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走胎

我从小和师傅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

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瓜娃子,为师要出去办事了,你在家好生念一遍道德经。”

每当这时候我都欢呼雀跃,当然,并不是对于念书的喜悦,而是对师傅办事回来后,会带来怎样的故事有所期待——师傅是个道士,会捉鬼的那种。

他每次办事归来,都会给我讲述一个异常精彩的故事,也只有这时候,我会搬着小板凳端端正正坐好,嘴上恭敬念一句:“张天师!”

师傅总是佯怒呵斥:“锤子的天师!替天行道罢了!”

师傅经常出去捉鬼驱邪,所以带回来的故事也多,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秋后的早上。

那天师傅收到一封信,信是北京来的,内容很简单,有人病了,经过熟人介绍,请师傅去帮忙‘看病’,但到底是谁病了?什么病?一概不知。只从写信的仓促程度来看,‘病情’很紧急。

师傅衣服也不换,穿着平日的旧衣裳火急火燎赶到了北京某家大医院。

一对年轻夫妇焦急等在医院门口,两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男的带着个金表,面容疲惫,女的穿的病服,手上的翠玉镯子也掩盖不了她病态的肌肤。

“请问是小王同志吗?”师傅操着乡土气息十足的普通话问道。

王姓夫妇看了眼师傅,疑惑问道:“请问是张天师吗?”

一路颠簸赶来,师傅灰头土脸、旧衣裳的样子的确不像捉鬼拿妖的天师,倒像是乡下老农。

师傅不介意,淡然点头道:“正是,王先生有话直说。”

“我内人她病很重……”王先生扶着妻子的肩膀,焦急说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师傅挥手挡下,转身要走:“如果是夫人病了的话,那么我还是走了。”

王姓夫妇一下愣住,连忙拉住师傅:“天师您这是……”

师傅把两人的手打开,淡淡道:“您夫人的病医院就能治,如果只是夫人病了,又何必找我?”

王先生听到这里,猛给了自己一巴掌:“天师,天师,您别介……”

师傅他老人家眼睛眯了眯:“无需试探,有话直说便是,如果耽误了时间,责任我可不负。”

原来王姓夫妇从写信开始,就计划着试探师傅,怕他只是江湖骗子。可师傅是什么人啊,王夫人身子虚,他一眼就看出来,但这绝对不是邪祟作怪。

“天师,我这就带您去。”王先生扶着王夫人在前领路,在医院众人惊诧目光中,到了三楼。

医院很大,即便是在80年代,也不是普通人随便能来看病的地方,据说是军区附属医院,因此王姓夫妇领着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头儿往里走的时候,四周医师全好奇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或许是被看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姓夫妇对师傅毕恭毕敬,到了三楼儿童病房,王夫人隔着外边的大玻璃,指着靠边的一张婴儿床哭泣起来:“天师,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只见那张婴儿床上躺着个小婴儿,小婴儿眼睛闭着,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看上去干干瘦瘦奄奄一息。

“你先别慌,具体给说说是个什么事?”

王夫人看到自己儿子的模样都哭成泪人儿了,哪还说的出话,王先生扶着泣不成声的妻子,生怕漏了一点似的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孩子已经出生三月了,生下来的时候白白胖胖,可把王家夫妇喜坏了。

他们一家也跟着那个乐,王先生的老爹有心脏病,一看是个大胖小子,当场就喜昏过去,差点一口气没续上,好在是在医院及时抢救了过来。

王家老太太也乐啊,连忙给医生塞了两封大红包,红包鼓鼓的,这叫喜钱,生了儿子,不管有钱没钱,都给医生包点,图个吉利。

但医生硬是没要:“老太太您别慌。”

王家人一听,愣了,连问怎么了。

接生的医生是个实在人,抱过孩子笑道:“您看,您家孙子还没哭呢!”

王家人刚才也是喜昏了头,才想起孩子没哭,心道还以为是医生没打屁股呢。

医生小心倒提婴儿,往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王家人全翘首等着胖小子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可等了半天也没听个声儿。

医生眉头皱了皱眉,又拍了两下,始终不闻哭声。

老太太是过来人,虽然迷信,但读过两年书,知道其中利害。

婴儿在母体内时是用脐带呼吸,在出生的那一刻。空气大量涌入婴儿的肺部,才造成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所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越响亮越是好事情。

婴儿不哭,问题就大了,十有八九是肺有问题。

王家人急,医生也急,连忙把婴儿送去做了检查。

但结果是没事。

不仅没事,由于王夫人伙食不错,婴儿甚至比平常婴儿还健康。

但孩子一直不哭,王老太太心里总不是个事儿。催促着医生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依然是孩子很健康。

王家夫妇二人受过教育,虽然也担心孩子,但比较想得开,比较相信科学:“医生都说孩子很健康,兴许不哭是好事呢?”

王老太太这才作罢。

可问题又来了,两天后就出了幺蛾子——婴儿不吃奶,喂多少,吐多少。

这把王夫人急坏了,王太太去照顾心脏病复发的王老头去了,王家夫妇不敢惊动老两口,偷偷叫来医生检查了一番,结果依然是没事,也许是喝不下人奶,原先也有过这种例子。

王家有钱,连夜弄来美国进口的奶粉,可小宝宝是还是喝多少吐多少。

医生又来查,还是没检查出任何问题。

王家夫妇那个急啊,想尽办法都难得喂进去一口奶,不管是母乳还是奶粉,小宝宝就是不喝。这一下就惊动了医院的医生,王家有钱有势,他们不敢得罪,几十个医生会诊了三天,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王家夫妇一怒,顶着压力把孩子的毛发跟血液差人送到美国去化验了。

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十年,但出国还是稀罕事,虽然王家夫妇并没有出去,但派人送婴儿毛发和血液到美国大医院化验,比本人出国还要惊天动地一些。

医院没面子,但也没辙。

毛发和血液送美国去化验的这两周,全院的医生想尽办法都只能勉强维持小宝宝的生机。

等两周后化验结果从美国飞来,王家人又傻眼——从美国得来的化验结果依旧是没事。

医院里本来紧张的氛围才松了些,明面上没说,但大伙儿心里都清楚的很,这个结果才是医生们最愿意看到的结果——否则他们医院的面子往哪里搁?

老太太终于沉不住气出马,把王家夫妇痛骂一顿便四处找人。

找谁?当然是找师傅。

老太太六十多,经历过抗战也经历过解放战争,见过的事儿多了去了,让她完全相信科学?这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师傅的名号,顺藤摸瓜找到了师傅的地址。直到联系上师傅,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

这三个月,小宝宝抢救了不计其数,医生们也疲于应付,早通知王家人准备后事。

师傅知道这一切后,也不进去,就绕着病房外走了两圈,把整个三楼逛了一遍。

医院很大,师傅又走得很慢,以至于等他逛完花了半个小时。

王先生扶着王夫人守在婴儿旁边,老太太则很耐心安静跟在师傅后头。

师傅逛了一圈,肚子不雅的叫了起来,舟车劳顿,星夜赶来饭都没好好吃过。

老太太知书达理:“天师,您先休息一阵,我们家的事不慌!”

师傅摆摆手,摸着肚子又到了病房前。

老太太是个人精,喊人送来了菜,送菜来的人穿着笔挺西装,提着两个食盒,清干净一辆推车,放上四菜一汤,请师傅坐下就在病房外吃了起来。

师傅虽然没有跟我明说过到底是什么菜,但光看他回味的样子就可以知道,这些菜十有八九是哪个五星大饭店端出来的。

师傅吃的满意,老太太一直在边上陪着没说话,王家夫妇想问,也被老太太拦了下来。

吃饱喝足,师傅抹了抹嘴,大大咧咧说了句:“没事,走胎了,孩子几号生的?”

“农历七月十三,下午三点十七分。”王夫人抢着答道。

师傅掐指算了算八字,然后不急不忙道:“刚算了算,你家孩子八字不好,福薄,又刚巧快到鬼节,一惊吓,走了胎。”

王家夫妇满脸疑惑。

老太太冷不丁插嘴解释:“走胎就是说魂魄跑到别人家孩子的身体里边去了。”

王家夫妇哪听过这个,傻了眼不知道说些什么。

师傅见到王老太太是个见世面的人,也放松了:“既然老太太懂一点,那么我就直说了,你们先去找份七月十三日的报纸来,最好是人民日报。”

王家夫妇刚想问为什么,就被老太太拦下吼:“照做!”

三月前的报纸好寻,不过这也花了王家人一个钟头的功夫。期间师傅一直跟老太太闲聊,顺道也问了王姓夫妇二人的八字。

等到报纸送来,师傅拿着也不慌,翘着二郎腿在门前端着报纸读了起来,一面看一面吩咐:“剪一撮头发,还有一小片指甲下来。”

王家人照做,没一会婴儿的头发跟指甲就送到师傅手上。

师傅又说:“你们让人准备些柴火,就放在楼下花坛。王夫人随我来出去一趟,大概一个小时就够了,其他人就在这里呆着,哪都不去。”

王夫人刚生完孩子身子本来就虚,她又一直为孩子的事情操心,身子更虚了,医生都说她落下了病根。

王先生不忍妻子操劳,连道:“内人身子虚……天师,您这是……”

老太太一挥手:“小孩子懂什么!”而后转头对王夫人说:“小露,你愿意跟天师走一趟吗?”

王夫人爱子心切,连连点头。

师傅想了想,解释道:“你们家娃福薄,八字与你相克,有些事情命中注定该承受,想他安稳度过现在的难关,你这个做母亲就得帮他担当着点。”

王夫人眼圈一红,又要哭。

师傅吊着嗓子说:“哭个啥子,人世间最干净的两个地方就是产房和殡仪馆,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啊,也就是在这两个时候最干净,你要是喜极而泣还好,指不定给你儿子招来点喜事儿,可你现在伤心而泣,就不晓得会招来什么脏东西了。”

王夫人一听,立马忍住眼泪,穿着病号服随师傅往外走。

师傅带着王夫人到了医院楼下花坛,从花坛中挖出湿泥巴,又拿出婴儿头发跟指甲混着泥巴捏成了个小人儿,泥人递到王夫人手上:“拿好!”

王夫人目瞪口呆,这是干啥?

师傅也不解释,又吩咐对方端着泥人在花坛正中站好。

“小孩有名字吗?”师傅问。

王夫人点头。

师傅又说,喊,喊名字,我说停你再停。

才过正午,虽然是十月份,但秋老虎余威仍在,王夫人病怏怏的哪扛得住这样暴晒。

喊了扯着嗓子喊了半个小时,就差点晕过去,不过最后还是咬牙撑了下来。

在医院大门口的花坛这样扯着嗓子喊,自然引起了不少人围观,不过立刻就有医院的保安来维持次序,把人都给赶跑。

王夫人喊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师傅掐指算了算,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香,点着,四周无风,香上青烟无风自动朝医院正门口飘去。

师傅这才让王夫人停下来,接过她手中泥娃娃,将早已准备好的柴火点燃,把娃娃扔了进去。

半个小时之后,泥娃娃被烧干,师傅灭了火,用报纸把烧干的泥娃娃裹紧,对王夫人认真说道:“你拿着这东西随便找个十字路口,期间千万不要回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等到了路口,用全力把娃娃一摔,摔碎就成了!你千万要用全力,如果娃娃没摔碎,后果……”师傅没说太细。

王夫人连连点头,脸色惨白接过报纸裹着的泥娃娃,头也不回的出了医院,找十字路口去了。

等到她回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这会儿病房外王先生正欣喜抱着啼哭不已的婴儿,几个医生围着婴儿啧啧称奇:“三个月,这孩子是第一次哭吧?”

婴儿虽然依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多了两分精气神,就跟突然找回来魂一样。

王夫人连忙抱过孩子,眼泪哗的涌了出来。

这时候王老太太才想起来师傅,可师傅哪会一直留在那,见到婴儿没事,他老早偷偷回了。

师傅和我说起这些,我听的津津有味,问,这是什么原理?

师傅哈哈大笑:“让你娃平时不学无术,不知道了吧,王家夫妇的孩子魂魄被冲,走胎了,新生魂魄又脆弱的很,在别人身体里带了三个月,早虚弱不堪。我在医院三楼转了一圈,发现魂魄还在这儿,但三楼是产房,没办法直接喊魂。于是先让王夫人到楼下去喊,然后用泥娃娃固定魂魄,最后用火一烧。新生魂魄离体太久,孤魂野鬼缠身,没办法直接还魂,把泥娃娃一烧,烧掉这些孤魂野鬼,再让王夫人把泥娃娃在十字路口砸了,魂魄自己便会回去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问:“为什么要在十字路口呢?”

师傅得意笑了笑:“所以说你晓得个锤子嘛,王家娃儿魂魄被冲,迷路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走胎走到别人身子里头去了。然而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医院产房属新生,是人走的道儿,鬼怪邪祟看到都得绕着走,王家娃儿的魂魄被孤魂野鬼缠过一阵,又在别人身子里带了一段时间,早就不是新生魂魄。因此不能直接从产房过。”

说到这儿师傅闭了嘴,夹着根烟摆谱。

我眼咕噜一转,连忙翻箱倒柜找出火柴给他点上。

师傅满意吐了口烟圈,才继续说:“人有人道,鬼有鬼道……”

我打断他:“说过了说过了,借着呢?”

师傅瞪我一样:“人鬼各有路,在人间少有鬼道,但是十字路口不一样,他既是鬼道也是人道,孤魂野鬼在这迷茫,人们也在这里茫然四顾,谁都想在十字路口找个出路。王家娃儿魂魄本来困在泥娃娃中,王夫人砸碎泥娃娃放出他,他便在十字路口迷茫,既沾了人气,也沾了鬼气。”

我又插嘴:“那他不是会在十字路口迷失一辈子?”

师傅摇摇头:“哪啊,你忘了王夫人?王夫人是他母亲,他看到王夫人在身边,自然会跟着王夫人走。到底是母子两,不论是否人鬼相隔始终会有感应,我让王夫人不回头,也是怕身子阳气本来就弱,一回头看到鬼魂,给吓出病。”

我连连点头,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师傅翘着二郎腿,让我给他捶背。

我听完故事,懒得理他:“你让我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给你服务,羞羞脸!”

师傅却没说什么,摸着我的脑袋,喃喃自语:“你小时候也……”

我没听,做了个鬼脸跑了。

第二章 十世鬼胎

听过师傅的许多故事,然而我和师傅第一次去捉鬼却是在92年的暑假。

记得那天师傅提着在中国还并不怎么常见的吸尘器,一路颠簸到了湖北武汉的某个农村。

叶家村靠山靠水,是个风水宝地,可我有些想不通,这地方到底是怎么会有恶鬼出没。

师傅叼着烟,满口脏话:“你晓得个锤子,鬼就是鬼,跟风水有个鸡巴毛关系。”

那年我才八岁,很不满师傅的解释,偷偷在后踩了他的鞋跟子一下,这老头哎哟一声几乎摔倒。

师傅宝一样抱着吸尘器,生怕摔坏,回过头准备脱鞋子,看样子是准备拿鞋底子抽我,可他想了想又算了,只狠狠瞪了我一眼:“回去再收拾你!”

我憋着嘴十分不满,这一路长途劳累,到了叶家村已临近午夜,乡间夜晚蚊虫又极多,双手都被咬出好几个大包。

叶家村靠山的一间土砖房前还亮着灯。

师傅带着我一路摸了过去,在夏日夜间的蛙鸣声中敲响院子的门。

开门的是个高瘦老头,眼下吊着两个极大的眼袋,看上去好几日没休息好了。

高瘦老头打开门左右看了眼,紧张问道:“是张天师吗?”

师傅推门而入:“要不然谁家娃儿大半夜还来敲你这闹鬼人家的门?”

老头跟遇到救星似的大声喊:“可等到您了!”

我在边上听了半天,才完全知晓这两个老头在说些什么。

原来高瘦老头叫叶大牛,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未做过什么坏事,这一生过的也算顺利,有儿有女,只是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回事,他老伴儿突然中了邪,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大喊大叫,儿子媳妇都被吓出去住了!

我从小跟着师傅不知道听了多少这些故事,当然不会害怕,于是没心没肺问:“这都半夜了,怎么还没听到声音?”

这话刚问完,就后悔了,土砖房的里屋,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嘻嘻,我们一起来玩吧!”这声音跟喉咙中藏了只尖爪猫,在使劲挠着一般。

里屋一连喊了几声,突感一阵阴风袭来,我全身就忍不住一抖。

“你瓜娃子可长点心!”师傅摸着我的头,帮我定下魂,而后对叶老头说道:“除了半夜喜欢喊叫,还有什么症状没?”

我在边上心有余悸,不敢造次。

叶老头一脸担忧:“力气好像变大了一些。”

师傅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提着吸尘器进了屋内。

我在身后跟着,一直很好奇师傅到底会怎样捉鬼,用吸尘器吸?

叶老头家里只有一盏五十瓦的灯泡,不知是不是灯泡有问题,灯光闪烁四周昏暗,推开内屋木门,一阵恶臭迎面扑来。

只见一个干瘦老太太躺在床上,双目无神,整张脸都凹了进去,四肢被粗麻绳捆在床上,结实的木床竟然被这老太太摇晃得吱吱作响,大有散架的姿态。

师傅拿着吸尘器,也没接电(事实上土砖房里也找不到像样的插头),就这样在老太太身上扫了一圈。

神奇的是,没有接电的吸尘器上,红色的电源灯竟然一下子亮了起来!随着电源灯的亮起,室内的小灯泡也跟着忽地一闪。

虽然电源灯很暗淡,而且只是稍纵即逝,但在昏暗的土砖房内却异常显眼。

老太太这时动作越来越大,几乎将床都给摇塌,并且喊的更加撕心裂肺,‘我们一起来玩吧’的声音不断传出,让人背脊一阵发凉。

没有通电的吸尘器电源灯竟然亮了,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匪夷所思,不过叶老头是个朴实农民,不知道吸尘器是什么玩意,只能干巴巴站在一边看师傅耍宝。

“你说这是什么症状?”师傅收了吸尘器,皱眉问。

叶老头摸着脑袋,看着老伴的模样,满面担忧:“是撞邪了吧,记得我岳母也是撞邪死的。”

师傅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躲在师傅后头,没敢凑到床前,因为老太太的眼珠子正瞪得老大,因年老昏黄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的瞪着自己。

很难想象一个脸颊都瘦到凹进去的老太太,眼睛是如何瞪的这么大,她那干枯的皮肤,与脸上的异样的黄色气息,让我不敢靠近。

老太太干枯脸上忽然爬起一抹笑容,大声喊道:“嘻嘻,我们来玩吧!”

我被吓的魂都丢了出来,师傅这时候重重拍了下我的背,而后将一团黑乎乎的粉末撒到我鼻子中,大喝道:“归来!”我心神定了下来,再也不敢朝床边多看一眼。

做完这些之后,师傅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符纸,啪一声贴在床边,这老太太才眼睛一合,沉沉睡过去。师傅轻声说:“今天太晚了,先睡一宿,明天再说。”

说完自顾自在大厅的条凳上睡了下来。

叶老头没见过吸尘器,但符纸他是知道的,见到刚才神奇一幕,半响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一拍大腿道:“大师,果然是大师!大师吃了没?我去给大师下碗面。”

睡在条凳上的师傅哼哼两声:“素的我可不吃。”

叶老头点头哈腰下了两大碗面条,里边的腊肉甚至比面还多。

师傅吃的痛快了,翘着腿说道:“你这撞个锤子邪,分明是怀了鬼胎!”

我在边上唆着面,直翻白眼,虽然那时候我年龄尚小,但我知道一个看上去快八十了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怀孕。

叶老头在边上也是一脸不信。

师傅哼了一声,或许是刚才腊肉吃太多,嘴里咸的慌,自顾自倒了杯水,喝完水才说道:“你们知道个屁!”

“你家老婆子是不是祖辈都住在这里未曾离开?”

叶老头一愣,点点头。

师傅再问:“你岳母是不是也是撞邪死的?”

叶老头刚才说过这个,这会自然也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岳母的母亲怎么死的?”师傅又问。

叶老头这下完全愣住了,他低着头良久才说道:“好像听说过传闻,也是差不多这个年龄撞邪死的,不过年代太久远了,没人当真……”

师傅喝了口水,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说完,他没等叶老头答话继续道:“也不知道你倒了多少辈子血霉,十世鬼胎都能被你碰上!等鬼胎转了十世,三魂七魄全部凑全之后,这叶家村都得玩完!”

整个叶家村都得玩完?我那时年幼,没有意料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一个劲的唆面。

叶老头也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一个撞了邪的老婆子怎么可能让叶家村玩完?

师傅放下红星茶缸,一脸严肃:“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你,你家老婆子什么情况你自己最清楚,稍有本事的人都能看出,这鬼胎已经转到第九世了,三魂七魄健全了三魂六魄,等你家老婆子死了,再转移到你女儿身上……”

师傅话没说的太细。

叶老头一脸惊恐。

师傅不再说话,突然起身进屋,把老太太床上符纸给撕了下来。

“嘻嘻,嘻嘻,来陪我玩吧……”老太太瘆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叶老头完全慌神,一屁股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这个高瘦老头抱着师傅腿哀嚎道:“天师,您可得救救她啊!”

师傅扶起叶老头:“你不说我也会救,放任十世鬼胎出生可是要遭报应的,不过现在可慌不得,放心好了,你家老婆子一时半会死不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说着倒头就睡。

我这时候也累了,一大碗面也不吃完,跟着师傅也在条凳上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就被鸡鸣给吵醒。

醒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不在,我则被抱到了另一件屋里的床上。

只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待出去一看,只见师傅和叶老头正扎着一个纸人。

好奇凑过去一看,好家伙,两老头竟然拿柳条做框架扎纸人。

叶老头给我端来一碗鸡汤面。

“师傅,柳条不是聚阴的吗?”我吸溜了两口面条,好奇问道。虽然年岁尚小,懂的不多,但我知道,柳条聚阴,再用柳条扎纸人,这阴上加阴的玩意,不是邪门?

师傅叼着根烟,含含糊糊道:“你懂个锤子!我们就是要把鬼胎引出来!”

“鬼胎出世,不是会有天大的劫难吗?”叶老头对这事儿一知半解,只知道有天大的劫难。

师傅哼哼道:“都说了你们懂个锤子,跟我干就是了!”

我年岁小,扎纸人帮不上忙,只好听师傅的吩咐,把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雄黄跟黑狗血绕着屋子撒了一圈。

“黑狗血与雄黄可以辟邪,阻止鬼胎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师傅解释道。

我歪着小脑袋问:“鬼不是白天不出来吗?”

师傅使劲敲了敲我的脑袋,骂道:“不学无术,鬼魂说到底也是魂魄,你体内也有魂魄,你怎么能在白天出来?况且黑狗血与雄黄,只是为了隔绝老太太体内鬼胎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要让鬼胎知道我们正在扎纸人对付他,他还会被引出来吗?”

我虽算不上天资绝顶,但也能称得上聪明,瞬间明白了师傅在说些什么。

师傅满意点点头,笑道:“别到处跑,待会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我朝师傅做了个鬼脸,三口两口扒干净面条,一溜烟跑了出去,再呆在这里我都快闷死了。

叶家村好山好水,我自然玩的痛快,直到午饭时候,才饥肠辘辘的回到叶老头家。

师傅的纸人也扎好了,内里用柳条做骨架,外边大红大绿的扎成了一个小姑娘模样。

此时已近正午,叶老头却不在家中,但他家的门窗都蒙上了厚厚的黑布。

我正好奇,这老头就哼哧哼哧从外边跑了进来,手中还捏着一把头发,跟一张纸条。

“天师,这是我女儿的头发,我给拿过来了,还有他的生辰八字。”

师傅接过,看了看,将八字与头发扎入纸人中,而后取出一张符篆,贴在纸人胸口。

我从未见过师傅真正施法,在边上好奇看着。

此时叶老头家院墙外也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乡民。

师傅皱了皱眉眉头,没说什么,他咬破中指,在符篆上轻轻一点,这纸人竟然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明明只是这轻轻一点,师傅的脸色苍白了许多。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指并不是将普通的将中指血滴出,而是真正的将自身元气逼出体外,这可是要折寿的!

纸人变得鲜活许多,这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能看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徒儿,等下你随为师进去。”师傅少有的严肃对我说道,“叶老头你就留在外边,看好别让任何人进屋。”

叶老头忐忑点点头,脸上爬满担忧。

师傅随后拿着纸人,带我入了被黑布封住门窗的土屋内。

一进到屋内,温度仿佛徒然降了十几度,明明是夏日正热天气,竟然冷的人不由自主打颤。

“十世鬼胎,叶老头真是倒霉。待会我要用这纸人引鬼胎出来,你站在旁边不要出声。”师傅满脸严肃,“纸人是叶老头女儿的替身,等鬼胎附在纸人身体里之后,我要烧了他,再把鬼胎打入你体内。”

我背心一凉,吓一大跳。

师傅又说:“放心好了,鬼胎鬼胎,自然是女人才能怀的,鬼胎要是附在男人身上,无伤大雅。”

我将信将疑,师傅摸着我的脑袋笑了笑,满脸温和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是十世鬼胎了,要不是为了你娃儿,我才不会来这里遭这个罪,刚才那滴中指血,折了我十年寿数呢。”我记得师傅这个表情,有些无奈,也有些悲伤。

说完这话,师傅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低声道:“知道什么是阴阳吗?阴阳讲的是阴阳的落差,至阳转阴便是含阴,至阴转阳便含阳,正午时分,天地由至阳处往至阴处落,也就是说在这一瞬间,是相对的至阴点,到时候我们骗鬼胎出来。”

我点点头,忐忑站在一边,打量着这间阴森昏暗的土屋,由于门窗都被黑布捂了个严实,只能靠那个不断闪烁的五十瓦灯泡照明,因此此刻比夜间更加昏暗。

师傅则拿着纸人,右手微掐,闭目站立,一会之后,他猛然张开眼睛,双目如电,低喝一声:“动!”便将手中纸人给掷了出去。

说来也神奇,纸人被师傅一掷,仿佛有生命一般,欢快的朝着老太太的床边落去!

我吓一大跳,昏暗房间中,一个花花绿绿的纸人不偏不倚在老太太床前落定,直勾勾看着床上的老太太!

第三章 挡阳符、死人土

纸人似被什么牵引着,直直瞪着床上的老太太,师傅快步跟上,右手从兜里摸出一把黑色粉末,使劲一捏,竟然捏成了一团泥。

我记得那团粉末,昨日夜间,师傅就是将这玩意送入我鼻子中,才没有被吓丢魂的。

“这是死人土,也就是埋死人地方的泥土,当然不是随便一个坟墓就行。”师傅一面紧张盯着纸人,一面轻声解释道:“里边的门道多着呢,这死人土隔绝阳气,堵在鼻中,鬼怪就会以为你是同类了。”

一个花花绿绿的纸人站在床边,死死盯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任谁都会觉得心里慌。

师傅将两团黑泥赛到我鼻子中,堵住鼻息。

而后又捏了两团泥巴把老太太的鼻子堵住了。

老太太睡的正沉,方一被堵住鼻子,眼睛竟然睁了老大,迷茫左右摇头,似是没看见我与师傅一般。

我在边上战战兢兢看着老太,不知她又要发什么神经。

老太太左右望了一下,视线最终落在了纸人身上。

“嘻嘻,嘻嘻……”老太太突然笑了起来,极是瘆人。

师傅掐指头算了算,突然沉声说道:“就是现在!”我知道这是正午极阳转阴的时候到了。

说完这话,师傅摸出一张符篆,我认得这张符,这是挡阳符,用以挡阳气,师傅曾教过,去阴宅捉鬼的时候,就必须佩带这种符。

挡阳符与死人土理论上作用是相同的,都是阻拦自身阳气,让鬼将自己认作同类,但死人土与挡阳符一同使用就不得了了,能欺骗鬼怪,让鬼怪以为自己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用师傅的话来说,挡阳符就是模拟的一个棺材坏境,再加上死人土,就是一个坟墓了。

师傅右手二指夹着挡阳符,啪一声贴在了老太太的心口,随着这张符纸贴上去,这老太太本来干枯的脸上,竟然更加干枯起来,仿佛随时可能驾鹤西去。

下一刻,一个白蒙蒙的影子从老太太的天灵盖钻了出来!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吓的一动不敢动。

白蒙蒙的影子说不清是什么模样,只是隐约看到是一个初生婴儿,小婴儿瞪着眼睛,脸上爬满笑容,相当诡异。我只是看着,便打从心底里生出一股绝望。

白蒙蒙的影子凑近纸人,在纸人四周晃了晃,却没见有什么动作,似乎很是怀疑。

我抬头看了看师傅,只见他皱着眉头,低声念到:“好家伙!”而后摸出死人土,撒了漫天,右手并指,做了个引的手势,死人土仿佛都随着师傅的手势朝纸人聚去。

“魂来!”师傅低喝。

声音仿佛有魔力般,鬼胎听到师傅的声音,嗖一下就钻入纸人内里,不见踪迹。

被鬼胎附身的纸人,更加鲜活起来,本来呆滞脸上爬上了一抹笑容,这抹笑容在土屋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屋内那盏小灯闪烁的更加快了。

这时候师傅摸出火柴,一下把纸人点燃了。

大红大绿的纸人在火焰中,发出了尖声哀嚎,声音凄惨,让人不由自主捂住耳朵。

我看着纸人身上极大的火势,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鬼胎至阴,烧起来的是阴火,纸人上我做了法的,先烧烧他的戾气,等纸人烧掉之后,再把他打入你体内,省得为祸人间。”师傅说道。

我点点头,心里完全没了主意,事实上,一个八岁大的孩子,也的确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纸人足足烧了有一个钟头,才完全化为灰烬,这时候空中只剩下了一个闭目沉睡的婴儿。

婴儿飞在空中,身躯呈诡异的透明色,隐约还可见到心脏处有暗淡的灰色影子。我想,这就是鬼胎的本来模样了吧。

“徒儿,过来。”师傅说道。

我走过去,已经知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师傅怜惜摸了摸我的脑袋,一招手竟然将鬼胎引了过来,他说:“别怕,这可都是为你好。”

看到鬼胎越来越近,我越发害怕起来。

师傅引着鬼胎的手越来越靠近,就在快接近到我身体的时候,这个闭目沉睡的婴儿豁然张开了眼,发出一声怪笑:“嘻嘻……我们来玩吧!”

一个初生婴儿,在靠近你脸的地方猛然瞪大眼睛,怪笑起来,我顿时被吓的瘫倒在地。

而且情况并不仅仅如此,鬼胎发出那声怪笑之后,挣脱了师傅的右手,伸出双臂,嬉笑着朝我扑来。

我顿感惊恐无助,精神一阵恍惚。

“孽障!回来!”正当这时候,传来师傅一声爆喝,鬼胎就又被提了起来。

不过他依然嘻嘻笑着:“我们来玩吧!”

“十世鬼胎好生厉害!死人土竟然还不能完全骗到他!”师傅皱着眉,“被吓丢了一魂,这下可怎么办……鬼胎已经出世,虽然不完整,但也不是好对付的,再拖一阵的话……”

我不知道被吓丢了一魂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此刻的自己相当恍惚,对于身遭发生的一切都只觉得模模糊糊,就像是清晨起床后的那种迷糊感觉。

“瓜娃子,你挺住!”片刻之后,师傅突然出声道。

恍惚间,看到了师傅在我身上贴了一张从未见过的符纸,而后把鬼胎拍到了我身上。

鬼胎方一入体,全身要爆掉了一般难受,视线开始模糊,全世界都变得不再清晰。

“瓜娃子忍住!我马上回来!”只觉得身上被什么东西捆住了,身边才响起师傅紧张的声音,这声音竟成了我唯一坚持下去的动力。

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阵清风吹过,身体才舒畅了许多。

一直紧绷的精神一放松,眼前就一黑,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一直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婴儿一爬行者追我,对我笑道:“嘻嘻,来陪我玩吧,来陪我玩吧。”我一直跑,一直跑,却怎么也跑不过他。

这种甩不掉的恐惧越积越多,最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瓜娃子,好了,好了,没事了。”突然一个人用力抱住了我的脑袋,语气中满是关切。

我张开眼看到了师傅那张脸,还有他通红的眼圈。

这个老头子竟然哭了!

他带着哭腔说道:“可把老子急坏了!”

后来一了解,才知道。原来昨日师傅是准备把鬼胎打入我体内的,岂料我被吓丢了一魂。

如果我魂魄健全,鬼胎打入体内,师傅再在旁辅助,是万万不会出事的。可是我偏偏被吓掉了一魂,这可就倒霉了。

十世鬼胎虽然尚未成型,缺一魄,但我一个缺了一魂的小孩儿绝对没办法关住他。再加上师傅强行引它出世,并且烧了他周身的煞气,导致鬼胎怨气加重,如果再拖得一时半刻,他真醒来,整个叶家村同样得遭殃。

后来师傅没辙,只好将鬼胎拍入我体内,而后使用引阳符,接引天地阳气,随后用红绳系成锁阳结,锁住我身体内的阳气,用以镇压鬼胎。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师傅那时候很慌张,安顿好我之后,就出去帮我喊魂。

师傅将这些事情一笔带过,并没有说很多,年幼的我也没有感觉到其中危险,只是觉得师傅突然变得愈发苍老。

“你师傅可紧张你了。”叶老头端来一碗鸡汤。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身心疲惫至极,端起鸡汤狼吞虎咽起来。

“你师傅拿着灯笼在村里转了一宿,就在喊你的名字,脚上被蛇咬了都不知道,还好不是什么毒蛇。”叶老头一脸唏嘘,“那灯笼可神气了,发的光都是冷的!”

师傅摆摆手:“引魂灯罢了,我乖徒儿也会做的。”

我抬头看到他温和笑容,然后低头喝汤。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夜师傅到底有多慌张,直至我成年后,将师傅一身本领学会两分才清楚其中艰难。

在异乡丢了魂魄之后,因为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魂魄会如孤魂野鬼般四处乱跑,而且我丢魂的时候正是白天,为了躲避阳气,魂魄方一离体,就躲入不知何处。

师傅那时候怕我魂魄跑不见了,用一下午时间布置了围绕整个叶家村的迷魂阵。

迷魂阵布置起来并不复杂,甚至连那时候的我也会,叶家村虽不大,但也不小,要布置一个如此大的阵,一下午时间绝对是不够的,可偏偏师傅做到了。

有了迷魂阵阻拦,魂魄迷失找不到出路,只能在叶家村乱晃。

师傅还怕阳气冲散了魂魄,逆天的在村子中央起了个聚阴阵——在人群居住地起聚阴阵可是要损功德,日后要遭报应的!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师傅为我做的这些,直到今后报应到师傅头上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