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危险的关系

真相是时间的产物,而非权力的。

——约瑟芬·铁伊(英)

第一节 刑警的探案秘诀——抬起屁股去敲门

根据王亮的汇报,光复叔被害当晚李妍未曾离开过自己的山间别墅。王亮和一个警员坐在车里,轮流盯着别墅的大门。

从傍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别墅的大门没有人出入。王亮他们还在午夜时分,听见了从别墅传来的钢琴曲,直觉判断应该是李妍弹奏的。

但安力为丝毫没有放松对李妍的警惕。

现在,他和千行正在开车前往庭湖一号夜总会的路上。据倪大龙提供的一条线报,那里曾是李妍被荣应泰包养前的工作场所。

“不愧是三级警督,对于任何一个可能性都不放松警惕呀!即使王亮那样说也……”千行对于安力为咬定青山的办案精神大为赞叹。

“李妍住的别墅在山上,虽然只有一个门可供出入,但山间地形复杂,难保没有秘密的通道存在,而他们听到的琴声,也可能是播放了事先录好的钢琴曲。”安力为边开车边分析道。

“没错。这已经是推理小说里用滥了的桥段了。”

“没办法,‘怀疑’,是身为一名刑警的基本素养,也是伴随一辈子的职业习惯。”

“安叔,听说在警队里你和滕战叔破案率是最高的。有什么秘诀吗?”

“嘿嘿你这小子,知道得不少啊!我可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要说秘诀嘛……为人民服务。”

“嘘……”千行不屑地说,“又说套话。你们这些当警察的,能不能不说官话呀!我说句大实话,你天生就不是说官话的人。”

安力为被这句话逗乐了,会心地大笑起来:“那倒是。你小子眼睛挺亮,不愧是‘墨探’的儿子。你……真想知道秘诀?”

“想。”

“好。那我告诉你。你记住了,做一个好刑警的秘诀就是——抬起屁股去敲门。”

“屁股……敲门……我明白了。”

“明白了?那么快?”安力为有些意外。

“对。就像我一定要去现场实地考察一样,亲历的感受是不能被资料汇总取代的。在那里,我们会感受到很多文字和逻辑不能表达的信息,而往往这些信息的积累才是破案的关键。这就是我从来不相信推理小说中的安乐椅侦探会在真实社会中存在的原因。”

“嗯,所谓安乐椅侦探,不过是古典贵族想象出来的神仙,就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与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对于一个刑警来说,比现场勘查更重要的就是走访。这才是我说的‘抬起屁股去敲门’。”

“这……”

“打个比方。在一桩命案里,来自各个渠道的线索至少上百条,而实际可用的不过区区十条,这其中才会有一至两条属于重大线索,破案的关键。所以,作为刑警来说,通过工作量来掌握大量信息,比起仅仅依靠机巧来猜谜要重要得多。倘若没有前面量的积累和渐变,就不会有后来灵光闪现之时质的突变。”

“原来如此!”千行若有所思。

安力为悄悄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千行。他知道,这个聪颖的少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已经完全领悟了自己从警以来得出的精华所在。

他微微一笑,加大油门向前驶去。

第二节 十二钗

庭湖一号是市里最为豪华的夜总会,老板来自北京,身份隐秘,从来不曾出面,据说来头很大。每年例行的扫黄打非行动,在庭湖一号都查不出任何色情服务的迹象,可见老板消息灵通,手眼通天。警察查不出,可老百姓几乎都知道,那里的小姐最漂亮,学历也最高,消费档次高得出奇,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客人们来自天南海北,满载而来,乘兴而归。

不仅如此,在“庭湖一号”内部的几个区域,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接纳的,只供秘密会员休憩。其中就有一个传说中的“大观园”,里面的小姐以“十二钗”称谓,属于花魁中的极品。其运营的方式也不同于外部娱乐区域那种大通铺格局和方便面式消费,而是采取了类似于旧上海十里洋场“长三书院”式的准包养制。神秘客人和小姐的情人关系在一段时期内是相对固定的,就像旧式公子在外过小日子一般。

倪大龙介绍的那个线人就是“十二钗”里的“宝钗”。因为只是调查李妍个人的情况,和公司内幕无关,因此妈妈并没有进行阻拦,还专门安排了最安静的房间,只是警告她“注意说话”而已。

安力为对这个销金窟的内幕没有兴趣,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因此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宝钗’是艺名吧?”

“是的。请用茶。”“宝钗”举止典雅,果然不同俗人。

“好。李妍在‘十二钗’里,叫什么?”

“‘妙玉’。十二钗里,我俩的关系最好。不过,在‘大观园’里,‘十二钗’姐妹的私人关系都挺好,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风月场上都会争风吃醋。我们有各自的公子,彼此相处,就像真的大观园里的姐妹。”

“原来如此。你听过李妍弹钢琴吗?”

“听过。她的钢琴水平,超过一般歌舞团的钢琴师。不过,在‘大观园’里,她最擅长也最吸引大家的,是古琴。古琴不同于古筝,古筝可以通过大量技艺练习来到达较高水准,而古琴比的,却是心之意境。”

“谈谈你知道的情况。你和李妍在这之前就认识吗?”

“来这里之前不算认识。我知道她,但她不认识我。李妍和我都是同一个戏剧学院毕业的,她比我高两届,是我的学姐。在校期间,她就是个高才生,一个名人,话剧、电影、音乐、舞蹈无一不精。可以这么说,那时,她是我的偶像。你一定很奇怪,她怎么会和我一样选择风月场吧?”

“嗯?”这个问题确实引起了安力为的兴趣。

“为‘钱’。红颜薄命,这句古话,一点都没有错。李妍的家境并不好,父母身体欠佳,为了供她读戏剧学院更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因此,她从学生时代,就懂得要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来打开各路关系,为家里赚钱。但请不要误会,她绝不是那种低价卖身的人。这一点,她和校内所有的女孩都不一样。记得那个时候,一到周末,校门口的名车就会从巷子里排到大马路上,就好像名车会一样。那些女孩,一般不出半年,就会和老板上床,以求得名车、房子等看得见的财产。而李妍从不这样,她只选择合适的人,参加她认为合适的饭局,只要可以通过才艺赚钱的机会,只接受不需要肉偿的金钱,而且从不和那些人出格……”

“咳咳。”考虑到千行在身旁,安力为故意咳嗽一声,示意“宝钗”避讳一点敏感的词句。

不过安力为回头看时,却发现千行完全没在听他们说话,正在举着他的手机,轰轰烈烈地打僵尸怪兽呢。

“你以为他不懂吗?这孩子比谁都聪明。”“宝钗”冲着安力为莞尔一笑,继续道,“说也奇怪,她越是清高,那些金主越是愿意捧她。对于同龄人来说,李妍简直就是个高傲的公主。当然,她也因此受到无数人嫉妒,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羡慕嫉妒恨’。嗯,这样解释最合适不过了。好在那些嫉妒她的人都不敢动她一根毫毛,一直到后来的那件事为止……”

“那件事?”

“对。那是李妍毕业之后的事情,大多数姐妹都不知道。因为我们经历、性格相仿,又很谈得来,所以她只告诉了我。就是那件事,改变了她今后的人生。那是一个流氓剧组,从导演到制片主任都是流氓,他们在李妍的酒里下了药……”兴许是经历相同,说到这里,“宝钗”的声音里竟夹杂着些许哽咽。

“下了药?”

“安警官一定知道影视圈里的‘潜规则’吧?不过,那不是标准的‘潜规则’,根据你们公安的话来说,应该定性为迷奸。那个电视剧,是李妍的‘大哥’,哦,就是金主全额投资的。根据圈里的游戏规则,她在组里应该是女皇一样的地位,李妍在校期间拍的几个电视剧都是这样的情况。那些导演、制片人都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为她打工拍戏而已,绝对没有人敢于造次,去碰老大的女人。可就是这伙人,不知道是平日里嚣张惯了,还是坏事干得太顺手了,色胆包天,竟然浑到敢于对金主的女人下药……”说到这里,“宝钗”掩面而泣。

就在安力为有些不知所措之时,身后的千行无声地走上前来,将几张面巾纸递到“宝钗”手里,然后回到座位,继续打他的僵尸。

“谢谢。安警官,真不好意思……”“宝钗”擦干眼泪,平静了一下心绪,继续道,“那伙浑蛋最后的下场也很惨,后来再没在圈里出现过,也许是跑了,也许已经被人弄死了。不过,李妍也从此在圈里消失匿迹了。两年后,她就成了‘大观园’里的‘妙玉’。”

“她的经历,确实……”安力为一时间想不起用什么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安警官知道,‘伎’和‘妓’之间的区别吗?在古代,‘伎’和‘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职业。哦,只是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容易搞懂。在日本,现在还存在着艺伎和歌舞伎,这两个称谓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概念上比较接近。‘伎’以歌舞、才艺为生,‘妓’以卖身为生。我们现在所处的职业和境遇,就是‘伎’。我理解的李妍,是像苏小小、李师师、董小宛那样的人。”

“李师师?”这些知识,显然已经超出了安力为所知的范围。他有点云里雾里。

“对。就像李师师遇见宋徽宗一样,李妍就是在这里遇见他的真命天子——荣应泰的。因为,这里和你们外人想象的都不一样,是真正的自由‘婚姻’。”

“自由‘婚姻’?”安力为觉得自己的头很大。

“这里和普通场所里妈妈桑硬性指定客人的方式截然不同,是小姐挑选客人的。如果小姐不同意,荣应泰是无法带走李妍的。那是‘爱’,她爱上了荣应泰,才会跟他走的。”

“爱?”安力为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对了。听说李妍除了荣应泰,还有一个小白脸。这是真的吗?”

“宝钗”微微一笑道:“连这都知道,不愧是警察。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李妍是有个小白脸,那是她跟了荣应泰之后的事,从她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那个人是谁,她连我也不肯说。至今为止,谁也没亲眼见过那个小白脸,只是传说。我相信那是真的,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奇怪的呀。难道金主和小白脸之间,一定会拔刀相向吗?说不定就是可以和平共处呢。”

“共处……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可能?”

“宝钗”看出安力为的不理解,也不正面争辩,依旧温文尔雅道:“‘伎’也是女人,最终还是追求正常婚姻的。我们很清楚,婚姻是金主不可能给予的东西。东方的绝大多数男人,是不会为了爱情,放弃已然拥有的事业和名声的,剩下会这样做的少数男人,就只能是糊涂蛋了,我们也看不上。这就是我们理解男人和自己之间关系的方式,也是我们和妓女之间最大的区别所在。我们更懂得,有些东西,不是金钱可以替代的。”

“我能理解。那么,关于那个小白脸,真的没有一点线索吗?”安力为关心的是这个。

“不可能有的,”“宝钗”摇摇头,“李妍异于常人的地方还有一点,就是她的思维极为缜密。她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就不会吐露半点口风。不过,荣总好像知道的……”

“你说荣应泰知道?他知道那个小白脸的存在?”听到这里,安力为显得有些激动。

“‘知道的’。我曾经有幸见过荣总一面。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逃过那双眼睛的。不过,李妍告诉我的时候,也只是说了这三个字,很平静,听上去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令人不快的事。”

第三节 新形势下的小三

从庭湖一号的“大观园”回来,安力为显得很兴奋。虽然提供线索的人认为李妍有小白脸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安力为作为警官,思维角度自然不同。他认为调查这个小白脸的身份,可能成为李妍这条线的重要突破口。

这次,安力为准备采取更大的主动权,以协助调查为由,将李妍请到厅里的会议室进行盘问。会议室不是审讯室,所以这样做并不违规,却可以对被询问者形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安力为知道,在获得有力证据之前,他是不可能申请到针对李妍的搜查证和拘捕令的。这种做法通常被刑警们戏称为“上手段”。在文明执法的今天,像改革开放前那样严刑逼供的“上手段”在省厅和市局早已绝迹了,现在的所谓上手段其实连打个擦边球都算不上,效果却奇佳。

本以为一定会被严词拒绝,没想到这一次李妍却出奇地配合,一副愿意做个协助警方的良好市民的姿态。这大大出乎安力为的意料。

调查询问安排在四楼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平时用得很少,里面陈列简单,东西也不多,搬走了桌椅之后显得多少有些空旷,说话还会有点回音。另外,四楼的空调不知什么原因特别卖力,温度比较低。安力为认为这都是对人进行逼问的良好环境。

根据刑事心理学的研究结论,人在封闭而空旷的屋子里会产生无助感,而室温低于习惯温度的话会令人产生恐惧心理。

询问仍由王亮和安力为来进行,一来都曾见过面,必要的时候容易回旋,二来王亮看上去很不好打交道,对人会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第二天下午三点,李妍准时走进了省厅大楼。

王亮打开笔记本,与安力为对视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你好李小姐,我们又见面了。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李妍看一眼二位警官,笑道:“这个……该你们告诉我才对。请问吧,我既然来,就会认真对待。不过……如果是和上回同样的问题,那么我已经回答过了,就请不要再重复。”

“好。请问十一月十四日,也就是昨天凌晨的一点到三点,你在哪儿?”

“在家睡觉。我的起居时间,上回已经当面告诉了你们,昨天也没有例外,我在睡觉。哦,对了,补充一点,没有人能证明,因为用人也在睡觉。”

“也就是说,这个时间,你和用人都在家?”王亮说了一句废话。李妍的回答听起来极其坦率,言简意赅,像一记快拳,令王亮觉得有点难以接招,没马上想好接下去该问哪句。

李妍嘴角再次露出略带轻蔑的笑容道:“你……不是一直守在我家门口吗?这个问题还用得着重复吗?”

这句话令王亮蒙得更彻底。

他和安力为都没想到,警方行动有素的暗中蹲点,竟没能逃出区区弱女子的一双明眸。王亮不知道对于眼前的对手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在拳坛上的两个斗士,如果一方在开战前对另一方的拳法路数了如指掌,那么,这场比赛就是完全不对等的,不会超过两个回合就会结束。

假如是在战场上,那就意味着这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充分掌握了警方的行踪,才会变得如此胸有成竹呢?

双方一阵沉默。偌大的会议室显得愈发空旷。

安力为开口了:“对了,你认识光复叔吧?”

“当然。荣总的管家。”

“他死了。”

“知道。荣总告诉我了。”

“据你了解,光复叔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好意思,光复叔只是个管家。对于荣府仆人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也没这个必要。”

“你去荣府的次数不算少了吧,应该和光复叔有过很多接触吧?”

“我说了,他是仆人。没这个必要。说实话,我去荣府确实都需要避免和女主人进行接触,所以和光复叔也极少遇见。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是这样?!”安力为皱起眉头想了想,不自觉地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叼在嘴边。

正要用打火机点燃,突然他意识到对面的是女宾,抽烟也许不妥,又将烟卷从嘴边拿开,略带歉意地冲李妍微微一笑。

李妍也露出笑容,坦然地从包里取出长长的女士烟,顾自点燃,悠然地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

安力为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点燃烟卷。

隔壁的房间内,房门被略微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一直透过门缝,在冷静地观察着问答双方。

过了一小会儿,安力为猛然问道:“对了,谈到荣府女主人,我记得上回我们曾问过李小姐是否认识。那时,你说谎了吧?”

王亮感觉到了安力为的大胆进攻,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李妍的面部反应,期待着对手在遭到意外攻击之后能露出些许破绽。

李妍的眼皮微微一颤,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她抬起眼,正视安力为的眼睛,毫不畏惧。

李妍掐灭手中的烟卷,温文尔雅地开口道:“是的……我是撒了谎。”

“为什么?”安力为步步进逼。

“没有必要。因为和案情完全无关,我认为没有必要将这些说出来。如果因为这个安警官指责我撒谎,那么我道歉。但是……如果安警官怀疑我和荣夫人被害一案有关的话,那么我只能说,你们浪费时间了。”

“是吗?”安力为的眼神愈发冷峻。

“是的。”李妍的神情却丝毫没有退让。

双方又这样对峙了几分钟。

偌大的会议室显得愈发空旷,阴森之意顿生。王亮忽然想起了“杀气”这个词。如果在武侠小说中,这样的场面气氛应该被称为“杀气”吧。

“看来,李小姐很自信和本案无关?那么,你的地下恋人呢?你有足够的自信说他和本案无关吗?”

“完全无关。”

王亮略感胸闷。面前压抑的气氛,就连这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刑警都感到有点难以继续。

安力为也停顿了半分钟才继续说道:“既然和本案无关,不妨告诉我们他是谁,也好让警方彻底排除他的嫌疑。”

李妍冷冷道:“没有必要。既然无关,我没有责任说出来。这是我的私事。难道安警官不这样认为吗?”

安力为一时语塞,又停顿了一小会儿,突然道:“荣总知道他的存在吧?”

李妍轻蔑地看着面前的安力为与王亮,嘴角带着笑意。“如果两位警官没有和案件有关的其他问题的话,我就要走了。今后还有别的需要,欢迎你们随时来我家,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最好不要再让我来这里。”

“那好吧。谢谢你的配合。”安力为只得作罢。

李妍起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轻轻说道:“那事,荣总知道的。再见。”

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安力为和王亮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人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令他们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荣总知道?”许久,王亮蹦出一句自言自语的话。

“真是新形势下的小三呀!看来我们OUT了。”安力为表情难看,有点自嘲地说道。

“我不信,说什么也不信。哪有这样的事情,傍家明知道小三养了个小白脸,会无动于衷?”

“很难说呀。不过这很简单,晚上我就会找到荣应泰,证实她的话。”安力为冲着隔壁的门缝喊了一句,“千行,出来吧。”

门纹丝不动。

王亮上前打开门,隔壁屋里空荡荡的,后门被打开,却不见了千行的踪影。

王亮看着走廊的另一头,搔了搔头皮。

第四节 流淌的琴声

千行站在办公大楼的大门口。

他在静静地等待着李妍下楼。安力为的问讯结束之前,他就在小黑屋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亲自接触一下李妍。在安叔开口之际,千行已经料到两位警官将毫无斩获,因此决定亲自上阵,只是他现在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开口。

犯罪嫌疑人李妍为什么会接受一个毫无执法权力的小屁孩的访问呢?这是一个问题。在李妍下楼之前,他必须给出一个理由。

事后,好奇的安力为和王亮都问起李妍能自愿接受千行访问的理由,双双对这个天才少年的临场应变能力竖起大拇指。

安力为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千行坦然道:“直说。”

“直说?”王亮不太明白。

“对。就告诉她我是江南一中少年推理社的穆千行,现在正在协助警方破案。刑警安力为是我的叔叔,所以……”

“怎么可能?哈哈,除非她脑子进水了。这么厉害的女人……”王亮把自己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怎么也不相信。

“是什么让你打动了她呢?”安力为若有所思地问道。

“好奇。”

“嗯……嗯!有点意思。”安力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王亮则完全不明白。

“是好奇。比起我想知道的答案来说,李妍对我一个小屁孩为什么参与破案,有什么本领敢称自己能帮助警方,更加好奇。”

“原来如此。”

“这只是其一。其二,警方的盘问,被视作犯罪嫌疑人,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很烦人的事情。只是因为你们采取了一种高压的态势,她才会保持对抗的本能反应。其实,有谁不想撇清和自己本来无关的嫌隙呢?而我,一个小孩,刚好是一个不错的桥梁。”

安力为和王亮彻底服了。

复杂的心理学理论课程,有时还不如人与人之间直接的心灵感知。安力为明白,千行是准确、直接地感知到,并且牢牢地抓住了李妍的心理需求。

走出公安厅大门半小时后,李妍和千行面对面坐在了湖畔居会所的高级咖啡座。

就像千行形容的那样,高傲的李妍完全被眼前这个面目清秀、文质彬彬、略带书卷气,声称自己是“推理师”的神秘少年深深吸引住了。

能令李妍眼睛一亮的人,在世间委实不多,况且千行不仅仅是令李妍感到好奇而已,无论是他富含深意而与年龄迥异的眼神,还有身上特有的神秘气息,都深深地令李妍感到惊异。因此,她几乎丝毫都没有考虑,就接受了千行的采访。一贯行事理性的李妍事后也觉得诧异。

夕阳已经西斜,金黄色的余晖透过临湖的玻璃窗格,错落有致地洒在咖啡座间的木地板上,令整个空间显得富有生气和诗意。

咖啡座里除了零星的几个空座,几乎已经满员。但因为来这里的客人素质很高,大家都用谨慎的小声彼此交流着,所以并不吵闹。放置在一边的白色三角电钢琴正在自动地演奏着肖邦的《二十四首练习曲》。悠扬的琴声与低语的人声相得益彰,构成了令人惬意的音节律动,再加上斜阳和湖上吹来的微风,别有一番情致。

这就是李妍经常喜欢傍晚来这儿喝咖啡的原因,同样,也是邀请千行来这里的原因。除了荣应泰,她再没有带别人来过这里,千行是第二人。只有懂得这番风景的人,才配来这里,和李妍一起共赏。

说不清为什么,就在千行开口的那一瞬间,李妍就想到了带他来这里。她认为千行是懂的,懂得这里的世界,懂得她。

一曲终了,李妍先开了口:“尽管问吧,千行。”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随着经济的发展变得日益复杂而程式化。大多数的人,手机的电话簿、QQ、微信群里不少于三百个号码。他们每天说着假话,编着各种故事,扮演着八面玲珑的角色,来回应付各种交际场合,只因为他们始终认为,那是必须的。为什么必须呢?只是因为别人都在这样做。他们并不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甚至不明白自己要什么,而仅仅盲目地复制着他人所谓成功的行为。

但即使在这样一个虚伪的环境中,还是存在着一些“简单”的人,“简单”的人际关系,比如李妍与荣应泰,安力为与王亮。他们彼此的相识相知,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或许是一句话,或许只需一个眼神。

李妍对千行亦是如此。只一瞥,就懂了。初识,她就自然地称呼他为“千行”。

“今天和安叔说的,应该都是真话吧?”千行直视李妍的眼睛。

“是的。”李妍的眼神清澈如水。

“关于……地下恋人的事情,真的一点都不愿说吗?”

“因为和案件没有关系。不过,如果你想问,我不会隐瞒。”

千行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不必了。”

在千行对李妍展开询问的同时,安力为已经驱车来到了荣府,因为他收到了千行发来的短信。上了李妍的车之后,千行发短信向安力为说明了离开的原因,并提醒他应该立即前往荣府,向荣应泰证实李妍的陈述。

听说千行上了李妍的车,安力为还是比较紧张的。他有点担心,所以立即安排技术部门追踪李妍的手机信号,并派王亮在暗中进行尾随监视,从而保护千行的人身安全。

在安排好了这些之后,安力为动身前往荣府。

这回,荣应泰没有回避李妍的问题。但是,结果却令安力为大跌眼镜。

“没错。那事我知道。”荣应泰做出了正面的回答。

“知道?那个小白脸……”安力为很惊讶,一时反应不过来。

“对。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但是,李妍还有个恋人,感情也很好,我确实是知道的。”

“你……不生气?”

荣应泰笑了:“我为什么要生气?李妍是我的情人,这是我的自由,她也有她的爱人,这也是她的自由。很奇怪吗?”

“那……倒不是……况且,尊夫人曾经打过李妍,这事……”安力为有些语无伦次。

“我也知道。上次我就说过,李妍是清白的。”

“那……”

“确实,我这样说,可能你并不明白。那我解释一下吧。李妍是我的情感寄托。我很感谢她,弥补了我婚姻与感情的不足与缺失。当然,这些也是用钱换来的,但并不是像你想象中那种赤裸裸的金钱与皮肉的关系。我和她,并不是嫖客和妓女,说傍家与小三吧也可以,不过我喜欢用‘知音’这个称谓。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知音?”安力为点点头,但显然还一知半解。

“相对于性爱,她所给予我的情爱,对我来说更为重要。很多事情,是只有局内人才会知道真正细节的。你试过没人能够和你讲真话的境遇吗?试过没有对象可以倾诉真情的窘境吗?李妍给了我这些。相对于得到的,我付出的那些金钱,实在是微不足道。有时候,李妍甚至是我的避风港。只有在她怀里,我才能睡上一个踏实觉。这不是那些只想和女人上床的野兽能懂的。不过我想,你是明白的。”

“是的,我懂。不过,难道你没有想过,另一个恋人的出现,会从你的手中夺走这一切吗?你历来以强势著称,怎么可以容忍……”

荣应泰长吁了一口气:“容忍?不必。老安哪,李妍之所以能成为我心爱的女人,正是因为我把她视作一个女人,给予她一个女人应有的尊严。我不会永远霸占她的青春。她应该和真正的爱人结婚生子,而不是和我这个糟老头子永远在一起。事实上李妍也不是为了钱和我在一起的。她爱我。当然,她也爱着那个人。我衷心地祝福他们可以最终走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我记得,自己曾经和她说过这样的话。是的。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希望李妍将来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不再过从前颠沛流离、强颜欢笑的日子。”

“祝福……他们?”虽然解释得很清楚,可安力为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

“荣应泰呀荣应泰,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看着眼前的老友,安力为心中暗自问道。此时,他觉得这张曾经熟悉的面孔,瞬间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难以琢磨。

“荣总,是个怎样的人呢?”咖啡厅里,千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睿智,铁腕,统揽全局。他是少有的爷们儿。无论多大的困难和艰险,都会在他的面前化为乌有。”

“你爱他?”

“是的。我很迷恋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

“但同时你也爱着别人?”

李妍的腮边泛出红晕:“是的。因为我知道不可能和他共度一生,拥有合法的婚姻。这是每个女人的夙愿。请原谅,我是个过于理性的人……我只是……只是很迷恋荣总……”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话已经问完。千行此时心如明镜。

李妍会意地微微一笑,站起身,和服务生轻声低语了几句,走到白色三角钢琴后,缓缓坐下。

一道白色的追光亮起,正好射在钢琴的表演区域。四周立即显得暗下来。

李妍抬起头看着千行,稍稍思考了一下,抬起修长的双手,开始了演奏。

“当——”随着乐曲的扬起,四周的客人几乎同时停止了私语。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高亢又顺流而下的旋律,在空气中徜徉,跌宕。

明朗的曲调,悲切而奋争的情绪,深深地吸引住大家,也深深地吸引住了千行。

那是波兰作曲家肖邦的《升F小调波罗乃兹》。

千行轻轻放下咖啡杯,用右手掌根撑着下巴,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侧耳倾听,全神贯注。

全场的客人都转过头去,睁大了双眼,注视着这位美丽而神奇的演奏者。活力四射的节奏,刹那间便征服了听众的心。

晶莹剔透的十指,在黑白的琴键上灵活跳跃。

随着身体的律动,翩翩长发在美妙的音节之间飞舞,音乐和身姿相得益彰,在光与影之间,构成了一幅人间罕见的油画。

强烈的追光照耀下,空气里纤细的粉尘仿佛通了灵性,跟随着旋律上下舞蹈。生命的律动,充满了每一个寂寞而黑暗的角落。

琴声愈发激扬,在一步一步将主旋律推向高潮之后,戛然而止。

曲终。

演奏者的身体却依然保持在高潮部分的那一瞬间。

时间凝固了。空间凝固了。

白色钢琴与李妍浑然一体,宛如一座名师的雕塑,形成了一道令人仰止的风景。

“Bravo——”(1)

许久,人群间才突然有人缓过神来。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钢琴后,仍然端坐的李妍微笑地看着千行和大家,点头致以谢意。

千行一样奋力地鼓着掌。显然,大伙深深地受到了音乐情绪的感染,良久都难以回到现实中来。

追光下,李妍慢慢低下头。

大伙逐渐安静下来。他们明白演奏者将进行再度奉献,纷纷屏住呼吸,等待着那神奇双手的缓缓落下。

《降E大调夜曲二号》。随着乐句的再度展开,千行心中暗自说出了乐曲的名字。

他仰起头,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从湖上飘来的夹杂着淡淡荷香的夜风,任由那柔和而舒缓的旋律,如涓涓细流般进入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在全身的血脉中游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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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ravo:意为好哇,精彩。多用于音乐盛会的喝彩感叹词。源于意大利语,后通行于英语国家乃至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