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推理已经成立,如果还没找到证据,身为一个侦探,我就还不能将它公布!
——御手洗洁(日)
虽然遭遇了众说纷纭的“罗生门”现象,但这一天的突击调查,还是让警方获得了不少线索。
线索这东西,有,比没有强;多,虽然可能存在误导与假象,那也比缺少要强得多。
安力为很清楚这一点。
晚上十点,安力为在专案组的办公大厅里集合了王亮、刘晓伟和千行,准备汇总当天获得的全部线索,找出新的侦破方向。
千行和王亮从食堂搬来一张吃饭用的折叠大圆桌,选择了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将折叠桌腿支开,再将圆台面放上去。由于角落的顶灯瓦数很大,整个桌面显得光线充足。
“嘿王亮,干吗呢?这是……”安力为斜着眼问道。
王亮笑着不答,冲着千行努努嘴。
“从今天开始,我们进行圆桌会议。”千行一边将卷宗放在圆桌上,一边答道。
“圆桌会议?”
“对。知道亚瑟王吗?”
安力为摇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刘晓伟。他觉得小刘肯定知道。
刘晓伟不说话,保持着神秘的微笑。
“亚瑟王是公元五世纪的英国国王,传说他跟手下的骑士们一起商量国家大事的时候,喜欢支一张巨大的圆桌,大家围坐在圆桌周围。”千行又将手提电脑和投影仪搬上圆桌。
“你小子搞什么古怪?什么亚瑟王?啥意思嘛?”
“圆桌周围,没有主席位,亦没有随从位,位置不分主次,人人平等,畅所欲言。圆桌会议的精神,是平等协商,集思广益。”
“哦,我算看出来了,”安力为好像明白了,“原来你们合着伙算计我,要抢班夺权哪?”
千行没接茬,看着他呵呵地笑。
王亮和刘晓伟也跟着一起坏笑。
“你那意思,我是个暴君,你们是那些骑士?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头儿。这里是公安厅,不是聚义厅,你们可都是人民警察,不是什么梁山好汉。”安力为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安叔,‘群龙无首,吉’。”千行还在火上浇油。
“什么?群龙无首,还吉?领导都没了,成了一群乌合之众了,还好哪?你们当我真听不懂是吧?”
“叔你一生气吧,那鼻毛又出来了。”
“甭来这套,我再也不会上你小子的当了。你那套,OUT了。”
正在大家互相讪笑之间,办公大厅的门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了一颗脑袋,还是横着探进来的。
三人一起回头看去。
“大龙!”安力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倪大龙。
刘晓伟和王亮还在仔细地辨认着这颗脑袋。
这是大龙的脑袋?还真的不像。为啥不像呢?因为是横着进来的,而且他留了个带着韩国明星范儿的“刚起床”式发型。
“老安,这次出发前你是让贺科跟韩国警方打招呼的?”
“是啊。怎么了?”
“你错了。电话是崔厅打的,足见上面对案子的重视。”
“是嘛?这我倒没想到。”
“韩国中央警察厅十分支持,派了俩跟你同级别的警长来协助我调查。他们也很重视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叶丰盛在是个在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跟首尔很多政界大佬都是好朋友。我们在一桩连环杀人案上调查叶丰盛,人家警察厅觉得很奇怪,所以也很慎重。”
“他们给你出难题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而且非常配合。主要是因为这个叶丰盛在首尔经商出了名的诚信合法,从来和违法犯罪不沾边,所以人家觉得奇怪,为什么中国警方会大费周章地调查叶丰盛这样的人,还是厅长这样的高层领导打的电话。人家也想知道为什么。叶丰盛在首尔是以地产业起家的,你也知道干地产的谁底子都不干净,韩国其实也一样有黑幕。可就这个叶丰盛,从来没用过巧取豪夺、官商勾结、欺压弱势等手段来达到目的,从来都是堂堂正正通过实力与合法的商业手段来打败对手的,也是用坦荡为人来赢得业界普遍尊重的。要说他和杀人案,特别是连环杀人案有什么牵连,人家可不相信。你先别插嘴,听我把话说完。要是换了我们,某些高层就有可能出面阻挠了,毕竟是大企业家,每年交着那么多利税呢,说不定拔出萝卜还会带出两脚泥,可人家中央警察厅不是,反过来想问题,反而想知道一下其中的原委,换句话说,他们不但尊重我们中国警方对叶丰盛的怀疑,而且想通过这个案子来探一探这个中国来的商人到底有没有什么未知的深层底细,所以才会派两个警长协助我。这俩可是功勋显赫的老警察了,破获的大案无数。可你猜怎么着?”
“有屁快放,别卖关子。”
“啥也没有。这位老哥还真是那么干净,称他为商人中的典范一点也不为过。我出发的时候,在飞机上就整理好了需要调查的案子里五个关键时间的表格,于是那俩警长就帮我仔细做了调查。你猜怎么着?叶丰盛根本没离开过首尔。为啥?他根本动不了,在医院躺着呢,高血压。医生说他都躺了半年了。本人我见了,确实如此。不过我去的时候他睡着了,韩国警长不太希望惊动他,我们只是以一个商界老朋友的身份去探病的,留的是一家韩国公司董事长的名片。那警长不是我存心夸他,那心思真够细致的,做事滴水不漏。”
“那……”
“我知道你要问啥?你以为韩国警长比咱傻呀?人家把跟叶丰盛有关的人都调查了一遍,所有的人,近的远的翻了个底朝天。但凡跟叶丰盛有丁点关系的人,都被问到了,三个月内,没有一个人离开过韩国。不但上门一一调查,人家还全面检查了叶丰盛、他的手下和亲朋好友们的所有通话记录、电子邮件、即时通信账号等等,没有发现和中国的任何联系。也就是说,叶丰盛派人入境行凶,买凶杀人这条思路也行不通。”
“你吹……”
“吹牛逼是吧?你觉得就这短短四天怎么可能办完那么多事情,是吧?你以为人家像我们一样,就几个傻老爷们儿在这儿玩命连轴转哪?那俩警长是带着将近二十号人分头在干活呢,我看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好手。还有一名警员翻译是华人,就专门跟着我,帮助我协调各个部门。我可以任意出入他们的技术和档案部门,动用他们各种科技力量。那效率,确实高啊!四天下来,基本得出了结论——叶丰盛不太可能和我们的案子有关,除非这个人是间谍出身的。这个结论,是我们双方共同认可的。话说他要真是间谍出身的话,光靠中央警察厅也不行啊,那得动用韩国行政安全部了。可问题是,叶丰盛肯定不是朝鲜特工呀!总之……唉!没法弄了。这条路走不通,还是得在我们自己身上下功夫。就这样,我中午跟贺科做了请示,今天就回来了。不过张振还会在首尔等一周。年纪大一点那警长说了,时间有时会改变一切,他年轻时办过的两桩案子都是到最后一刻才翻了盘。人家说得没错,让张振继续守着看看呗,可我觉得……没戏。”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个叶丰盛还真是和荣家彻底断了联络?”
接下来,小刘、王亮、安力为分别将当天的调查过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倪大龙和大家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用笔做记录,还时不时插问一两个小问题。
千行则在手提电脑上不知道在忙啥。手指上下翻飞的样子,大家不知道他是在发微博呢还是在打僵尸。
大家也不理他。
通过这么多日子的相处,大家都明白了千行的一个秉性。这小子鬼得很,越是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时候,他的耳朵就越是竖得老高,比谁都灵敏,一点细节也不会放过。
当大家叙述完毕,千行刚好抬起了头,伸手擦擦额头的汗水。
“好了。”
“什么好了?”安力为问道。
千行也不答话,打开了投影仪。
刘晓伟明白千行做好了PPT,忙起身关掉了顶灯。
一道光束射向墙上的小银幕,众人一同望去。
这是一张表格。
“汇总后的今天所有被调查者所提供的线索。”千行解释道。
安力为点头道:“基本没有遗漏。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案情的重点。我看……还是从动机、凶手和手段这三个角度来剖析吧。先从……作案动机开始。除了荣惠娜,今天共有七个人接受调查。在七个人中,除了刘律师和周水根不表态之外,有五个人对作案动机做出了自己的猜测。他们提供线索,虽然可能各怀鬼胎,也可能很武断,但对我们警方来说具有珍贵的参考价值。我们可以从正确的猜测中汲取有效信息。如果凶手有意对我们进行误导,我们也同样可以从中看出端倪。这比他不表态,行使沉默权要容易分辨得多。”
倪大龙说:“不错。一静不如一动。如果这些人集体选择缄默,我们就很难得到良性的信息了。只要凶手在动,无论怎么动,都会留下动作的痕迹,动得多了,难免会露出马脚。”
王亮说:“龙哥说得也不全对。我认为案情发展到了这步,集体沉默是不可能的。我不认为存在荣家人集体作案的可能性,所以集体沉默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单个人的沉默,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安力为说:“如果真有人选择沉默的话,那么,他最可疑。千行,这是你的原话吧?”
千行只是一笑,没有说话,还是在继续干着手头的活儿。
安力为说:“至于犯罪动机,现在可以罗列的观点可能有三。第一是夺权,也就是夺取荣氏企业的经营权和管理权,或者赢得最大部分的遗产。荣俊赫和郑浩都持这个观点,荣俊旭算是半票,因为他虽然不太肯定,但认为案件与遗嘱有关。第二点是复仇。郑浩猜测凶杀案或许与复仇有关,不过这只是他从凶手使用的残酷手段,以及通过童谣来进行恐怖宣传而来的直觉,并没有更有力的线索。林念祖倒是提出了一些线索,即多年前叶启德可能是被谋杀的,他认为可能有人会替叶启德复仇,但这些线索仍有待证实。第三,恩怨。这里又包括两条思路。一是荣熙真提出,华鼎坤可能出手了结十年前的恩怨,这属于江湖恩怨;二是荣俊旭提出了荣应泰早年时曾有一段恋情,关于这一点,刘律师也提供了支持这种说法的线索。那么,凶手有可能是因为感情恩怨而杀人。有补充的吗?”
刘晓伟和王亮摇头。
安力为说:“好,那么,我们来分析一下哪种可能性更大。王亮,你先说。”
王亮说:“我觉得第一种观点,也就是针对遗嘱下手的可能性最大。荣应泰的死,是整个案子的转折点。既然他死了,那么前面那两桩案子的疑点,包括装神弄鬼的那些事,可能都是凶手为了成功杀死荣应泰所铺垫的假象。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复仇说和恩怨说似乎都变得不堪一击。毕竟,这些利益,或者说权力,足以改变在此局中的任何一个人的一生。”
刘晓伟说:“我支持王亮的观点。但我认为有一点值得我们去注意。不错,人都是逐利的动物,这点我完全赞同;但是,如果仅仅是为了逐利的话,凶手有必要做出一系列那么出格的怪事来吗?用最小的成本,最不引人注意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不正是逐利之人的共同特点吗?凶手显然没有那么低调行事,相反却选择了为自己的恐怖行径大做广告。为什么呢?要知道,在这些奇怪的事件当中,没有一件是可以轻松容易地完成的。为什么凶手要大费周章干出这些事来呢?”
千行发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他有必须那么做的理由。”
安力为说:“没错。现在,可以初步认为动机的最大可能是遗嘱。我看,接下来对动机的调查,不妨也以这个为基调。但这不等于我们就此放弃了复仇和恩怨两条思路,而是同时进行,有主有次。或许,案情比我们现在能想象的更复杂。”
倪大龙说:“对了老安,你之前调查的那个李妍,已经被完全排除在外了吗?”
安力为说:“虽然不能说完全排除,但基本可以说去除了重大嫌疑。你想,荣家的遗产、继承权都和李妍没有丝毫关系。”
倪大龙说:“真的……没有关系吗?”
安力为说:“不会。荣应泰这个人,我很了解他。他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在你去韩国的那几天里,荣家大小姐熙真已经跟李妍明说了,不许她踏入荣家半步。”
倪大龙说:“真的?这女人真够厉害的。不过……李妍真会接受净身出局这样的结果吗?我看没有那么简单吧?”
安力为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荣应泰事先已经做好了安排,换句话说,他给足了钱了。只是这些都还需要我们通过进一步调查来证实。”
倪大龙说:“咦?有这样的事?他……难道知道自己会死?”
听到这里,千行抬头看了一眼倪大龙。
但他仍然没对此发表意见。
安力为说:“我认为是这样。荣应泰感觉到自己会被害,毕竟那个恐怖童谣是出现在他最熟悉的玲珑屋里。”
刘晓伟说:“还有每每在现场发现的数字π,以及来去自由的幽灵。像荣应泰那样的老江湖,在如此情况下,是一定会事先安排好后事,再来进行反击的。只是凶手棋高一招,先下手为强了。”
倪大龙说:“嗯,毕竟荣应泰在明,凶手在暗,无从反击啊!”
安力为说:“让我们再看一遍这张表。在这些证词当中,还存在诸多疑点。明显有人说得不靠谱。大家有感觉吧?”
王亮说:“比如说荣熙真。她指出华鼎坤有重大嫌疑。”
安力为说:“据老夏的调查,华鼎坤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杀人不是商战的思维模式,华鼎坤要整荣应泰的话,不会是这么个整法,没有其必要的理由。荣熙真现在怀疑凶手是华鼎坤,从立场上看虽不算完全说不过去,但我总觉得这样的态度,不太对。究竟有什么不对,我现在还说不出来。至于林念祖,他提出的二十多年前的叶启德死亡之谜,也很可疑。”
倪大龙说:“突然翻出二十多年前的陈年老账来,其目的可能是对警方进行刻意的误导。如果真的要对此进行核实的话,我们必然会消耗大量的人力。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不能轻易上了他的套。但我们又肯定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他很聪明啊!”
刘晓伟说:“荣俊旭说的,关于他父亲的旧情人,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这条线究竟能不能和‘林春晓’这个名字挂上号,对破案会产生帮助还是消耗的作用,现在还无从知晓。”
安力为说:“接下来我们看看这个凶手,最有可能是谁。有一个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的办法,那就是看看荣应泰最有可能把权力交给谁。”
刘晓伟说:“最有可能的继承人,是荣俊赫,可……林念祖呢?毕竟他是在应泰系企业中根基最深的人。”
王亮说:“如果有一个排行榜的话,林念祖一定排在第二位。”
刘晓伟说:“往下排,就是荣熙真、荣俊旭、郑浩。”
安力为说:“还存在一种情况。会不会出现三权分立而治的情况呢?”
刘晓伟说:“比如……由荣俊赫、林念祖和荣熙真三人共同执掌的情况?”
安力为说:“答案是,不会。因为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
王亮说:“有区别吗?”
安力为说:“中国和西方企业家最大的区别是,对财产和企业终极归属权的理解不同,而这,又来源于文化和信仰的不同。西方人经营企业的精神支柱,来源于基督教信仰,其中的精髓是服务于上帝的理念和彼此之间维持平衡的契约精神。在西方,诸如比尔·盖茨和沃伦·巴菲特这样的顶尖巨富在功成名就之后,会将财富的大部分捐赠给慈善基金会用以回馈社会。这不是个例。他们认为财富的源头,究其根本来自上帝的赐予,自己并不是在创造财富,而是协助上帝将财富经营得更加合理。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挖矿人,而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谁的能力越大,相应的责任也会越大。”
刘晓伟说:“天使?嗯,那倒是肯定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安力为说:“我们完全不是这个思路。像荣应泰这样的企业家普遍认为,财富是自己发现的、挖来的,或者更露骨,干脆就是通过洗牌而从别人的口袋里取来的。所谓洗牌,就是财富的再分配,要么使用强权,要么通过给别人洗脑,方法不一。对他们来讲,财富是从无到有的,理应归发现者个人所有。造成这种企业文化缺失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缺乏我刚才提到的契约精神。拥有契约精神的人,全局观会比较强,他们相信只要遵守共同约定与社会规则,大家都将得利。而没有契约精神的人,自从得到开始,便会怕失去。他们没有安全感的原因在于缺乏全局观,总害怕失去的原因在于他们并不清楚财富是在流转的,不可能长期只驻足在某一个地方。因此,回馈社会的事情是罕见的。咱们也会经常看到一些企业家貌似慈善的举动,不过那多半是出于几种动机:炒作、广告、配合政府的要求,或者是替自己的心灵赎罪。你见过汶川地震的时候有捐出去几百万的,可你见过有人捐出去几百亿,还是美金的吗?或者某人捐的钱并不多,却是他全部家底的?没听说过吧?说这么多,其实只为了说明两个问题。首先,荣家的全部企业和财富,都是私产,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分权,容易削弱整体实力,容易加速失去。其次,三权分立在中国是行不通的。为啥?缺乏契约精神。谁都想当老大,而不会只满足于拥有三分之一的权力。分权只会导致互相掣肘,来回扯皮,不会出现真正的民主。最终,企业会被民主制度拖垮。这是荣应泰最不愿意看到的,而他本人正是通过集权来创建并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他坚信自己的多年经验,绝不会让子女分权而治。”
千行赞许道:“安叔的分析看似漫无边际,实际上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证实了遗嘱动机论目前来说是正确的侦破方向。如果存在分权的可能,那么,在权力交接的当口就不会立即出现你死我活的矛盾了,战争会延迟到几年以后。既然凶杀提前发生了,就表明凶手必须立即动手,而且志在必得。”
倪大龙说:“刚才排出了最有可能继承权力者的排行榜,现在咱们不妨也来排一个嫌疑人排行榜呗,看看谁最可疑。”
安力为说:“嗯……光看动机还不够。看谁的嫌疑最大,还得综合分析我们已经掌握到的不在场证明。当然,到目前为止,这都是他们自己汇报的,还没有经过证实。我们不妨先来归纳一下。”
千行说:“好。”
千行更新了投影仪的内容,另一张表格出现在银幕之上。
是今天的调查中,所有自述不在场证明的罗列表。
王亮说:“咦?为什么是粗选版?”
千行说:“先看吧,稍后再解释。”
倪大龙说:“那些带问号的,是存在疑点的条目?”
千行说:“对。”
安力为说:“大家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
王亮说:“没有遗漏。”
刘晓伟说:“就是……那些在家睡觉的陈词,如果都视作没有人可以证明的话,是不是有点太……那个……那样的话,存在疑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呀!”
千行说:“所以,这是粗选版。请看下一张。”
千行再次更换了投影表格。
王亮说:“明白了。这才是更可执行的疑点表格,而刚才那张是将大小疑点通通罗列了上去。”
倪大龙说:“千行的意思是,声明案发时在荣府睡觉的人,权且都可以将其视为说的是真话。否则无法有效进行筛除。”
刘晓伟说:“毕竟,在屋里睡觉,况且还是大家都在睡觉这种情况,谁又能替谁做证呢?”
安力为说:“没错。我们可以来剖析一番。叶淑娴坠亡案发生时间在十一日凌晨五点,案发现场距离荣府足有四十分钟车程,也就是说,凶手回到荣府得是五点四十之后的事。而荣府大管家吕光复每天五点准时起床,五点四十五分仆人们也起床了。另外,我记得很清楚,我到现场的时间是六点二十分,大约十分钟后荣应泰就赶到了,也就是六点半。按最快的车速进行计算,荣应泰是在五点五十分之前接了警方电话后才出的门。凶手在这个时间段里进入荣府,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倪大龙说:“除了林念祖当时说在宾馆,其他人都在荣府。是吧?”
安力为说:“根据调查,除了事发后赶往现场的荣应泰,所有人都在这个时段进出过荣府,而且于稍后的时间出现在荣府仆人们的面前。当然,林念祖究竟有没有在此期间进出过宾馆,还有待我们进一步调查。”
刘晓伟说:“从这个案件上看起来,可疑的只有林念祖一人。凶手案发时应该不在荣府之内。”
安力为说:“是的。我们再来看吕光复被斩首案。在这个案件中有一只被千行称作‘目击证犬’的大藏獒。所有的人都证明这藏獒只认吕光复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夜猫子。凶手如果想在院内自由穿行,藏獒不会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的。这也说明在屋睡觉的自述不假。”
倪大龙说:“确定狗没有被下毒,或是迷药什么的吗?”
王亮说:“那条狗已经请法医做了检查,体内没有发现任何药物含量,从外表看也正常得很。”
倪大龙说:“怪事。”
安力为说:“这里可能出现了一个思维盲点。小刘,在调查关于这条藏獒的细节时,所有人都说它只认吕光复对吧?言下之意就是这条狗除了见到吕光复,见到其他任何人都会叫。没错吧?”
刘晓伟说:“是的,头儿。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没人对此有丝毫的犹豫。”
安力为说:“在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所有人’这个词的表达,出现了偏差。”
王亮说:“怎么说呢?”
安力为说:“你们说说,‘所有人’指的是哪些人?”
刘晓伟说:“那肯定是指所有荣家的人呗。”
安力为说:“不。准确地说,是指‘所有在荣府内生活的人’。”
倪大龙说:“是这样。可……”
安力为说:“当然。如果‘所有人’指的是‘所有在荣府内生活的人’,那么就不包括林念祖,也不包括李妍和刘律师。当然李妍已被排除,而刘律师没有犯罪动机。那么,又剩下了林念祖一人。”
倪大龙深吸一口气:“这还真是思维盲点。”
安力为说:“言归正传。让我们先来看已经掌握的线索吧。根据千行的归纳,在进一步核实其没有说谎的情况下,有三个人就可以剔除嫌疑名单了。荣俊赫、郑浩和荣惠娜。当然,荣惠娜的不在场证明是由丈夫郑浩做出的,目前尚不足信,需要反复核实。”
刘晓伟说:“疑点最多的是林念祖,有三处,荣俊旭有两处,荣熙真只有一处。”
安力为说:“而这三个人,都有资格争夺家督的位置。如果有证据显示郑浩在撒谎,荣惠娜同样有资格。另外,郑浩虽然继承资格不足,但如果他真想争夺权力的话,可以通过妻子荣惠娜继位后再来进行权力转换。这也是行得通的。因此,郑浩暂时还撇不清嫌疑。目前看来唯一一个没有嫌疑的,是荣俊赫。”
倪大龙说:“是啊!他是最有可能继承家族权力的人,没有理由成为凶手。”
安力为说:“我的直觉,嫌疑人在林念祖、荣熙真和荣俊旭三个人里。不但如此,就在这三人中,还有组合的可能,比如说林念祖+荣熙真,两人联合起来,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相互配合作案。”
倪大龙说:“为什么这么想?”
王亮说:“在玲珑屋保险柜里,发现了荣熙真秘密情人的照片,是荣应泰找私家侦探拍的,我们暂时称其为X。”
倪大龙说:“哦?有这种事?那么,你们认为林念祖最有可能是这个神秘人物X?”
刘晓伟说:“遗憾的是,在所有的照片中,这个X的面容都没有被拍到,但从体形上看,和林念祖的相似度最大。另外,在荣家人之内,只有林念祖和荣熙真没有血缘关系。”
倪大龙说:“原来如此。”
安力为说:“但倘若有证据显示他俩存在血缘关系的话,这种推理就难以成立了。”
倪大龙说:“我越听越糊涂了。林念祖不是荣应泰在外认的义子吗?怎么又存在血缘关系了?”
刘晓伟说:“在遇害的吕光复房间里,发现了写有陌生人名字的信封。这个人叫林春晓。我们怀疑这个林春晓和林念祖存在亲缘关系。”
倪大龙说:“你们的怀疑是,这个林春晓是否有可能是林念祖的生母,对吧?刚才不是提到过,据荣俊旭提供的线索,荣应泰在前妻段小琴之前,还有一个恋人吗?倘若真是这样,林念祖就成了荣应泰的私生子,那他就和荣熙真存在了血缘关系,就不可能是X了。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没想到,一个家族的关系能复杂到这种程度。”
千行插话道:“不对。即使两人真是兄妹,也有可能成为恋人。”
王亮说:“啊?”
刘晓伟说:“咦?”
倪大龙说:“奇怪?”
安力为说:“怎么可能?”
千行说:“有可能。假设林念祖是荣熙真同父异母的哥哥,但他们之间并不知道这种血缘关系,或者,其中一方明明知道,却有意不告知对方,准备在达到目的之后再取消这段虚假的恋情。比如说,林念祖为了上位,利用荣熙真对他的痴情,有意对她隐瞒了实为兄妹的事实,夺权之后再设法断绝这段感情,或者索性使用与玲珑屋同样的伎俩将她毒死,因为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除了他俩没人知道内情,那么,只要操作得当,外人可能对这样的诡计根本无从知晓。”
倪大龙说:“原来如此。”
刘晓伟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王亮说:“嗯嗯,有点复杂。”
安力为说:“千行说得对,这种可能也不能忽视。这就意味着,林念祖即使与荣熙真存在血缘关系,仍然不能完全剔除他是X的可能。”
王亮说:“头儿,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干?你布置任务吧。”
安力为说:“虽然老夏走了,但大龙回来了,我们的实力总算有了些恢复。这样,接下来咱的工作重点主要在于核实六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林念祖、荣熙真、荣俊旭、郑浩、荣惠娜和荣俊赫。林念祖、荣熙真和荣俊旭三人必须着重调查,尤其是那些存疑的地方,务必一一落实。郑浩和荣惠娜的嫌疑也不能忽略,需要从侧面进行确认。荣俊赫虽没有嫌疑,核实他的证词还是必要的。”
众人应道:“好。”
倪大龙说:“林春晓的情况,我打算先从信封的分析开始。另外,我会立即调取叶启德的旧档案,并找到当时负责的警官。对了,千行呢?跟谁一起调查?”
安力为说:“千行还是机动队,可以自主选择你想参加的调查。”
大伙这时才注意到,千行不知啥时候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亮说:“嘿!这小子,咱们谈得起劲,他倒是……”
王亮伸手要去扒拉千行,被安力为伸手阻止。
安力为说:“别别王亮,他还睡得挺沉。这几天还真是难为咱的小神探了。就他这小体格,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呀!一看就是累熊了。”
千行眯着眼睛抬头道:“谁累熊了?”
倪大龙说:“嗬!真有你的。睡着了耳朵还竖着啊?”
王亮说:“赶上张飞了哈哈,睁着眼睡觉。”
大伙一听,都笑了。
安力为说:“好了,会议结束,大家都早点儿回家休息吧!下面的工作很繁重,养足精神非常重要。小刘,千行就交给你了。”
刘晓伟说:“没问题,我那宿舍宽敞得很,一个人住实在是冷清。自从千行来之后,我就好像凭空多了个弟弟呵呵。”
倪大龙说:“老安,那你呢?又不回家?”
安力为说:“这个时间回家,孩子肯定被我闹醒了,这不是找骂吗?就在这儿眯一宿得了,就那张长椅子,我看挺好。”
倪大龙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妻管严呢!”
王亮说:“哦头儿,还有一件事,刘正隆律师明天会拿来一份文件,上面有‘林春晓’的名字,或许会提供一点有关她的线索。那我就让他直接交给倪哥吧?”
安力为说:“对,直接交给大龙。散。”
众人走后,安力为插上门,关闭了天花板上的大灯,只留下自己桌上的那盏小台灯,独自在角落里的木质长椅上躺下身子,将两手枕在脑后。
他需要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需要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片刻的休憩,在让身体得到解脱的同时,也会令他的大脑变得更加清晰。
他打算在这张足够舒适的“床”上,将那些不连续的碎片拼贴起来,构成一卷电影的胶片。
安力为喜欢这种“过电影”的方式。
当剧场的大幕拉开,灯光渐黑,一道光束穿过座位,照在眼前的银幕上。这时候,曾经亲历过的一幕一幕,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都会自动地连接起来,成为鲜活的长卷。
从亲历亡灵的离奇消失事件以来,安力为的脑海里总会不定时地出现那个鬼影。身为警察,他的行动总是没能赶上杀人鬼影的脚步。
叶淑娴被杀后,他曾有那么一刻认为自己触摸到了鬼影的真实存在,可当他努力去搜寻时,却发现它已经消失。不仅如此,那个鬼影每每在他面前消失的瞬间,也就是下一桩命案发生的时分。
就是这样。
三天后,光复叔在荣府被人斩首示众。
如果叶淑娴化为血水的惨状还能勉强解释为高空坠亡共性的话,光复叔的身首异处就绝不是偶然形成的。凶手如果不是在刻意炫耀自己的武力,杀人没有必要采用如此极端的手段。
这一次安力为又差一点看到了那个影子,从俊赫的口中,他获悉了叶淑娴和弟弟叶丰盛之间难以弥合的矛盾。可还没等他派出人手赴韩国着手调查,荣应泰就中毒而亡了。
鬼影的再三出现及神秘消失,令安力为感到透不过气来。
他不禁又感到了,曾经在玲珑屋中感觉到的……那东西。
那双……背后的眼睛。
鬼的眼。
你明显地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你,你明知道那东西存在,就在那里,在背后,可当你回头看时,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平静如初,好像什么也不曾有过。
这种感觉是令人窒息的。
即使是那种事后的平静,也曾令安力为感到心里发慌。因为他很清楚,那东西曾经来过。
安力为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他是个刑警,直觉就是他的枪。
他在胶片里努力搜寻着它的样子。
对。
一幅古怪的画面突然跃入了安力为的眼帘。
那是无腿的。
那个亡灵,竟然没有双腿。
安力为努力检索着大脑中每一根细微的神经,努力地描绘着它可能的样子。那夜,他曾亲眼看到亡灵的出现。就在体育馆里,就在他的面前,甚至能听到它的呼吸,那个低沉而均匀的声音。
在那个瞬间,由于情况的紧迫,安力为没有余地去冷静观察面前出现的威胁。他必须反击。无论是神是鬼,立即实施抓捕。
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亡灵的面部,尤其是眼睛。
人在拔枪指向对方的时候,总是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可当时的全景画面,并没有因为注意力的过度集中而被忽略,而是深深地刻入了安力为的记忆硬盘里。不会忘却。
那情景,任谁都难以忘却。
现在想起来,想起来……
那是无腿的,对,无腿的幽灵。
他就在自己的面前,眨眼之间,消失了。
听说只有无腿的鬼,才能够当着人们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顷刻间消失。
安力为的眼帘渐渐垂了下来。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早上到现在为止,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像是一直饿着肚子。
对此他不甚确定,因为肚子早已经不叫了。它居然没和自己打声招呼,就停止了工作。
从夜里讨论案情开始,安力为就一直在与体内的饥饿与疲倦做斗争。
现在,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连日来,他的神经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大脑始终处于飞速运转的状态。来回的奔波,体力的严重透支,使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眼皮。浓浓的睡意,击垮了这个刚强的汉子。
就在安力为在冰冷长椅上昏昏入睡的同时,那个无腿的鬼,又在荣府出现了。
冬季的夜晚,寒冷而寂静。
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孤单的明月,荣府大院里,四周已渐渐弥漫起薄薄的夜雾。
侦查员小季把双手抄进袖筒里,倚靠在日式休憩厅的护栏上睡着了。
由于白天一直跟着王亮马不停蹄地奔波调查,接近午夜时分,他就困得不行了。跟安力为的情况差不多,刚开始他还往脸上拍点儿凉水,试图努力地支撑自己的眼皮,可后来竟……
小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睡得并不像安力为那么沉,因为他觉得冷。
虽然事先披上了一件警用棉大衣,但夜晚的寒风,不断地在骚扰他的睡眠。
小季带着对北风的怨气,就这样醒一阵、睡一阵的,凑合着过了很久。
就在混混沌沌,即将进入梦乡的当口,小季的耳边隐隐听到一阵树叶的摩擦声。
他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缓缓地闭上了。
显然,周围什么也没发生。
当当——
远处传来了轻微的钟声。
那似乎是白金汉厅的大座钟。
白日里钟声并不明显,可在宁静的夜晚中,这弱弱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脆。
小季猛地睁开眼睛。
他仿佛嗅到了什么气味。
周围的气氛,在他的感官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变得不再宁静和安全。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竖起双耳,屏住气息,打开了身体的每一个毛细孔,准备像一条猎狗一样去证实自己的直觉。
一个黑影从远处的广场上嗖地划过,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季用袖子擦擦双眼。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但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在这样的夜晚,有人以这么快的速度移动,怎么会没有一点脚步声呢?
小季觉得奇怪。
他的耳边只有凄厉而恼人的风声。
不但没有脚步声,而且,而且……
那个“人”,好像……没有双腿。
想到这里,小季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低头看了一下腕表,时值凌晨两点零一分。
小季用冰冷的右手摸摸自己的脑袋,确定自己已经完全清醒。
他朝刚才黑影飞过的地方望去。
如果没有看错,黑影移动的路径应该是从车库方向来,穿过广场,进入了白金汉厅。
那么,它的目的方向,应该是继续穿过中华宴会大厅和凡尔赛宴会厅,然后通过图书馆到达溪水的另一端。
简单地做出判断后,小季轻轻地掏出手枪,向着中华宴会大厅摸去。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过快奔跑,因为哪怕一点点微小的光线和触碰家具所发出的声音,都足以令那个家伙立即警觉而逃之夭夭。
小季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中速行进,穿过了中华宴会大厅、凡尔赛宴会厅和图书馆。就在走出图书馆的瞬间,那黑影再次闪过,继续向着黑暗中前行。
小季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影子真的没有腿,真的就是那样飘过去的。
是鬼?
这个念头如同那个影子刚出现时一样,再次掠过他的心头。
小季不由得浑身一颤。
但他不能害怕,因为他是警察。
想到这里,他没有再犹豫,而是将手里的枪握得更紧,朝着鬼影逃遁之处追过去。
鬼影飞快地飘到了体育馆西侧的竹林里。
它没有再移动,忽然停了下来,朝着小季回头咧嘴一笑。
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两排白灿灿的牙齿。
小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站住!”小季大声吼道。
大声的嘶吼起到了奇效。
小季感到自己热血上涌,害怕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中的枪瞄准了那个奇怪的东西。无论是人是鬼,如果此时它依然无视警告,他将毫不留情地开火。
小季的心中陡然泛起身为警察的自豪。
可是,鬼影并没有跟人一样举起双手,而是笑得更狰狞了。
它张开大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无声的笑。
就在小季纠结是该冲上去将它生擒,还是该开枪把它击毙的瞬间,黑影一回头,又消失了,隐没在竹林之间。
小季又感到了片刻的恍惚。
他明明紧盯着鬼影,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可它却凭空消失了。
小季举着枪向前追去,耳边不时听见自己擦碰树叶的声音。
跑出竹林,前面又来到了水边。
小季意识到自己是绕着体育馆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日式休憩厅的东面。
雾越来越浓。
虽然,一路追赶之下,他再也没有看见鬼影,可小季相信它就在前面,肯定是趁着雾气躲在什么地方。
绝不能让它逃脱。
小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水边奔跑。
突然,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面前,体态婀娜多姿,像是个女人。
显然,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季定睛一看,原来是荣家大小姐熙真。
没错,她不是方才出现的鬼影,因为……她有腿。
荣熙真也吃惊地看着小季。
“原来是熙真小姐。”
“季警官,出了什么事吗?”
“哦,例行巡查。”
“您为什么拿着枪?”
小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举着枪。为了不引起荣府人员的惊慌,他将手枪插入肋间的枪袋里。
“习惯了,为了府内的安全,只要听见一点意外的动静,我就会下意识地拔枪。让您受惊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大半夜的,被人用枪指着,倒是更令我感到紧张。”
“不好意思。”
“希望您以后看清对手再拔枪,以免造成我家人的恐慌。”
“您说得对,我一定会加倍谨慎,对不起了大小姐……哦对了,那么晚了,您这是上哪儿去?”
“哦,我去看看俊旭。他总是爱通宵打游戏。长此以往,气血得不到休养,对身体很不利。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命令我督促他早睡。”
“您没听见……呃……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吗?”
“有。刚才听见有人喊了一嗓子,好像是‘站住’什么的。是您喊的吗?”
“哦,可能是我的同事睡着了说梦话吧!除了这个,您真的没听见什么其他的声音吗?”
“没有。周围很安静,所以您同事的那句梦话听起来很响。”
“真对不起,我替他向您道歉。”
“晚安。”
“晚安。”
说罢,荣熙真走进日式休憩厅。
那是回到熙真和小海所住的二号别墅最近的路。看来,她是打算回屋睡觉了。
在浓雾里消失的黑影,变成了下凡的白衣仙女。
无腿的鬼,瞬间变成了拥有窈窕身段的荣家大小姐。
两者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吗?或者说,荣熙真难道就是那个鬼影?
小季的大脑飞速地运转。
鬼影是在自己举着枪高速追赶之下,夺路逃遁的。
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它有时间来进行换装吗?
不可能。
虽然看不见,但小季很清楚,自己是一直紧紧追赶在鬼影后面,一秒都没有停歇。若说它能腾出几秒钟时间停下来换上白色的衣服,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且……小季又想到了一点。
即使鬼影就是荣熙真装扮的,她也只能做到换掉服装。那个没有双腿的形象,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没有腿,她是怎么行走的呢?
飘的?
真能做得到吗?
难道在荣府内部,有类似于大型机关那样的东西吗?
警方已经对荣府进行了不下三遍几乎是底朝天的检查,所有的人,包括安警长和那个小推理师,他们的眼睛都瞎了?愣看不见复杂的钢线机关就在他们的头顶上?
不可能,别瞎猜了。这又不是一百年前的推理小说。
想到这里,小季苦笑了一下,抬头看看夜空。
夜空中什么也没有,他相信即使白天再看,也不会有。
想什么呢!现实世界里,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东西。傻瓜。
可是……如果鬼影不是荣熙真,它又跑去哪里了呢?
荣熙真的出现,真的是巧合吗?
荣熙真住在前院西面的二号别墅,而荣俊旭住在前院东四合院区的第二进院,无论穿过中央卐字建筑群,还是沿着溪水边那条小径,夜晚步行最快也得六七分钟,来回的话需要将近十五分钟。那么晚了,荣熙真会不顾夜风的凛冽,不怕麻烦的路径,前去看望弟弟吗?
如果她是在说谎呢?她究竟去干了什么呢?
看说话的表情,荣熙真的心情很平静。可一个普通的女人,面对警察黑洞洞的枪口,应该有那样临危不乱的气度吗?
可是……平静?那个鬼影不也在飞速逃跑吗?追的人都气喘吁吁了,逃跑的人会那么平心静气吗?
荣熙真又不是楚留香,做得到吗?
小季心乱如麻。
突然,他的肩头被人猛地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把手伸向了怀中。
这次,他没有把枪掏出来,因为他看清了,这是前院守卫的另两个同事。或许是自己陷入了沉思,没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怎么了,小季?刚才是你喊的吗?”
“哦,没什么,我看错了。”
“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看你精神不太好。”
“没关系,大家各就各位吧。”
小季没有向同事们说明实情,因为他认为这两位警官只是从派出所抽调来帮忙的,跟他们谈“鬼”简直是对牛弹琴,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在警队中从此留下一个风声鹤唳的笑谈来。况且,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开,就真的会引起荣府内的普遍恐慌。
他不能这样做。
这样的“鬼事”,只能向上级汇报。
同事走开之后,小季拨通了王亮的手机。
冬日的朝阳来得特别晚。
时值清晨七点半,浅蓝色的晨雾方才渐渐散去,橘红色的阳光透过两排树叶间的缝隙,斑驳地落在荣府南大门外的行车道上。
不知哪里飘来了农夫焚烧荒草的气味。
这气味淡淡的,不但不令人讨厌,而且为小里海周围的景色增添了一份恬适的田园气息。
荣俊赫开着他的银色SSC Tuatara缓缓驶出了南大门。
今天他准备去外地,位于上海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的金茂大厦,签署一份重要的合作意向书。
出城上庭海高速公路,在锦云枢纽转向,北上横跨宾洲湾的跨海大桥,下桥后再转道向东上沪昆高速公路,到达金茂大厦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
荣俊赫摁下按钮,将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
丝丝凉意中夹杂着荒草气息的晨风让他觉得头脑清醒,心情也变得像是去远足。
他伸出右手,打开了音响。
车中传出了许巍的歌曲《完美生活》。
这略带沧桑却依然前行的独特嗓音,总能令荣俊赫得到一种类似于“放飞心情”的别样感受。
好天气,也总能给人带来好的心情。
荣俊赫今天心情不错。
如果今天的意向书顺利签署,理想国的业务量将成倍增长,再上一个台阶。
他哼着悠扬的曲调,加大了油门。
车轮快速驶过路面,卷起两行枯黄的树叶。
周六的绕城公路,与平日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排队蜗牛爬行的情形完全消失了,许是全城车辆的主人此刻都还在享受他们难得的周末懒觉吧。
荣俊赫的车很快就通过了ETC收费口,走上了庭海高速公路,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跨海大桥。
太阳挂在前方,蔚蓝的天空与远处入海口的水面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画面。
荣俊赫和着音乐的节拍,双手手指在方向盘上不停地敲击。
他开始感到阳光刺眼,便从仪表盘上拿起墨镜戴上。
银色SSC Tuatara从快速车道轻松地越过了两辆轿车,驶上了跨海大桥。
宾洲湾跨海大桥是典型的斜拉桥设计,主桥由连续的五跨六塔斜拉桥组成,每跨四百二十八米,四面悬索,悬索的桥塔采用独柱设计,造型极其宏伟。桥下分五个主通航道,主通航孔可达到通航三千吨级集装箱船的需要。大桥全长十公里,主桥长达两千六百八十米,总宽度达到了五十五点六米,桥面采用双向八车道高速公路标准。无论是索塔数量还是主桥的长度规模都位居世界第一。据了解,这一技术、造型的桥,目前在国内还是唯一的一座。
每次当荣俊赫开车驶过跨海大桥,总会打心眼里为这个完全由国内设计师团队打造的辉煌成果赞叹不已。
他微笑着点点头,收回目光,抬起右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已经指向了八点。
他明白自己不能再继续欣赏美景了,必须加快速度。
想到这里,荣俊赫再次加大了油门。
短短两三秒间,跑车的瞬间时速立即升到了一百五十迈。
荣俊赫的这款超级跑车最高时速可达四百多迈。如果不是因为高速公路的限速,他可以在短短的两分钟之内迅速穿过大桥。
他从来没有试验过这款车的最高时速。虽然对跑车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喜爱,但荣俊赫绝不是那种为寻找刺激和炫耀,而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的人。
然而,就在踩下油门的片刻,他的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不是令人愉快的感觉。
荣俊赫隐隐地感到危险的存在。
他聚拢目光盯着前方。
前方一百米处,出现了几辆大型卡车,从最后一辆卡车尾部巨大容器的标识可以得知,装的是有毒的化学危险品。
在高速公路上遇到这样的大卡车,只要具备基本常识的人都明白,应该敬而远之。或者尽快超越并离开它们,或者选择同它们一样的车速并与它们保持相当的距离。
一般情况下,小型车辆会选择超越过去。
荣俊赫轻轻摁了两下喇叭,再次加大油门,准备从左侧车道快速地超越这几个危险的家伙。
SSC Tuatara突然加速,顺利地越过了它们,并将之远远地甩到脑后。
可是,喇叭好像并没响。
这是怎么回事?
荣俊赫眉头微微一皱,又试着重重地摁了几次喇叭。
这个动作证实了刚才没有听错。
喇叭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奇怪!
不过,幸好自己已经远离了危险。
荣俊赫轻轻吹了声口哨,从后视镜中瞥着那三辆渐行渐远的大块头。
可当他再次看向前面,不由得吃了一惊。
前方四百米处出现了更多的车辆,分别占据了四条车道,从后面看去,还不知道具体数量是多少。
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些车辆好像有意地保持了同样的速度和距离。
没准这是一支驴友的车队。
可即使是驴友的车队,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般也会知趣地排成一列纵队,并在车辆上插小旗或是打开双跳灯,表示他们的队列关系。像这样不懂规矩的家伙,实在是可气。
荣俊赫没有时间生气。
他再次摁下喇叭,试图用长音示意前面的车辆让道,并对它们做出危险警示。
可是……喇叭并没有自己恢复,还是行使了沉默权。
他慌忙松开油门,并轻踩刹车,试图减速。
但他立即发现,刹车并没有起到有效的作用。再试手刹,同样没有反应,而他的车仍以接近两百迈的时速继续向前狂奔。
荣俊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如果继续以这样的速度向前开进,短短几秒钟之后惨剧就会发生。
他近乎疯狂地反复踩着刹车,可那东西似乎是睡着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车载音响里本来舒缓平和的音乐,顿时变得有如怪兽吼叫般令人恐怖而烦躁。
荣俊赫几乎是一拳砸停了音乐。
一道白光划过了他的脑海。
不行,怎么能这样就死呢?
不能慌。
必须让自己彻底地冷静下来,再试一次。
然而,后来的几次尝试也宣告失败。
银色SSC Tuatara有如一枚出膛的导弹,沿着事先设定的弹道,急速射向目标车辆群。
三百米。
两百五十米。
两百米。
一百五十米……
前方的车辆群毫无散开的意思。
他已经能清晰地听见,从这些车辆中发出的,震耳欲聋、乱成一锅粥的疯狂摇滚乐。
荣俊赫猛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阻止眼前危险的即将发生。
他什么也控制不了。
他感到四肢无力,颓然松开了方向盘,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倒在皮质座椅上。
就在荣俊赫即将闭上双眼的刹那间,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辆红色的路虎,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从他的车边呼啸而过,高鸣着长笛,以万夫不当之势,朝着驴友车队直冲过去。
荣俊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这一幕太过离奇,简直不可思议。
红色的路虎如同一颗急速飞行的巨型彗星,带着足以熔化一切的温度,冲着一群破碎的太空垃圾直扑而去。
看那架势,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它原有的运行轨道。谁要是遇上,结果只有一个——被撞得粉身碎骨,最终成为在宇宙广袤的黑暗中无间行走的细微粉尘。
荣俊赫很快就冷静下来,双手再次握住了方向盘。
他明白,这位开路虎的骑士是要舍身相救。
果然,路虎那巨大的声响和目空一切的架势,终于令车队发现了危险的存在。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车辆群,瞬间作鸟兽散,立刻腾出了两条车道。
荣俊赫跟随红色路虎,顺利地穿过了车队。
谢天谢地。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
救他的,是一辆全新的路虎卫士。
此时,路虎卫士的车速明显减慢,在一定距离之内,与他保持了相同的速度。
荣俊赫看见那左车窗里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冲着左边一指。
他明白了,那是在示意自己,进入左侧的快速车道,并通过剐蹭中央隔离带的方式让车减速,并逐渐停下来。
右侧的车道紧邻桥边,倘若控制稍有失当,自己的车将撞破护栏,坠落到桥下的海水中。因此,左侧车道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荣俊赫挂上空挡,跟着路虎卫士进入了快速车道。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方向盘蹭向水泥的隔离带。
“嘣——”火星四射。由于用力过猛,荣俊赫的车被立即反弹开来。
荣俊赫稳住方向盘,使车继续沿着正常行驶的轨道前进。
路虎卫士在摁响两次短笛后再次减速,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从前方的引领者落到了后方保护者的位置。
荣俊赫心领神会,努力地拿捏着分寸,稳定心神,慢慢靠向隔离带,做出了第二次尝试。
车体与隔离带之间,发出金属切割的巨响,留下了一条闪亮的火花弧线。
他了解,危机终于被控制住了。
一分钟之后,这辆失控的车终于停了下来。
荣俊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依然觉得难以相信。
这时,那辆路虎卫士开了上来,在他的车边停下。
他摁下车窗,想看看那个对他出手相助的骑士究竟是谁。
可是,那人并没有与他对话,只停了半秒钟便一溜烟扬长而去,一边加速,还一边将左手伸出窗外,向他挥手告别。
就在两车交会的片刻间,目光敏锐的荣俊赫看清了那人。不过,那人脸上蒙着黑色纱巾,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一位蒙面的骑士。
真是个古怪的人啊!
可那究竟是谁呢?
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骑士?
不太可能。这不是拍电影。
可……这个人是怎么预测到我的车会出事的呢?
如果不是事先有准备,在那样高速行驶的情况下,谁又能立即做出反应,对我施以援手呢?
即使真的有人愿意帮助我,可谁又会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毅然冲向混乱的车阵呢?
荣俊赫不禁暗自思量。
刚才的那群太空垃圾仿佛恢复了牛气,播放着恼人的摇滚乐,从荣俊赫的身边一辆一辆呼啸而过。
一个戴着墨镜,野战队员装束的年轻人冲他喊道:“哥们儿,玩命哪?”
一个破牛仔装少女向车里的同伴惊呼道:“瞧,那是什么车?没见过。真棒!撞了真可惜。”
荣俊赫没有时间搭理他们,拨通了报警和救援的电话。
安力为得到俊赫遇险的消息是上午九点半。在这之前,他已经从王亮那里获悉了昨晚荣府发生第五次灵异事件的具体情况。
到交警大队问清车祸的细节之后,他立即打电话通知了在荣府执行守卫任务的小季,即刻封锁车库,直到他的到来。小季回答他现场已被封锁,王亮也已经通知了物证鉴定中心派人前来勘查。
从交警队出来后,他就驱车前往荣府。同行的还有千行。
本来昨晚的一觉已经让安力为的体力得到了恢复,可荣府再次出事,偏又使得他的心里七上八下。
无论怎么严防死守,这个古怪的豪宅还是冒出了新的状况。
千行倒是看上去心情很好。
这小子,无论出多大的事,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或许,案件和推理对他来说,只是游戏。
可对于警察来说,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
说实话,他非常痛恨千行那种“90后”男孩典型的冷酷寡情。这样的表情,相信没有一个公安干警能做得出来。
安力为一边开车,一边胡思乱想。
“安叔,你觉得昨晚的事和俊赫的车祸有关?”
“小季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鬼影从车库而来。两者之间一定存在联系。”
“鬼影?安叔也相信那是鬼吗?”
“哦不,我只是转述小季的话语罢了。”
话虽这么说,安力为却不太清楚,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承认那是真的鬼魂。
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人世间,像鬼魂那样的封建迷信残余真的会存在吗?
而一个接受过多年党性和马列主义教育的中年干警,面对完全不可控制的幽灵,还能够坚持做一个无神论者吗?
毕竟,他是亲身经历,而且亲眼见证过它的“神迹”,甚至接近到能够感受到它的“呼吸”。
对于这些咄咄怪事,他真的搞不清楚。
他只能猜想,小季所见到的没有双腿并在瞬间消失的鬼,应该就是他曾亲眼所见的那一个。
“小季说,那个鬼没有腿,是飘过来的吗?”
“是的。其实……在我印象中的那次,也没看见它的腿,不知道它是怎么搞的。”
“咦?!有意思。”
安力为不再理他,径直驶入了荣府南大门。
车库周围已经拦上了警方专用的黄色隔离带,几个警察正在勘查现场。
小季在此守候多时,见到安力为车一到,立即迎上前来。
“情况怎么样?物证中心的何心怡来了吗?”
“是的头儿,早来了,而且有发现。”
“哦?”
“在车库的地上,采集到了清晰的脚印。据女仆小兰说,她每天都会定时打扫车库,一般来说,木板的地上不会出现纹路清晰的脚印。事实证明荣俊赫今早出车时也没有留下。但由于这双鞋被踩湿过,所以才会留下水渍造成的足迹。刚才我和何心怡又让小兰跟其他几个仆人分别来辨认过了,都说这很可能是体育馆鞋柜里存放的网球鞋。小何已经跟着她们去取了。”
“我去看看。”
安力为说罢朝体育馆方向走去。
千行没有跟着去,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小季看。
小季被看得有点发毛,不知道他是啥意思。
“发现鬼影的时候,你在哪里?”千行问道。
“哦,”小季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抬手一指,“在那儿,日式休憩厅,就是那根护栏那儿。”
“你没有听见脚步声?”
“是的。从鬼影的移动速度来判断,它是快跑着的。按理说不应该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当时日式休憩厅的窗户是关着的吧?”
“窗户关着,但两头的门都开着。”
“是岂不是很冷吗,形成了穿堂风哦。”
“是有点。”
“它移动的速度很快吗?”
“非常快,一下子就过去了。”
“来的方向是车库,去的方向是白金汉厅,是这样吗?”
“是的。不过……它的行动轨迹不是直线,而是一条弧线。先是冲我的方向来,后来变线了,进入了白金汉厅。”
“这样啊!在那个转折点上,它是不是停顿了一下呢?”
“现在想起来可能有一点吧,速度稍稍慢了那么一点,但它没有停留,而是迅速转向的。”
“明白了。没有声音,那是什么引起你的注意了呢?”
“说来也碰巧了。是白金汉厅的钟声,刚好敲响了两点。你知道,在夜晚,那声音听起来很明显。”
“钟声敲响之前你在干什么?”
“我……我打了个盹儿,不过没睡死。”
“原来如此。那东西没腿?”
“是的。也不像跑步的样子,就是这样‘唰唰’飞过去的!”
“你追的时候,乃至后来用枪指着它的时候,它都没有腿吗?”
“是的。”
“你的判断呢?那东西是如何移动的?可以随便说,哪怕形容成像卡通片的怪异动作都没关系。试试看,形容一下。”
小季抬头看看前院的上方:“就像……上空布满了看不见的索道,由某个人牵着,把这个木偶做的鬼移动过去的。我读中学的时候看过《七剑十三侠》和《五鼠闹东京》,那里边就有我说的索道机关。”
“你真觉得那样的机关可能存在,而我们又看不见吗?”千行微微一笑。
“应该没有。”小季俯身悄悄耳语道,“实话告诉你,刚才我从后院拿了一根长竹竿试过了,没有索道。本来以为控制木偶的人是用透明玻璃丝做到的。嘿!”
“办法虽然笨了点儿,但很有效。排除了机关说。”
“后来我想会不会是遥控直升机呢?如果是索道的话,布置丝线进入屋里就太麻烦了,而遥控飞机就可以做到。你想,那鬼东西那么快速地就穿过了白金汉厅、中华宴会大厅、凡尔赛宴会厅、图书馆,而我所在的日式休憩厅可以直通中华宴会大厅。但我的速度明显不如它快,始终没能赶上它。”
“遥控直升机?你在建筑群里穿行追赶的时候,没有想到开灯?”
“那不成啊!一开灯就暴露了呀!”
“而对方也没有开灯是吧?”
“对。”
“后来你和荣熙真碰上了?”
“是的。还真是‘碰’上了,我的枪口差点儿撞到她的头。”
“她是从后面来的吗?这时候你的神经应该高度紧张,怎么会看不见她呢?”
“有雾,越来越浓了。”
“开始就有吗,我是指你刚看见鬼影的时候?”
“有倒是有,不过不明显。碰见荣熙真的时候雾就很大了。”
“从你追他开始到遇见荣熙真,也就是一分多钟以内的事情吧?”
“差不多吧。其实时间很短的。”
“明白了,可以带我看看你举枪指着它的地点吗?是体育馆旁的竹林?”
“是的。”
“当时它停了一下,还回头看你了?”
“是的,不过戴着黑面具,我只看见两只大眼睛,两排白灿灿的牙齿。”
“走,看看去。”
安力为捂着鼻子,左手高举着一双装在证物袋里的网球鞋。
何心怡举着她心爱的三星Galaxy手机。巨大的屏幕上显示着刚才拍摄的水渍鞋印。
纹路、大小,完全一致。
“这是谁的鞋?”安力为向女仆小兰问。
“这个鞋柜是林少爷的,这双鞋也是他打球时最常用的,四十四码,别人的鞋码都没有那么大的。”小兰答道。
“旁边那个鞋柜呢?又是谁的?”
“那是俊赫少爷的。府里会打网球的,就只有林少爷和俊赫少爷。不过俊赫少爷很少打,只是在林少爷来府里并且提出一起打球的要求时,才会和他到后院打几场。”
“林念祖不是很少来吗?”
“现在很少来,以前是经常来的。其实,两位少爷不在一起打网球,恐怕也得有一年多了吧!只是两位少爷不许我们动他们的鞋柜,所以就没有收拾过。”
“也就是说,这双鞋,林念祖已经有一年多没用过了?”
“是的。”
“他们都不锁门的吗?”
“在家里不用锁,谁都不会动别人的鞋柜。少爷小姐们自己的鞋都多得穿不过来呢,谁又会去动别人的鞋呢?”
“好的。对了,俊赫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是的。半个小时前,大小姐把他接回来了。现在俊赫少爷好像在大小姐的别墅里,一起谈什么事情呢。”
“好的,你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哦。”
“等等,荣府的所有钥匙,目前掌管在谁的手里?”
“在大小姐手里。”
“是吗?”
“本来能开所有门的那个大钥匙串是老爷自己掌管的,连太太手里也没有。老爷去世之后,就由大小姐掌管了。”
“知道了,去吧。”
小兰应声而去。
安力为顺势看向窗外。
“咦?这小子,又搞什么鬼?”
窗外的竹林边上,千行和小季互相比比画画,做出形体夸张的动作。
何心怡也顺着安力为的目光望去。
千行和小季一面比画,一面朝着体育馆后面的竹林深处走去。
“挺专业呀!这一定是跟小季核实凶手行动的细节呢吧?”
“这个浑小子,案情细节他问得比谁都细致,可每到请他发表意见就躲了。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他弄进调查组来,到现在也没发挥出作用。也不知道他是真有本事还是装的。”
“我说老安,你可别小看了他。记得我的小侄子二东吗,跟千行是同班同学,也是他们学校推理社的成员。二东每次说起他的千行社长来,总会带着一股子无上崇拜的神情。听说,他们学校的少女失踪案和庭大附中的连环失窃案,都是他独立破获的。那可不是装出来的哩!要我说,他现在不肯说,是因为时机还不够成熟,等到线索完整、证据确凿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你,否则他就不会有兴趣进入专案组。”
“那倒也是。”
“那里就是小季举枪对着鬼影的位置。他一定是在试验鬼影是怎么从枪口下顺利逃脱的。”
“好了,不说千行了。关于这双鞋,你是怎么看的?”
“可以肯定,这个鞋印就是林念祖的鞋留下的。”
“是啊,很可疑。鞋印是林念祖的,后来小季又遇见了荣熙真,而荣府的全部钥匙又在荣熙真手上,如果他俩联合起来,没有在这里办不到的事。”
“有这种可能。”
“那么冷的天,昨晚风也不小,凌晨两点钟,荣熙真居然不睡觉,还在院里晃悠。实在是……哼,我倒想亲耳听听她的解释。”
“只是……”
“什么?”
“存在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
“是的。足迹可以确定是林念祖的鞋留下的,但不能证明就是林念祖本人留下的,因为不能排除别人穿了他的鞋作案的可能性。刚才我们知道了,这里的鞋柜是全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拿到。况且,大脚穿小鞋难,但小脚穿大鞋却很容易做到。”
“不错,荣熙真做得到,别人也一样做得到,小脚穿大鞋很容易,只要多穿几双袜子就成了。不过真有人那样做的话,一定是事先计划好的。”
“是的。”
“不过,在没有新的发现之前,林念祖的嫌疑还是最大。”
“那就是你的事了。呵呵,走吧,我想再去车库核实一下情况。”
关上体育馆的大门,安力为和何心怡沿着溪水一路走到日式休憩厅外。
刚要进去,又看见了千行和小季。
两人正在四合院区西南角附近的溪边小路上,两根棍子似的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这是小季遇到荣熙真的位置。”何心怡介绍道。
安力为没再理会,抬腿走进日式休憩厅,穿过中华宴会大厅和白金汉厅,回到了广场。
远远地望见荣熙真矗立在车库门前。
看她的神情,安力为明白这是在等自己,她一定有话要说。于是他让何心怡独自去车库,自己微笑着迎上前去。
“正要找您呢,大小姐。”
“是要调查昨晚的细节吧?”荣熙真也露出一丝客气的笑容。
“是的,想了解一下。那么晚了,您去了哪儿呢?几点钟出门的,几点回来的?还有来回行走的路线,都请您仔细说说。”
“没问题。我从二号别墅走出来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一点半多一点吧。去了俊旭的房间,就是四合院区二进院,光复叔的屋子对面。二弟回家后,还是整宿整宿地不睡觉,我怕他老这样对身体不好,所以去督促他立即睡觉。家父在世时,把照顾弟弟妹妹们的任务交给了我,虽然家父去世了,但这项任务却是永远的。回到自己房间时我看了钟,是两点零八分,然后就睡下了。行走的路线嘛,是一直沿着溪边的小路,也就是出了二号别墅向东,再转向南,在四合院区院墙的西南角再转向东,进入四合院区。回来时也是同路。”
“哦。俊旭听您的话,马上就睡了吗?”
“是的,他说马上就睡。然后我就回屋了,路上遇到了季警官。哦,就是那里。”荣熙真向远处指了一下。
安力为顺势望去,看见日式休憩厅的窗玻璃后面有两颗小脑袋在晃悠。
定睛一看,原来是千行和小季在那里指指点点。
“这小子。”安力为哼了一句。
“什么?”荣熙真有些不解。
“哦,我没说您。请继续。”
“当时雾很大,我差点儿跟他撞在一起。真的吓了我一大跳,季警官竟然用枪指着我。黑灯瞎火的,他竟然用枪指着我。安警官,拜托您以后管好您的部下,请不要在荣府之内随意玩枪。太危险了!如果遇到个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的人,当场就会被吓死。安警官,安警官,您在听我说话吗?”
“哦,”安力为将视线拉了回来,“那真是对不起。您批评得对。我向您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了。”
“哼!”
“您当时走得也很快,对吧?”
“是。那么冷的天,我也不会在溪边慢悠悠地散步,当然走得很快。那时我已经很困了。”
“当时雾气那么大,您在溪边走路用那么快的速度,不怕一不小心失足落水吗?”
“哦,您的观察不够仔细啊!请看那里。溪水的两边是不是都有大石头?那不仅仅是摆设,还起到了护栏作用。”
“看起来这些大石头并不很齐,不怕走快了撞到脚吗?”
“警官,我在荣府生活了三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了然于心,即使闭着眼睛,我也不会掉在水里或者撞到石头的。”
“原来如此。刚才,您好像是在这里等我吧?”
“是的。”
“不仅仅是为了小季的枪吧?”
“想请安警官停止车祸的调查。”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刚才我问了俊赫。俊赫说那辆车本来就有毛病,他不认为是有人蓄意破坏的。因此我们都觉得,此事与谋杀无关。我们希望警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谋杀案上,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这不是您一个人的意思吗?”
“不,这是我和俊赫共同的想法。荣家已经不能再陷入这种人心惶惶的状态了。昨天女仆小菊已经向我提交了辞呈,如果气氛不能得到有效的缓解,我看仆人们迟早都会辞职。”
“我想和俊赫谈谈。”
“他在维也纳音乐厅等你。”
“那好,您的意见我们会认真参考的。请放心,警方会尽量地低调行事。”
“但愿如此。”
轻轻推开维也纳音乐厅的大门,一阵悠扬的琴声传入了安力为的耳朵。
那是安德拉什·席夫演奏的巴赫《十二平均律曲集》,被世人称作音乐中《旧约·圣经》的古典键盘乐典范。
正中央摆放的HIFI胆机,真实地还原了音色的饱满与通彻,音乐厅四周的墙壁形成了绝佳的音波回路,使得美妙的音符在空气中反复震荡,演绎出完美的听觉效果。
安力为稍稍有些惊讶。
如果不是推开门,外面完全听不见一丝声音。可见这座音乐厅具有良好的隔音效果。
荣俊赫轻松地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任由旋律沁入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金黄色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户,斜洒在他的头发上,散发出温暖而恬静的气息。
安力为没有立即打扰他,而是选择了静静地站在门口,同他一起悉心聆听。
席夫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体现巴赫《十二平均律曲集》精髓的演奏家,他的演奏总能令人沉醉。
大师一面展示出他精妙绝伦的指法、美丽动人的音色、丰富典雅的表情,同时也表现出他对作品总体构思的理解与洞察力。他琴键下的平均律纯净、明澈而畅达,毫无哗众取宠之嫌。
安力为一边欣赏乐曲,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荣俊赫享受其中的样子。
爱乐者,总是能够轻易地进入,一旦进入,就忘却了烦恼。
不过……
安力为一愣。
一个闪念掠过他的心头。
这面前的景象,像在哪里见过。
荣俊赫的表情,实在是……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对。
蒙娜丽莎的微笑。
荣俊赫与荣应泰,父子俩竟是如此相像。
安力为的心中浮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他说不清楚,这种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一曲终了。
荣俊赫缓缓地睁开眼睛。
“安叔。怎么不叫醒我呢?”荣俊赫发现了安力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平均律中的第一曲,对吧?”
“是啊!这是我最爱的曲目,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反复地聆听。无论发生多么大的事情,听一阵,就会过去了。”
“当时被吓坏了吧?”
“是啊。在那一刻,我已经闭上眼睛等死了。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刹车完全不受控制?”
“不仅是刹车坏了,连喇叭也不响。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即使没有刹车,喇叭或许能提醒前方的车辆避让,也算是有一线生机。可……”
“怎么会那么巧?没听说过刹车喇叭一起坏的。”
“唉!说起来,这车可能是有点毛病,但当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前一阵子觉得有时车里有一点异味,不多,就一丁点。我也没太当回事,只是在去4S店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可人家小伙子说检查的话需要全拆,而且像这种豪车的零件在国内没有存货,更换零件要从美国空运过来,修好怎么也得半个月以上。我心想这哥们儿肯定蒙我,巴不得把我车拆了重装一遍呢,就没往心里去。唉!电视里成天播放国外豪车被召回的新闻,可没想到真会让我遇上。”
“你觉得是车辆自身的毛病?”
“对。这车我了解,即使周焘和我一起坐车,大多情况下我也是自己开的。不会搞错的。”
“你一点都不怀疑人为因素?”
“那不可能,安叔。”
“那个救你的人是谁?”
“哦,那是个开着红色路虎卫士的骑士。”
“骑士?”
“对,一个富有骑士精神的人。不过,是个蒙面的骑士。我只看见了一眼。我安全停车后,那人没下车,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开车走了,什么也没说。我看见那人的脸上蒙着厚厚的阿拉伯大方巾,就是……那种穆斯林用来抵挡风沙的围巾。那一刻,我想起了‘阿拉伯的劳伦斯’。”
“眼睛……应该看见了吧?不是熟悉的人吗?”
“应该不是。如果是认识的人,又怎么会不打声招呼呢?明明救了我的命!真的,要不是这位骑士,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真险啊!”
“安叔,关于车祸的事,停止调查吧,我敢确定那与谋杀案无关,只是一场意外事故而已。叔,算我求你了。”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姐的意思?”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会考虑的。不过,要等车辆的检测报告出来后才能决定。”
“谢谢,安叔。”
离开音乐厅后,安力为穿过中华宴会大厅和白金汉厅,打算回到车库确认一下何心怡的复检。
荣俊赫的话,实在是太令他意外了。
明明生命受到了威胁,他却选择了息事宁人。
如果只是荣熙真企图阻挠调查的话,或许他还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假如说林念祖就是嫌疑人X,而林念祖与荣熙真之间存在着暧昧关系,那么荣熙真出面阻挠警方对林念祖的调查,就顺理成章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受害者荣俊赫本人也很坚持,而且说得也有些道理。从他目前的态度来看,又不像是受荣熙真影响而做出盲目的决定,似乎是他本人的意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走出白金汉厅的大门,安力为就皱起了眉头。
千行用极快的速度冲着溪边奔跑,又转了个方向朝他直冲过来。
两人擦肩而过,就好像他只是一阵空气,根本没有被千行放在眼里。
安力为心生疑惑,转过头看向千行。
千行在白金汉厅的门前突然停步,望向日式休憩厅的方向。
安力为定睛一看,在日式休憩厅的玻璃窗后,小季正在向千行点头,同时还竖起一根大拇指。
“千行,这又是干吗呢?”
“哦,安叔,我们在破解无腿鬼影之谜呢。”
“怎么,破解了吗?这次能说吗?”
“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安叔,今晚是晓伟叔值班吧,晚上我要和他一起待在荣府。明天一早,我就可以把答案告诉你了。”
“吹牛吧你就。”
“呵呵,没那么难。过了今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