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
——千行(中)
会后,贺科特意留下了安力为一人。
“老三哪,对于任务的分配,你有想法是不是?别装,都写在你脸上呢。”贺科开门见山。
“那倒不是,上级安排我和市局老夏负责,我挺满意的。我俩配合一直挺默契,分开两个方向调查,是最好的安排。”
“那你老皱什么眉?”
“只是……处长一面说可以随便向他要人,一面又要把大龙给抽走……”
“哦。这你放心,我已经从其他部门抽调人手过来了。”
“其他人?把能打仗的大将都抽走了,给我再多小兵也不顶事呀!”
“老三,话不能这么说。爆炸案闹得这么厉害,电视台、报纸天天轮番轰炸,你又不是不知道。上边压力大呀!处里科里确实人手不足。这你要理解。要不怎么我力挺由你负责呢?关键时刻,你这个‘拼命三郎’不上让谁上?”
“好吧二哥,我听你的。其实……黄科他们不参与,我倒觉得可以更放开手脚去干,嘿嘿。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私下里安力为仍然是与贺言成兄弟相称的。越到困难的时刻,他们反而越会互相打气。
“呵呵,我就知道。”
回到办公室,安力为看见刘晓伟和王亮还在等他。于是,他把所有已掌握的资料全部在办公桌上摊开,从头到尾把三个事件的各个细节重新码了一遍。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没了。”刘晓伟和王亮一齐道。
“好。小刘,从明儿开始,你就正式进驻荣府。我答应过荣应泰要派个警员保护他们,现在名正言顺了。自从闹鬼之后,我总觉得那里才是我们的重点防区。”
“头儿,你不是……”王亮支支吾吾。
“没错,本来是想让你去的,可你的嘴太笨,小刘比你活泛多了。别瞪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保护荣家又不用嘴,对吧?关键问题不在这儿。虽然保护荣家的安全很重要,可是,还有一个任务更重要。”安力为解释道。
“咦?”安力为的话同时引起两人的好奇。
“暗中调查荣家的人。第一个重点,从侧面调查李妍的情况开始。这不能是太正式的调查。太正式的话,一会引起人们的恐慌,二则可能令暗藏的凶手警觉起来。因此,小刘你最合适。要说打交道,你可是个自来熟。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要以保护者和朋友的身份去接近他们,而不是对簿公堂。只有卸掉了荣家内部人员的心理包袱,完全出于放松的状态,他们才会知无不言。”
刘晓伟恍然大悟:“哦!明白了。其实我是卧底?”
安力为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妻子和两岁的儿子都已进入甜美的梦乡。由于他多年的早出晚归,妻子早已经习惯了。如果安力为没有打电话回家,到了十点,她就会哄着孩子先睡。
安力为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打开小灯,又趁着微弱的灯光走到卧室床前,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什么,嘴巴一动一动,淌下一溜哈喇子来。安力为伸手轻轻地擦去他的口水,脸上露出自足的笑容。
厨房里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一个布置简陋的家庭轮廓。这是一个典型工薪阶层的家,并没有人们想象中公务员家庭应有的殷实富足,看上去与安力为著名警探的身份有点不相符,更难以想象这所房屋的主人经常出入豪宅,与东南首富竟是莫逆之交。
安力为回到厨房,关掉小灯,为自己点燃一支烟。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以至于他还没有时间,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安静地点上一支烟,在烟头明灭和蓝雾的升腾之间,仔细地进行一番梳理和思考。
可是,当他的屁股一沾小板凳,疲倦和混沌就一同袭来。他使劲嘬着烟卷,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清醒一些。
不一会儿,他就挺在小板凳上睡着了。
烟头的红点在挣扎了几下后,自行熄灭,消失在黑夜中。
第二天一早,安力为和王亮就拜访了那个提供李妍线索的人。那是一家高级美容厅的女老板,据说李妍是她那儿的常客。为了不给人家添麻烦,安力为特意让王亮打电话,把她约到城西环形立交桥下的一个停车区,在她车上进行询问。
不过询问的情况不算太理想。这位三十多岁的女老板像是个瘾君子,一大清早就哈欠连天,幸好说话没有语无伦次。
“她这个人,口风比较紧,平时不太理人,只在小妹给她做美容的时候才会聊几句,也只是问她三句,回一句,爱答不理的。”女老板回忆道。
“她和小妹谈起过荣府的事?”王亮边问边记录。
“我想没有。只有一次是我亲自给她做的时候。我知道她的傍家是个背景很深的牛人,所以问她老板人怎么样,对她好吗?说实话我挺羡慕她的,成天价做做脸,打打球,健健身,啥事不干,不用像我开店这样辛苦。”
“她怎么回答?”
“起初神秘兮兮地让我猜,后来就告诉我,她的傍家其实是荣氏企业的老板。听到这个我也吃了一惊。我认识有傍家的姐妹也不少,可大多是些暴发户、农民企业家而已,身家也就值个几千万,哪有这么牛的。所以我当然很感兴趣呀,就问她荣总好像结婚了吧。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其实她经常可以出入荣府,老婆管不了。说的时候,那个甜蜜劲儿哦!”女老板的话透着一股酸味。
听到这里,安力为插话道:“你觉得她说的,像是真的,还是女人之间的吹牛呢?说你的感觉就行。”
“那当然是真的。她跟别的小三不一样,从来不跟人瞎撇,也从来没提起过荣府,就那一次。从她的表情看,那天一定是我的问题勾起她的得意来了。看上去荣总对她真的很好。这是女人的直觉。”
“嗯。女人的直觉一般是很准的。”安力为恭维了一句。
“再强的女人,也是需要男人去呵护的。唉!我就没那么好命喽!差点儿忘了,这个。”
女老板从包里取出一张卡片,交给安力为。
“这是她在美容厅的会员登记卡,上面有她的地址和电话。我想应该不会是假的。不过请你们注意保密哦。让客户们知道了信息泄露可不好。”
“那是当然。你完全可以放心。”
“唉!人的命就是那么不公平。有些人不用干活,就可以吃好的、喝好的、支使别人,钱多得连孙子都用不完。有些人哪……”
“在你看来,李妍和别的女人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安力为及时将话题拉回。
“区别嘛……对了。女人香。”女老板故作神秘地竖起食指。
“女人香?”安力为和王亮面面相觑。
“她的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奇香。肯定不是法国香水或者化妆品的味道,这我绝对能够区分,是一种……十五六岁的少女才会有的女人香,青春的味道,一种……一种能够勾引男人魂魄的香味,尤其是对那种有钱的咸湿佬。怪不得这小狐狸精能够勾到那么大的老板,那是天生的……”
“谢谢。”安力为及时为询问画上了句号。
强将手下无弱兵。
就像女人香是天生的一样,刘晓伟的搭讪口才和外貌亲和力也是与生俱来的。还不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他就从荣府的一个女仆那里,打听到了有关李妍和叶淑娴之间发生过的事。
“她们曾经发生过当面的争吵,还动了手。不仅如此,叶淑娴当时还冲着荣熙真发火,说不该拦着她,要让那个狐狸精去死。”电话里,刘晓伟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汇报。
“有意思。”安力为不由得摸摸下巴。
“听起来当时发生的事应该是这样。叶淑娴和大女儿荣熙真一起去逛云鼎商场,在商场门口遇到了李妍。不知是不是叶淑娴曾经暗中雇侦探调查过李妍,反正她立马就认了出来。于是叶淑娴跟疯了一样,冲上去就是一记大耳刮子,把李妍打倒在地,旁边的群众也开始围观。可能因为荣熙真觉得当街打人有辱家族的脸面,怕有记者趁机抓拍照片登在报纸上,所以死死地拉住了叶淑娴。后来李妍就爬起来跑了。叶淑娴还不肯罢休,后来被荣熙真拽到车上,开车离开。”
“很好,小刘,效率很高呀。这条线索很重要。辛苦了。”
虽然对刘晓伟的家庭出身心存偏见,但安力为对这小子的办事效率和那份机灵劲儿还是颇为欣赏的。
他明白,在厅里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小刘和小王就是他的将佐了,就像岳爷帐下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想到这里,安力为露出了充满信心的笑容。
然而,虽然有备而来,安力为和王亮还是在与李妍的第一次交锋中所获不多。
这是一套木结构的两层山间别墅,树木繁茂,空气清新。
敲开房门后,王亮出示了警官证。
身穿一袭月牙色百褶长裙的李妍丝毫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惊慌之色,而是落落大方地将他们请到一间看得见庭湖风景的大玻璃房,然后奉上两杯龙井,自己则泡了一杯咖啡,蜷在沙发里,平静地接受了两位刑警的询问。
说句实话,坐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印象中那个在商场门口被人追着暴打之后狼狈逃窜的小三,完全对不上号。与其说她像个依附权贵的优雅夫人,不如说更像个出身大户人家,曾经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千金。
安力为示意王亮开始询问,自己则没有坐下,背着手在四周看看,然后慢慢走到大玻璃窗边,一边佯装远观湖景,一边仔细聆听二人的对话。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请二位不必客气。”李妍一开口就没有把自己摆在被侦讯的位置,而是表明了一种善意的相助。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王亮也不客气。
“请。”
“根据我们警方掌握的情况,您和荣应泰是情人关系。请问这是否属实?”
李妍莞尔道:“这本来是我的私人问题。不过,我已经听说荣家出事了。恐怕两位也是为了荣家的事件来做些调查的吧?所以今天你们想问什么,我也就不再避讳,只求二位警官替我维护隐私就好。您说得不错,荣总,是我的傍家。”
“原来您已经听说了荣家的事。那好,下面我会询问三个时间,请您仔细回忆一下这三个时间您在哪儿?”
“不在场证明吗?好的,只要不是过于久远的话。”
“不会。第一是本月九号,周五,也就是大前天的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可以全部说完吗?我记得住。”
“好。第二是十日,周六,就是前天的二十一点到二十二点之间,第三则是十一日,周日,也就是昨天的凌晨四点半到五点半之间。不用着急,请仔细回想一下。”
李妍抬头想了不到十秒钟,便开口答道:“大前天的晚上,我在健身中心做瑜伽,每周五都是如此,从晚上七点到九点,所以您说的那个时间我应该刚刚离开,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前天晚上嘛我在看电影,应该是从晚上八点到十点半,和您说的时间相符。昨天的凌晨我肯定在睡觉,我每天不睡到上午十点是不会起床的。”
听着李妍的娓娓陈述,安力为一直望着远景,不曾回头。
“能确定吗?请您还是不要着急,好好回忆一下再做出回答。”王亮加重了语气。
李妍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还伸手拉了一下裙摆,来遮住因为改变坐姿而无意露出的修长小腿。
她露出一个迷人的笑靥,盯着王亮看了一小会儿,才回道:“您问的,只是前三天的事情吧?还没有那么久,所以我想,回忆起来不会有什么困难。我记得很清楚。”
“哦。那么九号晚您在开车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可以……”
“没有。”李妍的回答干脆利落。
“十号晚您看的是哪部影片?在哪家影院?”
“新兴影院,《少年派的奇异漂流》。好无聊,都快睡着了。哦,对了,请稍等。”
李妍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房间,取来一件风衣,然后从衣兜里摸索着找出一张电影票的存根,递给王亮。
“谢谢。”王亮接过存根,夹入笔记本,接着问,“还有,昨天早晨您是在睡觉,那也没有人证明咯?”
“应该是吧。照顾我起居的用人睡在阁楼上,九点才会为我做早餐。我特别交代过的,已经成了习惯,因为太早了会打搅我睡觉。我的睡眠不好,经常……”
安力为缓缓转过身,悠悠地插话道:“请问……电影的内容大概是讲……”
“哦。讲一个家里开动物园的印度小孩,不知怎么他爸就要把所有的动物都用船运到海外,开船后海上起了风暴……”
“后来救生艇上剩下的动物是……”安力为又插话。
“一只老虎……一只猩猩,还有一个是狼还是狗什么的,我不认识。再后来我就应该是睡着了,一直到散场。”
“您和叶淑娴之间,曾经有过面对面的纠纷吗?”安力为突然话锋一转。
“没有。我并不认识她。”李妍纹丝不乱,保持着极其自然的微笑。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想起什么,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谢谢。”安力为及时终止了询问。
他知道,再继续下去,询问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即使李妍是嫌疑人,她今天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必须再择战机,对她进行突然袭击,方能打破她坚实的心理防线。因此,安力为果断地告辞了。
临走前,李妍还不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也抄给了二位刑警。
就在李妍不失礼貌地把房门轻巧关闭的那一刻,王亮猛然想起,一直忙着侦讯和记录,居然都忘了动用一下自己灵敏的嗅觉去证实一下,那传说中的幽幽女人香。
安力为和王亮回到警局,天已经黑了。
一路上,安力为一语不发,只是自顾望着车窗外。
王亮觉得有点压抑,一边停车,一边想活跃一下气氛。
“头儿,今儿个咱们收获还是不小的,是吧?”
安力为没说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三个时间,只有周六闹鬼的时候,李妍有不在场证明,其他时间……”
“有吗?那个电影票的存根吗?你觉得那个可以作为不在场证明?”
“怎么?那……”王亮一时语塞。
“电影票,买了可以不看,能说出电影的内容,可以是准备好的。以后不要光看表面现象。”
“对哟!那……就是说……三个时间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成立。”
“那又怎么样?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多了,只不过我们第一个调查的是李妍而已。不过……”
“不过,她说谎了。她不承认见过叶淑娴。”王亮还不甘心。
“哼哼!这不过是个值得参考的态度,换了别的女人也会这么说的。这个女人……水很深哪!”安力为叹道。
走上楼梯,他们迎面遇见了倪大龙。
“老安,你可回来了。去李妍那儿了吧?怎么样?”
安力为无奈地摇头:“不理想。面对侦讯,她的表现很平静,波澜不惊。三个不在场证明都不成立,但她极其坦然,丝毫没有打磕巴,也没有回避问题的意思,心理素质极强。看来,这是块硬骨头。”
“哦。荣应泰的女人,没那么容易攻破的。刚才裘处找我了,爆炸案又出了新情况,我要去那边了。我刚才已经让小张把电视台蒸发案的材料整理好,一会儿跟你做个交接。”
“哦。放心吧,我这儿没问题。”安力为说话酸酸的。
“别这样哥们儿,哪回少了我还不成事了?你还不是案照破,奖照拿?别摆出一副送别战友的样子,哈哈,小王你看他是不是?要不然我把小张留给你。”倪大龙见安力为脸色不好,有意打趣道。
“别贫了,该干吗干吗去。”安力为终于被逗乐,回手捶了倪大龙一拳。
看完倪大龙的助手张振提交的材料,安力为马上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电视台蒸发事件和他亲历的亡灵事件一样,都不属于谋杀事件,如果各自独立来看的话,甚至都不能构成立案条件,只有和高空坠亡事件联系起来看,才勉强构成案件的一个部分。
兴许就是这个原因,倪大龙和张振即使进行了电视台的调查,根据材料看来,也不够详尽。当然,安力为并不认为这是大龙的轻视或失职。毕竟在一个刑警看来,跟连环爆炸比起来,这个蒸发案实在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大龙一定把更多精力花费在爆炸案上了。
然而,蒸发案真的不重要吗?安力为可不这么想。
“小王,那个蒸发案的现场,你也没去看过吧?”安力为问道。
“没有,这几天咱们一直连轴转来着,哪有时间去看那个?”
“你怎么理解那个蒸发案的?”
“说不好。感觉上像是个游戏或者搞怪的玩笑。嗐!头儿,那我就直说了,说错你可别怪我。”
“说。”
“我真没觉得那个蒸发案有多重要。领导们之所以重视,是因为媒体方面的压力大。真不是我背后叽歪,破解一个玩笑,是我们刑警应该干的事情吗,哪怕失踪的是荣应泰的夫人?”
安力为对着小王的鼻尖竖起食指,说道:“这就是误区。不怪你,不但大龙是这么看的,其实我之前也忽略了它的重要性。小王,让我们再来想一想。这个蒸发案,真的就是个玩笑吗?”
“这……”王亮挠头,一时答不上来。
“难道,这不是全部事件的起点吗?”
“可不是嘛!”王亮的眼里逐渐有了亮光。
“让我们回到原点,从蒸发案开始,一点一点找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明儿咱就去电视台。”
“好的头儿。说不定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自从皇冠大厦的高空坠亡案以来,聪明的媒体也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开始了关联报道。尽管省厅和市局三令五申,严禁干员们向外界泄露案情的进展和细节,但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总能得到一些小道消息,来将报道进行下去。
于是,本市的读者和观众们基本分成了两类,较为感性的动作片、谍战片迷都在看连环爆炸案的报道,而文化水平较高,较为理性的侦破与推理迷,则持续关注蒸发案和坠亡案。
《勇往直前》节目不但没有因为叶淑娴的死亡而受到牵连,收视率不降反增,人气日日攀高。不过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因此而兴高采烈,而是为了同一件事被弄得人人精神疲倦。
失踪事件发生之后,《勇往直前》的现场和后台在短短几天内几乎成了免费公益的旅游景点,各界的侦破和推理爱好者纷纷慕名而来。他们的到来都只为一个目的,即破解其中的奥秘。一开始保安还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他们进入,但在这些好奇之士当中,不乏有身份的官员和一些从外省专程赶来的推理迷,所以保安很快就缴械投降,听之任之了。
上午十点,两位刑警加入了这支猜谜大军。
安力为没有让王亮跟台领导事先打好招呼,而是打算微服私访,先把自己放在一个没有针对性的位置,更加冷眼地去旁观。
在大致了解了位于上层的现场结构布置和节目进程之后,他们很快来到了位于下层的后台。
了解那些表面上的信息很容易,甚至不必麻烦工作人员,只需用游客好奇的口吻问问那些推理爱好者就行了,这些信息对于爱好者来说,几乎都了然于心。
关键是下面。
如果要搞鬼的话,安力为觉得一定是下面才具备充足条件。这种判断,来自现场的感受。与坐在办公桌前研究资料的官员不同,纸上谈兵需要几个小时讨论的复杂问题,临场的话,可能半秒钟就能得出直觉判断。安力为的判断很迅速。
两人沿着下层后台的环形走廊漫步一周,捕捉直观的信息。
接收位一共有八个,沿着环形走廊均匀分布,各自贴着编号,与上层的掉落位对应。接收位的对面是化妆间和休息间,房间的旁边则各有一条直走廊,通往建筑体外部的门。被接收的选手,通常会被工作人员送至相应的休息间休息,或在化妆间卸妆,然后通过那个方向的走廊离开。
当时上层的嘉宾共有六位,因此下层的接收位置也相应地有六个,分别为一、二、三、六、七、八号,每个接收位置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管理,主要是保护跌落的嘉宾,帮助他们尽快地在柔软的充气垫上找到身体的平衡,减少因失衡而可能产生的扭伤与慌乱心理等。
转一圈之后,安力为和王亮停在了六号接收位上。这里就是叶淑娴蒸发的位置。
根据材料中的节目视频,当时有四个机位拍到了叶淑娴下坠的过程,三个在上层现场,一个紧贴下层的坑口,以平行角度拍摄。后来的部分就不会有了,安力为发现下层的后台没有安装监控装置。
安力为仔细地观察着六号位旁的机位和接收的滑梯、充气垫等,大脑飞速运转,试想情况的各种可能性。他把注意力转向头顶上的坑口。这里是选手答题时站立的位置,也是主持人最后用遥控器控制打开金属隔板,使选手坠落的位置。
图5 下层后台示意图
突然,头顶上一声响,坑口打开了,上层现场的灯光顿时倾洒下来。刺眼的强光中,安力为依稀看见一个黑影掉了下来。
多年刑警形成的本能使他迅速地向后一闪,避开了掉落的人。
二人定睛一看,是一个纤瘦的少年。
这少年身穿白色外套,右肩背着书包,典型的豆芽菜体形,站立的双腿却坚定有力。少年面目清秀,头发长而凌乱,额前几缕碎发几乎遮住了右眼,略透一丝忧郁的神情。鼻梁刀削般的挺直,眉宇间隐隐露出一股锐气,细细的双眼微眯着,虚空里又似乎深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看上去是个初中生。
安力为迅速看了一眼他胸前的校徽——江南第一中学。
那少年敏锐地感觉到了安力为的目光,冲着二人冷冷一瞥,也不说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和书包上的灰尘,朝着直走廊尽头的六号门扬长而去。
不知为何,少年这冷冷的一瞥,竟令安力为心头一震。
这种目光,冷漠的神情,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不过,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否则自己怎么会说不上来呢?
那种感觉,既近,又远。
安力为身不由己,随着少年从走廊尽头的门走了出去。
“滕战?”安力为一惊。
“他怎么会来这?”王亮也觉得奇怪。
比这个问题更蹊跷的是,滕战居然跟六七个中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一起,坐在草地旁的水泥台阶上,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老安。”人群中的滕战也看见了他们。
安力为只得走过去。
“滕战。怎么,给同学们上课呢?”安力为本想说“连环爆炸案那么紧张,还有闲逗小孩儿玩哪?”可转念一想,当着同学们的面说这个很过分,就临时改了口。
“也不是,上午刚好抽个空。这些都是江南一中初中部少年推理兴趣社的同学。半年前宣传处不是布置任务,让咱深入到学校去,为同学们进行普法宣讲嘛。”
“哦。当时我也去了。只是一忙起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对了,黄科不是要让你到我这案子来吧?昨儿刚把大龙调去你那儿。”安力为试探道。
“是啊!我倒是对你这个案子更感兴趣,可是头儿怎么可能放我。今天就带他们来实地感受一下。另外,我也是在等你。”
“等我?”安力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我是给你送人来了。”
“送人?这些小侦探吗?”安力为和王亮差点儿就笑出声来。可当着大家的面,还是忍住了。
滕战向着远处一指:“是他。”
原来就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个神秘少年。此刻,他正独自迎着风站在高台之上呢。
说也怪,看着那白衣少年随风扬起的衣角,安力为的耳边竟莫名其妙地扬起一段京剧唱词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洋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1)
不知是不是唱腔在心中悠悠响起的效果,配合着面前少年迎风而立的画面,在安力为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化合作用。
“我们的社长。Sile少年推理师——穆千行。”一个闷闷的少女声音把安力为从冥想的世界瞬间拉了回来。
“什么?Sile?推理师?”王亮对这些新名词觉得陌生。
“推理师,就是有能力以推理为事业的人。但与侦探不同,推理师是不以推理破案作为挣钱手段的。我们都是这样的推理一族,千行学长是我们中间最出色的。”一个大脑袋少年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么,Sile又是什么?”这个新词也引起了安力为的好奇。
“英文Silencer的缩写,S-I-L-E。千行学长不爱多说话,被我们称为推理中的沉默者。Silencer的原意是枪的消音器。在向谜题开枪时,千行学长总是不喜欢张扬,而且解开谜团之后,也不打算通过向警方报案将凶手绳之以法,因为那并不是推理本身的事情。所以,这是他的特有代号。”另一个矮个儿少年答道。
“不报案,不是让凶手逍遥法外了吗?”王亮越来越好奇。
“我们推理社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和破案原则,和世俗的观念不同的。”矮个儿少年看上去颇为得意。
“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向世俗靠拢一点。如果和凶手单独接触的话,你们这个年纪,会有危险。”
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滕战突然伸出手,给那个矮个儿少年来了个脑瓜崩。看着矮个儿少年龇牙咧嘴的样子,大家一起笑起来。
在与大伙一起放松的同时,安力为仍在关注着高台上那个被大家称为Sile少年推理师穆千行的白衣少年。
千行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走到大家近前。他的社员同学们顿时闭了嘴,好像在期待着他的开口。
千行慢慢抬起头,说出一句令安力为和王亮几乎双双当场晕倒的话。
“电视台节目现场,答题选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人间蒸发的秘密,我解开了。”
事后安力为问王亮,你差点儿晕倒的原因是什么。王亮说,是千行耍酷的姿态和不切实际的吹牛,同模仿电视剧里侦探的狂妄少年是一样一样的。而安力为却说,是因为他从千行的眼睛里读出了,这小屁孩确实解开了谜团。
并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炯炯目光,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虚空的眼神,根本不像是一个少年应有的,而应该是一个耄耋老人才会拥有的目光。望尽铅华,心如止水。无望,而坚定。
“那么,可以说吗?”滕战点头问道。
“不能。我只是破解了谜团设计和实施的手法。至于设谜的人是谁,还有他的动机,现在我还一无所知。”千行淡淡说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在同学面前装装还行,在警察面前这样做就不地道了。王亮在心里骂道。
事后证明安力为是对的。和他们同样是首度勘查现场的少年穆千行,竟在仅仅二十分钟之内,就完全解开了使人当众蒸发手法的谜题。
“好。那么,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负责本案调查的刑警,安力为叔叔。如果你决定好了,以后就跟着安叔叔。安叔叔可是个优秀的警官,在他那里,你可以学到书上没有的实用知识。”滕战的介绍很简洁,也没问安力为会不会带他玩。兴许,他方才已经看出了,安力为对于千行的浓厚兴趣。
千行并没有接过滕战的话头,突然向安力为问道:“那个蒸发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安力为诧异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又回头看看滕战。滕战耸耸肩,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向千行透露过案情。
似乎已经看透了安力为的心思,千行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继续悠悠道:“蒸发事件,只不过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一系列恶性事件的开始而已。世间的事物,都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
说罢,千行向安力为深深地鞠了一躬,竟顾自扬长而去。
千行的这个动作,令安力为也颇为光火。自己还没说收不收呢,他竟好像完全了解了自己想法一般,稳操胜券了。连基本的礼节都不顾,只管自己走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安力为心中暗暗骂道。可是,为什么这个少年可以预测到事态的发展?他说的一系列恶性事件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安,别怪他。这孩子就这毛病,恃才傲物,我行我素,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滕战为千行的失礼表示致歉。
“没什么,我小时候也这臭德行。他还是个孩子。”安力为苦笑道。
“不过……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
“谁?什么意思?”安力为不明白。
“这孩子,是我师父穆柏林的遗子。”
“什么?‘墨探’的……遗子?”安力为瞪大了双眼,望着千行远去的背影。
送走滕战和那群学生之后,安力为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滕战的话,令他忆起了很多陈年往事。
“头儿,你怎么了?那个穆柏林是谁呀?‘墨探’又是什么?”王亮见状,忍不住问道。
“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公安,曾经破案无数的推理高手,到目前为止还无人超越的神探,是咱们警队的骄傲。可惜,在一场枪战中,为了掩护同事,他壮烈殉职。咱们的崔厅长和裘处长是他警校的师弟,而黄科和滕战都是他的徒弟。”
“哦!那神探为什么又叫‘墨探’呢?”
“穆老一生信奉先秦墨家的‘兼爱,非攻’之理,即使在执行任务时,只要不到最后关头,都绝不率先拔枪,所以被警队尊称为‘墨探’。”
“可是……他最后还不是被犯罪分子……”王亮显得不太理解。
“不。穆老用自己的一生,实践了作为警察都应该具备的,对人的终极关怀。即使他最后中弹殉职,也无怨无悔。我来问你,身为警察,维护法律和关爱生命,哪样更重要?假如有时两者之间不能兼顾,你选择优先守护哪样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法律为先。警察不是法官。”
“但是,真的是那么简单吗?警察同样是人,应该心存基本的人文关怀。身为警察的第一职责,应该是维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当法律沦为仅仅维护权贵利益的工具,为政者完全无视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诉求之时,如果我们仅仅把自己当成执法机器,只是盲目地执行命令,你觉得对吗?警察和士兵,本质上是不同的。穆老的这种人本主义,正是当今社会中人们缺乏的,包括我们。”
“是啊,在警察队伍中,自甘堕落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忘记了警察的信念与职责,打着执法的旗号,却完全听命于权贵的指挥,丧心病狂地沦为他们欺压百姓的爪牙。”
“嗯,这是社会的一种退步。正因如此,穆老的思想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智者啊!可是,如果当时他比犯罪分子先开枪,不就可以避免……”
安力为拍拍王亮的肩膀:“你错了。当时的我,也是和你一样想的。穆老救下的那个小警察,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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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四句:选自京剧《空城计》,讲述蜀相诸葛亮智退司马懿率领的曹军,化解西城之围的故事。这段唱词与该剧中的另一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成为核心唱段和代表唱段,许多京剧名家均擅长此唱段。该唱段有两个不同版本。此版本为京剧艺术家马连良演出时的唱词。其实这个才是原始版本,很多人也认为此版本的唱词语意更为贴切。但是另一版本的唱词当时十分流行。马连良先生经过深思熟虑,仍然坚持原始版本的唱法,这种坚贞执着和精益求精的精神得到业内人士的普遍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