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深不知处

你是在看,而我是在观察,这有很明显的差别。

——夏洛克·福尔摩斯(英)

第一节 栖霞弄十八号院

跟安力为赶往荣府差不多的时间,刘正隆律师就将那份尘封的房屋租赁合同送到了侦查一科。根据王亮的事先交代,倪大龙负责接收了文件。

文件被装在一个类似于证物袋的自封塑料袋中。

这个塑料袋一看就知道是新的,也许是刘律师刚刚才套上去的。

纸张已经褪色变脆,如果不小心翼翼地展开的话,很容易在顷刻间皲裂、破碎,化为粉末。可见刘律师对它并没有注意保养,而是随手放在了像阁楼那样高温、潮湿的地方。

可喜的是,合同上打印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

倘若刘律师依照荣应泰的嘱托付之一炬,那么这些文字所留下来的信息将永远无人知晓。

翻开文件之后,倪大龙很快地在随身的记事本上记录下几个关键的信息点。

合同签署的日期:1992年5月5日

出租屋的地址:北山路栖霞弄18号院

实际承租人:林春晓

出租人(甲方,房东)姓名:邹庆安

房屋的租期:三年。1992年5月5日-1995年5月4日

乙方签字人:字迹不清。看上去是有意地潦草化,即使辨明了,恐怕也是个一个假名。

看来,栖霞弄十八号院这个地址和邹庆安这个名字,是可以立即动身调查的两个要点。只要这所房屋还在,一般来说总会出现对林春晓这个租户有点印象的人。

倪大龙叫上了他的另一个助手小郑,直奔北山路而去。

原以为位于北山路的栖霞弄十八号院应该是古老的民居院落群,可一看到门牌号码,倪大龙和小郑就感到头皮发麻。

整条栖霞弄里没有一所老旧低矮的民居,而十八号的青灰院墙后面是市里领导常来的高档会所——栖霞精舍。

除了会所里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这里也没有游客和闲人,都被弄堂口的保安拦住了。要不是出示了警官证,倪大龙和小郑同样无法进来。

小径由泛着青苔的青石板铺就,幽静而闲适,漫步其间,耳边不时传来清雅的丝弦之音,鼻尖荡漾的是怡人心魂的袅袅藏香,伴着树叶间的斑驳阳光和清脆的鸟鸣,实在是个令人清心养性、忘却烦恼的好去处。

小郑看上去很享受。他很少有机会来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作为刑警,他总是穿梭于充满血腥味的现场和脏乱不堪的各类市井之地。

小郑索性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可倪大龙却显得一脸懊恼。

倒不是因为各路高官大亨将这些本该供大众休憩的湖边场所变成了私家花园而生气,他没有这份闲心。他现在懊恼的是,如果所有的原住民都被搬迁了的话,线索就从这里彻底断了。

他点上烟,心里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倪大龙忽然想起,刚才拐进栖霞弄之前,北山路上好像有一个小卖铺,没准那里的老板娘还能知道一点有关老住户的旧闻。

在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去碰”,有时候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有的时候,事后竟会发现,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竟变成了好办法。

运气不错,那个老板娘还真的是这里的老住户。

还没走到栖霞弄口,两人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真人演唱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歌。

虽没有宛转悠扬如黄莺出谷,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但一听便知此人曾经接受过那么一点点的专业培训,只是气息的控制上有些问题,导致发声的强弱不均。

倪大龙太熟悉这首歌了。

一九九七年《泰坦尼克号》在全国公映的时候,他媳妇愣是拉着他一起足足看了三遍,哭了三遍。后来,该影片的导演老卡为了炒冷饭再赚一次全世界人民的钱,又把影片做成了3D版,于是大龙媳妇又拉着他进影院哭了一遍。

真想马上见识一下这位中国版的席琳·迪翁。

让二人再次惊讶的是,这位女神就是他们要找的小卖铺老板娘。

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堆满了方便面、矿泉水、卷烟以及各类糖果,几乎找不到落足的地方。屋顶上方点了一盏小小的节能灯。如果不是开着这盏灯,恐怕就算是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大晴天,里面也是乌黑一片,更不用说能迅速地找到想找的商品了。

在两摞方便面箱子之间,针尖大的夹缝里,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摆着丁字步,正在引吭高歌。岁月和苦难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印迹,但从面庞的轮廓和体形看来,她原本应该是一副美人坯子。

看见两位客人走过来,老板娘立即停住声音,保持了一个“啊”字的口型。

“呵呵,我买烟。一包点五的中南海。”倪大龙先开了口。

“哦哦好。”

老板娘费劲地从方便面箱子后面的货柜上抽出一条烟,从里面取出一盒,递给倪大龙。

倪大龙接过烟,抽出一根点上,饶有兴趣地盯着老板娘看。

老板娘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捋了一下纷乱的鬓发。

“您刚才唱的是《泰坦尼克号》吧?”

“是呀!这首歌叫《我心永恒》,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

“大姐要是去参加《中国好声音》,一定很快就会出名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守着小卖铺呢!”

“真的?你真的那么觉得吗?”老板娘显然异常兴奋。“老板,实不相瞒,我还真的要去参加节目呢。不过啊不是《中国好声音》,而是东方电视台的《妈妈咪呀》,都已经取得参赛资格了,下个礼拜就录节目。”

“真的呀?”

倪大龙嘴里叼着的烟好悬没掉下来。一旁的小郑也使劲忍住了笑意,轻轻地咳嗽起来。

“那可不,我还骗你咋的?你看,这是我当时填的表格。”

“佩服。咦?您以前就住在附近?”

“是呀,就在栖霞弄三十三号……”

倪大龙和小郑对视一眼,抑制不住心中的雀跃。

“……不过啊早就搬了,大概在二〇〇〇年吧,一开始是报纸上说这里要全部搬迁用来建什么名人的纪念馆,让我想想,好像是一个明朝的抗清义士什么的,然后就强制我们全部迁走。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什么纪念馆的全是骗人鬼话,他们在栖霞弄建了几幢别墅,那时又改说是恢复成之前哪个资本家故居啥的,反正建成了也不让我们老百姓进去参观的,再后来就成了会所,那些人民公仆的私家花园和洗脚的地方,连有钱的老板也不一定能进得去哩……”

“您记得有个叫邹庆安的人吗?他住在原来的十八号院子。”

“咦?”

老板娘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倪大龙。

倪大龙微微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警官证。

“我说呢!名字我没印象,不过,我想你说的一定是老木匠。好像……是姓邹吧?我记不清了。老木匠的祖上可是有来头的人哦,十八号院子就是他的祖产,比我家的大杂院要大多了。不过到了老木匠他爹那一辈就倒了霉,先是让日本人占了房子,他爹还染上了赌瘾,把全部家当都输了个精光,就剩下这个院子了。老木匠本来是一个小少爷,可当爹的败了家,他也没办法,只好去学木匠,靠给人打个家具什么的过活。他儿子小木匠是跟我一个中学的,比我低一届。不过小木匠其实并不会木匠活,只是因为他爹叫老木匠,大家就叫他小木匠……”

“你说的小木匠,是叫邹宇吗?”

“嗯,没错。”

“那么,他们把十八号院租给了母子俩,这事您知道不?”

“好像是的。老木匠大概是从九十年代把院子租出去的,其中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女人。她租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我有印象。她的孩子大概比我小几岁吧,是个男孩。”

“您确定是个男孩?”

“确定。他从来不跟别人说话,是个小帅哥,不过总是一副很屌的样子。我对他有印象,不会错的。”

倪大龙高兴地看看小郑。小郑迅速地在记事本上做了记录。

“母子俩的姓名,知道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小帅哥戴眼镜。”

“戴眼镜?好!还有,老木匠父子搬哪去了,您知道吗?”

“那得问山阴社区。原来的拆迁办早没了。”

“谢谢您。大姐,祝您顺利地进入决赛,成名之后,我可要找您签字,预定了哦,说好了哦!”

“大兄弟,借你吉言。没问题,咱实力摆在那儿呢。”

老板娘乐不可支,宛如一朵烂漫绽放的喇叭花。

在街边小饭馆简单吃了碗面之后,倪大龙和小郑就走访了山阴社区居委会。

中年妇女的居委会主任和俩姑娘正在忙着整理即将发放给社区居民的免费洗衣广告券,以及准备在各单元门上张贴的“关于购买节能灯泡”的通知,看着她们热火朝天的劲头,令人疑心这里一定是有回扣拿的。一句话,人家很忙。

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旁喝茶看报纸,横眉冷对的神态,不知道是个什么大人物,还用极具气场的审视目光瞥了大龙他们一眼。那眼神颇有点“画家范曾”的意思。

“很多以前的老资料,其实我们并没有足够的人力来输入电脑资料库。您都看到了,我们就这几个人,真是忙不过来呀!”女主任双手一摊。

倪大龙听了不免有点生气,心想,你有时间干这些有好处的事,就没时间来完成分内的工作。可他也就是心里想想,嘴上却不便表达出不满来。线索调查这种工作,经常就是需要赔笑脸的,假如人家隐瞒一点点,线索就断了。这种不配合,不上纲不上线,又不能告她妨碍公务,只能通过良好的沟通来达到目的。

倪大龙满脸堆笑:“大姐,那么……原来的文字资料在哪里呢?我知道原来栖霞弄老住户的资料全部交给了山阴社区。”

“这个嘛……”

“没了……”

从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倪大龙回头一看,原来是看报纸的“画家范曾”。

“……二〇〇九年台风的时候,全部浸透了水,毁掉了。那时候社区办公室在一楼。浩劫啊!我记得很清楚,那场台风叫‘莫拉克’,年轻人,你现在满大街都可以看到叫莫拉克的电动自行车。”

“全部的?”倪大龙被其强大的气场震住了。

“对,包括栖霞弄的资料。年轻人,你是要打听谁呢?问我就行了,我不知道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位是……”倪大龙回过头来问女主任,很谦逊的表情。

“黄大爷是区民政局里的老干部,以前经常下来走基层了解情况,可以称得上是一本活地图。”女主任解释道。

老爷子听见女主任的话,笔挺的腰板更加笔挺了,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老领导,失敬了。我们是在调查十八号院原来住户的情况。房主应该叫邹庆安……”

“哦,是老木匠呀!”

“九二年老木匠把房子租给了一对母子,这事您知道吗?据我所知,租期有三年,也就是九二年到九五年之间。”

“我说吧。我要不知道的,问别人就等于白问了。那家租户很少和外人接触,不过,我倒是和他们打过交道,就在九三年。”

“真的?太好了。”倪大龙差点儿就拍手了。

“具体是什么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跟区里的什么普查问卷有关的。那个女子在我的记录单上写的是‘姚芳’这个名字,儿子嘛……让我想想……哦对了,她填的是‘姚达明’。”

老人家此时已经没有了“范曾”般的凌人盛气,转而变成了慈祥的面目,在一张便签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名字,递给倪大龙。

倪大龙双手接过,面露感激之色。

“真是太感谢了。可是……老领导,那是十多年前的一次普查工作了,而且只是您千百项工作中的其中一项,一张登记表上……我想最起码也得有几十个名字吧!对于这两个名字,您竟然能记得那么清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能是因为她太沉默了。一般来说,遇到街道里来的干部,居民们总会客气几句吧?当时和我一起走访的就是街道办的同志。可你猜怎么着?这女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全部用‘嗯’来回答我们,那个街道办的同志说她平时也这样,跟谁都不说话。你说怪不怪!别误会,她绝不是哑巴,是哑巴的话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打手势了。她不是,就是不爱说话。对了,她那个儿子据说也一个毛病。另外,说起那个女子,好像是得了病,身体很虚弱的样子。还有,她漂亮得出奇。生活在这周围的,没有这样的人。可能就是这些原因,让我记住了这两个名字吧。”

“对于他们母子俩,您并不熟悉,是吧?”

“只有那么一次接触。不过,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儿子‘姚达明’,只是见她在单子上写了这么个名字。”

“哦。那个街道办的同志,您可以帮我联络他吗?”

“老余头啊?死了有三年了。像我这样年纪的老同志,死的死,搬走的搬走。小伙子,你运气还真不错,遇上了我。”

倪大龙冲小郑使个眼色,向老爷子连声称谢,匆匆离开了社区,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老爷子的眼神已经越来越“慈祥”了,充分表现出了对眼前这两位年轻同志的喜爱之色,要是再磨下去,恐怕他老人家就要忆起当年朝鲜战争的峥嵘岁月了。

大龙还得立即去房管所,没时间在这里跟老人家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姚芳”和“姚达明”这两个名字,倪大龙一听便知道那是假名。“姚芳”几乎毫无疑问,就是林春晓,至于“姚达明”是不是林念祖,那还有待进一步的调查。

虽然明知是假名,倪大龙还是通过微信,立即将两个名字发给了安力为,一是因为说不定公安部门的户籍档案库里会存在一点有关这两个名字的记录,二则因为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假名不是林春晓临时编造的,应该是用过一段时间的。

如果有关林春晓母子的消息无法直接获得,那就必须从老木匠——邹庆安这个人来入手。他是房东,和林春晓之间不会没有接触。倪大龙很清楚这一点。

第二节 父与子

下午三点半,倪大龙和小郑走进了下城房管所的大门。

看门的大爷一开始颐指气使,见了大龙的警官证后,立即换了一副嘴脸,哈着腰将他俩引上了通往副所长办公室的楼梯。

一上三楼,就猛地听见一记“BOOM”的剧烈爆炸声。三个人的精神顿时紧张起来,同时停下脚步。倪大龙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大爷。

大爷侧耳听了一阵。走廊里又传来“不要”“飞机”“压死”等叫得山响的单词,有男声的,有女声的。

小郑先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大爷也明白了,冲倪大龙露出一丝带有歉意的微笑,笑得倪大龙心里一阵发毛。

“是斗……斗地主呢呵呵!”大爷解释道。

“打牌?上班时间?你们副所长?”倪大龙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冒火。

“民警同志,请听我解释。我们富所长最近出了点事,心情很是不佳。所以,请二位等会儿进去之后,说话尽量地……尽量地……客气一点哦……”

“是……家里出了大事?”

“是的。前段时间,富所长参加了《中国梦想秀》……”

“啊?!”大龙和小郑的下巴一齐掉在了地上。

“……不过,在最后一轮的时候被淘汰了,还被波波老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所以一直很窝火。大概有半个月了吧!”

“那……”

“请稍等一会儿好吧?就一会儿。”大爷要求道。

“那好吧。”倪大龙无奈地点点头。

又经历了一声“连对”和听上去颇为郁闷的“要不起”之后,走廊上响起了一小段幽怨的二胡曲调。

“好了。”

说罢,大爷率先走上前去,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谁呀?”一个很烦躁的声音。

“我,老王。富所长,有两位省公安厅的警察同志找您有点事。”

门随即被人打开。

屋里乌漆抹黑,一股很浓重的烟味,熏得小郑直呛。

一个蓬头垢面、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省公安厅?”

“我是公安厅侦查一科的刑警倪大龙,这是我的警官证,这位是郑警官。”

仔细看了倪大龙的证件之后,富所长露出狐疑之色,但还是配合地露出一点微笑,尽管那很难看。

“有……什么事吗?那就……进来坐吧。看我这里乱得……别介意哦。老王,倒茶。”

老王应声而去。

富所长手忙脚乱地将窗帘拉开。

倪大龙和小郑坐在沙发上。

下午的阳光很刺眼。阳光下,富所长的皮肤泛着一种淡紫色,显得很不健康的样子。

老王很快端来了茶,很知趣地轻轻扣上房门。

“是我儿子又在外头打架了吗?”富所长小心翼翼。

“不是,”倪大龙笑了,“别紧张,我们不是来找你儿子的,而是来调查一个住户的情况。”

“哦……哦……哈哈哈,原来如此,”富所长恍然大悟,“害得我很是紧张了一阵呢!我这倒霉儿子,整天在外面给我惹事呵呵。正在想,这回怎么是刑警上门了呢!那还不定是……说吧,什么事,我一定鼎力相助。”

“想请您帮我们查一个人,从前住在栖霞弄十八号院的邹庆安和邹宇父子现在的住处登记,没搞错的话,应该是二〇〇年前后拆迁的。想查查,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栖霞弄的话,就是山阴街道啰?小CASE,SO EASY。”富所长回到大班台,拿起电话。“小齐,给我在电脑里查一个资料,原来山阴街道的栖霞弄十八号院,叫邹庆安和邹宇的父子,要他们现在的住宅登记。”

放下电话,富所长潇洒地耸了耸肩。

“稍等片刻,一会儿小齐会告诉我们。喝茶,别客气。”

看到这位富所长恢复了神采的样子,倪大龙觉得很难和第一眼看到的那个闷在屋里斗地主的家伙对上号。

“问一个小小的问题。老王怎么当面也叫你副所长?哪有这样称呼领导的?”倪大龙调侃道。

“哦,敝姓富,富贵的富。”

“原来如此。那岂不是转正职了也得被人称为富所长吗?”

“是的是的。这个没有办法,爹妈给的,不能换。”

两个人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融洽,有如老友见面。

“听说……您参加了《中国梦想秀》?”小郑一脸好奇地问道。

“哎!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倪大龙连忙阻止。

“我是出局了之后才明白的,感情啊!这个梦想秀比的不是技能,主要是比谁苦逼。比的是后面那个苦情经历的讲述。前面的技巧不重要,后面的经历,哎呀,那是一个比一个惨喏!”

“感情……那些都是故事,不是真的呀?”

“哪有一个是真的呀!您太幼稚了。”

“怎么可能?”

“真的!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本来我也准备好了一个故事,没想到临上场前,在我前面的那个农民工选手说自己紧张,想听听我会怎么说。我就把故事告诉他了呀。没想到这孙子上去之后,把我的故事直接给剽窃了,结果他得了大奖,我惨了呀。故事被别人说了,我也不能再说一遍,结果我就傻在台上了呀。其实亏得波波老师数落我几句调侃一下,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下来。那情景,您是没遇到过。唉!”

“我还是不信。真有比谁苦逼的?”

“亏你当警察,太不了解社会了。要不说人都有病呢!就那么爱听别人的苦逼故事。你还别不信,这剽窃我故事的小子现在都火了,你不信去百度百科上查一下就知道,都成了‘水管哥’了。现在指定火得不行。”

“您的故事,可以说给我们听听不,我特好奇。”小郑又忍不住插嘴了。

富所长清清嗓子,开始说道:“嗯嗯……开始了哦……十年前,我在网上斗地主,认识了我的女神。每天晚上,我都会默默地守候女神的出现,当时还没有现在的视频聊天,两人聊天只能通过打字。因为有着共同坎坷、崎岖的经历,渐渐地,我俩从陌生到熟悉,从相识到相知,两颗心也慢慢开始靠近……可因为我没钱买房,女方家长硬生生拆散了我们。我们只能继续通过QQ来鸿雁传书,好在很快有了语音聊天,省了不少电话费。我喜欢音乐,一直希望有一天能站在舞台上,和自己喜欢的歌手——庞龙合唱一首《两只蝴蝶》。她知道后,就不断鼓励我,一定要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音乐梦想。于是,我苦练了一年,就在QQ视频聊天功能开通的那一天,我为她这一个观众唱了这首歌。没想到,让她的二老偷偷地都看见了。二老听完后那是相当地感动,竟然同意了我俩的婚事。于是我俩迈入婚姻的神殿……”

“确实非常感人!”倪大龙眼眶湿润。

“没完呢!还有……没想到婚后她得了绝症。我付不起医药费,只能通过到地铁里卖唱来凑……”

“您太有才了!别说了,那样不好。您老婆听见这后面的部分一定会骂你的。”

“不会。这故事就是她想出来的。”

倪大龙差点儿没晕倒。

“那什么‘水管哥’,就是这样诅咒他老婆的?”

“原封不动。你说气人不?哪怕你改编一下呗,没有,全部照搬。所以波波老师请我说自己的感情经历那会儿,我正满世界找板砖呢,哪有心思说故事呀。我拍死他。可节目现场哪有板砖呀!我就瞅准了波波老师手里的话筒挺给力,要是照着那家伙的大脑门上来那么一下……”

“你俩……你俩都太……奇葩了!”

“所以,我现在觉得,做人……应该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是波波老师救了我,要不是他及时幽默地调侃了我几句,说不定我正在望春监狱服刑呢……”

幸好,方才电话那头的小齐及时地拿来了资料的复印件,否则倪大龙当场就得在富所长的办公室里吐了。

他实在是很少听说这些奇闻怪事,又很少上网,所以承受能力不是一般地差。

倪大龙几乎是拉着小郑“逃离”的。

他得确保自己,在彻底被这位尊敬的富所长喷晕菜并倒在地上之前,先前往复印件上的地址,调查完邹氏父子。

走出房管所的大铁门,倪大龙突然感慨地仰望苍天。

原来,警察也有怕的人。

登记档案的复印件上,写的是邹庆安的名字,搬迁后的地址是南新园甲一栋一单元一四一四号。

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啊!

倪大龙和小郑见了都不免哑然失笑。

两人心里都掠过一丝异样的凉意。

不吉利的数字很快就应验了。

据甲一栋的门房大妈介绍,邹庆安早就死了,搬进来第二年死的。他家老太太第三年死的。

小郑听了,冲大龙一吐舌头。

如今住在这套房间里的,“应该是”邹庆安的儿子邹宇一家三口。

为啥只是“应该是”呢?因为门房大妈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邹宇媳妇和女儿在楼里出现了。大概……有一年了吧。没准离婚了也说不定。

现在的高楼不像从前的里弄,邻里之间不太爱管闲事。很多人相邻而居,却从来都未曾打过招呼,偶尔遇见了,也只是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对方,仿佛对方是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似的。即使是有礼貌的人相遇,也只是很“有礼貌”而已。因此,邹宇是不是离婚了,没有人知道准确的内情,只是几个嘴碎的老年人瞎猜而已。

倪大龙很“有礼貌”地致谢,制止了门房大妈的喋喋不休,带着小郑从电梯上了十四楼。

十四楼的楼道里光线暗淡、脏乱不堪,堆满了破自行车、鸡鸭笼子、旧纸箱子之类的杂物。

大龙摁响了电铃。

“谁呀?”

屋里传来了一个浑浊而苍老的声音,喉咙里似乎含了一大口痰。

开门的人,实际的年龄应该不到四十,却是个十足的邋遢大王。

这人鸟窝般凌乱的“发型”,一张好像足有一个月没洗的脸,络腮胡子和鬓发连成了一片。鼻子边上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嘎巴。或许是鼻涕,也或许是食物留下的痕迹。

后来大龙一直把他称作邋遢大王,因为他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的主人公,就是这个样子的。

小郑则不然,他称之为“鸟叔”,因为他觉得“鸟叔”这个称谓不应该是唱《江南Style》的韩国胖墩那个样子,应该就是这个形象才对。

他才是名副其实的“鸟叔”。

没错,他就是邹宇。邹庆安的儿子,唯一的血脉。

“你……一个人住?”

和小郑勉强在两张小马扎上落座之后,倪大龙还在继续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屋子的四周。

屋里比楼道里还脏,还乱。一副仓库的景象,让人很难接受这居然是个用来住人的民宅。

“是啊,”邹宇从头上搔下一串头皮屑,“你都看见了。老婆跑了呗。”

“离婚了?”

“也没离婚,就是跟那个搞传销的外省骗子跑了呗。唉!钱也没了,老婆女儿都没了!”

“怎么?她还偷了你的钱跑的吗?”

“那倒不是。是‘禽流感’偷了我的钱。”

“‘禽流感’?什么情况?”

大龙和小郑面面相觑。

“我是个卖鸡卖鸭子的小老板……这一辈子没招过谁,没惹过谁,可是命运……”邹宇声音有点哽咽,眼眶开始红润。

“我明白了。H7N9禽流感之后,全市关闭了所有活禽的交易,所以……你丢了几十年的营生。”

“嗯,嗯……本来还想扩大的,可……”邹宇擦着鼻涕。

“有人告诉你,卖鸡鸭的也要学会做大做强,愿意把摊位转给你,于是你就扩大了资金投入,没想到,禽流感就来了。”

“理解万岁!!”

邹宇泣不成声,伸出擦了鼻涕的手,瞅那意思,是要和善解人意的倪大龙同志来个双手紧握。

倪大龙当然不会接招,装作喝水,双手捧起了方才邹宇递给他的那只装了白水的一次性纸杯子。

当然,他也没有真喝,只是装作要喝而已。

小郑在一旁非常努力才忍住了嘴角的笑意,将视线瞥向房间的另一头。

大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邹宇。

“平复一下情绪。”

“呜呜……”

邹宇感激地接过来,使劲地擤着鼻涕。过了很一会子,他的情绪总算是平静下来。

“可以了吗?”

“好了,好了。你们一定是有什么事吧?就冲警察同志的理解,我邹宇两肋插刀。”

“两肋插刀倒不必。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从前的一户租户的情况。”

“租户?”邹宇显得很疑惑。

“对。你们从前有套房子,门牌号码是栖霞弄十八号院是吧?”

“哦!是的是的。”

“你们就是从那里搬来的?”

“不。从我五岁的时候,十八号院就租出去了,我家另外还有一套祖宅,在小河街道,是我外婆留下的。我爸说十八号院闹鬼。我爷爷就是在那根房梁上面上吊自杀的,就我小时候经常爬上去玩的那根房梁。”

“上吊了?为啥?畏罪自杀?”

“您太聪明了。‘他们’确实是那么说的。‘畏罪自杀’。我爷爷是国民党起义军官,据说官还不小哩。他可真的是在内战中起义的哦,有证明哦!谁知道之后没几年,就被派上了朝鲜前线当炮灰。”

“唉!可不能这么说。”大龙有点嗔怪地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爸说的。几年之后,他认识的所有战友们都死绝了。看!我爸说的‘当炮灰’没错不是?我爷爷没死,被美军俘虏了,不过因为会说外语,就被人放了。那个时候,美国人安排了两扇门,让你自己来选择。选择左边的门,可以由他们送去台湾或者美国,选择右边的门,就被放回祖国。我爷爷当然选择了回国。可很快的,他就被几个手臂上戴着红箍的人给带走了,据说是去了农场改造。有一年组织上允许他回来探亲。听爷爷自己说,有一个上过大学特有文化的领导对他从前抗战的事迹很是敬仰,所以签了特别准许令,放他回来探亲。可是谁知道,年三十那晚他就……”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们就搬出了十八号院,是吧?”

“是的。后来我爸总觉得这院子里闹鬼。按他的说法是,我爷爷死得冤,他不愿意离开这座老宅子。当然,细细想来,我并没有看见过他说的鬼。但我也很害怕呀。”

“那么,这段时间之内的租户,你还有印象吗?”

“我只见过一次。我爸让我送个什么东西过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想起来了?送的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两个人。”

“哦。那家的儿子比我大一点,是个小四眼。阿姨很漂亮。我从小就只要漂亮的阿姨抱我的,所以嘿嘿……不过你们说错了。不是母子俩,而是一家三口。孩子他爸也在的。”

“哦?”大龙感到意外,“爸爸?确定吗?不会吧?”

“确定。我听见那个小四眼叫过爸爸的。”

“咦?奇怪!”大龙思索着:“对了,爸爸长什么样?”

“很精神,也很干净。看上去是个……怎么说呢……是个有钱人。”

一边听着,倪大龙一边从笔记本里取出了一张夹在中间的照片。

“你瞧瞧。是不是照片上的这个人?”

“没错,就是他。”

这是荣应泰的照片。

倪大龙看看小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十几年前的某一个时间,你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因为那年的三月份,李小龙的儿子死了。你看。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不是长得有点像李小龙?”

“咦?像吗?”

听邹宇的意思,不像是在拿人开涮。他的意思居然是荣应泰,长得有点像李小龙。

“不,不是脸型的轮廓像,而是那双眼睛。一双有杀气的眼睛。好好想想,《猛龙过江》里,《精武门》里,有没有,有没有?”

“乖乖。还真是的。亏你想得出来!”

倪大龙和小郑双双为他竖起了大拇哥。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竟然有如此独到的眼光和大胆的联想。

照片上,荣应泰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和发狠决斗时的李小龙,还真是颇有几分神似哩。那确实是能够杀人的眼神。

作为刑警,这样杀气腾腾的眼神,大龙遇到过不止一次。

倪大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似乎觉察到了一点什么东西。可当伸手去抓时,却依然发现什么都没有。

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觉。

“你刚才说,曾听见那个戴眼镜的儿子叫爸爸,对吧?”过了许久,大龙才继续往下问。

“是的,听得很清楚。不过,听上去这个小伙子好像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别的就没什么了。”邹宇憨憨地笑着。

“谢谢你的配合。”

倪大龙感觉差不多应该是问到底了。

“我帮你到警用资料库里查一下,如果有你老婆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老婆叫什么?”

“叫梅水花。梅花的梅……不过……不必了。她去哪儿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哀莫过于心死。这几天我一直在家喝闷酒。现在,终于想通了。我要重新开始。告诉您一个秘密……”

这个邋遢大王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跑了老婆的衰男。

“秘密?”大龙满头问号。

“实不相瞒。我的心里有人了。”

“那么快?”

“她叫萌萌。自从第一次看见她,我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怎么说呢?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她一直也不肯走。那是为什么呢?现在我明白了,赶情她那是一直在那里等我……”

“你说的,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那样子死乞白赖点她的灯,她都没跟人牵手成功呢!高富帅,海归,洋博士……她都没走,始终站在这个舞台上……”

“你说的……”小郑怯生生插了一句,“该不是《爱情对对碰》里的娄萌萌吧?”

“娄萌萌是谁?”倪大龙很迷惑地问。

“……她在等待我的出现……”邋遢大王此刻像是个诗人。

“他的意思是说,他要参加庭湖电视台的婚恋节目《爱情对对碰》……”

“……如果不是我的到来,她会一直在那里,不离不弃……”

“他觉得,那个叫娄萌萌的姑娘之所以一年都没被人牵走,是因为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

“……即使我不能把你牵走,我也要雷到你。说不定我也会因此而名满天下……”

听到这里,倪大龙眼前一黑……

小郑很理解倪大龙前辈今天下午身体的不良反应。

“这个年头是怎么了?老百姓都要当明星了?”小郑小声嘟哝道。

“这也难怪。老百姓实在是太憋屈了,总得让他们这一辈子哪怕就闪那么一次光吧!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根本照不亮周围的人,哪怕这个光环仅仅是草编的。”

“头儿,我刚才一直憋着没告诉他。你知道那个娄萌萌为啥一年都不下去,始终在台上戳着,死磕着不让人领走。你知道是为啥?”

“为啥?”

“那就是个托儿呗。”

“那么说,所谓牵手成功,也只是作假?”

“没错。不过,人们即使知道了电视节目都是作假的,也愿意继续做这个梦。老百姓实在是没啥可选的娱乐活动。”

“是啊!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梦想!……那么,始终高高站在顶峰上的荣氏一族,他们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第三节 X=林念祖?

倪大龙和小郑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两个人饥肠辘辘。安力为吩咐王亮替他们点了炸酱面外卖。

今天晚上,副科长贺言成和处长裘安邦都在。作为专案组的组长和副组长,他们在大龙他们到来之前,已经认真地听取了安力为做出的案情进展汇报。

安力为翻开笔记本:“下午接到了大龙发来的两个名字,我和小王就一起到市局找夏军,在户政管理科,通过户籍档案库的搜索引擎,搜索了叫‘姚芳’和‘姚达明’这两个名字的所有人。”

“结果如何?”

“经过我们从性别、年龄、身高体重、户籍所在地及其他基本档案的排查,没有发现与林春晓、林念祖情况吻合的人。”

“也就是说,并没有在政府部门进行过登记,这两个名字是临时使用的假名?”贺科思忖道。

“可以这么理解。另外,我们也调查了和应泰建设有关的政府主管部门的业务留存文件,在工商局查到了一份林念祖自己提供的个人档案资料。”

“恐怕也是伪造的吧?一一核实过了吗?”

“嗯。据这份档案显示,林念祖就读的小学是下城区第一小学,中学是庭湖市一中,大学是清华大学的协和医学院,此后便是留学日本东京第一医科大学的记录。之后,小王一一打电话核实。除了东京第一医科大学的记录为真实情况之外,其余的经历均系伪造,其他学校都回答,查无此人。”

“东京第一医科大学有林念祖的记录?情况相符吗?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不会,”王亮接过话茬,“年龄、体貌特征、学习的时间等等,和林念祖的情况都能对得上。我们是通过东京警视厅的警察联系到东京第一医科大学的。那个警察很热情,专门上门,和负责管理人事的大学教授当场向我做出回答和翻译。问题问得很仔细,那个教授回答得也很认真。不会有错。”

贺科长略一思索:“嗯。那就意味着,是从留学东京第一医科大学之后,林念祖才现身的。在这之前,包括在国内上学的时间之内,他一直处于隐身状态?”

“存在两种可能:一,林念祖在现身之前,一直使用了某个假名,或许不是叫‘姚达明’;二,林念祖有可能更改过名字,是出国留学之后才使用了‘林念祖’这个名字。”安力为又点上了烟。

“有道理。只是……怎么才能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呢?”

“我明天问问千行。”

“嗯,”贺科点头道,“我看行。那小子的头脑灵光得很。”

众人正说着,安力为的手机响了。是刘晓伟打来的。

“头儿,不好了。千行疯了……”

安力为张开了大嘴,半晌才说出话来。

“什么什么?别着急,小刘你慢慢说。什么情况?”

“千行好像是中邪了,精神不太正常。他今天在荣府里面来来回回走了二十多趟了。从晚上九点多开始,他又突然像是中了邪似的,闷着头向外跑。我怕他一个人会有危险,就一直跟着他。你猜怎么着?”

“继续说,再卖关子小心我收拾你。”

“他跑到荣府南面的小里海去了。接着,他又环绕着整个荣府绕了一圈又一圈。我觉得他不太对劲,冲他喊话,结果这小子也不理我,还冲我嘿嘿地笑。您说奇怪不奇怪?”

“那现在呢?”

“现在,他在从小里海到荣府的体育馆之间来回地走呢。那表情,谁见了都会觉得他是中了邪。头儿,该不是凶手对他下了神秘的湘西蛊术吧?”

“不可能,别瞎猜。听着小刘,别轻易惊动他。他肯定是进入了思索的状态。你呀,跟着他就成,千万别让他落了单,一直到睡觉,也要跟他睡在一起。哦对了,睡觉也要给我支棱着耳朵,千行要有个什么危险,我可拿你是问。听见了没有?”

安力为挂断了电话。

倪大龙、小郑、贺科和裘处长都一起愣愣地盯着他呢。

安力为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小刘的通话声音很响,大家都听见了他俩的对话。

五个人面面相觑,愣了一阵,猛然间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谈笑间,倪大龙和小郑都吃完了面,掏出纸巾抹着油腻的嘴。

“饱了吧?”贺科看看大龙。

“饱了。还是炸酱面香,呵呵。”

“面一般,是你们饿急了。好吧,说说下午了解的情况。

“是。从原房东儿子邹宇的口中我们得知,林春晓确实有个儿子。不仅如此,他当时在十八号院里见到的,是‘一家三口’。”

“哦?另一个人是谁?”

“荣应泰。”

“荣应泰?他怎么能确定那是荣应泰?他认识荣应泰?”安力为忍不住插嘴问道。

“是我拿出了荣应泰的照片让他指认的。而且,邹宇曾听见那男孩叫过荣应泰一声‘爸爸’。”

“这样啊,”贺科叹道,“太好了。够了。这一声‘爸爸’,就大致可以将三口之家的关系确定了。”

“不过,据邹宇回忆,男孩叫‘爸爸’的声音很奇怪,听上去和父亲的关系并不亲热,是冷冰冰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这个邹宇觉得,男孩不喜欢他爸?”

“是的。这个不喜欢父亲的戴眼镜的孩子,很可能就是林念祖。”

安力为插话道:“此外,玲珑屋发现的荣应泰偷拍照片上,和荣熙真在一起的那个人,也就是荣熙真的秘密恋人,我们称呼为嫌疑人X的人,也极有可能就是林念祖。”

“X=林念祖?”贺科与裘处面面相觑,“是这样吧?证物鉴定中心关于那些照片和林念祖本人的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不过很遗憾,结果是,不能确定照片上X的模糊影像和林念祖的体貌特征完全吻合。”

“这样啊?!对了,不是还有一个神秘的U盘吗?密码破解了吗?”

“唉!”安力为叹道,“也没有。那个密码超级难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可以破解的密码规律。如果可以早日打开,也许秘密就在其中了,可现在……”

“安子,不必叹气,我们的努力已经有了进步,不是吗?在荣家那么多人当中,梳理出一个嫌疑人X,还真是不易。打起精神来!”

“是。另外,还存在一种可能,同样值得我们去注意。假如……林念祖就是荣熙真的秘密恋人,那么他们之间就可以形成作案同盟的关系。也就是说,凶手也可能不是林念祖一个人,而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的两个人,相互配合,相得益彰。”

“嗯,有道理。林念祖和荣熙真,都是争夺荣氏领导权的实力人选,如果他俩联合起来,荣俊赫将会变得不堪一击。不过……刚才你不是说,林念祖可能是荣应泰的私生子吗?那么,他和荣熙真……就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嘛,怎么会又成了秘密恋人关系呢?有点乱哦!解释一下。”

安力为复述了一遍千行的假设,并补充道:“荣应泰和吕光复死后,知道他私生子身份的人就没有了,就连我们也只是怀疑而已。”

“嗯,很有创意的想法,”贺科赞许地点头道,“不愧是被称作少年推理师的千行啊!这条思路很好,不能忽视。目前看起来,老安,关键的突破口,在于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吧?”

“是的。此前梳理出来的,林念祖在五个时间点的行动描述中,只有在十日亡灵事件和十七日玲珑屋案中有人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而在另外三个时间上,他缺乏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调查过了吗?”

“调查过了。除了去市局查档案之外,我和小王今天主要调查的是他的两个不在场证明。由于九日蒸发事件时他说在开车,又不能提供证明人,因此有理由视为没有证明人,就不必浪费警力了。我们调查的是十一日和十四日的。在十一日坠亡案中,他说在湖边邨宾馆睡觉。我们早上调取了监控,林念祖当天进入房间是在凌晨零点十分。在这之后,一直到早上他从房中出来,一共有二十个人在监控里出现。其中有一个进入走廊的长发女子,身份不能确定,另外有两个戴着棒球帽走出来的人。其中一个身份已经核实,是一位韩国游客,另一个身份不明,个子与林念祖比较接近。但是,我们无法确定那就是林念祖本人。”安力为说道。

“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巧合。监控安装在走廊的尽头,而离监控最近的房间是一个清洁工的储藏室。可能是由于清洁工下班前没有关好,门在一点三十三分的时候被一阵风吹开了。这扇门挡住了监控的一部分视野,双数号码一边房间的门口情况完全看不见。那个戴帽人经过储藏室门之后,才被监控拍了下来,那时是四点零四分。但他究竟是从哪个门出来的,完全没有拍到。一直到七点五十,清洁工来上班了,才将门关严实。然后八点十分,林念祖从房中出来,离开了酒店。”

“长发女子是什么时间进去的呢?”贺科又问道。

“六点十五分。”

“确定这扇挡住监控的门不是被人有意弄开的吗?”

“确定。从监控的画面看来,那一刻前后没有任何人出现过,除了风和鬼之外,没有人可以做到那样子将门打开。”

“林念祖进入房间之前,用余光偷看过监控的所在位置吗?”

“没有。不过,他应该很熟悉那家酒店。他是那里的VIP金卡会员,而一八一八室是应泰建设长期包下的房间。”

“那么,那个戴帽人出去后,有没有再回来呢?”

“没有。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想,他可能是换了别的装束,跟我们玩了个由两个人配合完成的换身份魔术。”

“嗯,这种偷梁换柱的方法有很多。倘若在同样双数号码的某一个房间他有个同伙的话,这一点就更容易做到了。两个人来回换装就可以了。”

“没错。还有一种可能,那个进去的长发女子就是出来的戴帽人。出现在监控中所有人的名单,除了戴帽人和长发女子之外,我们已经一一做了记录,暂时没有发现谁与林念祖有瓜葛。”

“好,继续查。另一个,是……十四日的,对吧?”

“是。十四日吕光复被斩首案发时,林念祖一直和公司的几个高层在一起。他们证明林念祖是三点左右才离开的。”

“都是跟林念祖很亲近的自己人?”

“没错。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口径出奇一致。我觉得这其中存在包庇的可能。”

“嗯。这样说来,这个不在场证明也不够完美啰?”

“是这样的。”

“这样看来,他有了三个存疑点。如果再加上还没来得及展开全面调查的荣俊赫车祸事件,那就是四个存疑时间点。嗯,很好,假如我们可以推翻他在玲珑屋案中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的话,那么……”

“就可以证明X=林念祖。”

“对。”

第四节 无腿鬼影之谜

千行没疯。

看到千行之后,安力为证实了自己昨晚的判断。

像刘晓伟说的那种情况,安力为已经经历了几次,所以他知道,千行当时一定只是进入了沉醉状态而已。

作为警察,其实他也有类似所谓状态。只不过,他不会像千行投入得那么深,以至于完全忘却了外界的存在。所以安力为思索时,看上去基本还算正常。

“是魔术吗?”

一进视听室,安力为就采取了单刀直入的方式。

“不,这不是魔术。”千行的回答也很干脆。

说罢,千行打开了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

笔记本电脑连接着一台投影仪。

开机。

电脑顺利进入了Win8系统。

众人极力掩饰着自己兴奋的情绪。

投影射在前方的银幕上,色彩明丽,边角清晰。

安力为又偷偷瞄了千行一眼,确实没什么不正常的。

他今天早上来到荣府之后,小刘就承认了自己的误判。

千行起先的行为是很古怪,可后来就恢复了正常。

刘晓伟向安力为打电话汇报情况是在晚上九点半。不过,从十点之后,千行不但开始和刘晓伟说话,而且准备在凌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开始破解无腿鬼影之谜。不仅如此,他还向荣俊赫借来了一台佳能5D Mark III高清照相机,并要求刘晓伟配合自己,用DV影像记录下了破解的全过程。

在整个拍摄的过程里,刘晓伟是摄影师,而千行,则是鬼影的扮演者。

一起观看影片的有小季、王亮、安力为、刘晓伟和千行。

在这五个人里,小季是对破解谜团最为期待的一个。

因为那个晚上的经历,他似乎在心里落下点病根,以至于一听见风声,就会浑身哆嗦。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此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毕竟当时自己是举着枪,仍受到了这样严重的惊吓。

当然,倘若他知道安力为在第四次亡灵再现事件中,同样是举着枪,同样是面对鬼魂,而且亲眼看见鬼魂的脑袋掉下来,又被他自己安装回去的话,兴许才会明白,他遇到的情况,其实还不算最可怕的。

这些,安力为还没来得及跟他讲。

千行打开了视频播放器KMPlayer,影片开始播放。

画面上出现了沉沉夜幕中荣府的全貌。

虽然是在夜晚拍摄的,且没有增加任何光源补充,但画面清晰度不错,看来当今的高清影像捕捉技术,已经不是几年前可比的了。虽然总会有一些噪点,但影像的画质不错,可以看得很清楚。

影片打出醒目的黄色字幕:“无腿鬼影之谜”。

咦?这小子很专业嘛!已经剪辑成纪录片了。安力为心中暗自点赞。

画面转换到了前院。字幕变换成了“前院1:30”。

可以看见,前院里灯光灰暗,空无一人,只能看见风轻轻掠过树丫。

“对对,就是这个角度。一开始看见鬼影时,就是这个角度。”小季喊起来。

“这个镜头的机位,就在你当时站的日式休憩厅的南窗。”刘晓伟解释道。

“是哦。”

画面里,风吹树枝的速度变得快起来,显示出“快进”的影像。不一会儿,字幕打出“2:00”。

小季、王亮、安力为的神情不由得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他们都知道,这就是鬼魂出现的时刻了。

画面中,远处的车库里,缓缓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通过对其外形轮廓的判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千行。

不过,此时出现的千行,没有双腿,就是小季当初看见鬼影的那个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千行的影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迅速地“飘”向画面而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

千行瞅着大家惊愕的表情,露出淡淡的微笑,看上去颇有些得意。

那无腿的影子“飘”到溪边,像是受到了一阵强风的阻挡,迅速地变了线,转而朝着白金汉厅的大门“飘”去,转瞬间进了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千行轻轻点了一下鼠标。

“这就是小季当时看见的无腿鬼影。”

“神了,”小季惊呼道,“和我当时看见的完全一致。千行,你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可以说了吧?”安力为笑道。

千行摇摇头,说道:“等等。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吗?”

“什么意思?”

“在这里,我套用一句福尔摩斯的名言——‘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请使用观察的眼光。让我们再来看一遍吧。下面,我将把刚才无腿鬼影出现的影像放慢,我们来做一个十六分之一速率的慢镜头播放。”

说罢,千行又点了一下鼠标。

画面动起来。字幕“1/16速率慢镜头”之后,还是刚才那个镜头,不过播放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虽然画面变得有一顿一顿的感觉,但总体来说,那个无腿影子看上去还是“飘”过来的。

此外,将影像速度放慢了看,还为这个“飘”的动作增添了那么一份诡异的视觉效果。

大家依然看不出千行的“腿”上哪儿去了。

肚子以下的部分就是没有了。

如果说这是拍电影,大家都会马上猜到,这是使用绿幕拍摄法和后期抠像技术,或者CG影视动画技术等电影制作手法来完成的。可现在的问题是,千行明显不可能使用这种专业手法,和刘晓伟串通一气,来有意蒙骗大家。

那就等于拿大家开涮呢。

千行不可能这么干,小刘更不可能那么无聊。

“说吧千行,别卖关子了。”安力为恳求道。

“不是卖关子。不让你们亲眼看见,你们都以为小季叔叔一定是吓坏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现在,大家明白了吧?小季叔叔没有撒谎,也没有神志失常、胡言乱语。他说的,都是真的。”

众人纷纷点头。

“那好吧,现在我开始揭开这个所谓无腿鬼影之谜。”

千行将画面稍微往后倒了一点,在他无腿的影子出现在前院中的某一点上进行定格。

“首先我声明,这不是魔术,也不是某人为了蛊惑人心而有意造成的,而是一个特殊现象。”

“特殊现象?怎么可能?你让小刘再‘特殊’一次没腿地飘过来我看看。”安力为显然不信。

“不信,是吧?让刘叔来演也一样,安叔你来演,也一样。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只有在荣府之内,在凌晨两点,而且在那一刻只有被站在这个机位上的人看见,也就是有了特殊的视点,这种现象才得以构成。”

“你的意思是,站在别的位置上都看不见是吧?比如……荣熙真。她就看不见那个无腿的鬼影?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鬼影,不是荣熙真?”王亮问道。

“我的实验,只能证明无腿鬼影之谜,不能证明它是不是荣熙真。不过,即使在那一刻,两点时,荣熙真就站在溪边,她也是看不到你们眼中的影像的。”

“咦?这就奇怪了。我看见的影像,为什么会和荣熙真看到的不一样呢?我的眼睛没问题呀。”小季很是不解。

“是因为你们角度不同。你距离影子远,荣熙真离它近。视角不同,造成了成像结果的不同。”

“快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下面,我还是用影像来进行说明。”

千行再点鼠标。

画面中出现了荣府外,远处的山峦。

这是一个水平环摇镜头。

“无腿鬼影之谜的关键,在于荣府的独特地理位置。你们看,荣府的北面,是高高的凤栾山。每到午夜时分,也就是半夜零点开始,山头上就形成了夜雾……”

镜头开始缓缓推进。

大家看见,远处的山巅处,积聚着浓厚的白色雾气。

“……夜雾随着山梁拾阶而下,来到了山脚。山脚下,是荣府北面的护院河。荣府的护院河,是环绕整个院子四周的。于是,逐渐浓重的雾气沿着水系流淌下来……”

画面里,远山上的白雾,的确如千行讲解的那样,沿着水系而行,渐渐延伸开来。

“……护院河和荣府前院的溪水相通,但是和小里海在地面上并不相通,只是在地下才有暗流相连。因此,夜雾沿着流水而来,并不向院外延伸,而是进了前院,再慢慢地在荣府内蔓延开来。因为雾失去了向外延伸的路径,所以从这个时间开始,便只能呈现出向上升腾的状态。请注意看画面一角的时间标识,现在就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从这个时间开始,荣府的地面上积聚了一层均匀的雾气。注意,这只是暂时现象,雾气会继续增加。据我和刘叔昨晚的记录,从一点四十五到两点零五的二十分钟之间,荣府内部会形成弥天大雾。而两点到两点零五之间,就是雾气急速增加的突变期。在这短短的五分钟之内,院内的雾会从现在大家看到的样子,急速转变成三米之内不见人的浓雾。而鬼影的出现和逃跑,以及荣熙真的出现,都在这短短的五分钟之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说,这是一个特殊现象。”

画面上显示的内容,又经过了快速处理,展示了荣府内形成弥天大雾的整个过程。

“这只是雾的形成过程。这样的大雾,我看见了呀。难道无腿的鬼影跟这场夜雾很有关系吗?”小季搔头道。

“千行的意思是,鬼影的双腿,就埋藏在这场夜雾之中,”安力为似乎明白了,“千行,是这样吗?”

“也不对呀!腿是不是在雾里,难道小季都不能区分吗?”

千行笑道:“不能。刚才你们在看影片的时候,有哪一位提出我的腿在雾里吗?”

“是哦!片子里的你确实是看起来没腿,飘过来的感觉。可是,真的身临其境,也是这样的吗?难道不是拍摄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刘叔和我拍的片子,完全真实地再现了小季叔叔当时看到的情景。”

“是这样的。我证明。”小季说道。

“奇怪,为什么会看不出腿就在雾里呢?”

“这就是造成无腿鬼影之谜的关键——视错觉和人的选择性记忆。请接着看。”

画面被启动。

一个画面是没有千行的,前院的远景。

前院广场上平整光滑,看不出有雾在地上。

另一个相同机位的远景画面,是有千行站在中间的。

千行一动不动地在地面上,失去了双腿,可怎么瞧也不像是腿被埋在了雾里的样子,看上去古怪得瘆人。

两个画面不断反复对比,形成了特别的观影效果。

然后,千行在画面里“飘”来“飘”去,还是当初的感觉。

覆盖在广场上的雾气,并没有因为千行的走动而浮动。

“你们一定认为,广场上是没有雾气覆盖的水泥地吧?”

“对呀。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因为广场上光滑平整,所以大家都认为这就是水泥地面。大家都被自己的眼睛骗了。难道雾气的形态,就不可以是光滑平整的吗?让我们近一点来看。”

然后,画面前进,又出现一幅比刚才的景别近多了的,前院的近景。千行从白金汉厅的门走出,走入雾里。

因为镜头比较近,所以大家对他进入雾气里的那一刹那看得很清楚。

“咦?动了动了。”

“这次,我有意将机位放到广场边上,想让你们看得更清楚一些,很显然,刚才的那个远景机位,你们都不会认为地面上覆盖了一层雾气。而这个近景机位就不同了。”

“真奇怪。刚才你走进雾里,雾气为什么不动呢?”

“不是雾气不动,而是你分辨不出它在动。雾气表面的流动,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表层的流动是有的,但看上去并不明显,尤其是在夜里。所以,只有近景才能分辨出来。”

“怪不得!小季站在距离那么远的地方,难怪他和我们一样看不出来了。”

“对。现在你们在远景中分辨不出来,只是因为视错觉,就是当人观察物体时,基于经验主义或不当的参照形成的错误判断和感知。而小季叔叔当时还存在着选择性记忆的状态。”

安力为解释道:“人在紧张、焦虑和遭受巨大心理压力的情况下,会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刺激性最大的局部画面,而忽略了其他画面部分的存在。这就是选择性记忆。”

“是啊!当时我吓得不轻,现在还在后怕。”小季点着头。

“这就是造成无腿鬼影之谜的全部原因。”千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