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一个优秀的罪犯本身就是一名小说家。
——明智小五郎(日)
“看来事态已经发展到了必须重新洗牌的时候。”千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重新洗牌?”安力为深吸了一口气。
“对。荣应泰一死,我们之前所推理的嫌疑人与其作案动机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改变,因此侦破方向应该及时改变。我想警方高层的领导今晚就会连夜商讨,重新调整方向和部署。”
“没错,几个小时之后就会有分晓的。不过……在新的嫌疑对象出现之前,我还是坚持李妍是第一嫌疑人的看法。”
“安叔,你太执着于对李妍的怀疑了。虽然我不能立即推翻你的想法,但是,通过与李妍的近距离接触,我认为,无论从为人处事还是案发后的应对态度来看,她的可疑之处其实并不多。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直觉。”
这番话显然引起了安力为的不满。他不清不楚地低声嘟哝了一句,大概意思是“你的直觉?你又有多少经验”,然后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使劲嘬着,索性不说话了。
“在我看来,李妍很可能只是一个误区。为什么你会形成这个误区呢?因为叶淑娴案是第一桩命案,而李妍不但具备与叶淑娴结仇的心理基础,而且已经存在了事实上的肢体冲突。对吧?”
安力为还是低头用力嘬着烟卷。
“但你想过没有,李妍可能存在除掉叶淑娴的动机,注意,这只是可能,但是,她可能存在杀害荣应泰的动机吗?要知道,即使除掉了叶淑娴,李妍最终得利的源头仍在于荣应泰。离开了荣应泰的庇护,她就彻底成了断线的风筝。无论从法律还是道德上说,荣家没有一个人会继续供养和帮助她。换句话说,李妍根本没有可能再从荣家得到一分钱。毕竟,她和荣家没有任何血缘和亲缘关系。综上所述,李妍杀害傍家荣应泰,无异于自掘坟墓。”
安力为狠狠掐灭烟卷,依旧不吭声。
“再来说荣应泰。他一死,首先为自己剔除了嫌疑,我原来的设想落空了。另外,荣应泰的死,还产生了一个更大的可能性。”
安力为抬起头,看着千行。他似乎意识到千行接下来要说什么,浓眉变成了十点十分。
“王位的继承。无论哪个朝代,国王的死,总会成为兄弟间争权夺利的导火索。咱们绝不能忽略这一点。虽然,现在还很难确定,凶手的动机究竟是嫉妒、复仇还是夺权,但我敢肯定,这三种动机的分析方向,至少在分量上已经对等了。”
安力为眼睛转转,终于点头表示赞同:“这倒是没错。我刚才问俊赫律师的电话,也是出于这一点的考量。小刘已经给律师刘正隆打过电话,明晚的守灵夜,他会前来祭奠,到时候我们再确定调查的时间。”
“嗯。这个刘律师,可能是个关键人物。”
王亮插话道:“方才物证中心的何心怡还说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线索。在荣应泰的手机里发现了疑点,他的通讯记录居然被人完全删除了,一条不剩,可以断定是全部删除的。”
安力为与千行对视一眼,面露喜色:“也就是说。事发前他和什么人通过电话。哼哼!没关系,即使被删除了也不要紧,让通信技术科去移动公司调一张通话记录单出来就行了。凶手这样做,不过是多此一举。”
“删除通讯记录,确实可疑,”千行分析道,“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荣应泰时常同李妍私会与联络,回家后有可能删除通讯记录,多年来他或许保持了这个习惯。要想证实这一点不太容易,不过只要排除了这个可能,那么,删除记录就只能是凶手所必须做出的,消除证据的本能反应了。”
当天晚上,刘晓伟、王亮和其他五位警员都留守在了荣府。安力为对七名警员的蹲守位置、轮值规律和任务分配都进行了周密的部署。
安力为自己则带着千行立即返回了省厅,向领导汇报情况,接受上级指示。千行本想和小刘他们一起留下,但被安力为拒绝了。毕竟荣府已经成了两桩命案的现场,危险系数太大,安力为不能在千行的安全问题上产生任何疏忽。
这一点,他是向贺科做过保证的。
果然不出所料,由于荣应泰之死事关重大,分管政法的副省长林盛和市长韩继庆等省市多位高层领导极为重视,已经将荣家血案定为重大级别,并亲自参与了对本案的督办与协办。
当然,他们也懂得临阵易帅是大忌,因此专案组的人事组织结构维持原样不变,但从连环爆炸案和其他部门抽调了不少精英警力,以增强专案组的办案力量。
经政府高层领导和省厅专案组的连夜研究,大体上制订了破案的方针,决定将本案的重点放在荣氏企业的内部,尤其是荣府的内部人员上。
夏军小组对荣家竞争对手华鼎坤的调查维持不变;对李妍的跟踪与调查,以及对荣氏企业相关公司的调查,由市局新来的同志配合完成;倪大龙小组则尽快赶赴首尔和海南,负责调查叶丰盛和荣启泰的情况。这样,安力为便可以集中本组的力量,将调查与盯防的重点放在荣府。
第二天一早,倪大龙负责的三人小组就踏上了远赴韩国的征程。登机前,安力为特意对他进行了一番嘱咐。
“对于叶丰盛,一定要请韩国警方全力协助,进行全面系统的了解。关于他的历史、身体状态、公司运营、资产情况,以及他与荣氏夫妇、与荣氏企业、与荣氏家族其他成员之间的关系,一点都不能落下。”
“放心吧老安。对荣启泰,我也不会放松的。我你还不了解?天生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不问到底不算完。”倪大龙伸手拍拍安力为的肩膀,笑道。
“拜托了大龙。”
四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们都知道,这趟韩国与海南之旅,很可能对整个案情调查的突破产生重大影响。
可是,真的会从叶丰盛和荣启泰的口中找到突破口吗?
安力为也不能确定。
他钻进自己的破车里,关上车门,开始整理脑海中的线索。
这些线索和事件的接连发生一样,来得太急、太快,令人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每个警员都应接不暇,疲于应对,逐渐处于一种精神崩溃的边缘,仿佛一股黑暗的强大力量,正在推着他们前进,一步一步,被迫走向悬崖的边缘。
那是一双手,一双制造罪恶和恐惧的,躲在黑暗中的无形的手。
案情的发展,确实已经超越了所有干警以往所经历过的一切,超越了他们的办案经验和想象力。
初冬的疾风卷起满地的碎片,在空中无序地飘扬、旋转。虽然坐在全封闭的车里,安力为仍然感到自己的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他想起玲珑屋中,那幅用苍劲有力的行书记录着恐怖童谣的卷轴。
那一刻,他也感到了同样的寒冷。
不,还有——
还有一样东西,也曾令他感到过一层冷冷的杀意。
是亡灵降临之夜,鬼魂空洞的眼睛吗?
不,不是。
安力为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即使面对令世人皆失魂落魄的亡灵,他也不曾退缩过,而是当机立断,勇敢地冲上前去。
不是眼前的亡灵吗?!
对了,是背后,是在背后出现过的什么东西。
它就在你的身后。可当你回头看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对。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伴随着强力引擎的轰响,庞大的空客A380承载着全体干警的期待,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徐徐起飞,划过安力为的车窗前。
安力为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遥望着飞机从车顶上掠过。
这次调查,一定是值得的。
多年来,他和大龙等战友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超越亲人的信任与默契。
就算面前是毫无方向、密布坎坷的莽原,弥漫着重重的迷雾,真相也终将大白于天下。
这就是警察的使命。
安力为坚信这一点。
他掐灭烟头,发动引擎,离开了机场停车场。
就在安力为整理着思绪的同时,千行也在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从发现荣应泰死亡的那一刻起,千行脖子上这台如同超级电脑般精准的思考机器,已被主人摁下了“RESET”键。
这意味着,所有已掌握的线索将被重新归类存档,并按照新的秩序进行排列组合。而一连串谜案的最终答案,将从这个崭新的思维序列中产生。
一大清早,千行就跟着干警们一道,来到了荣府的玲珑屋。今天,他要重新检查玲珑屋的一瓦一木,向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杀人密室发起挑战。
从门开始,千行再度开始了漫长而烦琐的现场勘查。
昨天是案发当日。因此勘查的顺序,是从尸体开始,到尸体周围的桌椅、摆设,再以尸体作为中心点进行范围的扩大,最后到墙体和门窗。也就是,以人为基点。
千行将今天勘查的重点进行了调整。他打算以玲珑屋这所建筑作为基点,从建筑本身的角度出发,去找出他所需要的线索和值得注意的疑点。
首先从门开始。
一幢建筑最常用的出入口,就是它的门。在推理小说中,最常见的密室制造手法,也是在门上来做手脚。
比如,对锁孔或钥匙做手脚来进行自由的打开和关闭,通过两把钥匙相似的特征来进行偷梁换柱,通过控制极细的丝线来移动门闩或铰链,利用弹性、惯性、重力、磁性等物理力来控制上锁,利用某种特殊门锁不为常人所熟悉的特点在门外上锁,用钥匙在门外上锁后再通过某种方法将钥匙放回室内等等。
但这些在千行所熟知的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经典诡计,在这对玲珑屋唯一的双开门前,却看似失效了。
千行执着地再次检查了门闩。
门闩由上下两根方形截面的粗长樱木条组成,用来卡死双开门的中央区域,门的两边则被八套合页牢牢固定在门框的两边。
上门闩的一端被铜钉钉在左侧门背后,另一端可自由活动,用时从上至下,落入右侧门上的卡槽,并封闭保险木。
下门闩则是插入式的,插入右侧门的终端卡槽后,再将左侧门的起点卡槽封闭保险木。木条左侧由一根绳索联系,开门时将其从卡槽中抽出,自由悬垂于左侧门的下面。
安装双门闩,并且采用了落闩与插闩这两种不同的上闩原理,与两侧的八套合页(一半的双门是采用四套合页)一样,显然是出于双重保险的考量。
虽然两侧门的上部与下部,还装有四套铜插销,但很显然这是多余的。因为两扇门与门框之间惊人地严丝合缝,这四套上下的铜插销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当然,如果将这些插销全部锁死的话,仅凭周焘和荣俊赫两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撞不开门的,恐怕必须动用工具或机械,方能将其破坏。
毫无疑问,双开门是由于遭受极大外力的冲击,被生生撞断了门闩而打开的,门闩的两头还完好地处于卡槽与保险木的内部。
可见,现场目击者所言非虚。门在被撞开前确实是处在严密锁闭状态,也就是两根门闩所造成的双重保险状态。
不仅门闩毫无疑点,经千行的仔细检查试验,门与门框之间,以及门框与墙体周围也不存在一点点的漏洞。
根据千行的仔细检验,从两根门闩、卡槽,以及保险木的表面来看,根本没有类似大头针等尖细锐器造成的针眼痕迹。这就意味着,根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曾有丝线等其他物质与门闩的关键部位进行过物理连接。而根据千行前次的当场试验,所有的窗户几乎与门、地板一样,没有哪怕一丝丝的缝隙存在。甭说信用卡,就连一张薄纸都不能通过。
那么,丝线从何而来?
由此,千行的心里形成了牢固的想法。想从门、窗户与墙体找出一丝漏洞来,穿过某种控制门闩的工具,达到开门和锁门的目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任何试图从门找到密室制造方法的突破口的想法,无疑都是徒劳的。
检查完门之后,千行开始检查屋中的八扇窗。
刘晓伟一直站在门口,一方面协助他的勘查工作,一方面也保护着他的安全。按照安力为的事先吩咐,只要他有事离开,千行的安全就由小刘来负责。
小刘不敢轻易打扰千行的思绪,因此只是站在门口,望着千行不厌其烦地将窗户一扇一扇打开、检查、关上,再打开、检查。
他略微感到有些无聊。小刘不知道像这样枯燥的、周而复始的工作,对于破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但他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烦躁,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千行的吩咐。他知道,千行所特有的天才思维,并不是他所能理解的。而这就是千行能够得到头儿和贺科尊重的理由。
“咦?!”
在检查到第八扇窗的时候,千行的喉头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刘晓伟没有忽略这个细微的声音。经验告诉他,千行或许有所发现。但他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伸长了脖子,注视着千行的一举一动。
千行果然回过身,本来像用PS蒙了一层灰色蒙版的脸上,散发出明亮的光彩。他的嘴角露出俏皮的笑意,招手示意小刘过来。
“看。”千行抬起右手一指。
顺着手指,小刘走到近前,朝着窗棂的下缘部分看去。在窗棂下缘的中间,接近窗子插销卡槽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方形印迹。
“你认为那是什么?”千行饶有兴致地问道。
“看起来,像是被擦过。不过具体的我也……”
“窗棂的下缘布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是吧?”
“是的。那么……”
“别的窗户,窗棂下缘也同样有一层这样的灰尘。”
“是吗?那么别的窗户有这样的擦痕吗?”
“没有。别的七扇窗,灰尘都保持了均匀分布的状态。再仔细看,这不是擦痕。”
“是呀!如果有人擦拭窗棂上的灰尘的话,应该不会只擦这一点点地方嘛。”
“你来看。”
千行走到房屋中间,从书桌上找出一张薄纸片,将它从中对折,再对折,一直折到纸片形成了一个一寸见方大小的折纸团。
小刘看着千行的动作,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
千行拉着小刘,走到第一扇窗前,伸手拔出插销,打开窗户。
“看。这里的灰尘是没有人动过的,对吧?”
“没错。”小刘低下头,仔细地检查。
“好。再看这个。”
千行将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的折纸团举到小刘眼前一亮,然后将折纸团轻轻放在窗棂下缘的中间,最后关上窗户。
“哦,我明白了。有人故意打开插销,却让窗户看上去像是关闭的状态。”小刘恍然大悟。
“没错。这样做,是防止风把窗户吹开。凶手需要那扇窗户保持一种紧闭的状态。或者说,他需要让人相信,那扇窗户一直是被锁住的。”
“如果这真的是凶手所为,那么第一层密室将不攻自破。”
“是这样。但我想也没那么容易。下面,我们就来排除其他的可能性。玲珑屋门窗的日常维护,是什么人的工作?”
“应该是根叔的工作。整个后花园的日常维护,都是根叔负责的。除非一个人难以完成,他才会叫上儿子周焘或别的人。”
“好。那么我想应该先问问根叔,最近有没有动过这扇窗户。比如更换损坏的插销、合页、玻璃什么的。如果这个痕迹只是无意间造成的,那就推翻了我们现在的怀疑。”
“好。我这就去问。”
小刘满怀干劲地去了。
千行不慌不忙,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不再拘泥于门窗的局部细节,而是将目光四下移动,对房屋结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玲珑屋呈正方形,是一座传统的纯木建筑,无论从形态还是意蕴上,都体现了中国古代建筑工艺的精巧与完美。
若是从外部望去,玲珑屋恰似一座千年古寺的大雄宝殿,古朴而庄严。
环绕玲珑屋四周的灌木丛,远远瞧上去就像是寺院外栽满灌木的篱笆墙,可走近一看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竟是西洋宫廷式的绿植迷宫哩。迷宫不深,也不复杂,完全不必担心会迷路,走入其中的人都会深深地感到,这样的安排别有一番趣味与惊喜。
远近的感受不同,或许就是玲珑屋外貌的最大特点了。这样的反差与和谐集于一身,不免令人想起因中西合璧而闻名遐迩的世界之园——圆明园。
进入室内,有如走进了博物馆的巨大展厅。
不过,细心的人向上观察的话就会发现,玲珑屋的顶部并没有沿用纷繁复杂的歇山顶或庑殿顶结构,而是改用了更为简洁实用的民居斜梁结构。
这种设计可谓庄严与亲民的结合。
古代的权贵出于用复杂、奢侈的建筑结构来彰显其与众不同的尊贵身份的考量,多采用歇山顶和庑殿顶结构。在歇山顶建筑中,必须在堂间保留柱子。像玲珑屋这样四方形建筑的话,柱子至少得有四根,如果加有外檐,就得分外檐柱四根和内檐柱四根,外檐柱可与墙面融为一体,内檐柱则需按照四向方位在堂间分布,这样才能均匀而合理地分配对整体建筑的力学支撑。
而传统民居里常用的斜梁结构,则是将支撑力直接转化到横梁和墙面,省去了对柱子的依赖,使得屋内不再被分割,因而空间更大,也更加完整和统一。
在玲珑屋的设计中,简单的斜梁结构不但没有使建筑风格趋于简陋,相反地,使得空间扩展而营造出一种大气磅礴的风范来。
除了斜梁之外,玲珑屋的其他设计也秉承了传统的建筑理念。木与木之间以传统的榫卯结构相接,环环相扣,错落有致,呈现出一种优美和谐的结合关系。
在室外光照充足的晴天,人们身临其间,浮躁的心刹那间会变得平静,蔓生出心旷神怡、舒畅达观的奇特感受来。
室内的家具、摆设和陈列品,无一不体现出主人浓厚的中国传统审美意趣。
中央悬垂的巨型水晶灯倒是西洋风格的,灯分七层,由形色各异的菱形水晶体组成,灯泡包于水晶之中,可按用户的需求逐级打开。所有灯泡打开后,通体晶莹剔透,令人赏心悦目。
在这个中式建筑之中,西洋水晶灯并无突兀之感,而是与其他装饰融为一体,相得益彰,体现出设计师将中西方文化进行结合的美学表现倾向。
整座玲珑屋的主光源便是这盏水晶灯了,全开后不但使屋内无死角,而且能将房屋的顶部结构也全部照亮。人进屋时,便可看到整体建筑结构的全貌,产生一种特殊的视觉感受。
千行将水晶灯全部开启,歪着脑袋,不时抚摸着下巴,表现出对西式水晶灯和中式斜梁结构完美联姻的浓厚兴趣。
小刘很快就哭丧着脸回来了。根叔曾在一月前修理过那扇窗户的合页,他记得当时是用小纸片来进行固定的。
设想又落空了。
不过,千行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失望。
“咱看看上面如何?”
千行话题一转,突然地往上一指。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上面是结构复杂的顶梁。
小刘的脸变得更难看了。
这小子可真是没事找事。小刘的心里嘟哝着,可实际说的却是:“屋梁吗?没……我想没问题。只是要检查上面,就我俩的话,怕人手不够吧?我再去叫两个干警一起检查吧?”
“不。就咱俩。”千行回答得很干脆。
半个小时以后,玲珑屋里已经架起了五架高矮不同的人字梯。小刘向荣府借来了可供使用的所有梯子。
千行站在其中一个梯子的顶端,眯起眼睛,向上张望。
“现在,我要把水晶灯先关掉。”
“那太危险了。”
“看,我抓住了梁。一分钟就成,然后马上就打开。”
“那好吧。我去门口关,你别动啊!千万别动。”
“不用。遥控器就在我的手里。”
“遥控器?”
“对。荣应泰的书桌上就有水晶灯的遥控器。”
“怪不得!我说呢那是什么遥控器!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啪——千行摁下了水晶灯的遥控器。
随着灯光的关闭,整个顶部一片黑暗。
小刘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此刻他最担心的,就是千行由于过度地关注某处细节,忘却了自身的安全而失去平衡。倘若千行现在从梯子上掉下来的话,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减缓千行下坠的冲击力。因此,小刘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千行的一举一动。
“咦?”上面的千行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
“怎么了?”
“有意思。刘叔,请再搬一个梯子过来,你也到我这个位置来。”
“我也……那谁来扶梯子?”
“别磨叽了,这梯子很稳。快。”
小刘搬来了另一架人字梯,凑上前来。
“你看,那是什么?”千行一指不远处。
大约东面的屋顶斜坡一处,在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有如针眼大小的椭圆形亮点。
“‘洞’?就是你说的‘洞’?”小刘兴奋起来。
“现在大概上午九点,这个洞只剩下一半了。据我的估计,半小时前,这个洞是正圆形的,而再过半个小时,从这个角度将看不见这个洞,因为太阳向南移动了。”
“太好了。密室终于被我们发现了‘洞’,真可谓迷雾中的光啊!如果我们不是在大白天关了灯观察的话,还真的无法发现。即使处于现在的位置上,能看到这个‘洞’的时间,或许也只在一小时之内。”
刘晓伟一高兴,身体微微失去了平衡,幸好千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另一只手仍牢牢地扶在梁上。
“谢谢。”小刘看了一眼地面,心有余悸。
“让我们去外面再确认一下,这个‘洞’到底是什么。”
两人迅速将梯子搬到了屋外,玲珑屋东面的斜坡顶附近。
千行和小刘爬上梯子查看,这才注意到,原来,整座玲珑屋的屋顶,全部铺满了太阳能光伏板。
千行小心地控制身体的平衡,挪动着梯子。按照相应的位置,他找到了那个“洞”。
“真是想不到,荣应泰这样的富豪也会注意绿色环保,家里用的电居然是取自太阳能的。”小刘也架起梯子爬了上来。
千行用手一指,刘晓伟看到了那个“洞”。顺着千行手指方向一变,刘晓伟又看到了用来将光伏板的钢管支架固定在屋顶上的一颗颗细小的螺丝钉。
刘晓伟取出裤兜里的瑞士军刀,小心翼翼地拆下了光伏板钢管固定支架上的一颗螺丝钉,又试着将它楔入那个“洞”,证明两者的大小完全相符。
原来这个“洞”,不过是个螺丝眼。
“嗯,应该是工人在安装钢管支架时,不小心钻偏了位置而造成的废眼,可明明这个眼就在排水凹槽的附近,为什么下雨的时候不会漏水呢?”小刘自言自语道,“哦……我明白了,光伏板成了这个洞眼的风雨遮挡物,即使仍有雨水落到光伏板下面,也会顺着凹槽流下去。哪怕有一点点的水还会钻进这个小眼,也只能引起微不足道的渗漏,根本不会形成水滴,来引起主人的注意。”
千行没搭腔,只是自顾自地盯着一个地方仔细端详。小刘也跟着凑上脑袋去。
四周光伏板的钢管支撑架上都布满了灰尘,但位于屋顶斜坡排水凹槽上方的一根钢管上却出现了一个两厘米长的“干净”区域,好像曾经放过什么东西。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千行问道。
“像是……安装的工人曾在这里放过毛巾,或是工具包什么的。”小刘答道。
“玲珑屋从建成到现在有几年了呢?”
“三年多了。我问过荣家的人。”
“那么,这些太阳能光伏板,是建屋初期就装上的呢,还是最近才装上的?”
“这个我也知道。它们是在房屋建成时安装上去的。”
“这就奇怪了,难道……”
“这与凶手进出玲珑屋密室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小小的螺丝眼,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连雨水都灌不进去,更别说凶手是个大活人了。另外,它距离门闩和离这最近的窗栓,直线距离都超过了十五米,千行,你真的认为有使用丝线操控门锁的可能吗?”
“什么可能性都不能放过。多找些干警来,对屋顶的内部梁上区域和外部太阳能光伏板下的区域做一次地毯式搜查。”
“好,我马上去叫人。”
刘晓伟打电话汇报的时候,安力为的车已经驶进了荣府。
在了解情况之后,安力为很高兴,立即向贺科要来了七八个警员和梯子等工具,按照千行的吩咐,对顶梁部分展开了细致的排查。
眼看着警员们如火如荼地工作起来,安力为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案情发展到现在,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正在落入深渊,毫无着力之处,而今天,他终于第一次有了向上升腾的感觉。他的血液开始沸腾,胸中充满了由地心深处冒出的无尽热力。就是这股源源不断的热力,将支持着他和他的战友,将真相从邪恶的黑色魔盒中释放出来。
千行离开了小刘和大家,独自一个人走在窄窄的石径上。
现在,他需要冷静。
只有绝对的冷静,才能使得一个推理师判断出,出现在眼前的点,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些点,将不断增多,并连成一条线,而线与线之间,又将以经纬相连的方式,最终织成一块布。那便是案情的全貌,一块足以描绘出事实真相的画布。
透过松柏的枝丫,初冬的暖阳均匀地照在千行白净的脸颊上,迷得人睁不开眼。
千行眯起眼,抬头望向树枝的末端。
一只歇脚的云雀,突然展开翅膀,飞掠而去。
温暖的阳光形成了七色的光环,旋转灵动,令人感到大自然无穷的生命力。
在如此和谐安宁、生意盎然的空间里,居然暗含着对生命的漠视与无情杀戮,隐藏了人性的丑恶与扭曲。
千行索性闭上眼,因为只有闭上眼,才可以最本能地去感受到那束光的力量。
千行的心中,始终有一束光。
这就是邪不能胜正的原因。
这束光,就是引领千行去破除一切阻碍的剑。
“嘿——”
耳边传来嘶吼之声。
剑?千行睁开眼,心中念道。
他不由得迈开步,向着声音传来之处走去。
夹杂着人的低沉嘶吼与步伐移动之声,千行还听到了轻微的锐物劈空之声。
根据经验,他认定了自己的判断。
不知不觉之间,千行已走到了体育馆的后门。
他无意打扰,便踮起脚步,悄悄地溜了进去。
西边剑道馆里,人影晃动,杀气升腾。
道馆的西北角上有一个与人齐高的大穿衣镜。透过那里,足以看清那凌厉的剑锋。
来回游走的步伐,有如行云流水般娴熟的招式。
千行明白,这是个高手。
千行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赞叹。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脚步,从拐角处露出半只眼睛。
舞剑者,是荣俊赫。
不知是不是捕捉到了千行脚下发出的摩挲声响,或是他微弱的鼻息,俊赫的剑猛然间收住。
剑与目光一起,在刹那间便稳稳停住,有如一尊战国时代的武将雕塑,伫立在空旷的剑道馆中央。
杀气腾腾,寒意逼人。即使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室内,那把剑,依然散发着深蓝色的冷光。
这是一把真剑。
千行的双眼,已被这把真剑深深地吸引住。
“好剑法。”他不由赞出了声。
荣俊赫缓缓地回过头去,冷冷的眼神转向千行。在认出了千行之后,他的眼神逐渐恢复了常态,流露出柔和的善意。
“原来是你。”荣俊赫露出一丝微笑。
“我在院子里听到了这里的声音。”千行摸摸头。毕竟是打扰了主人的练习,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也……懂剑道?”俊赫的眼中没有责怪,反而露出了同道特有的亲近。
“三段而已。只是在学校的剑道会里练习,还没机会见识真正的比赛,所以今天有机会见到大少爷的高水准练习,真是打心眼里感到佩服。”
“你这样的年纪,三段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呀。”俊赫面露惊奇之色。
“看大少爷的手法,至少已是六段的练士了吧?”
“惭愧。不过,你不必叫我大少爷,叫我俊赫就成。你叫千行?就是那个警察的高参?很高兴认识你。”
俊赫将剑还匣,友好地伸出右手。
把握之间,千行便感受到俊赫的指掌不但苍劲有力,而且坚韧有度,不愧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剑士。
“可以……讨教一下吗?”千行突然问道,口吻带着谦逊。
俊赫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纤弱的少年竟敢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啊!不过……只能用竹剑哦!”
“当然。如果用真剑的话……恐怕我……”千行略带自嘲地说道,“不过……你平时都是用真剑来练习吗?”
“是的。真剑的修炼和竹剑的练习完全不是一码事。竹剑的练习是为了参加比赛而准备的,只有真剑才是为了磨炼心性,达到剑道的终极目的——人格的修为而生的。”
“你说的……是古剑术吧?这就是所谓kendou(剑道)和kenjutsu(剑术)的区别吧?”
“啊?!连这个都懂呀?没想到三段的你,对剑道的理解已经远远超越一般的练士呀!”俊赫笑道,“那就……请。”
俊赫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中指指向放置在场边的两套黑色剑道护具。
俊赫与千行分别穿好垂、胴,戴上面,最后穿上甲手,从架子上各自选取自己中意的竹剑,插在腰带左边,步入场的中央。
两人面对面,行跪礼之后,直起身,各自拔出腰间的竹剑,以剑尖部分相触,同时保持挺直的上身姿势,缓缓立起。
两个人,两把竹剑一动不动,就像凝固了一般。
千行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在甲手里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水。
突然,两人几乎同时向后跳退一步,剑尖直指对方的鼻尖,再次保持了凝固的姿势,蓄势待发。
“喝!”俊赫的口中发出一声低吼。
俊赫的剑尖微颤,似有向前攻击之势,身子却丝毫未动。
是一记虚晃。
“嘿!”
随着另一声怒吼,千行的身形已随声而出,向前迅速推进,剑身高高抬起并迅速向前落下,做出了一记伸击面(Nobi-Men),剑尖直指俊赫的面部。
俊赫向右侧后退小半步,用剑尖挑开了千行的剑身。几乎与此同时,他放低剑身,迅速向前突进,直刺千行的前胸。
千行意识到不妙,连忙收住前进的脚步,用自己剑身兜住俊赫的剑尖,顺着剑身划下,用剑身相抵的手法,顶住了俊赫的凌厉攻势。
双剑相抵。俊赫稳步前进。一步,两步,三步。千行保持住姿势,逐步后退。
第一个回合,千行便看出了开局的高下。现在,他只是用巧妙的方法来缓解俊赫的步步进逼,试图采取黏着法,消磨对方第一波攻击的意志。
这的确是个聪明的方法。在双剑黏着的时候,本来具有优势的人一般会因为无法短时间取胜而消磨了意志,因此与其陷入僵局,不如暂时主动撤出黏着态势。即使是高手企图主动撤离,也难免不会留下片刻的破绽。而就是这一丁点的破绽,就可能令弱势者反败为胜。
千行的步伐停了下来,顶住了俊赫向前推挤的力量。
两人各不相让,双方保持这种姿势。
俊赫将剑身微微挪动,似乎想迫使对方以为自己已经露出破绽,但千行始终不为所动,保持着以静制动的姿态。
突然,俊赫的身子向下一沉,剑身转到了千行的剑下面。
千行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向后一跃。
俊赫以蹲身迅速突进,以逆风之型,向千行的腰部袭来。
千行连连后退数步,调整自己的身形。
没等他站稳脚跟,俊赫的身体已经腾空一跃而起,剑身转为袈裟斩,向着千行的右面劈空而来,剑尖稳稳地落在千行的面甲前方一寸之处。
仅两个回合。胜负已分。
千行无奈地后退一步,垂下了手中的剑。
俊赫也将剑缓缓收回,交到左手,握于腰间。
千行向俊赫深鞠一躬。俊赫也向对手还礼。
比赛以俊赫的胜出而结束。
“承让。你今天心事重重,所以不能专心致志,让我得了便宜。”俊赫一边将竹剑放在架子上,一边说道。
“技不如人而已,哥哥客气了。不过,今天确实有点收获。”
“是……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要说是线索……恐怕现在还无法确定。不过确实有了点思路。”
“哦?”
“俊赫,你知道密室杀人吗?”
“略知一二。在推理小说中,密室杀人是完美犯罪的一种类型,也是很高级的表现形式。”
“是啊!”千行叹道,“玲珑屋一案,凶手就体现了密室杀人的特殊形式呀!”
“我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地制造密室呢?这一点,值得我们去思考。说到制造密室的动机,我觉得无非是三类。其一是凶手必须制造密室,只有这样才可以令警方的侦破陷入僵局,最终不了了之;其二,彰显自我,凶手并没有密室杀人的必要,但存在展现其智商或是别的心理需求;其三,转移视线,凶手可以用别的形式杀人,但为了逃避罪责,隐藏自己,栽赃别人,他需要偷换概念,转移警方的视线。在我看来,动机就只有这三点。即使在汗牛充栋的推理小说之中,密室的形式千变万化,最终也逃不出这三种动机的类型。”俊赫若有所思但又坚定地说。
聆听着俊赫的言论,千行不由得鼓起掌来。
“看来,俊赫君对完美犯罪很有研究啊!”千行赞道。
“承蒙夸奖!多年来,品读推理小说成为我业余生活的一个爱好。不过……对于完美犯罪的存在,我一直保持质疑的态度。不知千行你是怎么看的?”
“所有推理小说中的完美犯罪,都不能被真正意义上称为完美犯罪。”
“哦,”俊赫颇感兴趣,“怎么讲?”
“所谓完美犯罪,从概念上讲,就是完全不能破解的犯罪。而所有的推理小说,原则上都必须破案,否则不能满足推理小说针对读者的基本需求。因此,完美犯罪不断出现于推理小说之中,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嗯。千行的……‘悖论说’很有见地。说下去。”
“推理小说中之所以频频使用‘完美犯罪’,那是作者普遍采取的一种夸张手法,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吸引读者的眼球。用得多了,便在作家和读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实际上,这类所谓完美犯罪,应该被称作‘准完美犯罪’。它可以无限接近纯粹的完美犯罪,但不可能与之完全等同。这有点类似于数学中的‘≈’。”
“那么,在千行看来,在现实生活中,完美犯罪是不存在的喽?”俊赫的脸上分明写着“好奇”二字。
“存在的。”千行很确定地说。
“存在?听起来貌似有些矛盾哦。那么,你认为怎样的犯罪能被称作真正的完美犯罪呢?”
“真正的完美犯罪有三种。第一种情况,这是根本没有被人发现的犯罪。这是绝对情形,也是极致状态,是最为成功的完美犯罪形式,但很遗憾,这根本不能够出现在推理小说之中,因为它没被发现,就构不成必要的情节表现。”
“有道理。原来,我从前的理解都错了啊!第二……”
“第二种情况,犯罪行为被人发现了,但由于对手的狡猾布局和特殊的情况造成,侦探无法找到凶手,更无法破解他的诡计。有一种存在于推理小说中的,最被读者津津乐道的范例就属于这类。由于凶手的思维方式或智商比侦探或警察高出一截,形成了落差,或者,凶手对侦探进行成功的误导,令侦探进入无法自拔的误区。多年后,侦探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思维盲点,认定了凶手,但该案已经拖过了法律追诉期,使得他望洋兴叹,只能任由凶手扬扬得意。”
“没错,这恐怕是推理小说中读者最热衷的情节了。”
“第三,即使我们确定了凶手,破解了他的诡计,还明白了他的动机,但无法得到将他定罪的足够证据,形成只能任其逍遥法外的无奈局面。”
“这也是读者迷恋的情节。”
“读者最迷恋的后两种情节,小说中最常用的情节,在现实中并不是最成功的。只有不被发现的犯罪,在现实中才是最为成功的。这桩犯罪,就像空气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注意,这种凶手的作案手法有时并不高明,甚至很低俗。”
“是啊!这……恐怕也是一种悖论吧?!”俊赫叹道。
“是的,推理小说与现实案件之间的相悖。这是个哲学命题。所有完美犯罪,都只能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推理小说中的完美犯罪,都是假命题。”
“不愧是少年推理师呀!”俊赫也鼓起掌来,“听君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
“彼此彼此。俊赫……知道我和警方的关系?”
“哦!听周焘和安叔说的。”
“原来是这样。”
“父亲死后,我也一直在寻找案情的线索和突破点。千行,相信有了你的帮助,真相一定会浮出水面。杀死父亲的凶手,终将难逃法律的制裁。”
“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谢谢。”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对了,当年负责设计、建筑和装潢玲珑屋的人,分别是谁?”千行突然问道。
“玲珑屋的设计者是父亲和林念祖,建筑和装潢都是林念祖负责的,大概在三年前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千行转而指向远处的窗口,“那个……恐怖的亡灵,就是出现在那里吗?”
“是的。”俊赫用手指点窗外,“当时,我就站在窗户外花坛的那个位置,安叔和父亲就站在我的身边。鬼魂出现的第一个位置在窗户边的这一点,第二个位置在那面健美室的窗户边。”
“两点之间的挪移,只用了一秒钟?”
“是啊!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它究竟是怎样穿越我们三个人的视线。毕竟我们都站在大门的前面,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当时,前门和后门都开着,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后门外的月光……”
说着,俊赫的脸上逐渐地爬上了淡淡的铁灰似的暗色。如同一种病菌,沿着他的躯干蔓延,扩张……顷刻间布满了他的全身。
千行感到了背后的寒冷。
他知道,那是恐惧,和死亡之色。
从俊赫的眼神中,千行深深地感受到了那一夜的恐怖。
“带……带我从头到尾看一遍,可以吗?”千行试图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好。没问题。那么,从我们赶来的方向开始吧。”
俊赫恢复了常态,在剑道馆西北角的穿衣镜前脱下道服,换上便装,带着千行走出体育馆。
荣应泰夫妇的灵堂搭建在南大门附近的空地上。
荣府最不缺的就是空地,因此巨大的灵堂看上去颇有大宅门的尊贵气势。
前来祭奠的人员除了亲眷、外戚和友人,商界的各位大佬都趋之若鹜,悉数到场,同样包括政界的要人。当然,也不乏与荣家毫无关系的三教九流、闲杂人等混杂其间,许是为了借用荣家的平台各自寻找商机吧。因此,没到中午,灵堂的两旁已经挂满了花圈、挽联以及亲朋赠送的祭幛,新来的人只能将花圈等物交与周焘指挥的下人,直接摆放在灵堂外的空地上了。
守灵的家主,是荣家的长男荣俊赫。
面色疲惫、披麻戴孝的俊赫,从早上开始就在父母的遗像下保持着跪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却已无泪水滑落。先前的泪痕布满了耳际腮边,可见他昨夜伤心到了极点,泪水已经哭干。
不施粉黛、头扎麻巾的大姐荣熙真是灵堂的主持,带领荣府人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应对着前来祭奠的一拨拨友人。
灵堂一侧点着高高的长明灯,据说有七七四十九层,经久不灭。长明灯旁,法喜寺的一干大德高僧身穿层层叠叠的袈裟,手执法器,正在高声诵经,为逝去的人们超度亡魂。
安力为和千行一起,坐在灵堂一角的客席上。
他有意选了一个离主人比较近的位置,因为他认为前来祭拜的人群中,或许会有凶手出现,必须仔细观察。
按照常例,很多凶手都喜欢在杀人后返回现场。
动机不外乎三种:一是想确认受害者已经死亡,有些凶手会因为当时极度恐惧,以致急于逃离杀人现场而忘了当场确认;二是想知道侦破的情况,通过对现场的实地感受,来打探警方关注的程度与负责警察侦破能力的深浅;三是比较另类的,就是从目睹受害者家属和警方的忙乱中,来得到一种特有的满足感,兼具某种挑战和揶揄的意味。
对于每一个悼客的一举一动,安力为始终目不转睛,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只有在两拨悼客来去之间的空当,他才长吁一口气,活动活动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麻木了的筋骨。
他一回头,看到千行正死死盯着前方的一点,表情甚为奇怪。
顺着千行的眼光看去,那是端放在灵堂最醒目位置的,荣应泰的遗像。
安力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一直只顾着审查悼客,他竟没发现,这原来是一张令人心头猛然一惊的黑白大脸。
安力为回想起,刚才来的好几位悼客惊慌失措的样子。
怪不得他们表情怪异!原来是因为这幅遗像。
这幅遗像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安力为很熟悉逝去的荣应泰,一时却也说不出原因来。
相片里的荣应泰,就如同往日给人留下的印象一样,眼神如鹫,浓浓的剑眉,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木刻般的沟壑。黑白的影调,更增添了一份沧桑感……
但是……往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今天来看的话,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安力为看了许久,也没能得出一个答案来。
“微笑。”千行没有回头,但确实是在与安力为说话。
“微笑?”安力为皱起眉头。
细细看来,确实如此。荣应泰的嘴角右边微微上翘,似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不仔细瞧的话,还真是没能察觉。
“蒙娜丽莎的微笑。”千行还是没有回头,依然紧紧盯着那张遗像。
安力为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想起了在现场看见的,荣应泰死后的表情。没错。简直如出一辙。
那笑容里,是一种看破红尘的释然?一种掌控全局、目空一切的得意?是对十方世界里世人皆醉的轻蔑?还是……
他苦思冥想,依然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
夜幕降临,灵堂外点起了一排排的御灵灯。
“今天晚上,该不会再次上演亡灵现身的一幕吧?”
看着御灵灯闪烁的微弱光芒,安力为又想起了那个令身经百战的自己都恐惧的夜晚。
他深深感到,在这个看似热闹、人声嘈杂的灵堂内外,隐隐暗含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气息,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散发出来的,冷冷的杀意。
猛然间他意识到,正有人在盯着自己,目光直射心魄。
定睛一看,原来是千行。他正用一种颇含深意的复杂眼神看着自己。
安力为张开嘴巴想问,但又不知该问什么。
“凶手……就在这里。”千行幽幽地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安力为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我会抓到他的。”
千行的这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忽听门外一阵骚动,将安力为拉回到现实中来。
有周焘和几个仆人的高声呵斥,还有一个女人,似乎在苦苦恳求。听起来,有点像是李妍的声音。
安力为和千行一齐望向不远的门口。
安力为刚要准备起身前去查看个究竟,只见周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荣熙真的面前。他俯下身,向熙真低声耳语了几句。
熙真听完,略微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
“让她进来吧。”
“是。”
周焘领命,匆匆走出门外。
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安力为眯起眼望过去。果然是李妍。
不过,今天的李妍和往日里风格迥异。
平常的她,衣着时尚,鹤立鸡群,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保持着一股潮Style。天生拥有一双能勾人魂魄的眼睛,目光流转之间,便能令周遭的男人们想入非非,倾倒执迷。她总会看似不经意,却在一举一动之间,适可而止地裸露身体某些部分,每每还都显得那样自然,绝不夸张做作,因此总能得到人们一种不忍释卷的特殊视觉关注。
只用“尤物”来形容的话,恐怕已经过时了。
刘晓伟曾用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新潮词汇,给了李妍一个终极评价——童颜巨乳。天使般稚嫩的容颜与魔鬼般曼妙的身材,这几乎是每个正常的男人,尤其是宅男梦寐以求的女神形象。
安力为同样是个男人,对于李妍,自然也不可能毫无生理反应。只不过他身为刑警,又是属下的师范,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原欲,抵抗外来的诱惑罢了。
而今天的李妍,与之前判若两人。
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呢风衣,紧紧裹住了女神的婀娜曲线。高高的立领,完全遮住了她光滑如玉的脸颊。
她简直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从那团深黑色的人形之中,安力为隐约捕捉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忧伤眼神。这眼神令他愈发觉得寒冷。
那仿佛不是这个世上应有的人,而是来自中世纪哪部文学作品中的,一个独自矗立在海边,暗自垂泪的黑寡妇。
这个形象牢牢地揪住了安力为的心。在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警察身份,突然从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痛楚……
全场噤若寒蝉。没人再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憋住气,齐刷刷地望着这个黑色的女人一步步走向供桌。他们同时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正向灵堂中央袭来。
李妍举起右手的花束,用双手捧着,面向荣熙真鞠躬。
熙真没有说话,而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死死盯着李妍,身体微微一欠,算是还礼了。
跟随在李妍身边的周焘没有立即伸手去接花,而是看了一眼大姐,请示主人,这束花到底该不该接。
一角的安力为突然注意到,荣熙真并没有马上示意周焘,而是转过头,与身旁的林念祖对视了一下,似乎在交流着什么。林念祖没有说话,但大姐似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荣熙真冲周焘微微点头。
周焘双手接过了花束,将它放在供桌前。
李妍旁若无人,向着遗像双手合十,默默说着什么。摇曳的烛光之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洒在地上。
祷告结束后,李妍依然向熙真礼貌地深鞠一躬,擦干眼泪,默默走出灵堂。
林念祖跟随着李妍走了出去。
由林念祖来负责送客,恐怕在荣府也算是极高的礼节了。
今晚过后,李妍怕是再也不能踏入荣府一步了。
看着李妍远去的背影,安力为暗自想到。
御灵灯下,那黑影显得那么纤细,简直称得上弱不禁风。
黑色高跟鞋踏过灵堂外的地面,发出清脆而凄凉的声响,有如鬼魅。
安力为与众人一样,一直凝望着李妍的背影走出南大门。那扣人心弦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之中。
“把那花扔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打破了凝结的寂静。
是荣熙真。
她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眼看着周焘将那束花取下供桌,扔到了南大门外。
安力为和千行相视一愣,不由得对面前的这个女子肃然起敬。
不愧是荣氏长女,竟有如此大家风范。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将小三哭丧这样棘手的事情,处理得大方得体,滴水不漏。
第二天,荣应泰夫妇正式下葬。
入夜,精疲力竭的安力为开着他的破车,准备回家看看。专案组成立以来,在他的印象中,只回过一次家。每天的工作早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困了,就在车座上对付一下,累了,他就索性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窝一宿。
儿子熟悉的面孔,最近在安警官的脑海里总是变得很模糊。
以前可不是这样。每当他陷入僵局,无法突出重围的时候,儿子的笑脸,总能给他鼓起一股莫名的力量。可最近……这是怎么了?有过那么几次,在难得闲暇下来的那几分钟里,当他点起烟,努力想着儿子的笑脸,可怎么也不能看清,就好像镜头被故意调到了虚焦的位置。
这一点令他多少有些苦恼。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这个当爹的忘记了儿子的容貌,那该算是大公无私,还是无情无义呢?无疑,领导们和组织上一定会表扬自己是工作敬业,为大家舍小家……但亲友们又会怎么看呢……
想到这里,安力为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
车窗外如此安静,连鼓噪不停的虫子都选择集体闭口,除了自己车子的引擎,几乎听不见一点别的声音。白天的喧嚣已经退去,那些刚才还在为了被称作“浮云”的东西而四处奔忙的神马,现在一个也看不见,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还在和他一样工作。
他摇下车窗,呼吸着冰冷而令人清醒的空气。
原来,时日已经接近深冬。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划破了夜的寂静。
是老夏。
“老安,在回家路上?别回去了,免得挨媳妇儿骂。鼓楼拐角,王大妈爆肚。就我一人,快来吧。想跟你聊聊。等你啊!”
也没等安力为说话,夏军就顾自挂了电话。
安力为苦笑地摇了摇头,打转方向盘,冲着鼓楼方向驶去。
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老战友之间,没那么多废话。安力为知道夏军想跟他倾诉一下。听话音就明白了,他心情不好。
其实自己还不是一样。自打专案组成立以来,自己的心情就没好过。
这是一家恰如其分的小店。就一间门脸,本来应该是自己家的客厅。在南方很少有做京味爆肚的饭馆,南方人吃不惯。可从北京调来的夏军偏就好这口。老板王老太也是北京人,跟随丈夫南下来到这里的,一住下就再也没离开过。丈夫死后,她便开了这个小店,一来满足自己的口福,二来也为像夏军这样的老乡服务,彼此找回一点童年印象中家乡的气氛。
安力为进来时,夏军已经喝了半斤二锅头。
夏军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替安力为倒上酒:“知道干吗那么晚把你拖过来吗?”
“华鼎坤那条线……查不下去了?”
“嘿!你小子神了。唉!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喝的这德行,还能有别的事吗?”
“哼哼。”
“说说,怎么了?怎么就查不下去了?”
“先不说那帮当官的做了什么,先就咱自己直觉上分析分析……你真觉得荣应泰的死,会和华鼎坤有关吗?”
“到底怎么了嘛?华鼎坤这条线是你提出来的,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小呀。怎么了?你动摇了?”
“不……怕你笑话。我动摇了。”
“啊……”
“起初,我觉得华鼎坤的嫌疑最大,因为他和荣应泰之间几乎是不共戴天。可是……调查越深入,我就越……觉得这不像是华鼎坤干的。”
“怎么个不像法呢,接着说。”
“你想,华鼎坤和荣应泰一样,在商界都是大佬级的人物了。你听说过两个已经功成名就的江湖大佬,会为了彼此的仇怨,像俩街头小混混那样玩命,非得搞死一个才算完吗?”夏军一饮而尽。
“嗯!这倒是……有点道理,”安力为点头道,“只有在小说、电影里才会那样。在现实生活中,是不至于的。虽然他俩都恨不能‘弄死’对方,但只会在商界的游戏规则里去‘弄死’,而不是横尸街头。”
“今儿窦局没错怪我。我口口声声说会从华鼎坤那里找到突破口,但其实……自己一心想的,却是依靠这个案子,一并铲除商界的恶势力。唉!老安,是我目的偏离了轨道,没怀一颗中正之心呀!”
夏军说着,又要拿起酒瓶子,被安力为一把夺下。
“老夏,你也别这么说。咱也是人,在破案的时候出现了一点点偏离,没有那么严重。你不准再喝了啊!”
“我心里不痛快。我夏军不是这样的人,咱俩共事那么多年了,这你应该知道。可这次偏偏……你让我喝!”
夏军伸手又来夺酒瓶子,被安力为狠狠一记打回。
“不许喝了。你夏军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即使存在铲除恶势力之心,又怎么了?别一点小事就哭丧个脸,跟个娘们儿似的。多大个事。来,吃爆肚。”
安力为往夏军碗里夹了一堆爆肚,夏军知道他诚心,转忧为笑。
“唉!我郁闷的时候呀,只有你才能懂我。”
“我还郁闷呢!谁懂我?”
“你郁闷啥?”
“嗐!别提了。我一直认为李妍的嫌疑最大,可贺科现在坚决支持千行的说法……”
“千行怎么看?”
“他认为凶手在荣家内部,和李妍没什么关系。”
“内部?嗯……没错。荣应泰一死,可能我们前面设想的很多问题都是错误的推断!有意思。我怎么没有想到……”
“我说老夏,你到底帮谁说话。落井下石哪?”
“我谁也不帮。我只是觉得千行的想法是对的。”
“你也觉得李妍不像是凶手?”
“嗯。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也觉得李妍不像。”
“真没立场。”
“理由很简单。李妍杀了荣应泰,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那……她那个小白脸呢?难说……”
“小白脸在哪儿呢?”
“这……”安力为一时语塞。
“老安哪,本以为这次我也能协助你破了这个大案,没想到一开始就使错了劲。不过……你现在的军师比我强百倍。看来,我是时候退出了。”
“退出?”安力为吃了一惊。
“是啊!窦局要求我暂时撤出专案组,增援黄科和滕战他们的连环爆炸案。不过你放心,他说了,只是先抽调我去应急,只要时机合适,就会立即把我再调回来。”
“也只有服从了。”
安力为的手机铃声像催命似的又响起来。
“都半夜了,谁呀……哦,是刘律师啊?遗嘱?什么?不是遗嘱?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能这么干?不是你?我看……是大姐荣熙真的意思吧?我马上赶过去,你们谁都别睡觉,必须等我。好。”
“怎么了老安?”
“暴风雨还要接着来呀!好吧,那就来吧。”安力为慢慢放下手机,“大姐,哦,就是那个荣熙真,自作主张决定瞒着我们,私下聚拢荣家的子弟,请刘律师宣读了荣应泰的遗嘱。真是小看她了,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
“遗嘱?千行果然没有算错。要不要我一起去?”
“不用了。咱们改天聊。我先走了。”
安力为迅速站起身。
就在起身的片刻之间,安力为忽然又一次想起了自己那可怜的儿子。
“唉!”
安力为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抖擞起精神,向门外走去。
赶到荣府,客厅的座钟刚好敲响十二点的钟声。
荣俊赫忙站起身来,替大姐解围:“安叔,真是抱歉。这不是大姐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我们荣家子女集体的决定。本以为可以避免麻烦,迅速让荣家安定下来,没想到……真是对不住。”
听到俊赫的劝解,安力为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安警官,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宣读的并不是‘遗嘱’,而是‘遗言’。这是荣总生前的意愿。”刘正隆接着说道。
“遗言?荣总临死前还有……”
“是的。不过,并不是荣总临死前几天留下的,而是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
“是的。五号的上午,荣总约我出来,交给我两个密封的信封,一个白色,一个红色。”
“咦?”
“当时我也觉得奇怪,可荣总让我不要问原因,只需严格执行就可以了。他了解我这个人对他的绝对忠诚,只要是荣总下的命令,我会像瑞士钟表一样精准无误地执行,绝对不会出现哪怕毫厘的偏差。”
“那么,荣总是要……”
“他要我安排某个人,将红色的信封以最高机密的程度,秘密隐藏起来,密码只能由这个人记在心里,谁也不能告知,即使荣总自己和他的子女也无权知晓。而这个白色的信封,他请我妥善保管。他嘱咐我,倘若在不久的将来,他遇到任何不可抗拒的重大事件,比如生命受到威胁,就在事件发生后当着荣家子女的面打开,还特别提醒,是荣家子女全体到场的情况下。”
安力为听得一头雾水。
“那么……我可以看看……信件的内容吗?”
“当然可以。这就是我无论多晚也必须立即给您打电话的原因。”
刘正隆将一张信笺双手递给安力为。
安力为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空白信封,上面没有一个字。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荣家子女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我已经遇害了。
不必奇怪,为父早已知道自己陷入死局。
这只是我的临终遗言,真正的遗嘱已经命人妥善保管,儿女们不必担心,为父自有安排。
下面的内容,请荣家所有子女务必严格执行,不得擅作主张。如果有人试图违背为父的临终意愿,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一、在为父遇害之日起的一个月后,刘正隆律师将找到那个负责保管我遗嘱的人,并在荣家子女全体到场,以及安力为警官也到场的情况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遗嘱的内容。如荣家子女中有人因故暂时不能到场,则宣布遗嘱之日顺延,如果安力为警官不能到场,则由刘律师自主决定。
二、在这之前,任何人不得向刘律师询问那个人的身份,以及遗嘱的去向,必须一直耐心等待一个月期满。
三、对于遗嘱的内容,荣家子女们必须严格执行,不得心存二心。遗嘱的解释权,完全在于刘律师遵照有关法律做出的判断,任何人不得提出异议。
四、林念祖虽与为父并无血缘关系,但必须被视为兄弟,拥有与荣家子女同等的地位。因此,以上所称的荣家子女中,包括林念祖。
五、荣启泰与叶丰盛及他们的子女亲人,因其独立门户已久,经济上并无瓜葛,所以不应被视为我所称谓荣家子女的范畴。遗产的分配,也与他们无关。
六、为父死后,荣家子女务必保持团结安定,维护荣家尊严,不得互相排挤,互相猜忌。遗嘱中,将做出遗产的分配,并宣布荣家的第一掌管人。荣家的权杖将由刘律师亲手交与他。此人确定后,任何人不得私自反对,自立门户,必须悉心辅佐,保持荣氏一族血脉和家业的统一。
父 荣应泰 绝笔
2012年11月5日
对于荣应泰的笔迹,安力为是很熟悉的。毫无疑问,这是他使用钢笔和碳素墨水书写的亲笔信。
可惜这封信过于简短,确实算不上“遗书”或“遗嘱”,刘律师只称它为“遗言”是准确的。这上面所要传达的内容也很少。
要求平等对待林念祖,旁系不得染指荣氏遗产的分配,这两点很容易理解。可单单是信中最重要的一点,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为什么荣应泰会要求刘律师必须一个月后才能公布遗嘱,而不能立即执行呢?这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苦衷?有谁知道这个秘密?这一个月,对于荣氏遗族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荣家血案之中,已经出现的诸多谜团,至今还一个都未告破,如今又多了这一个更加令人费解的谜团。
安力为的心中暗自叹气。
怎么连这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也来给自己添乱呢?立即将遗嘱公布,合理地分配好遗产,不是维持荣氏安定团结的捷径和最佳选择吗?为什么人死了还出这么个幺蛾子,算什么意思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毕竟是见多识广的老刑警了,他表面上并没有流露出疑惑和懊恼,照样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将严重地影响荣氏一族成员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在征求了荣熙真和刘律师的同意之后,安力为掏出手机,将白皮遗言的内容拍成照片存储下来。
然后他询问大家,是否有人事先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或是察觉到与之有关的荣应泰的异样表现。在得到了异口同声的否定回答之后,安力为请所有人先回房休息,只留下刘律师一个人问话,因为他还有一些问题。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安力为选了客厅一角的一间小休息室,关上门方才开了口。
“不介意我录音吧?”
“不介意。”刘正隆答道。
安力为将手机放在两人中间,打开了录音功能键。
“这两封信,荣总是哪天交给你的?”
“十一月五日上午。”
“十一月五日?也就是……府内又一次发生亡灵事件之后的第三天……同时也是叶夫人从电视台失踪前的四天。对于这两个事件,你都清楚吧?”
“都知道,但具体细节不太清楚。我很少过问荣府内部的事情。干我这一行的,得明白一个道理——‘不该问的,不问’。”
“好。当时他的情绪如何?”
“他当时眼窝深陷,印堂发黑,眼袋松弛,好像很累的样子。荣总以往在外一向给人以凌厉的感觉。见过他的人总是说,他的身上具有一股强大的气场,每每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所以一直唯他马首是瞻。不过,那天……怎么形容呢?有点像老人。别的,就没什么了。总之,他还是很平静。”
“是这样啊!那么,荣总将两封信交给你的时候,是否已经当面交代你,该什么时候公布遗嘱?有过亲口交代的话,内容和信上所写的符合吗?”
“没有,”刘正隆摇头道,“我想他已经确信自己安排妥当,有了这封遗言,就不必再向我重复交代了。荣总是这样的人,从不多说一句废话。”
“嗯。这点我知道。关于……那个保管遗嘱的人,他的身份,可以告诉警方吗?”
“这个嘛……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做荣总没有交代过的事情。”
“咦?”安力为略略皱了一下眉头:“我以为荣总会交代过你,不能马上告诉警方,没想到你这样回答……哦,我明白了。看来,荣总真的对你的秉性非常了解。换了别人,完全可以将荣总的嘱咐视为可以告知警方,也可以不告知警方,这样两可的态度。”
“但我不同,我比较保守。通常在不确定是否存在不利因素的时候,我都会视为不利。所以……荣总确实对我了如指掌,同时他也对我完全信任。”
“可以理解。他是不是曾经向你提起过,林念祖在荣家的平等地位呢?”
“没有。但这一点,恐怕任何一家荣氏旗下企业最底层的员工都知道。”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林念祖可以得到这样的地位与尊重呢?”
“这个嘛,我说不好,但林念祖的才华和出色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荣总自从有了他的辅佐,可谓如虎添翼。他们之间,我想可能是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吧!”
“我明白了。那封信中提到,不服安排的人,将受到惩罚。这个所谓严厉惩罚,是什么呢?这个可以透露吗?”
“实在抱歉。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荣总没有向我提起过。我想,这些内容,应该在真正的遗嘱中会有安排的吧!”
“冒昧问一句,你没有看过真遗嘱,也就是那封红皮信的内容吗?”
“那是当然。我连这封短信的内容,事先也没有看过的。这是作为律师的职业操守。如果您刚才仔细观察的话,会注意到刚才那封白皮信的封口处,是用红蜡做过封印的。”
“是的,我注意到了。不好意思,我问得太唐突了。对了,遗言中提及,届时你在宣读遗嘱时,我必须在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安力为继续问。
“呃……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一般人家公布遗嘱的话,律师在场已经很慎重了。但荣家不是寻常人家,行大事需要格外审慎。您既是警方代表,又是荣总多年的好友,有您在场的话,即使子女们因分配不公而出现误会或纠纷的情况,也算有个把舵的,至少是证明人了吧!”
“可以这样理解。从这封信看来,荣总对自己的死早有预见。”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不过……”
“不过什么?”
“我看荣总并不害怕。”
“哦。那么对于他的遇害,您又知道些什么呢?能想起什么都行。”
“您这样问的话……我一时还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和荣总的遇害有关的事情,好像还真的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信中提到的权杖是什么?是象征呢,还是荣家真有那么个东西?”
“真有。荣总喜欢收藏各国的奇珍异宝,这是其中之一。”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埃及法老的权杖吗?”安力为很好奇。
“不,是二战期间第三帝国陆军元帅冯·博克的备用权杖。当时处于战争状态,为防止丢失或遭到损坏,所以授予元帅的权杖,其实都至少制造一个备份。这柄权杖,与德国博物馆里收藏的那一柄,是一模一样的。冯·博克,是曾经指挥大军突袭波兰、占领荷兰、大败法国的常胜将军,也是进攻苏联的中央集团军群最高指挥官,后来因为跟希特勒在战略上意见不合而被免职,在行军途中被盟军飞机炸死。在整个二战中,他是唯一一位战死疆场的德国元帅。”刘律师说道。
“刘律师懂得很多呀!”
“都是荣总生前告诉我的。得到了那样的珍宝,谁也免不了会偶尔炫耀一下。”
“荣总从哪里得到这样的东西呢?这应该相当于德国的国宝了吧!您看过吗?”
“我怎么可能见过,我只是个律师。说是国宝的话可能还算不上,但它的历史价值确实很高。由于是纯金打造的,本身也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具体是哪儿弄来的,我确实不知道,荣总不可能告诉我。我想应该不会是正规渠道。但只要花得起巨资,欧洲也有唯利是图的人。”
“我听懂了,”安力为点头道,“荣总是将这柄权杖当成了传家之宝,继承家督位置的象征物。谁拥有了这柄权杖,谁就有权力控制荣家的一切。”
“您猜得不错。这件事荣家的子女都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统领千军万马,所向披靡的冯·博克元帅,因此其自身具有的华丽象征和十足霸气,确实远非一般俗物可比,作为荣氏一族家督的权力象征物再合适不过了。”
“荣家的子女之中有谁见过权杖,这个……您恐怕也不知道吧?”
“当然。”
“可是,玲珑屋和荣总的卧室里我们都搜查遍了,没有发现。难道是秘密藏在了什么地方?”
“那是自然的,荣总做事极为谨慎,这样重要的物品,一定会保管得很严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封印后嘱托我保管的新遗嘱里应该有信中信,而地址和密码应该在指定我交给第一掌管人的那一个信封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