其实恰恰相反,自欺欺人,甚至自欺而不能欺人,让人一眼就觉得奇怪,因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念祖不是特工,他也没有愚蠢到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地通过一个早上的打扮就成为特工的地步。
因此,林念祖不太会选择乔装后亲自去黑市购买氰化物。
如果不亲自出面,派遣“信得过”的属下去购买呢?表面上看起来很安全,可实际上风险比自己去做要更大。
为什么也有风险呢?
这年头还有真正“信得过”的属下吗?“肝脑涂地,两肋插刀”这样的忠言,林念祖是不会相信的。
那为什么又风险更大呢?
试想,如果那个“忠心”的属下帮你去做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当然,你敢让他去做事,就代表那个人不傻,你不能派个傻子去买毒药。而不傻的人,当然知道你需要私下里买毒药,将会用来做什么。那好,等他帮你办妥之后,形势就完全变了,主谋者和实施者的上下级关系也可能完全变了。因为但凡是个不傻的人,就能明白,只要在办事的过程中留下证据,然后要挟你,那么他将永远成为你的主子,你费尽心血得来的一切,其实都归了这个人,你反而成了他掌握之中的可怜马仔和傀儡。
林念祖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一定不会冒险找一个人或亲自去黑市,购买到足够完成目的而需要使用的毒药剂量。
矿业和电镀,是作为一个老警察都能推理的,而第三项——捕鱼,就是倪大龙根据自己的经验而得出的判断。
用氰化钾捕鱼,也就是俗话说的毒鱼,在倪大龙所办过的与氰化物有关的十桩案件中有三件。
这三件案件中,其一是凶手违法毒鱼,并私自摆摊出售,引发了购买食用者一家三口二死一伤的严重后果。其二,是由于凶手毒鱼造成了事实上的水源投毒行为,造成了下游村落一位老年农民夫妇饮毒水而亡。其三,毒鱼者自食其果。由于无知,该凶手丝毫不认为毒药可以对人身造成伤害,兴冲冲地将毒死的鱼拿回家煮着吃,结果他老婆孩子双亡,而他却因吃饭前先拉了泡屎而幸免于难,待他回到饭桌前,发现老婆孩子都死绝了。
安力为选择倪大龙是对的。如果不是对氰化物具有丰富的经验,一般的刑警恐怕很难把荣府毒杀案和这些很愚昧很可笑的低级投毒案联系在一起做比较。
只有倪大龙,因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林念祖不敢去黑市购买氰化物,但有可能会在某个偏僻小山村里,从一个毒鱼的渔夫手里购买。
黑市是警方的重点盘查对象,如果他在黑市上购买,被查出来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如果从一个不起眼的渔夫手里购买的话,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警察可能这辈子也查不到那个渔夫。
即使查到了,一个小小的渔夫又怎么可能因为有一个游客曾经向他购买过那么一点点毒鱼的药,就牢牢记住这个人呢?这个人只是个游客,因为同样想毒鱼,所以买了点毒鱼的药,没有什么让人奇怪的呀!况且,毒鱼需要使用的剂量是比较大的,只有在河水中制造出了一定的毒物浓度,鱼才会死,相比之下,毒死人需要的量看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因此,有人买了那一点只够毒死老鼠的药,就更没啥奇怪的了。在有些农村,直到现在还使用氰化物来毒杀老鼠。
什么都不奇怪的。
在用卖毒物赚的钱买来一斤土烧酒和几个小菜进行“光盘行动”之后,渔夫会把这件小事忘得干干净净。
林念祖为什么会想到这种独特的方式呢?
可能是偶然。兴许在一次野外旅行摄影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个毒鱼的渔夫,也或许是别的偶然。
像矿业和电镀那样的规律性毒物来源,只要是一个称职的刑警,都能通过自己的合理推理来看出端倪,但毒鱼,就只能是拥有相同经验的刑警才会得出的特殊结论。
当然,调查毒鱼的力量投入非常大,倪大龙还是打算和小郑一起,从排查前两项开始。
倪大龙没有和别的刑警一样,去商务厅、工商局进行调查,只是抬腿出门,摁下电梯按钮,上了七楼,径直来到了同属公安厅的经济侦查处(简称经侦处)。
经侦处的牛一鸣是他的同学。两人都是从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毕业的,关系倍儿铁。毕业之后,他们都没有从事商业贸易工作,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公安系统。多年来,他俩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情。
对于倪大龙和小郑的到来,牛一鸣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虽然关系特铁,但因为大龙是一线实干的刑警,不可能有经侦处警察那么多坐办公室的时间。两个人每年实际见面聊天吃饭喝酒的次数本也不多。
落座之后,倪大龙没有时间客套寒暄,便向牛一鸣说明了来意。
“你还真来对地方了。来我这儿,比跑商务厅、工商局、税务局去调查管用多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泰钢构的下属子公司,叫作金海金属钣金厂。钣金工厂,电镀是必不可少的工序。你懂的。”
“这个我懂。”
“另外,我记得荣家好像有一个金矿的开采权……”
“哦?真的?确定是金矿吗?”
“稍等。你们先喝口茶,我在电脑里找一下,应该有这方面的记录。”
牛一鸣飞快而有节奏地移动鼠标,神色轻松,却又很有效率。
“真是个舒适的好工作啊!比起我们基层刑警来,简直……”倪大龙盯着老同学胜似闲庭信步的表情,暗自嗟叹。
“有了,在这。应泰重工四年前在西藏以五千万元竞标得到一个金矿的开采权,并为此专门注册了金鑫源矿业集团公司。这家金鑫源,属于应泰重工下面的控股公司,地点在一个叫噶春的地级市。”
“太好了。真是有金矿!”
“一会儿我让秘书小黎把两家公司的材料都找出来,送到你的办公室。开会的时间到了,今天我就不留你了。哪天你有空了,记得告诉我,我请你喝酒。”
功夫不负有心人。
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来思考,行动起来竟是如此快速有效。
没有走出办公大楼,一个小时还不到,倪大龙和小郑就从牛一鸣那里得到了两家公司的名号。
就连大龙自己也觉得意外,更何况小郑了,简直是喜形于色。
不过,接下来的工作就没有那么迅速了。调查走访的工作是不能投机取巧的,必须一一询问,一一落实才行,不能有遗漏。
倪大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拨通了一个长途电话。
那是一个西藏的刑警——多布吉。
牛一鸣方才提到噶春这个地方的时候,倪大龙就想起了这位老战友。多布吉是西藏噶春地区刑侦大队的一名中队长。
说是老战友,其实他俩真正并肩战斗的时候只有一次,是在六年前对冰毒制造者的一次调查、围堵和抓捕。
虽然只有一次,他俩却从此结下了深厚的战友之情,因为在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他俩正是背靠背,凭借着彼此的信任和默契,终于从配备着AK47的毒贩子们的重重包围圈中逃出生天,并将敌人的巢穴成功报告了总部。为此,两人都荣立了二等功,也结下了没有经历过生死合作的人很难理解的情谊。
虽然天各一方,只有参加全国公安系统会议的时候才能相遇,但两个人经常会在工作之余,比如进行无聊蹲守的时候,用手机给对方打个电话,聊聊彼此的近况和查案的心得。
西藏路途遥远,来回耗费人力财力,倘若没有充足的理由,上级是不会轻易批准出差的。
倪大龙的打算是这样的,先通过个人情感的纽带,得到多布吉的帮助,对金鑫源矿业集团公司做一个摸底调查。如果得到了有效线索,那么他就有理由向上级打报告,和小郑一起赶往噶春。
听到大龙的声音,多布吉很高兴,爽快地允诺了他的请求。
和安力为、倪大龙相同,这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电话里,多布吉表示最近他那里并没有特别难办的重大恶性案件,打算立即派两个人去了解一些外围的情况。只要有丝毫眉目,他就会亲自上门进行调查,绝不会放过一点细节。
放下电话之后,倪大龙惬意地舒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想了片刻,就招呼上小郑,驱车直奔金海金属钣金厂而去。
下午,倪大龙和小郑到达钣金厂的时候,安力为和王亮已经在应泰钢构总经理秦山的陪同之下,来到了应泰钢构的第一分厂。
上午,安力为他们一直在位于应泰钢构集团总公司秦总的办公室里。安力为询问了有关林念祖的个人习惯、为人表现等外围情况,以及有关应泰钢构和其他荣氏企业的经营状况。秦总和其他人没有隐瞒的意思,有一说一。不过,并没有发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秦总是名义上的集团总经理。林念祖的职位虽在秦总之下,不过因为身份特殊,其实是应泰钢构的实际掌权人。这些旁系线索却更加令安力为确信,林念祖在传统荣氏企业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秦总很配合地取消了一个原本要召开的高层经理会议。到达第一分厂之前,他们先去了那天林念祖和德国专家一起吃午饭的那家店——海鲜王府。
秦总本想请二位警官就近吃顿“便饭”,然后再去工厂也不迟,但安力为婉言谢绝了,因为他想在午饭时间先赶到海鲜王府。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在相同的时刻,林念祖他们在这里吃饭时店里的情形。
现场的感同身受,比起一摞摞繁杂的卷宗来,往往要有效得多。卷宗上的文字哪怕再详细,也都来自别人的调查,而每个人的调查都难以做到完全冷静公允,不偏不倚。
完全理性的调查,是不存在的。
这是每个刑警特有的常识。
对于刑警来说,推理小说中所谓安乐椅侦探,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所谓神探,并不是因为天生的智商,真的会比普通警探高出多少去,而是在于其敏锐的洞察力、丰富的刑侦经验、独特的思维方式,以及敢想敢干的行事风格。
而临场的感受,就是将一位警探的上述四项素质标准发挥到极致的最佳途径。
破案,不是简单的1+1=2,也不是有些国外的推理作家所提出的什么1+1>2。
那只是很空泛的概念,毫无意义。
破案,实际上是将有效的线索码在一起,令其产生化合作用,产生出一个完全不同于线索表面的深层结论。
在重视临场感受这点上,安力为是这样做的,千行也一样。他们俩别的素质可以说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在于“敢想”的程度。
秦总和这里的老板娘也很熟悉。每次来第一分厂,他总会和陪同人员在这里吃饭,因为厂里食堂的饭菜,实在是不合胃口。
老板娘叫邱丽,为人十分热情开朗。
听了安力为的调查请求,她迅速调整接待客人的人手需要,做好了随时抽出知情人来接受警方询问的准备。
先接受询问的是老板娘自己。
询问就在当时林念祖他们吃饭的那个包厢里进行。
邱丽:“那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请问吧。”
安力为:“很好。从进店开始一直到离开,林总和五位德国专家一直都在一起。是这样吗?”
邱丽:“是这样。”
安力为:“前后的时间,大概有多久?”
邱丽:“林总和那些老外来的时候应该是12:40,走的时候嘛13:15左右,前后加起来也就是半个多小时吧。”
安力为:“能确定吗?”
邱丽:“确定。林总的时间观念特强,每次都是限定了很标准的吃饭时间,离开时和事先说好要来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分钟。可能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都是这样的吧!所以,和林总接触的多了,我也养成了习惯。只要他来,我就会按照要求,精准地计算时间。”
安力为:“他一直要求精准?不是从近几个月来才开始的?”
邱丽:“不是。从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当时我的印象就特别深,因为没有客人会那样苛刻的。毕竟吃饭是放松的休息时间嘛!可他好像根本就是觉得,吃饭,是一件多余但又没有办法不做的事情。”
安力为:“嗯。进门和出门的时候,接待的人是你吗?”
邱丽:“不是。进门的时候我在洗手间,所以没看见他们。哦对了,是水梅接待的,还有晓倩。水梅也很熟悉他们,所以知道林总的规矩。出门的时候,是我亲自送的。毕竟是外国专家嘛,要表示出本店的礼节,这样做林总也有面子,必须的。”
安力为:“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进门时间的?”
邱丽:“他们前脚进包厢,我后脚就出来了,水梅马上告诉我了。您刚才进来的时候肯定一眼就看见了吧,本店的时钟位置很明显,就在招财猫的下面。我从洗手间出来后看了时间,确定林总是准时到的。”
安力为:“嗯,看座钟摆放的位置,客人不容易碰到吧?”
邱丽:“那当然,这是一只很名贵的座钟,花了很多钱买的,可不让乱动。甭说客人了,就连服务员也不让动。平时上发条都是我亲自动手的哩。没人敢动。”
安力为:“准吗?”
邱丽:“准得很,买来后请有名的钟表师护理过。”
安力为:“哦。水梅和晓倩是亲自接待林总他们的人?她俩是服务员吗?”
邱丽:“晓倩是服务员,水梅是领班。他们进来时,由水梅引领,再由晓倩负责带到包厢,哦,就是这里。”
安力为:“老板娘不用进去打个招呼吗?”
邱丽:“这不是没赶上嘛!我走过去,包厢已经关上了门。林总经常来,很熟悉的,不必那么客套。”
安力为:“好,谢谢。请让领班水梅先进来吧。”
由于这个叫水梅的领班只是将林念祖他们领进大门,走过大堂,并分配了包厢就去忙自己的事了,所以没有什么新鲜的线索。安力为再次和她确认了进门时间——十二点四十,老板娘没记错。
带领众人落座的是服务员晓倩。别的没什么,一切正常,只有一点,林念祖在客人们落座之后就吩咐晓倩可以出去了,有事听招呼再进来。安力为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安力为:“林总以前也是这样吗?”
晓倩:“不是每次。我记得只有一次是这样,好像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想外人听见似的。”
安力为:“那一次,谈话的是什么人?”
晓倩:“也是熟人,都是荣氏企业的老总。”
安力为:“那么,上菜的时候,你总要进去的吧?”
晓倩:“不,菜是事先上好的。”
安力为猛地吃了一惊,忙给王亮使个眼色,示意他在这个记录旁标注重点符号。
安力为:“怎么?你们那么高档的海鲜楼,事先上菜,不怕凉了菜不好吃吗?”
晓倩:“林总吩咐的。”
安力为:“哦?”
晓倩:“半个小时之前,林总打来电话预订了座位,吩咐了事先准备菜品。他们来了就吃,吃好就走。”
安力为:“以前林总也是这样吩咐吗?”
晓倩:“不。那倒是第一次。林总的时间观念很强,但是一般不会事先要求菜上齐了他才来,只有这一次。”
安力为:“明白了。也就是说,从他们进入包厢,一直到吃完饭出来,这之间,是没有你们的人看见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的啰?”
晓倩笑了:“警察叔叔问得好奇怪哦!他们不是在吃饭,还能干什么呀!”
安力为得意地看了一眼王亮。王亮也正看着他。
安力为:“当时来的人,除了五位外国人和林总,还有别的人吗?”
晓倩:“还有两个司机,一个是林总的司机,还有一个是开商务车的。不过,他们是在外面大堂单吃的。一直在大堂没有走开过,等林总他们出来才一起走的。”
安力为:“那么,他们是开着两辆车来的啰?一辆林总的专车——黑色迈巴赫62,一辆是奔驰Viano商务车?”
晓倩:“是的。我认得这两辆车。他们常来。”
安力为:“大家吃饭的时候,两辆车都停在停车场里,没有人动过?”
晓倩:“您要问的是,有没有人开车离开吗?没有。”
安力为:“很好。你很机灵。”
晓倩:“我男朋友爱看推理小说,我也看过几本嘿嘿。”
安力为:“真是不错的兴趣啊!”
说话的时候,安力为开始注意到包厢的洗手间。
他站起身,走到洗手间里面看看,摸摸,又走了出来。
安力为:“从进入到出来,这段时间之内,都没有任何一位客人出来过。是这样吗?”
晓倩:“是的。我一直守在门口,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会招呼。”
安力为用手一指:“里面的……洗手间的那个窗户,对,就是那个,如果爬出去的话,是通往哪里啊?”
晓倩:“停车场。”
安力为:“从那里爬出去的话,应该不会有人看得见,对吧?”
晓倩大眼睛一转:“嗯,看不见的。但是吃得好好的干吗有人要爬窗户呢?那些外国人里有贼?他们难道是想把好菜放在皮包里带回家给他老婆吃吗?其实不用的哦,反正是林总买单。”
安力为:“哦,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不是在吃饭,还能干什么……哦对了,那一桌子的菜,真的都吃干净了吗?”
晓倩:“当然。不过,说起来也奇怪。”
安力为:“奇怪什么?”
晓倩:“那些外国人都是饿死鬼投胎的哦!除了几个海鲜没动,其他的菜吃得那个干净,像是三天没吃饭了哦,要么就是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总之很奇怪,从来没见过客人是这样的。林总平时也很注意不浪费,但不会像他们那样,真是一粒米都不剩的哩。”
安力为也笑了:“他们是德国人嘛!”
晓倩:“怎么,德国人很穷的吗?吃不饱?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我们去拯救?”
安力为只好应付道:“是啊!他们不是社会主义国家。”
这时,秦总还是按照极其简单的标准,自作主张地为大家点了六菜一汤。
他还挺有心,考虑到安力为是公职人员不能接受请吃,特别点的是榨菜肉丝、家常豆腐、胡辣汤什么的。
出于对秦总一番诚意的理解,而且人都已经在饭店了,时值饭点,肚子也确实饿得咕咕叫了,安力为没有再推辞,只是在大家吃完饭前借故买烟,到大堂先抢着买了单。
吃完午饭,安力为、王亮就跟随秦总,一起来到了第一分厂的主车间。
车刚行进工厂大门,安力为一眼注意到了对面办公楼上悬挂的一只巨大的电子钟。大电子钟用醒目的红色液晶数字显示,像是应泰钢构效率和精准的企业精神象征物。
车间的厂房鳞次栉比,展示出有序而高效的生产格局。
这个大红钟,难道是……
安力为忽然突发奇想。
在进入车间之前,安力为要求秦总领着他和王亮绕着各个车间的过道,简单地转了一圈。
果然如此。
这一转,证实了安力为的那个想法。
由于办公楼位于整个厂区底线的位置,而生产车间都均匀地分布在厂区大道的两边,无论从哪个位置,几乎都能看见这个大红钟显示的准确时间。
看来,海鲜王府的老板娘说得没错,林念祖是一个精准守时的人。这一点也同样得到了秦总的证实。
据秦总的介绍,林念祖并不靠严苛的条例来要求工人们形成准确的时间概念,而是身体力行,让大家看见他的守时,就像授意悬挂这只大红钟一样。
或者可以这么说,林念祖就是这只大红钟。
因为有秦总的吩咐,所以众人都非常积极地配合。
秦总这个人面相很厚道,和上下级工友们也处得不错,不是那种爱叉着腰颐指气使的领导。
只是,他对警方的态度似乎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过于殷勤妥帖了,似乎给人一种巴不得林念祖出事的错觉。
这种感觉不是很强烈,只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安力为不管这个,他只要证据。幸好秦总没有误导警察的企图和胆子。
那一天工厂车间的负责人是生产主任窦连海。
安力为:“那天林总和你始终在一起?你们主要在调试新买的设备?”
窦连海:“是的。这条生产线很重要,那天我是工厂方面的负责人,而林总也是亲临现场。看,现在这些设备已经发挥出良好的作用了。不过,我并不是一直在林总身边,一直在他身边的应该是工程师焦行,大家叫他焦工,是我们厂资格最老、技术最棒的老三届工程师。”
安力为:“哦。没关系,一会再找焦工。您先简单描述一下林总全天的工作流程吧。从9:00到17:15,除了中午有一个小时出去吃饭。是吧?”
窦连海:“是的。早上林总提前十五分钟到的工厂,应该是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安力为:“他的办公室在哪里?”
窦连海:“跟秦总同一层。秦总的在大楼西面,林总的在中间。喏,就是那个大红钟的位置。大红钟就是林总担任副总之后安装的。林总走到主车间和我们会面的时候,刚好敲响九点钟的钟声。”
安力为:“嗯。”
窦连海:“上午主要是在这里,因为流水线的安装已经到位,我们要在这里进行调试和休整。一直到中午……对了,12:00左右吧,林总听见一位德国专家的肚子发出了叫声。然后大家都笑了,林总就提议一会儿出去吃饭,并打电话订了包厢和菜。”
安力为:“下午,他们是17:15离开工厂的?时间确定吗?”
窦连海:“确定。算是我开了个小差。那天我儿子去外地出差,早上就和我说好要我17:45必须去学校接孙子,哦,我儿子离婚了,自己带着孩子呢。所以,一过五点,我就不停地看钟。你知道,林总不走,我不好说要接孙子而离开的。还好,接上了,工作生活都没误呵呵。”
安力为:“嗯,我懂。中午他们离开和回厂的时间……”
窦连海:“12:30-13:30,刚好一个小时。车开出的时候,大红钟刚好敲半点钟声。林总每次进厂和离厂的时候,当车走到自动门前总爱提前摁喇叭要保安开门,可能是多年的习惯了,他不喜欢在门前停车等待大门打开,希望一下子开出去而不减速。那天也是这样。我熟悉他专车的喇叭声。出去的时候,车喇叭声和钟声是一起敲响的。回来的时候,半点钟声刚敲过,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比13:30晚个那么一分半分钟的。”
安力为:“非常好。那五位德国专家的联系方式,你那里有吗?可以联系上他们吗?”
窦连海:“没有。那是集团里找的专家。我们只是配合调试而已。秦总那儿应该有吧?”
安力为:“没有。刚才我问过了。”
窦连海:“那可能专家就是林总自己找的。”
安力为:“那么,他们说德语的话,应该还有个翻译吧?”
窦连海:“不用,林总和焦工都精通德语的,不需要翻译。”
安力为:“明白了。请焦工进来吧。”
焦工实在不像是一位工程师,倒是更像一位六十年代的老学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啤酒瓶底厚的醋酸眼镜,透着一股子邋遢劲儿。不过细细打量起来,倒也有股子爱因斯坦的味道。
安力为挺喜欢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和自己同类的工作狂,只不过职业不同罢了。
焦行说:“没错,就是我。那天除了出去吃饭之外,林总一直和我在一起。”
有意思。不说自己和林总在一起,反倒说林总跟他在一起,看来是个除了业务,目空一切的老古板。安力为暗自思量。
“在工作的时候,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安力为问他:“不对吧,他说他上过厕所?”
焦行搔搔他的朋克头,笑了,露出两行因为吸烟变得黑黢黢的牙齿。
“怎么?上厕所也算的呀?你玩赖嘿嘿。”
感情这位大科学家根本不知道接受警方的调查应该严肃认真的呀!他还以为警察拿他开逗呢!安力为心中暗笑。
“不过,他上厕所只有一次,有人和他在一起。”
安力为惊讶道:“什么?上厕所也有人跟着……”
他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那么夸张嘛!我不是那个意思。晓东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的意思是,晓东先去的厕所,林总马上就去了。后来林总先出来的,晓东后出来的。为此我还问了他一句‘你办大事啦那么慢’,他说没有,是在小便,只是洗手慢了点,因为手上油太厚了。”
“原来是这样。晓东是你的徒弟?”
“也不算是。他是个才进厂两年的年轻技工。活儿不错,有前途。”
“好吧。把他也请进来吧。”
安力为及时地打断了询问。他觉得这位爱因斯坦不是那种善于观察人的主儿,能确认林念祖工作时没有离开过,那就够了。
晓东全名叫孟晓东。不是京剧名伶孟小冬,而是拂晓的晓,东方的东。可能每次别人问起他的名字,他都会这样解释一下。
这是一个面露菜色,举止斯文,略显阳刚之气不足的“80后”小伙子。不过,安力为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善于观察周围事物的机灵人。
安力为:“那天你和林总在厕所里碰见了是吧?”
孟晓东眼神有点奇怪:“是……是啊!我在方便,他也是。我俩也没说话。在那种地方说点客气话很奇怪的。林总进门的时候,我已经在系裤带了,他进来后冲我笑了笑。然后他很快地就弄完了,洗手出去了。没有其他的。”
安力为:“你和他都是在小便?那应该是很短的时间吧?”
孟晓东:“是……是啊。警察同志,您想问什么,请您直接说出来,我不是那个,没关系的。”
安力为:“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确认一下林总进出厕所的时间而已。”
孟晓东:“这样啊?吓我一跳。我不知道林总是不是,但我肯定不是。我只是长得太白了一点而已。绝对不是那个。”
安力为:“小孟,你真的误会了。只是例行调查,我是刑警,不调查那个的。况且现在那个都合法了,更没人会调查了。上厕所的具体时刻,还记得吗?”
孟晓东:“不太记得了。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吧。”
安力为:“请你仔细地回想一下。十一月十七日那天的情形,林总的工作状态,和以前的几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比如说,走神了,或者心不在焉什么的?”
孟晓东:“没有。他很专注,和平时一样。只是在想起什么事情来的时候,发个短信,或者在有电话来的时候,接个电话什么的。他是个忙人嘛,不可能像我们这些小力笨儿一样只管好一件事就成了。”
安力为:“让你觉得奇怪的情况,一点也没有吗?”
孟晓东:“没有。那套设备好几千万,德国专家只给了那一天的时间,他怎么可能开小差呢!”
安力为:“谢谢,有事情的话,我们再找你。这是我的电话。”
接着,安力为又询问了一个叫陈大力的老师傅,以及那个当时开商务车的司机小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至于林念祖贴身的那个司机嘛,现在正在林的身边,而且即使他接受询问,能问到的线索其实也和这个商务车司机没什么两样。因此,问一个人就够了。
商务车司机证明吃饭的时候,自己和专车司机一直坐在大门口旁的圆桌旁,众人离开之前,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同行者离开过。
安力为回想了一下,从那个位置盯着大门口看的话,也可以算作一种视觉上的封锁了,除了……
安力为的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个包厢厕所里,可以跳出到停车场的窗户。
可问题是,开来的两辆车,其间一辆也没有离开过。即使跳窗逃走,林念祖又怎么可能徒步往返于荣府与海鲜王府之间呢?
安力为觉得很拧巴。
一整天的调查结果表明,林念祖的不在场证明竟然是如此的完美无缺,绝对无法撼动。
晚饭的时候,安力为和王亮在一个小饭馆的小桌上,打开各自的记事本,将十一月十七日的有关线索通通罗列了一遍。
林念祖的时间线:
9:00林念祖驱车到达应泰钢构第一分厂。 证明人:保安。
9:05林念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 证明人:秦总秘书。
9:15林念祖进入主车间。 证明人:生产主任窦连海、工程师焦行、高级技工孟晓东。
10:00左右林念祖上过一趟厕所小解。 证明人:孟晓东。
12:00林念祖打电话订餐。
12:30林念祖、五位德国专家和两个司机一起驶出工厂。 证明人:窦连海、保安。
12:40林念祖和五位德国专家到达海鲜王府,进入包厢吃饭,两个司机在大堂门口吃饭。(晓倩守在包厢门口,包厢内的厕所窗户,可以跳窗通往停车场,但期间两辆车并没有人动过。)证明人:老板娘邱丽、领班水梅、服务员晓倩。
13:15林念祖和五位德国专家走出包厢,和两个司机一起开车离开。 证明人:老板娘邱丽、领班水梅、服务员晓倩。
13:31林念祖等人的车驶入厂区。证明人:窦连海、保安。
17:15林念祖离开工厂,下午他始终和专家、工程师、技工等众人在一起,也未曾去过厕所,没有过独处的情形。 证明人:窦连海、焦行、孟晓东等诸多员工。
那么,让我们再来比对一下荣应泰的死亡时间。
根据多方验证的尸检报告,荣应泰的确认死亡时间为十一月十 七日下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的半个小时之内。
在荣应泰的死亡时间之内,林念祖本人确实是在第一分厂,并拥有大量的目击证明人,这一点毫无争议。
在由秦总的车引领前往第一分厂的路上,安力为就注意测算了从荣府到海鲜王府的开车距离。按照正常的市内最快限速八十码的话,单程需要二十五分钟,如果以一百二十码超速行驶的话,可在十七分钟之内完成,如果以两百码以上的速度狂奔,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完成。
然而问题是,林念祖的车在停车场里没动。
林念祖进入包厢的时间是十二点四十至一点一刻,同荣应泰的死亡时间根本没有交集。海鲜王府的三个人以及林念祖的两个司机都可以证明。一点半之后,林念祖一直在工厂里,有很多人可以证明。
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林念祖连“瞬间转移”的条件都不具备。
路被彻底堵死了。
对了,不是还有……
安力为猛然间想起了让王亮到市局查询林念祖母子档案的事情来。
“头儿,其实我早上就想说了。可是……一天了,您始终铁青着脸,稍微有点转机,又是我们在询问别人的时候。我怕打扰你的思路,所以一直憋着……”
“哦,怪我。可能我的脸色太难看了。小王,你说吧,有收获吗?”
“有。我用千行说的方法,在全国的库里搜寻以‘荣俊’为开头的名字,还真的有收获。”
“哦?”
“搜索出来的名字有五十多个……”
“那么多吗?真是的,看来……”
“不,您听我说完呀!在庭湖市只有三个,一个已经八十二岁了;一个才十九岁,在念书;只有一个,还是已经开出死亡证明的人,和林念祖的年龄完全相符。”
“死了?什么情况?”
“他叫荣俊贤。奇怪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资料,父母的记录没有,而且户籍的资料也不全,不知道是被人为销毁了,还是本来就建档不完全。”
“现有的资料包括哪些?”
“他的出生证明是在市一医院,他的小学记录是在建军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十五中,后面就只有死亡证明了。死亡证明中说,他是因为独自爬春阳山时,不慎跌落涧水而被淹死。死亡证明是详细的,不像是伪造的。”
“有意思。那样的年龄,不正好和林念祖现有的,从大学开始的真实资料对得上了吗?好小子,真有你的,那么大的突破,竟然憋得住?”安力为兴奋地擂着桌子。
王亮不好意思地搔头道:“您刚才的脸色实在是……”
“好。大功一件。”
“对了头儿,我觉得千行上次一条条码出来的线索,加上我们已经掌握的,我觉得有必要立即整理出一个X档案来。”
“是啊,是时候建立嫌疑人X的档案了。连夜就干。对了,不知道千行和小刘现在在干什么呢。小刘一天了也不给咱打个电话,是不是千行又陷入什么状态了呢?”
王亮一龇牙笑了:“肯定是的。这回,小刘不敢轻易汇报了,免得被咱们奚落。”
“哈哈哈哈——”
王亮猜得一点都没错,刘晓伟再次陷入了“囧途”。
从早上九点驱车到达皇冠大厦开始,一直到中午吃饭,千行彻底成了闷葫芦,干脆给他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语不发”。对于刘晓伟提的问题,他也只是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而且爱搭不理的。
中午吃饭时,他开口了,可只说了一句话——“我吃完了,先去了昂——”好悬没把小刘的鼻子给气歪了。他哪敢让千行落单呀,赶忙放下筷子,结了账追出去。
从早上到达大厦开始,千行基本跟那天在荣府差不多,坐着电梯上下走了三趟,而且层层停,有的楼层还走出去看一圈,弄得小刘不断地跟大楼里的工作人员赔不是。
坐完了电梯他又开始走步行梯。
要知道,那可是二十四层的高楼啊!加上天台二十五层。刘晓伟跟着千行足足走了两趟,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小刘在警队的训练课上,被公认是体力最弱的,今天可算是被折腾坏了。第三次爬上天台时,他扑通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千行就好像小刘是空气,顾自端详着天台四周的铁丝护栏,微微点着头。
看着面前这个有个性却让人难以忍受的小家伙,刘晓伟只能望天兴叹,坐在地上无计可施。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能。
那个孩子的精神世界,他竟然走不进去。
其实他理解得还不够。千行的精神世界,不光是他走不进去,安力为也觉得走不进去。
小刘摸出剩下的一根烟,点燃,嘬了几口。
他平时很少抽烟。
可现在,他需要抽烟。
早上到达皇冠大厦不久后,千行其实也曾说过两个短句。
而且,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趟从电梯里下来时,他居然遇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幢大厦里的人——林念祖。
不但刘晓伟觉得奇怪,千行也觉得奇怪。但林念祖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向他们淡淡地问了声好,就走进了电梯里。
这幢大厦里,根本没有林念祖的办公场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在这个时候?
林念祖开口问好之后,千行迅速很有礼貌地回了句“你好,原来你也有业务在这里啊”。
林念祖没有纠缠,只是简单地解释道“哦,见一个老朋友,回见”,就不慌不忙地摁下了电梯的关闭键。
说是“解释”其实也很牵强,林念祖的表情,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可问题是,他在这里出现,本身就是可疑的行为呀!
显然,千行也是这样想的。
在林念祖坐的电梯上升之后,千行立即摁住了电梯外部的上行键。
另一部电梯很快就来了。
门开了,刘晓伟走进去,可千行却迟迟不肯进来,仍然死死摁着上行键。
小刘觉得好奇,伸出头去看,才知道他在等待林念祖坐的那部电梯会停在哪一层。
那部电梯在十八层停住了。
千行迅速进入电梯,在内部摁下了十八层的按钮。
刘晓伟和千行很快就到达了十八层。
两个人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寻找着林念祖的身影。
可走廊里空无一人,不知道他进入了哪一间办公室。
千行拉着小刘走到步行楼梯口。小刘发现那里的门上,有一小条玻璃,足以看见整个走廊,而不必被对方发现。
过了不一会儿,林念祖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两个人走过走廊,来到电梯口,坐电梯下去了。
千行和小刘紧跟着乘坐另一部电梯下楼。
幸好,林念祖和那个男人并没有走远,在门口上了车,启动,一起离开了。
“有一套。”
望着远去的轿车,千行自言自语地说了那么一句。
“什么?有一套?”小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千行没有回答,脑袋一晃,示意继续原本的现场勘查。
林念祖整套上楼下楼的动作,尽在千行和小刘的眼底。唯一脱离视野的时间,就只有在电梯里上下的那两个半分钟,以及进入别人办公室的那一分钟了。
如果要说他的到来,是想完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的话,比如,想进入二十四层的坠亡现场?但是,这看起来又不太现实。
为什么呢?
大白天进入警方贴了封条的现场,况且,门口至今还有警察守卫,林念祖怎么可能进得去?
即使用了什么诡计骗过守卫的警察进去了,他又能干什么呢?
而即使他侥幸干成了,警察不也见到他了吗?
那么……难道他是因为看见了小刘他俩,而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吗?
也不像。
十八楼的那个客户,总不会是临时抓来的群众演员,专门为了配合他表演的。而他们俩的样子,确实像是事先已经约好了,要一起驱车去什么地方。
为此,小刘还真的敲开门,询问了那家公司,证实了那个人确实是这家投资公司的高管。另外,前台小姐也证明林先生确实是该公司的客户,而且是多年的老客户了。
看来,这是个偶然。
可是,千行说的“有一套”又是什么意思呢?
刘晓伟抽完了烟,也没能想明白。
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
千行检查完天台,再次进入了位于二十四层的叶淑娴办公室和对面的空屋子。
上午看着林念祖和别人走之后,千行和他已经进入过这两间屋子一次了。但那一次千行并没有好好地勘查,只是走马观花似的来回走步,一会儿走进叶淑娴办公室,一会儿又跑到那间空屋子,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看着千行专注的样子,小刘也跟着学样,或许他认为只有和千行做一样的动作,才能知道他的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吧。
破碎的玻璃窗并没有被补上,依然是那个样子。
这是安力为特意吩咐的。在破案之前,必须保持现场原貌。
冬日的风从空的窗框之间灌进来,小刘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猛然间感到后脊梁一紧,似乎有什么人出现在走廊似的。
小刘想起了安力为曾经向他提到过的那双——背后的眼睛。
怎么?走廊里不是有那个守卫的警察吗?怎么会让人感到一种不怀好意的气息呢?
刘晓伟走到门口查看。
走廊里,那个负责守卫的警察正在打盹。这里密不透风,是个打盹的好地方。
是有人刚才悄悄地来过吗?
会是林念祖?
可是当小刘看时,又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因为那位同事慢慢睁开了眼睛。虽然闭着眼睛,可他并没有睡着,不至于说一个大活人从他面前走过连一点知觉都没有。他也是个警察。
小刘满腹狐疑地回到破窗边。
吓了一跳!
千行正瞪大了双眼盯着他,看得小刘有点手足无措。
只见千行微微张开了嘴,做出一个“呃”的口型,并抬起右手的一根手指,似乎有什么问题要问。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又咽了回去,背着手摇晃着脑袋出去了。
小刘跟着千行走到二十三层。
这里也是叶淑娴公司的办公室,与二十四层叶淑娴办公室相同位置的,是被那种廉价的隔断办公桌隔成若干个工作区域的大开间办公场所。
叶淑娴死了之后,这家公司也树倒猢狲散了。偌大的办公场所空空荡荡,杂乱无章。
窗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最近有过几次沙尘天气,雾霾的概率也变得更大,就连窗玻璃连接处的橡皮圈上、金属窗框上,乃至墙上、桌椅上,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电脑屏幕上的灰更是别说了。就这样开机的话,恐怕什么图像都不会有的。
千行顾自点着头,又转过身,到对面的办公室里巡视了一圈。
小刘彻底放弃了。
自己还是该干吗干吗吧。
反正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千行再次转过身瞪着他。
小刘笑了。
他已经彻底不感到奇怪了,因为他习惯了这个小子的一惊一乍。
千行再次竖起右手的食指,这次是慢慢地。
“只问一个问题。”
“问吧。我都知道。”
小刘很高兴他终于开了口。
在这一瞬间,小刘忽然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他的高兴是从心底涌上来的,货真价实的。
“警方在调查监控视频的时候,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现?”
“是呀!什么也没发现。”
“哦。果然如此。”
“整幢大楼里,除了三个地方是没有监控的:第一,是二十三层整层,这是叶淑娴要求的,可能她喜欢保持自己女王的隐私权吧;第二,步行楼梯也没有,因为没有太大必要,每个拐角都装的话物业开销太大;第三,北门内,也就是大厦后门里面的监控,坏了一直没修,因为那里进出的人比较少,外面的闲杂人等,如果不是开车来的,不太会知道还有个后门。”
“这些我已经观察到了。”
“在我们上楼的时候观察到的吧?还有一点,现场勘查的时候头儿问过保安,当时整幢大楼的停车场里,除了叶淑娴的车之外,只有四辆车停泊。我们都做了一一核实,证明这四辆车都是楼里的经营者,没有外来者,跟荣家的人也都没有来往。”
“这是当然啰。凶手希望大张旗鼓地宣告杀人行为,但绝不希望泄露跟自己有关的线索。”
“对哦!他一定会化装成清洁工人,或者服务生什么的,步行走出去,然后在隐秘的地方上自己的车离开。这样的话,就不会被发现了。对了,无论前面的南门,还是后停车场的北门,都有目击者呀,那就相当于有人把守,怎么会看不见凶手离开呢?”
千行又不说话了,姣好的面庞上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
小刘不禁又想起了荣应泰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别价,继续说呀。憋了我一天了,别停呀!小刘心里说。
不过,他实际上开口说的是:“别人都叫你Sile推理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就是因为你可以一直不说话,对吧?哎呀可憋死我了。”
千行笑得很灿烂:“算是吧!说话过多的人,脑子多半不好使。与其把生命浪费在轻松愉快而喋喋不休的唠叨中,不如多点时间享受推理的快乐;与其总是叙述已经经历的事情,不如多点时间想想接下来该干什么。”
“真是了不起啊!这可以算作是Sile少年推理师的箴言了。”
“关于魔法二宗的秘密,明天可以破了。刘叔,你通知安叔吧,除了荣家的人之外,都可以在现场旁听。”
“太好了。不单单是我们,贺科和裘处一直期待着魔法二宗的破解哩。”
“我听说在发现尸体的当天,曾经有一个运用古怪想法试图当场破解的神探亨特李,是吗?让他也来吧。”
“哦,那个大忽悠啊!好。这将让他懂得,什么是以科学为依据的真正的推理。”
“在离开之前,我还需要做个实验,请你协助我。”
“没问题,要我做什么?”
千行探出身子,从小刘的裤兜里抽出一个喝了半瓶的矿泉水瓶子来。
“我现在下去,”千行往窗外一指,“到北门的停车场。你在这里拿着瓶子,一会儿看我的手势。我一挥手,你就松手,让瓶子落下来。就这么简单。”
“下面没车子吗?我看看,可别砸了别人的东西。”
“安全,我上楼之前就看过了。你忘了?第二次走步行楼梯的时候,我们是从北门进的。”
“对哦,没注意,那好。”
几分钟之后,千行站在了北门附近。
仰头望去,刘晓伟从二十四楼的窗户里伸出一颗黄豆大的小脑袋,正兴奋地冲他招手呢。
千行又检查了一遍地形,确定没有危险,没有东西会被砸到。
他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秒表测量的APP。
准备好之后,他朝刘晓伟举起手,突然落下。
二十四层的手松开,那个白色瓶子摇摇晃晃落了下来,嘭的一声砸在地上。瓶子虽然没有像玻璃一样粉碎,但红色的瓶盖子飞了出去。水洒了一地。
“有了。”
千行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向二十四层的那颗小脑袋做了一个“来”的手势,示意他可以收工了。
收工之后,刘晓伟向安力为、贺科和裘处汇报了现场勘查的情况。
“看来,小家伙已经解决了魔法二宗里的所有疑点啊!”
安力为和贺言成都很高兴。
只有裘处长观察到了刘晓伟脸上细微的表情。
“怎么了小刘?你对千行的能力有所怀疑吗?”裘处关切地问道。
“哦,不是。裘处,我对千行的推理能力没有任何怀疑,只是……他的工作方式实在是有点……”小刘答道。
“怎么呢?”
“勘查的时候,什么也不跟我交流。老不说话,您说这谁受得了!”
“哈哈哈哈,”裘处笑道,“别忘了他可是被人称作‘Sile’的推理师。”
接下来,裘处说了一番堪称令人瞠目结舌的话。
“高智商的人是孤独的。
“因为高,所以不被常人理解。不被理解,就常被视为怪人、不合群的人、藐视别人的人。
“曲高,总是和寡的。
“他们的精神世界是常人难以进入的,因此他们无须浪费时间来时时求得别人的同情和理解。但由他们精神世界所创造出来的结果高妙而富有真理,因此又极易获得众人的认同,乃至追捧。
“时时向人描述创造过程是烦琐的、痛苦的、意义甚微的。一些智者会选择不解释,而直接给出答案。解释了,你也不一定因此而学会他的方法。时间是有限的,与其用来描述过程,不如投入到更多的求解中去,从而获得更多的成果。
“然而,推理师不同于哲人或艺术家,千行是不能不向大家告知推理过程的。他不是不说,而是推迟来说,集中来说。
“这是一种实用主义,也是他选择“Sile”的理由。
“‘Sile’是一种工作态度。独特的态度造就了一种难得的推理视角——冷眼旁观。
“‘Sile’也是一种生活态度。那不等于完全不说话,而是吝啬地选择表达的契机。表达,是一种主观的行为,这种行为本身会对思想产生反影响,而反影响又将破坏推理的客观性。因此,他在未能证明疑点之前,大凡是不说话的,但结果出来之后,又会滔滔不绝。
“这……也算是一种对语言使用配比的不同方案吧。”
这段话后来被刘晓伟奉为对“Sile”精神的最佳解读。
裘处的评论高屋建瓴、鞭辟入里。对于千行的习性,他不仅仅是进行原始的感知,而是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认知理论。
安力为和小刘一样没想到,平日与千行接触最少的裘处,反而是最了解少年推理师所想所做的那个人。自己和千行几乎天天在一起,竟自愧不如。
从此之后,大家对于千行独特的行为方式愈发加深了了解。
那天夜里,王亮趴在床上,整理出了那份X档案。
倪大龙和小郑下午在金海金属钣金厂的调查并不顺利,没有找到有关氰化物的可疑点。那家厂确实存有工业用氰化钾,但一直以来都是严格遵照保管条例来执行的,从来没有丢失的事情发生过。
据大龙的直觉来判断,那家厂里的接受调查者,没有任何隐瞒线索的迹象,可以认为这就是真实的情况。
加上小郑向安力为电话汇报的这几条新线索,这份有关嫌疑人X的调查档案,看上去已经初具雏形。
X档案
一、林念祖基本档案的完整记录
1)1978年出生于庭湖市。出生证明在市一医院。
2)1985年—1991年间就读于下城区建军小学。
3)1991年—1997年间,初中和高中都在市立第十五中学就读。
4)1997年出国留学,就读于日本东京第一医科大学。
5)2003年毕业后回国,进入应泰建设下属的三建分公司做普通职员。在那里他受到了荣应泰的破格提拔。
6)2005年他成为荣应泰在应泰建设的行政助理。
7)2006年升任应泰建设的一建分公司总经理。
8)2008年升任应泰建设的副总裁。
9)2009年被荣应泰收为义子,负责玲珑屋的设计与建造。
10)2010年兼任应泰钢构的副总裁。
11)2012年兼任应泰地产的副总裁。
二、已经掌握的线索表
1)林念祖是荣应泰在荣氏企业之中威望最高,也是最信任的人,虽为义子身份,但目前处于第二继承人的地位。
2)荣应泰的遗言对林念祖极其有利,并且极为可疑,不能排除是荣应泰在被迫或受骗的情况下所写。此外,该信也有林念祖作假而成的可能。
3)林念祖是三年前玲珑屋的参与设计者和建筑全权负责人。据说,他有时还亲自上阵帮助工人。
4)林念祖疑似为荣应泰与早年情妇林春晓的私生子,具有说不清的秘密动机可能。
5)在听到“林春晓”这个名字时,林念祖反应异常,两人可能是母子关系。
6)经查,林念祖的身份档案不全,疑似为有意隐瞒,而其缺失的档案却与一个名为“荣俊贤”的少年的情况,基本能够无缝连接。该少年在多年前意外死亡。疑似身份互换诡计。7)林念祖疑似为荣熙真的秘密恋人X,并且可能已被荣应泰派遣的私家侦探发现身份。
8)从荣应泰秘密雇用私家侦探,偷拍与长女荣熙真秘密交往的X,但又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深入这两点看来,在有继承可能的荣家后代中,唯有林念祖与X的情况比较相符。他虽然有可能是荣应泰的私生子,与荣熙真之间属于同父异母的近亲,但唯一知晓内情的人已经遇害。在利欲熏心的特殊情况下,存在林念祖将继续利用地下情感关系来控制荣熙真,令其成为工具的可能。
9)守灵之夜上,安力为认为林念祖和荣熙真两人眼神暧昧、默契。
10)玲珑屋事发前一天(11月16日)9:30,林念祖曾与荣应泰通过电话,或许他事先想到了警方在调查前一定调取了电话详单,因此主动向警方提起有关这个电话的内容。
11)在接受调查的过程中,林念祖有意提起叶启德病故事件,疑似为误导警方的表现。
12)在前五桩事件(包括三桩杀人案件)当中,他只拥有两个不在场证明。
13)在荣俊赫遇害未遂案中,在车库发现了林念祖的鞋印,这不是巧合。
14)对于荣俊赫遇害未遂案,荣熙真看上去比谁都希望警方不再继续深入调查,如果林念祖确实是她的秘密恋人X,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很合理。
15)11月26日,千行进行实地勘查时,在皇冠大厦意外发现了林念祖的出现,但其目的未知。
三、对计划步骤以及原因的预测
1)制造叶淑娴蒸发事件:对荣氏一族产生心理震慑。
2)杀死叶淑娴:她最笨,容易下手,因此成为第一个祭品。
3)杀死光复叔:因为他对叶淑娴之死有所发现,无奈之下进行反击并加以消灭。
4)杀死荣应泰:凶手的中心目的。
5)杀死荣俊赫:拔除前进路上的最后一颗重要的钉子。
6)铲除余党,消除前进道路上的剩余阻碍。
四、目前的调查方向
1)通过破解作案手法,来确定林念祖是否第一嫌疑人,并了解凶手的思维方式。(负责人 穆千行)
2)调查两种氰化物(凶器)的来源途径与林念祖是否存在联系,寻找物证。现将排查范围锁定在矿业、电镀和毒鱼使用者等三个领域。(负责人 倪大龙)
3)设法推翻他在11月27日玲珑屋密室杀人事件中的不在场证明,寻找人证。(负责人 安力为)
五、调查的最新进展
1)根据经侦处牛一鸣提供的资料,在荣氏企业的诸多子公司中,有两家可能因工业生产需要而存有氰化物——位于西藏噶春的金鑫源矿业集团公司和位于市郊的金海金属钣金厂。
2)金海金属钣金厂已调查完毕,确定没有丢失氰化物。至于金鑫源矿业集团公司,目前正委托当地的刑警进行初步调查。如有线索,倪大龙将亲自前往调查。
3)关于凶手为什么要使用两种不同的氰化物来作为谋杀工具,可以认为是出于“双重保险”的考量。
4)至于凶手会不会指使他人去获取毒物,根据凶手严谨的思维方式和精准的出击手法来看,基本可以认为不会。他应该会亲自准备凶器而杜绝后患。
5)关于玲珑屋密室杀人事件中林念祖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从各方目前的证言来看毫无漏洞可言,暂时无法推翻,必须寻找新的突破思路。
整理人 王亮
2012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