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经历的事,一直是刘奇心里的一个噩梦。他总是忍不住的怀疑,也许他看到的真的只是一场梦。
那一年的秋天,张钰童被人带走了。
带走他的男人,刘奇依稀间还残留着一丝丝的印象。当年就是他把张钰童送了过来,如今要把他带走。
那一年,张钰童十五岁。
张钰童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相反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说话,就算是欺负他,他也只是看着你,看的你心里面发冷,却从不说什么,沉默的让人以为他是哑巴。后来刘奇才知道,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描绘出自己的想法。
这种不说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有些阴沉,于是大家也就自然地离他远远的,他也就越发沉默。
张钰童小时候有一次发烧,第一个发现他发烧的人就是刘奇。刘奇只比张钰童大几岁,但是在杂技团里面地位斐然,用团长的话来说刘奇是“台柱子”。也许是一种优越感,也许是一种虚荣感,让刘奇开始时不时的试着跟张钰童交流,仿佛在无声地说着,看,整个团里面只有我肯理你。
刚开始的时候,张钰童的反应至多是一个单音,大部分时候都是点头或者摇头。过了很久之后,张钰童发出的第一个词就是他的名字。
好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般生涩。
这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后来两个人就越来越熟了。
只不过,对刘奇来说,张钰童依然是个谜。
问他父母是谁,张钰童总是露出一个或困惑或痴傻的神情,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送你来杂技团的男人呢?”
“他?”张钰童想了很久,说:“他是嚓玛。”
“嚓玛是什么?”
“嚓玛就是嚓玛。”
……好吧,这是不成功的谈话。
时间久了,刘奇也就不再执着这个问题。
只是,他依然对张钰童的来历充满了好奇。
于是那一年,在那个被张钰童称为“嚓玛”的男人出现要带张钰童回去的时候,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和张钰童一起回到了张钰童的故乡。
如果可以,刘奇宁愿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想到这里,刘奇的眉毛直线上扬,上眼皮抬起,下眼皮收缩,嘴唇紧张而往回缩。
简凝看着他恐惧的神情,进一步问道:“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其他人在问询室外面,任宸羽看着刘奇,问道:“他这个表情是恐惧吧?为什么简凝还要问?”
简凝曾经说过,不要在对方产生负面情绪的时候进行问话,很容易引起对方的抵触心理。
可是很明显的,她现在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纪蔚南略一思索,答:“她大概觉得如果这一次再不问出点儿什么,就再也问不出了。”
这是他们对刘奇的第三次问话。
前两次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和体力,刘奇整个人已经处在一种心理和生理的虚脱边缘,这个时候人的心理防线最松。如果在这个时候问不出东西,那么等到被问人恢复了,问询的困难度较之上一轮要翻倍。
激烈、沉默、懈怠,这是记忆的一个周期,每过一个周期,记忆就会模糊一层,脑海中的记忆就会缺失一部分,甚至出现记忆交叉与主观记忆的情况,问讯的困难度就会增加,可信度降低。
刘奇紧闭双眼,眉头紧皱,看起来非常痛苦。
“我……我不知道……”
“好,好,放轻松。”简凝低声安慰他,“我知道你不愿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我不逼你。你放轻松。”
简凝这般语气,让纪蔚南顿时觉得不妙,立刻对着话筒说道:“小阿姨,催眠的口供在法庭上不能作为证据,刘奇的口供至关重要,你千万不能催眠他!听到没有!”
简凝没有回答他,而是径自拔掉了耳朵上的耳机,而且从内部锁上了玻璃门,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
纪蔚南险些咬碎了牙。
早该知道,简凝任性起来,比他更一意孤行。
“刘奇,想不起来没关系,可以跟我做一些动作吗?”简凝看着刘奇,得到对方不确定的肯定回答之后,慢慢说道:“首先,你能想一下你房间里面地板的颜色吗?”
刘奇的眼睛像左上方看了一会儿,回答:“白……不是,米白色。”
“很好,继续。上面是什么纹路?”
“波浪……不是很明显。”
“地板上放了些什么?”
“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椅子,一个衣柜。”
“床上的床单是什么颜色?”
“咖啡色。”
“书桌上放了什么?”
“杂志,还有报纸。”
“杂志的名字?”
“国家地理……读者……青年文摘……”
“最近看过的《国家地理》里面,让你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哪儿?”
“……平遥,平遥古城。”
“好,看我这儿。”简凝把手举高,打了个响指。“看着这个地方,想象着你房间的地板,地板上的家具,家具的颜色,衣柜里放的衣服,衣服的款式和颜色,桌子上的书,书的名字和内容。看着这儿,能想象得到吗?”
刘奇的眼珠向着左上方,也就是简凝手指的方向看,大约过了半分钟,点了点头:“可以。”
“好。”简凝放下手,“麻烦你听着我的声音,再做一次。首先,请向右上方看……天花板的那个角,看到了吗?”
刘奇点了点头。
“现在你想想看,你跟张钰童回到他的家乡,发生了什么。”
刘奇盯着那个角,过了有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简凝也不逼他,只是也不说话。
纪风飏却觉得:“小阿姨不像是在催眠……”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刘奇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视线不再看着右上角。
“看我这儿。”简凝重新将左手举了起来:“看着我的手指,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有很多人,穿着奇怪的衣服,脸上画着很怪异的图案,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真的一句也听不懂。不过那天好像是有什么重大活动,他们的举动像在举行什么特殊的仪式,被张钰童称为‘嚓玛’的那个人应该是这个活动的发起者,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拜他。”
“还有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一根石柱,很粗大的样子,他们也拜了那个石柱。”
“石柱上有什么?”
“只知道有一个是马,另一个不太确定,好像是龙,但是跟我们理解的龙的样子不太一样,不是飞的,是爬的。”
“他们在仪式中都做了什么?”
“先是给张钰童举行了什么仪式,后来张钰童说那是成人仪式,在他们那里十五岁就代表了成人。然后那天晚上他们烧死了一个刚出世的孩子。”
在问询室外面听着这一切的人,觉得似乎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呼吸都凝滞了。
“……为什么要烧死孩子?”
“张钰童说,因为他是双生子!双生子是不详!是老天爷的诅咒!所以要烧死他!”
“是谁下的这个命令?”
“是‘嚓玛’。”
“那个地方,张钰童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刘奇说了一个地名,任宸羽立刻打开电子地图,找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相当难找,坐飞机到就近的城市还要转火车,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而且周围是连绵不绝的山脉,路途非常坎坷。
简凝走了出来,纪蔚南立刻问道:“小阿姨,你搞什么鬼?”
“只是心理学上一个小小的试验罢了。”简凝说道。“EAC,眼睛解读线索。根据瑞典心理学家亨里克?菲克萨斯的理论,人的情绪不仅只产生在大脑中,还产生在整个身体上。启动了跟某个情感相关的身体部位,就会启动并经历相同的情感。我刚开始通过一连串的问题启动他的记忆,调动他的记忆器官,也就是眼睛,然后再通过调动他的眼睛启动他的记忆。”
在K市的子阳和阿飞,拿到张凯莉给他们的名单之后,相继去拜访了名单上的赞助商。其中有三个人最可疑,一个姓齐,一个姓袁,一个姓孔。
姓齐的商人早年在部队生活,退役了之后就下海经商,看着身姿挺拔,说话声音洪亮,气色也很好。子阳和阿飞是在健身房跟他碰的面,对方正在跑步机上跑步,却不见一丝狼狈,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多的样子。而他在张钰童估计的死亡时间段内没有去过海港市。
姓袁的是个富二代,个子很高,刚继承家业没多久,性格有些毛躁冲动,但是意外是人缘还不错。说起来,他倒是三个嫌疑人里面最有名气的,海港市有名的造星工厂“耀世传媒”就是他开的。他和张钰童是在K市认识的。
相较于前两人,孙某看起来就比较像电视上经常演出的暴发户样子,秃顶,啤酒肚,一说话露出四颗金灿灿的牙齿。在整个询问的过程中一直盯着子阳和阿飞,眼珠子不安分的上下乱转。
最重要的是,他恰恰在张钰童遇害前后,在海港市谈生意。
晚上回到酒店,两个人不禁谈论起今天一天的调查。
“子阳哥,你说,洁癖的程度可以达到强迫症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是……假如今天姓孙那家伙敢碰一下我的衣角,我肯定立刻把整件衣服都烧了!”
“表面上看来姓孙的最可疑,但是从他那么邋遢看得出来这家伙根本不像是做事滴水不漏还有洁癖的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齐先生在健身完了之后把用来擦汗的毛巾扔进了垃圾桶。”
“很多有钱人都会这么做,衣服只穿一次,不一定是洁癖,有的纯属败家。反倒是姓袁的小子,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秘书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裤腿上,他那个表情好像要杀人一样。公司的人都说他不是个在物质方面斤斤计较的人,不太可能是因为心疼裤子。”
“可惜我们这些都是凭空猜测,没有真凭实据。”
甚至更有可能的,三个人都不是凶手。
如果干尸的主人就是杂技团的张钰童,那么他逃出来已经半年了。在案发之前的三四个月里面他去了哪里、认识了一些什么人完全没人知道。
这个案子真的令人头疼,不是几个人坐在一起你一点我一点的就能拼凑出来案情的。
在意识到这么想下去说不定晚上睡觉做梦都是干尸之后,两个人决定换下一个话题。
连日的奔波让两个人都有些倦意,东拉西扯的聊了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从刘奇的口中证实了他们的推测全都没有错,也得知了张钰童家乡的所在地。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的飞机票。
纪蔚南洗漱完毕,看着还在撅着屁股收拾行李的纪风飏,打了个哈欠,问道:“哥,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我不会理解因为双胞胎是诅咒,就必须要杀掉其中一个这种行为。”纪风飏说道,“但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我接受。”
“那你说……十五年前死掉的那个张钰童,到底是哪一个呢?”
纪风飏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连他的亲生父亲都分不清楚,他们又如何得知。
因为地处偏远,行李箱里面被纪风飏塞了好多平常看着用不到的工具。沉默着把行李收拾完,纪风飏才站起来,动了动蹲的有些麻的腿,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应该再过不久,我们就会知道真相了。”
纪蔚南点了点头:“嗯。”
只是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