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不难,只要没人怀疑你。
——阿加莎·克里斯蒂(英)
周日清晨四点五十五,远处的天边泛出红晕,晨雾笼罩着仍在梦乡中沉睡的城市。
平时拥堵不堪的马路上,车辆三三两两,呈现出罕见的通畅。司机们以难得的放肆心情,加大马力,享受着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开车体验。生活在城市中,一周内或许只有现在的两小时,才能够让自己模拟一把二环十三郎(1)。
商店还没有开门。门口躺着几个脏兮兮、裹着破被子的流浪者。再发达的城市,也不会缺乏这些社会的顽疾。
河边的公园里,此刻的空气在一天中最为清新,偶尔有慢跑者匀速划过,零星的几位老人,或在树杈上压腿,或打太极拳,或对着河中央大呼小叫,仿佛在向外界证明他们依然健康。
皇冠大厦商务楼的大门口,并没有平日里公司职员鱼贯出入的繁忙景象,只有一个穿戴整齐的迎宾先生垂手站在门口,一个中年保洁员正在一旁开动清洁机擦洗门前的大理石地砖。
迎宾先生显得有些睡眠不足,尽管已经使劲忍了,但还是打出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或许是迎宾先生这身帅气的工作服和这个不雅的哈欠严重不搭调,中年保洁员冲他一龇牙,露出无声的大笑。
迎宾先生自知有损形象,嗔怪地瞪了保洁员一眼。
一辆黑色商务别克驶到门口,迎宾先生摆出优雅的姿态,帮助打开车门,迎接客人下车。三个身穿笔挺西服的男子下车后边往里走边讨论着什么。瞧这点头哈腰的架势,一定是日本人或伪军。
忽然,从高空中传来一阵巨响,刹那间,大门口的玻璃顶上,也传来一阵碎物坠落的剧烈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三个日本客人慌忙跳到大门里面,保洁员也吓得不知所措。只有迎宾先生还站在原位,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忠于职守。
迎宾先生面部僵硬,以极慢的速度将目光挪向上方的玻璃顶。
又是一块巨大的玻璃掉下来,在大门口的玻璃顶上被撞得粉碎。幸好玻璃顶十分结实,丝毫未受损伤,连裂纹都没产生。
又过了一会儿,没有东西再掉下来,迎宾先生觉得安全了,向保洁员和三个客人点点头,意思可能是放心吧没事了,然后一步步向外挪动,想看清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走到玻璃顶的边缘,又一块小碎玻璃落下,迎宾先生终于忍耐不住,撒丫子向外面猛跑,直到三十米开外方才停下来,再次回头望向楼上。
此时,大厦的保安队长听见声音跑了过来,被三个日本客人死死拉住,勉强听明白那生硬的中文是在示意他危险。保安队长愣了一阵,还是挣脱了客人的拉扯,用同样的速度跑到了迎宾先生的位置。
保安队长顺着迎宾先生向上所指的方位,似乎看到了出事的位置,连忙拿出对讲机,向他的队员们下令。
“老马,小黑子,你们在什么位置?”
“地下食堂。”
“我在二楼。”
“楼上有玻璃掉下来。老马,你上二十三层,黑子,你上二十四层,看看怎么回事。马上。”
“收到。”
“收到。”
保安队长和迎宾先生面面相觑。
“八格。纳恩大阔来?”
“库索——”
此时,他们才发现,三个日本客人和保洁员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一齐张大嘴,正望着方才玻璃坠落的地方和楼上。
皇冠大厦商务楼北面的后门,平常只有少数人出入,所以只开一半。门外的便道两边,是被划分了三十多个车位的停车区域。即使这样,与别的地方一样,车位永远是不够用的,这也是管理员和来客争吵的焦点。今天也不例外。
同很多小区和商务楼一样,皇冠大厦的车位管理员也是保安兼任的。这可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不是因为会多发钱,而是比起其他工作来,多了一份“一朝权在手”的满足感。简单地说,别的差事是被人管的,是孙子,而这是管人的,是爷。外来的客人,无论是多大的来头,不好好跟咱着脸赔笑,爷就不让停。一个民工能摆谱到如此过瘾,大伙还不巴巴地抢?
新来的老赖是队长他三叔,属于皇亲贵胄一流,这轻松自在而吆五喝六的活,自然留给了他。仅来了短短一周,他已经完全找到了人上人的感觉。老赖这辈子也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七天已经跟客人吵了十架。看着他横眉叉腰千夫指的架势,足以令人颇为怅然地想起一句唐代大文豪李白的著名词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此刻,老赖正在对今早打算将车停在后门的一个小伙子行使他手中“天大”的权力。
“不好意思,请将车停入地下车库。”老赖这一套是年前跑运输时,在被抄罚单后跟民警同志学习的。那天喝完酒,他醉醺醺地向侄子队长喷道,这叫欲扬先抑,先礼后兵。
“我半小时完事就走。”小伙子看到前面有空位,而且还不少。
“对不起,这是规定。”语气不卑不亢。
“规什么定?今儿礼拜天,又没人来。我就停半个小时,马上走。”小伙子有点沉不住气。
“不好意思,请你配合我的工作。”老赖心里暗自发笑。有人上套了。
“嘿,我还就不走了。我就停这儿了,怎么着吧。像话吗?你看看这儿有多少个空车位?至少十五个。我说你是成心吧?”小伙子果然火冒三丈,干脆熄火、下车,点上一根烟与他理论。
“对不起,这些车位是大厦内部的专用车位。哎,我警告你,手别指指点点,昂——”老赖逐渐提高了腔调。
“我指你怎么了啊?你说,怎么了?”小伙子看来也不是省油的灯。
“手放到该放的位置别乱指。怎么着你还想打人啊?”老赖挺直了他的小细腰,几乎把脸贴在小伙子的鼻子上。
“你丫还真长了一张欠揍的脸。打了你也白打。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
“这可是你说的。”
“来。冲这儿来。动一个我看看。”
“我去……”
小伙子把拳头举得高高的,铆足了劲正待落下,准备照定老赖有意凑到跟前的鼻子,给他来个满脸桃花开——
一个声音,一个从天而降的声音,使得二人刹那间完全定格,就好像大厦前的铜雕,保持着这可笑的姿势和表情,足足定格了三分钟。
那个声音忽然从上至下,由远及近,破空而来……
“轰”的一声巨响。犹如平地起惊雷,大地都为之一颤。
停在他俩身后的一辆红色布加迪威航,顷刻间被飞来的重物砸得面目全非。车窗全部粉碎,车顶被砸得深深地凹进去,扬起一阵粉尘……
天外来客?
彗星撞地球?
陨石坠落?
天塌了?
这两个几秒钟前的仇敌,现在的铜雕合铸者,脑子里瞬时闪过的念头,完全一致。
仿佛天父的突然降临,战争场面被神力化为了和平世界,使这两个同为人类的物种紧紧拥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眼帘中闪着感动的泪花。
足有三分钟,他们一动不动。
“什么情况?”毕竟年长些的老赖终于微微动了一下嘴皮。
小伙子显然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张着大嘴直勾勾地盯着老赖,好像在问“你去看看”。
老赖使出吃奶的劲儿,从小伙子的手臂中脱身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向被砸的车子。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看小伙子。小伙子依然保持着失魂的姿态。
老赖几乎是直着两条腿挪到近前的。
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
“妈呀!”
老赖顿时体如筛糠,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去了大脑和身体的控制能力。
图3 南辕北辙
广场派出所的民警老李是第一个接警后赶到现场的基层干警。
发生了命案,精明的保安队长还是在请示上级领导之后,才拨打了一一〇。在派出所的老李到达之前,他让手下老马和黑子将三叔送往医院急救。
据事后群众描述,这个平时令人憎恨的“车位控”,此时已经神志不清,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唯一剩下的生理反应就是筛糠似的抽搐。
在初步断定坠落者已经死亡后,民警老李及时向上级进行了电话汇报。
六点零五,安力为正开着他的破捷达缓慢地爬行在解放路上,车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干警。即使是周日,解放路依然是拥堵的重灾区。
他正打算前往荣府,分析昨晚发生的怪事。按照事先和荣应泰说好的,今天他带上了警员王亮。
王亮是个农村出身的穷孩子,老家在安徽一个叫不出名儿来的山沟沟里,凭着老村长和乡亲们的凑钱资助,一路读完了公安大学。他的节俭和刻苦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能仅凭六个窝头在图书馆守一天,被校方树为优先典型。毕业后,他在派出所同样是有口皆碑,凡是别人都会犹豫一下的活,都被他二话没说抢了先。但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派出所,王亮的人缘都不算好,因为他不爱说话。换当下的话说,缺乏亲和力。
或许是经历、性格相近,安力为很喜欢这个沉默而苦干的穷孩子,特意把他调到身边,有心把他培养成得力的助手。
安力为还有一个由副科长贺言成指派的助手叫刘晓伟,是个八面玲珑、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可安力为就是不很喜欢,原因就是,他是个官宦子弟。虽然小刘从未表现出官二代的恶习,并且时时有意隐瞒,比任何人都低调,可谓颇会做人,但安力为就是跟他不对付。每逢要紧事,他总是第一个想到让王亮跟着。
看到毫无动弹迹象的车流,安力为有点烦躁,点上一根烟,还递给王亮一根。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换了别人早把警笛和警灯打开了。这仿佛已经成了各类公务人员的特权。可安力为从不这么干。不单单是以身作则,严格执行警律,他是从骨子里瞧不起那些一朝权在手,芝麻大官也走哪都人五人六的扰民装逼犯。
安力为和王亮话不多,但很有默契,行动的时候,守候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眼神,就能进入完全一致的工作状态。此刻,他们索性一起望着美丽的庭湖,默默地享受这一份难得的“咖啡时光”。
手机铃声和震动猛然一道响起。安力为一看,是副科长贺言成打来的。
“贺科……在解放路……什么?好,我马上到。”安力为看了一下表,“十五分钟。”
一旁的王亮一看安力为的脸色,就明白情况很严重,立即从工具箱拿出警灯,开响警笛。
对面道上的车知趣地分别往前后稍稍避让了一点。安力为看准空当,猛打方向盘,一脚油门蹿上了对面的人行道,往来处风驰电掣地驶去。
然而,在安力为到达之前,这场离奇诡异的坠亡事件已经被一个人称神探亨特李的破了案。
神探亨特李,就是广场派出所的老李。老李是个有理想的基层民警,同时也是个正宗的推理迷。
按他自己的说法,当然那个单词是日本人提出来的,叫作本格推理迷。所谓本格,其实就是正宗、正统、本色的意思,区别于“变格”,可老李对“本格”这俩字尤其较真而迷恋,绝不允许别人随意称他为正宗、正统或本色的推理派。
他的理想,是成为中国的神探亨特。为此他花了近三十年,研究世界各国的推理小说。
和现在的孩子不同,老李接触推理小说的年代,还没有《名侦探柯南》和《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那时连电视机都没有。老李是从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开始的。在那个和世界还未接轨的年代,这甚至都不叫推理小说,而是叫侦探小说、公安小说或犯罪小说。每次反复强调这一点的时候,老李总是会将唾沫星子喷到听众的脸上,但当事人一般没有感觉,因为深深折服而沉浸在老李的气场里,只有旁听者才会看得见那飞扬在空中的闪光液滴。
如今的老李,推理水平今非昔比,因此对霍桑神探早已嗤之以鼻。十年前他已把偶像换成了吉敷竹史、汤川学和金田一耕助。
他在这个群体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所以不仅换了偶像,就连绰号也换了。当然,绰号,是被换的。
原来他的绰号是“龅牙李”,因为他长着一口难看的龅牙。这个绰号虽然听起来很不堪,甚至带有一点侮辱的色彩,可人缘极好的老李居然欣然接受。这个曾用名在被使用了五年后,过了有效期,因为播出了一个特火的美国电视连续剧,叫《神探亨特》。
这回换绰号就不是完全被动的了,说白了其实是老李主动挑唆同事和推友们这样称呼自己的,和某外国民选的结果异曲同工。在接受了无数次的暗示之后,老李的教唆终于起到了“今年过节不收礼”的广告作用,所有人都会意地称他为“神探亨特李”。
去年有一帮文化人怀着对好警察的敬意,以北京反扒队长为原型,拍了一部电影叫《神探亨特张》,很是令老李失落了一阵,就如同被别人抢注了域名一般。好心的年轻同事纷纷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鼓励他“神探亨特这个大号,还是老李你更合适”,这才使他走出了失意的心理低谷。
今天,可是老李大显身手的好时机。他刚好值完夜班,打着哈欠要下班,电话来了。在以后的几年中,老李经常与人谈起上天对他的特别垂青,使得他第一时间参与到了这桩轰动全国的大案之中。
现场的情况极度恐怖,也极度匪夷所思。
根据保安队长和几个附近的人员,以及那个吓坏了的停车小伙子的综合口述,基本情况简述是这样的(为避免引起恐慌,警方当时全面封锁了报纸和电视记者的报道。如果有人敢于顶着压力进行报道,其大致描述也应该是这样的):
一女子从皇冠大厦二十四层南面的办公室破窗跳楼,而最终却落在了大厦北门的一辆轿车顶上。
在该窗户破碎的垂直下方,是大厦的南门(即正门)。当时有至少五个人亲眼目击了玻璃碎片撒落的全过程,并表示愿意接受警方的询问。
而在大厦的北门(即后门)外四米处,停着一辆红色的布加迪威航,被一件由高空坠落的物体砸了个粉碎。经老李亲自认定,这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血肉模糊、完全错位了的女人。
老李从二十四层北面的储藏室破门而入,进行现场初步勘查,据目测判断,在通常情况下,物体做自由落体运动的话,这里应为尸体位置的垂直上方。
可有一个谁也无法解开的问题。
北面二十四层所有的玻璃窗毫无破损,根本没有跳窗的迹象。
目睹这种现场情况,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该女子是从南窗跳落,而最终于北门落地。还有别的可能吗?老李和亲历现场的人一样,都得出了否定的回答。
可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是天外来客,还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导致了这种结果呢?
无人知晓。现场的人都傻了。
这样的消息,媒体可以封锁,可路人的视线无法封锁。于是,人们纷纷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有老李没傻。他正搜肠刮肚,利用自己多年来从推理小说中获得的经验,试图破解眼前这明显违反物理常识的诡异现象。
老李围着大厦锲而不舍地巡视,一圈,又一圈。当他转到第五圈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
“神探亨特李,他是神探亨特李。”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叫了起来。人群中嗡嗡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老李微笑着向他的粉丝们挥挥手,表示胸有成竹,请勿打扰。
“啪。”一个响亮的声音,使得所有人一怔,停止了窃窃私语。
老李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脑门上。
“明白了。所有的谜题都被解开了。”老李自言自语地说道。虽然是自言自语的形体动作,可怎么看都像是在提醒他背后的人们。
“别说话别说话,听神探亨特李说,这到底是咋回事。”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大声喊道,像是有意向人们展示自己和神探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这个女人是从南窗跳下来,而掉在了大厦的北门。”神探不慌不忙地转身道,姿势很有型。要是有一件风衣,那就完美了。
“不错。好像是这样哦。”
“可不是,南边窗户破了,北边的没破。”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太奇怪了!”
“龙卷风?那也太寸了。不,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大楼那么宽,怎么可能从南面跳下来,落到北面。真是见鬼了。”人们议论纷纷。
“别吵别吵,神探,你就给我们说说,到底咋回事嘛?”眼镜男再次维持秩序。
“说说?唉!还是不说了吧。”神探看似有意要卖个关子。
“别价别价。说嘛!”人民的诉求非常一致。
看着一双双渴求甘露的眼睛,老李无奈地摇头:“唉!好吧。那咱就说说?”
台下的听众点头如捣蒜。
“看过碟中谍……四吗?”
“汤姆·克鲁斯?”一个少年看上去一头雾水。
“嗯。没错。思路对了。”在确定了思路之后,老李并没有从听众们的眼里看到智慧的闪光。“还不知道?再给个提示?迪拜塔……”
现在不是一个听众一头雾水了。
“好吧。既然这样都猜不出来,那我就直说了吧。”
磕头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汤姆·克鲁斯是不是从一个窗口跳出去,就像这样,撞破了大楼反面的另一个窗户,进入到反面的房间?”老李目光炯炯。
“哦——明白了。用绳索,这样子……荡过去的。”总算有人明白了,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
“正确。有进步。”老李用手一指,赞许地冲他微笑:“这个女人,就是向汤姆·克鲁斯一样,从南面办公室窗口呈半圆弧线甩过来,掉在北面停车道的。”
“太神了。不愧是神探亨特李。这样都能解开……”人们哗然了,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他们面前的——神。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压倒了人们的啧啧赞美。
从警车上下来的,是刑警安力为和王亮。
老李如同变形金刚,迅速地变身,并冲着安力为行了个标准的敬礼。
看着人山人海的好奇听众,安力为笑了:“老李,又在胡咧咧了吧?注意影响。”
安力为说得没错。老李五十多了,还在派出所任职,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在假装群众暗藏录音笔的记者面前充大头拍胸脯,没少给上级领导捅娄子。因此每到升迁的审查时,所有的领导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叹息:“老李呀人不错,就是这张嘴。唉!”
只有在安力为出现的地方,他才会乖乖地闭嘴。世间万物就是那么奇怪,一物降一物。现在,老李安静得很,问一句答一句,缄口没再谈起方才还夸夸其谈的“汤姆·克鲁斯猜想”。
“报案人叫赖杰,是皇冠大厦的保安队长,说有人坠楼。奇怪的是,大厦二十四层的南面办公室窗玻璃被人撞碎,全部撒落在南门外,有五个目击者,但尸体却落在了大厦北门外一辆车的顶上,北面的窗户没破,好好的。北门有两个目击者,其中一人因惊吓过度,被送往医院。”老李与刚才判若两人,向领导汇报基本案情的用语简短、明确。
“什么?从南面跳窗,掉在了北门?什么情况?”王亮有点困惑。
“老李,这是你的个人看法吧?”安力为不置可否地笑道。
“是……是的。可怎么看也是这么个情况。”老李搔搔后脑勺。
“有意思。”兴许是怪事见多了,安力为显得波澜不惊。
“真的,刚才我挨个检查了二十四层北面的每个房间,窗户好好的,一个都没破。”老李再次强调。
“有这么奇怪的事?新鲜!”王亮还是不太相信。
“确定玻璃是从二十四层掉落的?”安力为问道。他们已经随老李来到南门的玻璃顶前。
玻璃碎片依然散落在玻璃顶和地面上,四周已被警员拉上了隔离带,有警员在两旁负责保护现场。
“是的。就是那个窗户,你看。”老李引导安力为往外走了十几步,向上一指。
安力为手搭凉棚向上望去,点头表示心里有数。
“嗯。看看后门去。”安力为道。
北门外的现场,已有不少警员在那里忙碌,拍照、取证。安力为看到了熟人,远远地向他打招呼。
“小孟。”
“安警官。”
小孟,是法医孟凡树的儿子。可能是受父亲影响太大,也可能是父命难违,从医科大学毕业之后,放弃了令人垂涎的省级大医院名医助理的位置,成为父亲的得力助手。很多人替他可惜,但他却不后悔,当警察惩恶扬善,是他从小的夙愿,哪怕是法医。警察这个行业里,子承父业的其实不算少,但在同一个部门里成为师徒关系的,确实不多。因此二孟的父子兵组合也在警界被传为佳话。
法医老孟在警队里是师傅辈,与安力为和副科长贺言成业已退休的师傅是亲密战友。而安力为、贺言成和另一个警察是警校同学,也是同一期进入刑警队的,贺言成排行老二,安力为排行老三。老大在执行任务时中枪牺牲了,贺言成后来做了队长、副科长。因此,在警队里安力为的年龄虽不算老,资历却不低,严格说起来小孟和他属于平辈,但和其他平辈警察一样,尊称他为三哥。只有成绩同样突出的刑警滕战和几个资格很老的刑警,以及上级领导,才会称安力为老安。
“情况如何?”安力为问道。
“你自己看看吧。市局的夏军也在,正看着呢。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怖的尸体,几乎化成一摊肉泥了。刚才有俩哥们儿吐得哇哇的。”
尸体已被很大的尼龙围挡围了个严实。这是怕群众看见引起恐慌,例行的现场处理程序。安力为和王亮走了进去。
一个中年警察正强忍恶心,坚持着观察尸体的细节。安力为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老夏,你也在呀?怎么样?”
“摔得够瓷实的。你先看看吧,我先上楼。一会儿咱商议一下。”
“好。”
夏军颇为勉强地露出一丝笑容,走出围挡,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那辆红色威航的车顶已被砸得扁下去很大一块。安力为知道这种车,价格应在两千五百万左右,多为中东富豪购买,在国内很罕见。按说这么贵的欧洲车型,基础框架用的应该是相当结实的金属,远非一般日韩轿车的承撞能力可比,可见当时人体对它的冲撞力有多大。
安力为凑近尸体,定睛一看,猛然感到胃里一股热流直冲喉头,忙侧过头抑制着自己的生理反应。从警二十多年了,见过的死尸形形色色,哪怕是断头、腰斩、冰冻单手的,他也没少见。可这次还真是头一次遇见那么没有人形的尸体。
整个尸体确实已经成了一摊肉泥,像一团番茄酱,糊在砸扁了的车顶上,骨骼框架已被巨大的冲击力完全震碎,勉强还能认出的四肢与碎块散落其间。血液已经开始凝结,但还是呈略微偏暗的鲜红色,头颅几乎完全掉了,只有一层皮还连着躯体,歪成九十度平躺,头发和耳朵粘在血堆上,以一种很骇人的样子表明,她曾经是个人。
平日里最能吃苦的小王,即使尽最大能力强忍了,也没能奏效,整个身子一阵阵大幅度的翻动,手还紧紧地捂在嘴上。安力为递给他一块手帕,示意他去外面吐。可小王以坚强的目光正视着尸体,并强作笑容,拒绝了安力为的好意。安力为会意地点点头。
“全部摔碎了。你看这,这,整个脊椎全部散架子了。成了零件了都。”小孟叹道。
安力为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大厦的高度,又围绕尸体足足转了两圈,没说话。
“唯一能辨认的,是头部。虽然都倒过来了,但因为头骨是人体最硬的部分,所以保存比较完好。”小孟继续说道。
“死亡原因不存在异议吧?”安力为例行公事地问道。
“目测应该就是摔死的。至于有没有其他可能,要等检验报告出来。”
“死亡时间……”
“很短,基本可以确定是目击者说的时间。”
“死者身份知道了吗?”
“她随身的皮夹里有身份证。刚才和头部进行了简单的比对,基本可以确认。死者就是前几天在电视节目中诡异蒸发而轰动全城的,荣氏企业董事长荣应泰的夫人——叶淑娴。”
“什么?!”安力为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见过叶淑娴可不止七八次了,面对眼前这颗倒立的头颅,他这个老刑警竟然没能认出来。
安力为感到头部一阵眩晕,身子前后晃了几下,终于稳住。他撑着自己的后腰,努力让自己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不会搞错吗?”
“初步判断,身份证是别人的可能性不大。面部特征基本吻合。”小孟确定的事,还未曾出过错。
这一点安力为是知道的。他悻悻地朝围挡外缓缓走去,脚步显得有点踉跄。
皇冠大厦的二十三和二十四层,全部是叶淑娴公司的办公场地,其中二十四层走廊南面中间最大的那间套房,是她自己的董事长办公室,她和秘书有钥匙。叶淑娴的秘书早已接到警方通知来到了现场,此刻正在接受王亮的询问。
安力为一边侧耳倾听,一边仔细查看了窗户的破损情况。无论从楼下往上看,还是从这儿的缺口向下看,都确定玻璃是从这碎落的。
正对门的走廊北面,就是刚才老李撞破的那间储藏室。说是储藏室,其实就是个硕大的空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把木质椅子。
据秘书回忆,这里的钥匙只有叶淑娴一个人拥有。因为还没想好这间房做什么用,所以从未交给别人过。老李在听到秘书的叙述之后,从叶淑娴身上携带的钥匙里,找到了这把钥匙。这串钥匙,当时是随着叶淑娴一起掉下去的。
除了这扇门是被老李撞开的,二十三和二十四层其余的门都是用秘书的钥匙逐一打开的。
不仅是储藏室,安力为仔细检查了北面所有房间的窗子,全都完好无损。不仅如此,因为方才就想到了,是否存在人是从二十三层跳下去的可能性,所以安力为让王亮也检查了二十三层南北所有房间的玻璃,连厕所都没放过,结果是全部安好,无一损坏。
这就奇怪了。情况确实像老李描述的那样:人是从二十四层南面的办公室破窗跳楼,却落在了北门的车顶上。等等,还要加上一个因素,安力为刚才听说,那辆红色威航就是叶淑娴的专用车。也就是说,她不但从南面跳窗,如同高空杂技魔术般地落到了北面,而且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自己的车上。
安力为仔细研究了一下现场勘查技术人员画的大厦整体平面图和二十四层平面图。图画得很精准,正确地标明了叶淑娴坠落的位置,以及窗玻璃碎落的位置。
图上的B点就是位于南面的叶淑娴办公室窗玻璃的破碎位置,与实际的地面碎玻璃落点处于同一条垂直线上。而图上的A点,则是由现场勘验的警察推算出来的,相对于地面尸体实际坠落点的虚拟垂直位置,意即假如尸体是按照正常的自由落体运动而落地的话,应该是从A点开始的才对。
可问题是,A点的窗玻璃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任何破损的迹象。不仅如此,根据安力为的亲自查看,玻璃和窗框之间严丝合缝。玻璃、窗框和玻璃胶之间没有一点缝隙,连一个细微的洞都没有。
图4 二十四层平面图
还有一点,这幢大厦的设计极其不合理,办公室的窗玻璃竟是封死的,根本打不开。也就是说,整个办公区域都被设计得密不透风,在这里办公的人根本无法自行打开窗户,空气的流通,就只能依靠中央空调了。
关上门之后的办公室,竟形成了一种现实中的密室结构,如果关掉中央空调,这些房间就能变成实验室里的真空管。当然啰,这并不是推理范畴意义上的密室,因为至少门还可以自由打开。
据大厦的物业部门证实,这幢大厦的设计比较早。当时刚开始流行起密闭式幕墙结构的高层大楼,虽然后来明白了设计具有不合理性,但也没有办法了。办公区域是没有窗户可以开的,幸好设计者在每一层的楼道公用厕所,还保留了几个可供打开的小窗户。从设计图纸上看,只有这些厕所小窗户与步行楼梯之间,应该会形成大厦内微弱的天然气流活动。
方才王亮仔细检查了每层的厕所小窗户,确定都没有一个人的肩膀宽,也就是说,从那里是不可能将人推出去的。
空调的每个出气孔都被检查过了,很窄,确定不可能有人从那儿进出。
储藏室里的三个窗玻璃,都未曾遭到破坏。
看来从A点上是找不到答案了,突破点应该在B点上。
安力为转过身,从储藏室返回叶淑娴办公室,仍将注意力集中到了B点。
玻璃破碎得很厉害,只有窗框的边缘部分仍留存着一些稀疏的玻璃残片,绝大部分的玻璃都掉下去了。安力为回想了一下方才在楼下看见的碎片,再依据窗框大小计算了一下玻璃原来的大小,证明两者大致是吻合的。
这就奇了怪了!
安力为兀自思量。
尸体看上去还真是像老李说的,撞破南窗而掉到了大厦北门。而且位置还那么准,就落在自己的车上。
这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
能够影响到物体在半空中运动轨迹的因素,安力为能够想到的,有风、空气阻力、巧遇的外力等。恐怕科学家能想到的,也就这些了。就这几个因素相互比较而言,风的影响可能是最大的。
假如说,碎玻璃和尸体一起下坠,在半空中遇到了巨大的风力而变线,那么受到影响比较大的应该是碎玻璃才对。应该是碎玻璃绕过大楼,像一堆风筝一样,被吹到了北门附近才更合理。
当然,安力为觉得这也很牵强。
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啊!
在安力为思考的同时,他的助手王亮也在做推测。
他更多地是从叶淑娴这个人的角度来进行思考。
叶淑娴是自杀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可以肯定地说不是。
大厦的窗玻璃,不同于一般家庭使用的。由于高层建筑受到的风雨冲击力较大,所以都会采用比较厚的材料。
这是常识,一般人都知道。
单靠叶淑娴自己的力量,恐怕仅仅是冲破这层玻璃的力量都略嫌不够。
人是不容易经受挫折的动物。自杀者也一样。
如果一个自杀者实施的第一次行动,仅仅让自己的脑袋撞起个大包而没能撞破玻璃,那么,她一定会产生挫败感,以及极其微妙的心理化学变化。
这明显不利于自杀者的初衷。
而从如此“南辕北辙”的奇怪现象来说,她也不可能是自杀。有人都想自杀了,还会想要和世人开个鸟玩笑吗?
不,叶淑娴不是邪教组织的成员。她不可能这么干。
即使……有谁真的想那么干,又能够做到吗?
可……事实上有人已经做到了。
他就是那个谋杀者。
可他……到底是怎么干的呢?
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确实像是“Mission:Impossible”。
和王亮一样,安力为也觉得很挠头。
老李没敢跟安力为提及他的“汤姆·克鲁斯猜想”。
一小时后,在和安力为、王亮一同再次勘查现场之后,他已经意识到了那个猜想的不靠谱。
第一个不靠谱,绳索拴在哪儿?皇冠大厦二十四层的上一层就是顶层,而汤姆·克鲁斯行动时,人与系绳点是需要预留相当的距离才能执行的。
第二个不靠谱,一个自杀的人,需要像特工执行任务一样荡个回旋吗?其实特工也完不成那个动作,那是电影。
老李自己也明白这些。
因此,在安力为面前,他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干活。
这时,一个警察跑过来,向安力为轻声说道:“荣总到了。在和小孟法医辨认尸体呢。”
安力为点头,继续仔细地检查各个可能的蛛丝马迹。
王亮还在喋喋不休地向叶淑娴的秘书问这问那。
安力为猛一回头,突然问道:“叶总平时周日会来办公室吗?”
可怜的小秘书摇摇头说:“不会。其实,叶总来公司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一个礼拜也不一定来一次。而且公司规定,双休日不得在办公室加班。”
“咦?还有这样的公司!那么懒散,公司能挣钱吗?”
“不……是不怎么挣钱。可我只是个秘书,不知道那么多……”秘书一脸真诚,嘟着嘴说道。
“好。”安力为一伸手,示意王亮继续,就自顾思量,不再搭理可怜的小秘书了。
与办公室不同的是,储藏室的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浮灰,看起来是很久没人用过了。虽然地上有那么一些大小不一的脚印,但看上去已经留下很久了。
几个警察正在细致地给找到的脚印和指纹进行采样。不过安力为明白,在针对高智商犯罪的现场勘查里,这些脚印和指纹用处不会太大,多半只能做个参考。
此时,走廊里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安力为知道是荣应泰上来了。他连忙走向门口,不是要多么恭敬地迎接,而是,现在安力为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荣应泰的妻子叶淑娴。他的心里尚且抱着一丝希望。
然而,当他看见荣应泰充满血丝的双眼之时,什么都明白了。安力为久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荣应泰明白安力为关切的眼神,闭上眼点点头,又虚弱地摇摇头。安力为明白老朋友是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防止在公众场合失态。
“除了身份证,还有那条项链,那是她最近在香港买的,回来时……还戴给我看过……”荣应泰哽咽着说不下去。
“节……节哀顺变。”安力为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但此时此刻,他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只是想不起还能说什么别的。虽然是废话,但确实是安力为的由衷之言。
他本想再追问一句“有什么细节你觉得奇怪吗”,可他想起方才自己面对尸体的那一刻,不由得把问题咽了回去。毕竟,死的是荣应泰的结发妻子,而且是几天前还在说笑的亲人,如今已经成了故人。
“这是谋杀。”荣应泰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这……”
“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我给你看样东西。”
“东西?”安力为微微有些吃惊。
“这是有预谋的。虽然还不确定,但我想那样东西对破案多少有些用。”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荣应泰与之前判若两人。平时叱咤风云的荣总,如今恰似一个耄耋老人。
看着好友黯然离去的背影,安力为心里很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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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环十三郎:陈震,二〇〇六年在京城驾车族中流传的一个飞车高手,传说他能在正常的车流量下,用十三分钟、平均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跑完整个二环。这个速度,是以每分钟超车两百多辆来完成的。他因而被地下飙车族称为“二环十三郎”。二〇〇六年三月,他和对手张晋在二环路上因非法赛车被警方截获,被治安拘留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