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π的邪恶力量

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子。

——御手洗洁(日)

第一节 身首异处

正当安力为和夏军一行挑灯夜战,对荣氏企业及周边进行汇总分析的同时,一场新的谋杀,趁着沉沉的夜幕,降临在荣府。

安力为被手机铃声惊醒是在早上六点五十五分。

送走夏军之后,安力为向王亮布置了蹲守的注意要点。说完后发现已经是后半夜了,所以他打发走王亮和刘晓伟,自己则睡在了小会议室的椅子上。这时候回家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兴许还会惊动熟睡中的孩子。

是贺科今早派去的两个警员打来的电话,向他通报了荣府发生的命案。安力为二话没说,立即开车去了荣府,出发前还通知刘晓伟尽快赶到。

死者吕光复,是荣府的大管家。

被害地点,是他的卧室。

此时荣府的人已被警方的现场勘查人员远远地挡在隔离线之外。安力为没和他们打招呼,就直接进入了现场。在看过现场之前,他不想接触任何荣府的人。正在检查尸体的,依然是法医小孟,旁边有俩拍照的,是他的助手。

尽管尸体被大量已经凝结的血液包围,安力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死者。因为曾经见过几面,所以他对这位谦顺的白发老人并不陌生。

“情况怎样?”

“头被整个割断了。”小孟摇头道。

“什么?”安力为瞪大眼睛。

尸体乍看上去,只是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可以明显看出的是,致死原因系利器割断了喉管。但头明明仍和身体连在一起,并没有断头的迹象。安力为仔细端详尸体,对小孟的话有些不解。

小孟俯下身,用右手三指捏住了尸体的头发,向前轻轻一拉。随着一阵呲啦呲啦的声音,头部竟然立即离开了躯体,只有一些尚未完全结成硬块的黏血还藕断丝连。

这次安力为没有太大的生理反应,像这样的尸体他见得多了。可是,他很惊讶。像这样被断头的尸体,一般都呈现身首分离的状态。如果完全割断的头颅仍和躯体连在一起,只能说明这是凶手事后进行了特别处理。

“按照这个切口来判断,是一刀完成的,没有任何拉锯状的碎痕。这很罕见,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肯定是一个用刀的高手,一刀断头,就像古代才有的职业刽子手。”小孟对这种手法颇感兴趣。

“是吗?”安力为还是不太确信,“凶器找到了吗?”

“在这儿。”

小孟回身,从旁边桌子上拿过一个套着大大塑料证物袋,长约30厘米的宽背砍刀来。

可以显见,刀锋之上粘着斑斑血迹。说是刀,它比刀厚多了,说是斧,又比砍柴的斧子更薄更大,应该是厨房剁肉骨头的刀具一类。

“你猜,在哪儿发现的?”小孟神秘兮兮地问道。

“哪儿?”安力为皱起了眉。

小孟的右手朝着被害者的尸体一指:“他自己的手上,右手自己攥着呢。刚才取下来都费了半天劲。”

安力为仔细看了一眼尸体的右手。果然,由于尸体的僵硬,右手仍然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似乎并不愿意被人夺走了刀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自杀?不太可能吧?”安力为觉得有点发蒙。

“想什么呢?当然不可能。又不是武侠小说,还能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

“嗯。一定是有意这样做的。”

“我可以和你打赌,这把刀上只有被害者自己的指纹。信不信?”小孟依然保持着新大陆发现者的神情。

虽然觉得小孟在勘查现场保持这样的好奇,实在是过分了点,但连安力为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现场,确实充满了鬼煞之气。

凶手该不是……在和我们玩一个游戏?!

这种想法,远远地胜出了安力为别的猜测和感知,迅速占据了大脑的主要存储空间。

“再告诉你一点,这把刀的刀架,就在这个书架的顶上。”小孟又指了指身边紧靠墙的一排书架。

安力为扫了一眼已经被放在桌上证物袋里的木质刀架,又抬头看了看自己脑袋斜上方,书架的顶端。

他相信了小孟的感觉。这绝不是简单的杀人。

“还有这个。”

小孟又取来了一个证物袋,里面赫然放着一张白色小纸片,与亡灵现场安力为发现的,简直一模一样。

第二节 π与阿基米德

“头儿,我们到了。”

一听就知道这是刘晓伟的声音。

可是,我们?

安力为觉得奇怪。王亮不是奉命盯着李妍的吗?

他回过身来,看见门口的晨日光晕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眯起眼睛一瞧,原来是昨天遇见的那个神奇少年。

“安叔好。”少年一反昨日的姿态,彬彬有礼地深鞠一躬。

“千行……”

见到少年,安力为异常高兴。根据常理,这样的小孩越过警方封锁线进入杀人现场,将受到警察的斥责。可安力为在这里见到他,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自己的心里,是不是在期待着这个少年的再次出现呢?安力为不能确定。至少现在,他并没有把千行当成小孩来对待。

因为他是“墨探”的儿子,还是因为他是救命恩人的儿子?还是……他自称解开了蒸发事件的手法?安力为也不确知,只是随着一股无名的力量,立即接受了千行出现在现场这个事实,就如同这小子,本来就是他的组员一样。

但他还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刘叔叔带我来的。”

“我从办公室出来刚要出发,就看见他了。”刘晓伟笑着解释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安力为问道。

“小秘密。”千行微微一笑,“让我们开始吧。”

还没等安力为反应过来,千行已经在背着手检查尸体了,根本没有惊慌。安力为从少年的眼中看到的只是沉着。

“这哪像个中学生呀?”安力为心里说道。

三个警察,就这么看着这个少年捣鼓,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看了一阵,千行问道:“凶器是从被害者的手上发现的?”

“是啊!”这下,连小孟也啧啧称奇了。

“一刀毙命?”

“是啊。”

“那个是什么?这把刀的刀架吗?在……”

“在这里发现的,书架的顶上。”小孟接话还挺快,活脱脱像个称职的助手,“对了,还有,割下头之后有人把头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和身体重新连在一起,严丝合缝。”

“是吗?不一定哦。如果凶手的刀够快,躯体和头部在瞬间分离之后,又瞬间复原,结合在一起的话,外部的空气还没来得及进入,将会形成一定的气压,那么尸体即使倒下,也存在头不会离开的可能。”

“有……这样的可能吗?”

其实小孟本来想说的是“武打科幻片看多了吧”,可转念一想,也确实不能不承认,这种说法作为可能性是存在的。这问题确实够专业,超出了小孟的经验范围,或许他该回家问问他爸老孟。

“会不会……”小孟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会,我已经看过了,地上没有刀痕。死者并不是躺下之后才被割头的。”千行说道,“死亡时间大概是……”

“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这是初步的判断,具体的要等尸检报告出来。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不同。”小孟对这一点很自信。

“哦。还有什么关键的证物呢?”

“这个。”小孟举起了那个装着白色小纸片的证物袋。

“咦?”千行显得很感兴趣,一把抢过来,喃喃地念出了纸片上的一串数字,“979323?”

“不像是电话号码。”

“这样的纸片,曾经出现过的吧?”千行问道。

这回又轮到安力为惊讶了。他很无奈地掏出手机,打开前次发现纸片的照片,递给千行。这张纸片与上回的,无论从颜色、质地,还是数字的字体、大小,都完全相同。

“265358。好玩!”千行歪着脑袋,仔细看着这两串数字,“不对,这样的数字,至少应该还有一组吧?”

“没有了。”安力为肯定道。

“不对。这是第二组,这是第三组。那第一组呢?”

“第一组?”安力为和小孟、小刘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看着三人无奈与惶惑的眼神,千行打了一个响指:“明白了。有人藏起了那张纸片,写着第一组的纸片。”

“怎么回事?难道你知道数字的含义?”小刘忍不住问道。

“当然。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

“停停,那是什么?”安力为举起双手做出“STOP”的手势。

“抱歉,我只能记得三十位。这是‘π’,也就是圆周率,一个无理数的序列。”千行答道。

“无理?什么意思?”安力为和小刘小孟一样有点发蒙。

“无理数,就是无限不循环小数。‘π’这个符号,是希腊语字母,表示周边、地域、圆周等意思。‘π’在数学上的运用,表示圆周率。”

“圆周率?”这回是三人异口同声了。

“在中国古代,圆周率的近似值在《周髀算经》和有关汉朝张衡、南北朝数学家祖冲之的记载中都出现过。而在欧洲,是从古希腊大数学家阿基米德开始计算的……”

“阿基米德?”安力为几乎喊出声来。

“怎么?是想起了什么吧?”千行看到了安力为眼里的闪光。

安力为一把抢过手机,找到那幅恐怖童谣书法的图片,又交给千行。

“咦?好玩!原来还有这东东。”紧咬着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千行的眼中散发着跃动的光芒。“原来如此,恐怕我想对了。第一个死者,是摔死的吧?就是失踪的那个?”

“对呀。可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安力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千行曾问过失踪的人是否已经死了,可他怎么知道那是摔死的呢?

“……我昨天的预测,没错。”千行一边点头,一边在口腔内壁唔噜了一句“宇宙语”。

“什么?预测?你说……这是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开始。对吧?”安力为隐约记得这一句,因为刚才的宇宙语实在是听得他满脑袋星星。

千行并没有继续接他的话茬儿,而是用食指和拇指将图片放大,指着其中的一部分请安力为他们看。三人满腹狐疑地凑上头来认真端详。

……他继续在教学模型上搭呀搭,忘记了那把刀还放在上面,身首异处。……

天哪!这不是面前现场的写照吗?

刀从书架上掉下来,割掉了光复叔的脑袋。身首异处。

安力为等人不由得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首童谣,或许是凶手的杀人预告,也可以看作宣战通告,同时它也可能是某人在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千行分析道。

“不错。”安力为叹道。

可不是吗?上回自己还想安慰荣应泰,这可能只是有人恶作剧而已,但现在……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怎么可能真的应验?在凶杀案中的恶作剧,不是预告和宣战又是什么?

此刻,安力为完全同意了千行的判断。

第三节 目击证犬

早上六点二十五,那两个被贺科派来的警员就早早到了荣府。没想到一进大门,就恰好遇到了刚刚被发现的命案。

尸体的发现人是老仆人周水根,被荣家人称作根叔,是个聋哑人。

荣府的仆人共有十七人,其中主要负责清洁卫生的中年女仆被称为春姐、夏姐、秋姐、冬姐,负责日常起居的是年轻女仆小梅、小兰、小竹、小菊。年轻的男仆兼保镖为大刚、小木、小志和周焘四人,分别负责院内、大门口、荣俊旭和荣俊赫的安全。荣应泰自己已经多年不用专门的保镖,只有一个司机叫东平。厨房还有两个师傅,分别叫长军和小李。根叔的工作是园丁和马倌,而光复叔则是所有仆人的总管。

这两天小刘已经将内部的情况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所以现在安力为询问起来也比较有条理。

在开始询问之前,安力为向千行提出,在被询问者面前“尽量少插嘴,多听,多看”,千行愉快地答应了,并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根叔是哑巴,安力为的询问只能通过他儿子周焘来翻译转述。

发现尸体的过程并不复杂。

光复叔每天早上都是五点准时第一个起床,在打完太极拳之后,于五点四十五陆续叫所有仆人们起来,六点集合后准时向大家布置一天的工作。多年来,无论寒暑,他的生活规律从来未曾改变过。

今天早上五点五十,仆人们都已陆续起身,却仍不见光复叔出现。每天同样比较早起的根叔已经打完一套太极拳。因为年龄相近,往日里他总是和光复叔一起锻炼。今天虽然发现光复叔起晚了,根叔也只觉得可能是由于偶尔不适多睡一会儿,毕竟光复叔已经六十五岁了。

可是,一直到了六点十分,仆人们全部集合之后,光复叔还是迟迟没有到场。这就令大家觉得奇怪了。

工作勤恳、以身作则的光复叔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即使病了也同样准时。可能是由于坚持锻炼,光复叔的身体其实一直很硬朗,上高坡、下台阶健步如飞,根本不逊于任何一个小伙子,因此除了感冒,根本没得过什么大病。

于是,根叔带着小菊、周焘前往他的房间查看。敲了半天门,房内没有任何动静,又看窗户,窗户从里面锁住了,房间里黑黝黝的看不清东西。然后周焘发现门其实并没锁。打开房门,众人看到光复叔倒在血泊之中。此时正在晨跑的荣俊赫也听到声音跑过来,上前检查,发现光复叔早已气绝多时。根叔让周焘立即通知荣应泰。还没等到荣应泰和子女们全部起来,贺科派来的那两个警员就到了。

根据法医小孟的现场判断,光复叔的被害时间是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安力为知道,对于这样伤痕明确的尸体,小孟的现场判断是非常准确的,即使时间上存在一点点出入,也不会相距甚远。可以肯定,凶杀是在大家睡觉的时间发生的。这就意味着,大多数院内的人,都不可能具备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明。那么,调查的难度自然就加大了。

怎么又是睡觉时间?安力为不禁感到有点烦躁。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刚才还在身边的千行。嘿!千行竟然不见了。

刘晓伟朝着窗外一指。安力为透过窗子望去,看见千行蹲在门外,歪着脑袋,双手抱着大腿,正津津有味地瞅着紧靠窗边的一个大大的犬舍出神呢。

安力为不免有点生气。这小子,到底是来学习办案的,还是来玩狗的?

“嘿,干吗呢?”安力为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这小子还真气人,不慌不忙竖起一个食指,嘴唇发出“嘘”的声音。

“大黑狗睡觉呢,别吵。嘿嘿,睡得太憨了。”千行小声道。

安力为按下火气叫道:“走了。”

根据安力为的吩咐,刘晓伟已经召集好了荣府上下人等,在白金汉厅坐着,等待警方的询问。只有荣惠娜因为受到惊吓,由丈夫郑浩安排在卧室休息。

由于上回的会面,荣家子女们已经认识了安力为。不过因为并没有接触全体仆人,所以安力为还是向荣府全员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为了让其他两个警员和千行也了解大家,他请荣府众人都做了一遍简单的自我介绍。

首先,安力为例行公事地问了一遍所有人昨夜的行踪。当然,他不会马上告知光复叔的遇害时间,只是一味提问。这是刑警侦讯技巧的常识。

果然不出所料,在这个时间之内,荣府上下大多数人都不能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明,因为在那个时刻他们大都已经进入梦乡。还没睡觉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次子荣俊旭,一个是不在府内的义子林念祖。

荣俊旭平时在家睡觉很晚,不到三四点是不会上床的,不在家的时候更是经常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夜夜派对,通宵达旦。昨夜,他打网游至三点多才睡的,不过一直是一个人在屋里。而刚才赶来的林念祖,则是唯一一个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因为在公司与董事们议定商业计划,所以至少有四个人可以证明,他是凌晨三点才离开的。

在安力为询问的时候,千行还是和方才一样,并没有好好在听,而是自顾四下里瞎逛,时而拿起四周的摆设观赏一下,时而口中发出啧啧赞赏的声音,时而又看看接受询问的那个人,完全是个小游客的姿态。安力为也不再管他,只求不影响问话就好。

倒是荣府的人,自这个白净少年一进来,就显得颇为好奇。

不过随着问答的深入,人们便也不能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或许他们猜想,这不过是哪个警官的孩子,怕他在家胡闹,所以查案也带在身边吧。

只有荣应泰、林念祖、荣俊赫和长女荣熙真,对于千行的存在始终保持着奇异的目光。也难怪,警察还有带着儿子办案的,着实新鲜,听都没听说过。

“你睡觉之前,所有屋子都黑着灯吗?”安力为重点对荣俊旭展开提问。

既然荣俊旭是昨夜在荣府内唯一一个直到三点才睡觉的人,那么他就是重点了。

“是啊。大家都睡得很早的。”荣俊旭一撇嘴。

“那么,在你打游戏期间,有没有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呢?”

“那还能看见啥呀?大叔你没打过网游吧?打网游的时候,就相当于我身处在另一个世界,懂不懂呀!”荣俊旭显得很不耐烦。

“这……”

“不过……”

“什么?想起了什么?”安力为登时眼神放光。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概快三点的时候,我被人砍死了,哦,是网游里。我装备很高级,很少被人砍得那么惨的。不过那个时候,我被一堆人联合起来砍死了。我当然很生气啰,打了六七个小时了都,所以我也不想再打了,就倒了一大杯Margaux(1),打算灌倒自己睡觉。这时候我看见光复叔走出来,从我房间的北窗可以看见他的房门,然后又从西窗看见他朝着仆人睡觉的南边院子走去。不过你别以为这有什么奇怪的,光复叔偶尔半夜会检查一下仆人区的,可能只是因为他醒了睡不着所以溜达一下吧,并不是规律性的。后来,我又看了一下邮件就睡了。”荣俊旭努力回忆着。

“黑夜里,你怎么确定是光复叔而不是别人呢?”

“我认识他穿的衣服呀!在家里只有他才会穿那种衣服。其实不用说衣服,他走道的姿势我天天见,太熟悉了,还会搞错?”

“嗯。你确定是临近三点?”

“我睡的时候看过钟,是三点零五分,看见光复叔出来,也就是十分钟的样子吧?”

“那就是两点五十五?可以确定?”

“不相信我,还问个屁呀?”荣俊旭又把嘴角翘得高高的。

安力为见状笑道:“没有没有,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那么别的人,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有什么说什么,不怕说错。”

众人面面相觑,摇头表示没有异常。

“好吧,那就先问到这里。一会儿可能还会有个别的询问,请大家尽量不要出门。如果确有急事的话,请跟我,或者小刘打声招呼。如果大家想起什么,请随时告诉我或者小刘……”

“请问……”

一个悠悠的声音,从房间一角响起。大伙回头一看,竟是那个一直在瞎转悠的主儿。

“……请问那条大黑犬,是在座哪位养的呢?”

差点儿没把安力为的鼻子给气歪了。现在说话的人,竟然是千行。

捣的什么乱嘛,警方调查的时候,问狗做什么?说好了不乱插话的,这小子竟然如此放肆。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安力为也不好立即发作,只能暂时按捺着自己的性子。

千行并没理会安力为的表情,走到人群中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环视大家。

“那是光复叔的狗,大熊。”还是荣俊旭开的口。其实他一开始也好奇这小屁孩的存在,只是刚才忙着回答问题,没顾得上关注。他没想到,这孩儿居然向他们提问,顿时觉得这情景是那么可乐。

“是藏獒?”千行忽闪着长长的睫毛。

“是哦。可凶哩,它站起来能把你的头整个咬掉。”见千行咂舌的样子,荣俊旭更加来劲了,“不但凶,这可是有来头的狗哦。它呀……和我一样,是个标准的夜猫子。”

“咦。狗也会……”

“是呀,白天睡觉,一到月亮升起,它的两个眼睛就冒绿光,跟狼一样。晚上有大熊看家护院,比警察保护都安全。不过它有个毛病,好像只认光复叔一个人,别人一靠近就会乱叫。我们都不行,就听光复叔的,所以只能拴在他的门口。一到晚上我们都不太在内院里乱溜达,免得大熊又乱吼。好在太阳一升起,它就睡觉了。你刚才看见它了?它一定睡得呼呼的吧?放心吧,白天你就是用棍子捅它,它也不会醒过来的,最多就是哼唧一下……”荣俊旭越说越兴奋。

“谢谢。”

就在荣俊旭滔滔不绝、饶有兴致的时候,千行却一转脸,将话题戛然止住了。

第四节 π的邪恶力量

安力为听着听着不再生气了。他隐约感知到,在千行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之中,所蕴含的侦讯价值。

那是被自己忽略了的一个视角。

如果荣俊旭所述属实,那么在凶案现场虽无目击证人,但至少有了一只目击证犬。犬,虽不能说话,但它的行为本身就可供参考。根据方才的实地勘查,已经确定光复叔的屋子只有一个出入的门,窗子从里面锁住,而且都是小窗格的,不足以使罪犯通过跳窗来出入。可以推断,罪犯是从大门进入,作案后又从大门离开的,就是荣俊旭看见的那个门。想到这里,安力为暗自点头。

待众人散去之后,荣应泰表示有事需要与安力为私下面谈。安力为知道他的意思,有些话当着家人的面不好说,怕引起恐慌。因此荣应泰方才一直保持着沉默,但这并不代表他一无所知。

安力为和荣应泰约好,半小时后在紫檀书房见面。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是和小刘一起梳理一番思路,迅速得出粗略的统一意见。荣应泰请他们先到钢琴室就座,那里是荣府最安静的房间。

根据方才的综合勘查,刘晓伟已经画出了一张凶案现场的草图。

从现场的方位上分析,光复叔的卧室处于荣府四合院区的第二进院子东北角,共有三条基本路线可以接近。

一是从荣应泰卧室所处的第三进院走出来,二是从仆人居住的第一进院走进去,三是打开东小门,从外部进入第二进院。反之离开亦然。

第一条路线根本不可能,因为荣应泰的第三进是四合院区最里层院子,没有其他出口,夜晚更是除了他自己绝无旁人,凶手没有可能进出和逃离。第二条线路可能性稍大,因为仆人们都已熟睡,凶手潜入容易一些,当然,他必须在府内进行长距离潜行才能到达目的地。第三条线路可能性最大,从外部涉法渡河并打开东小门的话,是进入管家卧室最短最直接的路线。但即使这也存在一些问题。

方才安力为进屋前仔细看过了,东小门并无丝毫被破坏的痕迹。而据根叔和周焘陈述,出于安全考量,这个门极少被打开,钥匙也只有一把在光复叔身上,现已被勘查人员封存,门外的吊桥一直是悬起的状态,几乎没使用过。在安力为看来,这个东小门或许只是起到防火通道的作用吧。

而无论来自何方,千行关注的那条藏獒大熊,才是凶手想要自由出入并实施谋杀的最大障碍。想要越过这条猛犬的视线进门,根本不可能。那么,凶手自由出入,难道猛犬没看见,还是它被下了药睡着了?

没看见的可能性很小,显而易见。被下药的可能性呢?也不大。这条猛犬只认光复叔一人,是荣俊旭当着大家面说的,其间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和异样表情,情况应当被视为属实。那么,它应该只会吃光复叔送来的食物。藏獒和普通犬不同,不吃嗟来之食的。光复叔根本没必要给自己的犬下药,别人则想下也下不了。

图6 光复叔遇害现场

千行提出一种猜想,如果罪犯是光复叔熟知的人,是光复叔自己偷偷打开了东小门,放下吊桥请他进来,那么藏獒就有可能因为那人和光复叔在一起而不吠,动物本能的惯性使然,那人走的时候藏獒也可能不吠。

安力为和刘晓伟都认为千行的猜想很有参考价值,只不过现在还不能证实。对于行动路线的分析,三人认为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方才的初步询问之中,还出现了时间上的矛盾。

根据法医小孟的现场判断,光复叔的死亡在两点之前,而荣俊旭却在两点五十五看见了他在走动。

究竟是小孟的判断误差,还是荣俊旭记错了、看错了时间?撒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孟的临场判断几乎没有出过错,安力为一直很信任。而对于荣俊旭的回忆,看上去也不像有假。安力为从警多年,侦讯经验非常丰富,哪怕对方有一丁点身体、手势和眼神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还是千行提出了猜想。

倘若凶手出门时穿着与死者相同的衣服,假冒成光复叔的样子,从荣俊旭的窗前走过,那么在深夜里,即使荣俊旭对光复叔再熟悉,也无法明辨真伪,更何况是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那么,凶手的行动路线就合理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保持光复叔的姿态走出四合院区。

这种方法,在古典推理中是常用的替代与混淆身份法,目的是对尸体死亡时间进行有意误导,从而为凶手自己制造出成功的不在场证明来。

当然,这只能称为推理猜想。

安力为很了解推理和刑侦之间的区别,就好像书本与实战,确实存在着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即使这样,安力为还是很佩服千行的推理经验与大胆设想,因为任何案件的侦破都是从感知与猜想开始的。他明白,由于自己在工作中过于务实,笃信过往经验,有时就存在思维不够开阔的弊病。尤其在以往对付智能型犯罪的案例中,这种思维枷锁,曾经阻碍过破案的进程。

除了上述两种分析,本案中还有一个细节是值得注意的。

安力为隐约觉得凶手是知道警方行动的人。命案的发生,不就是在小刘离开、新派警员到达之间吗?小刘的离开是临时决定的,如果没有内部的知情人,凶手是无法准确把握时间的。至少,在荣府之中,有一个人为凶手通风报信。或许,他就是凶手本身。

千行和刘晓伟都同意这个想法。

最后,安力为对工作分配进行了微调。

就目前看来,凶手是外来闯入者还是内部人员,尚且不足以定论。但前后两桩杀人事件,加上叶淑娴蒸发事件,彼此之间存在联系,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因此,调查工作仍以内外两个方向开展。刘晓伟继续留下调查,同时与新派的两位干警一起负责荣府的安全,防止案情再次升级。至于调查荣氏企业的商业对手,夏军的工作已经展开。安力为自己,则打算先把已经获得一些线索的李妍一线继续深入下去,因为李妍和荣应泰的特殊关系,所以内部有眼线,趁夜潜入都存在可能,即使光复叔为她打开东小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半小时之后,安力为和千行来到了紫檀书房。荣应泰正坐在官帽椅上,泡好茶等着他们。

“发生了这样的事,请荣总切勿过分悲伤。省市领导对此非常重视,我们也立即成立了专案组,一定会尽快查出凶手,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安力为以标准的官话开头,因为他实在不懂得安慰人。

“那就好。这位是……”

“哦。这是我的侄子穆千行,父母都出国了,怕他在家胡闹,所以就带在我身边了。”

“荣伯伯。”千行摆出一个乖孩子的姿态。在需要成为乖孩子的时候,他总能及时而恰到好处地伪装自己。

“真懂事,和俊赫小时候一样。如果喜欢的话就在这儿玩,待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一会儿我和他们打声招呼。”

“谢谢荣伯伯。”千行接得挺快。

“不必在意他,咱们谈咱们的。”安力为有意忽略千行的存在。

“本来想请你帮忙的,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成了这样。”荣应泰叹道。

“在您看来,这些是外人还是内贼所为?是为了报复荣家还是有其他目的?您有什么觉得可疑的方向吗?我认为此人很明显是冲着荣家而来,所以您的意见也可能为我们警方破案提供良好的线索。”

“要说方向嘛,我也……对了,先给你看样东西。”

荣应泰从西服口袋中取出一个白色纸片来。

果然不出千行所料,这样的纸片还有一张。

安力为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314159”,与刚才千行预测的丝毫不差。他看看无动于衷正喝着茶的千行,心里泛起一片涟漪。

“这是……”

“我没有及时拿出来,真是抱歉。这是在第一次亡灵出现的地点发现的。我想那应该是凶手的暗示。亡灵的第一次出现,是九月十日,距离第二次出现正好一个月。因为发现的时候并没有别人看见,我觉得肯定有用就藏了起来。这一次亡灵出现,你也捡到了同样的纸片。按照一般情况来说,我一定会把第一张也交给你。可我想,不妨打破惯例。既然凶手希望大家知道,那么,我将线索藏起来,就等于破坏了他的计划。可现在已经出现了第二宗命案,我就不能再继续藏下去了,这可能成为关键的证物。”荣应泰说道。

“原来是有意隐瞒!那么,荣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知道?”这又出乎了安力为的意料。

“π。这是圆周率的无理数列。其实,当时捡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是,我不明白凶手想表达什么意思,所以才藏起来,等待奇异事件再次发生的时候,当场抓住他。”

“那么,您找到他了吗?或者说,有怀疑的对象了吗?”

“没有。所以我想,还是请你来解这个谜。我的能力实在有限,亡灵出现的时候曾经离他那么近,可也……”

“是呀。我也曾离他那么近。”安力为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想起了一件事,或许有用。”

“什么?”

“亡灵的样子。”

“亡灵的……样子?”

“对。亡灵的样子,像极了我死去的老岳父,就好像孪生兄弟一般。这一次出现的时候,你也看见了。俊赫也觉得很像,念祖因为没见过所以不知道。”荣应泰回忆着。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几次亡灵出现之后,我都没想出什么道道。但是刚才,在你询问俊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点。我岳父和π,还有被害的光复叔,之间是有联系的。”

“哦?”安力为眼中冒火。

“先说岳父和π。岳父在年少的时候曾经得过数学冠军,后来好像因为爱好,还做过π的推算。在那个没有电脑和计算机的年代,手算出无理数π的位数如果超过了前人,是一种荣耀。岳父虽然最终还是没能超越国外的数学家,但在当时也获得了国内专家的一致推崇。当然,我并不信神鬼,所以并不相信岳父会复活,也不相信亡灵会真的出现。我始终认为是有人装扮的。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想法,π的出现,是不是作为岳父的符号象征呢?如果真是这样,一定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有意留下的。后来淑娴和光复叔接连遇害,我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象征吗?!”安力为失神地自言自语道。

“不过说句实话,就如同你上回看见的童谣,这个π的数字,也让我时刻感到恐惧。它仿佛……蕴含了一种来自黑暗深渊的魔力,那是一种……一种无形的邪恶力量,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就像……无限不循环这个含义一样。这种力量,已经笼罩了荣家的上空,挥之不去……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失态,我这辈子在商界以强势著称,想不到老了竟会……”

说话间,荣应泰渐渐失去了眼中的光泽,形容枯槁,好似一个躺在病床之上生命垂危的人。

甭说他,就连聆听者安力为和千行都明显地感受到了,荣应泰所说的这股邪恶力量,从后背幽幽升起,霎时间寒彻全身。

许久,荣应泰才缓过神来:“再来说光复叔。光复叔原本是岳父的行政助理……”

“什么?行政助理?”

“嗯。岳父去世之后,他显得很失落,精神也很颓废,接连在几件公司事务的处理上都出了错。因此我主动提出,让他来府内做总管,即使出了错也不至于影响到公司的声誉,我也不会因此责怪他。过了几年,他就恢复了从前的生气,一直到现在,他都是个称职的管家。这件事时间太久了,所以儿女们并不太清楚。”

“哦。”

“我们把已经发生的事件联系起来看。岳父、淑娴、光复叔和π,不都和叶家相关吗?因此我想,是否和叶家原来的什么恩怨有关呢?”

“不错,有道理。”

“当然,这只是我很不成熟的想法,并没有有力的证据。”

“很好。这思路比起我们现在已经掌握的线索,还是有用得多哩。对了,我还想问几个问题,刚才人多不方便。”安力为说道。

“请不要客气。”

“您知道李妍和叶总曾经发生过肢体冲突吗?”

“这些我都知道。不过,如果警方要是怀疑李妍和命案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你问我,我只能回答李妍与案件完全无关。我坚信这一点。其他的,就属于我们的隐私范围了。”

虽然对荣应泰知晓妻子与小三之间的矛盾这一点小有意外,但安力为还是适时地改换了问题:“好吧。第二个问题,东小门的钥匙,只有光复叔身上那一把吗?”

“是的。连我都没有。那只是个防火通道,从来没使用过。”

“好。下一个,在荣府里,有非常精通武术,尤其是刀术的人吗?如果您觉得可疑的外人,也可以算上。”

“武术?在男仆人里,大刚、小木、小志和周焘都会一些,因为他们同时兼任护院的保镖。大刚和周焘功底好一些,小木和小志就差一些,不过他们会的都是擒拿或者格斗术,倒没有精通刀术的人。”

“没有懂刀术的吗?”安力为有点失望。

“等等……有一个。”

“谁?”

“死去的光复叔。”

安力为又是大出意料,连一旁喝茶的千行也呛了两声。

“光复叔会刀术?”

“说是刀术,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我对中华武术完全不懂,只是看见过他在晨练的时候舞刀花。不过我也没觉得奇怪。毕竟,在做岳父的助理之前,他是马戏团的小魔术师。据说当年是因为岳父很欣赏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才指引他走上了正路。”

“魔术师?”

听到这里,安力为和千行双双被这段奇异的因缘雷掉了下巴。

————————————————————

(1) Margaux:玛歌酒庄出品名贵葡萄酒的简称。玛歌酒庄,系法国葡萄酒五大名庄之一。玛歌(Margaux)在法语中有着女性的韵律,而玛歌庄葡萄酒恰以优雅、细腻、温柔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