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邺都的时候, 薛锦宜外出收租子, 看到街上有一头疯牛在乱撞。当时整个街道都被撞得人仰马翻, 哭声喊声连成一片。闻讯前来制止的官差也直接被牛掀翻在地, 一群人拿一只壮牛没办法,场面顿时失控。
就在这时, 有人用竹竿挑了块红布,立在街头。牛向着那红布猛冲过去, 那人一掌击向牛头, “哞”地一声, 庞大的牛身轰然倒地, 发出巨响。
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薛锦宜从铺子里探出身去, 只看到那人的侧脸和转身远去的背影, 腰上的佩剑似是军中之物。那一刻,她忽然就想到了萧铎。
她喜欢萧铎是因为看到萧铎驯马时的风姿, 风驰电掣,令人心折。其实她也知道萧铎并不喜欢自己, 但就是想要追逐他,犹如夸父追日。萧铎跟她爹介绍的那些纨绔子弟完全不一样。这样的不同, 让她心生向往。
她自小衣食无忧,却是最末位的商人之家出生,渴望摆脱这样的身份, 也渴望被强大的人保护。她苦恋萧铎未果,可也绝不愿将就。直至那日看到那人一击杀牛,力量, 速度,决断都不逊于萧铎,又让她心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到底是谁呀?你怎么不说?”薛氏催问道。
薛锦宜很少有这样扭捏的姿态,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他姓名,应该是军中的人物。您可知道近来年轻的一辈将领中,谁风头最劲?我看不上那些文弱书生,还是喜欢武将。”
薛氏想了想。她并不关心这些前朝的事,但还是有几个名字如雷贯耳。
“赵九重,李重进,张永德这几人都不错。”
薛锦宜没听说过这些人,自然不知那杀牛的年轻人到底是哪个。薛氏道:“这三人应该都编制在禁军中,除了赵九重,另外两个人尚在京里。李重进我见过,长得还算不错,张永德就有些粗鄙了,你想见见么?”
薛锦宜扯着薛氏的袖子道:“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让两位将军来见我。不如姑姑找个机会,让我远远看上一眼。我就知是不是了。”
“好。”薛氏笑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若能为薛锦宜找一门合适的亲事,也算对薛家有交代了。而且薛锦宜对萧铎的那份心思,也该趁早收起来。
这时,回香来禀:“皇后听说薛小姐进宫了,请她去慈元宫那边坐坐。胡家小姐和宋家小姐也在那儿。”
薛氏本想陪薛锦宜一道过去,但听说是年轻的小辈在那儿,她也不好意思去凑热闹了,只让宫女陪着薛锦宜过去。她独自坐在榻上吃水果,心想皇后应该是有意让锦宜跟京中的贵家小姐结交,没什么的。不对,或者还有别的心思?
朝中众臣都知道太原郡侯的原配妻子失踪已半年有余,能不能找回来还不好说。现在这样的时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萧铎再娶一名世家小姐,以巩固实力。
若如此,皇上也许会将他调回京城来,也封个王?
薛氏越想越不安,她一向不知柴氏的心思。柴氏聪明,她愚笨,只能多花点心思想了。今日按理来说皇上会来她这里,她不如借机问一问?也好安个心。幸好皇上还是重情的,那两个妃子是因着政治的关系不得不纳,又比她年轻许多,可皇上还是没有忘了她。
毕竟皇上现在只有萧成璋一个孩子,她母凭子贵,但日子久了,便不好说了。
薛氏现在才知道,寻常人家有寻常的人家好,帝王家的烦恼,实在太多了。
……
皇后的慈元宫相比薛氏的雍和宫,那真是简朴太多了。柴氏都没让宫人将内室装饰一新,用的帷幔屏风物件都还是前朝的,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但柴氏坐在那儿,雍容气度,让人不敢轻视。
宋莹坐于案后优雅地吃糕点,时不时地与柴氏谈些曲词方面的话题,说得深了,旁人都插不上嘴。她知道父亲的意思,想让她嫁给太原郡侯。郡侯的确是人中之龙,可郡侯独宠那位夫人谁不知晓?就算夫人如今未找回,郡侯就会对别人侧目么?
宋莹不傻,更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她自小出入宫廷,皇家的事情看得太多了。但这位太原郡侯真的是个情种,当年喜欢周嘉敏,便埋头喜欢了十数年,若没有那位夫人横空出世,周嘉敏现在已经是郡侯之妻了,何至于后来做那些错事?
更何况,宋莹的心中,一直记挂着当年洛阳的那名男子。
她听说军中近来有位年轻人升迁得很快,名叫赵九重,也是洛阳人士。她偷偷命人去画了副像来,瞧着与当年那人有几分像,但时间毕竟过去太久,记不清了。可惜他去北边打战了,等他回来,定要亲眼见见,到底是不是当年的赵元郎。
胡丽妍年纪小些,还不够稳重,看着柴氏身上绣凤的大裳,只觉得光彩夺目,自己若能穿上,一定也很漂亮。
柴氏从两个姑娘的眼神就能猜出她们的心思。她今日找她们来,只为聊天喝茶,毕竟这是当下京中最出色的两位姑娘了。春宴即将举行,摸摸她们的性情,到时候也好为她们择一门良缘。这宋莹是世家出身,才貌双全,举止稳重得体,颇有些像当年的周嘉惠。可到底是少了几分少女的天真活泼。胡丽妍呢,年轻,天真活泼有之,但欠缺稳重。
两个都是如花的姑娘,却美不过韦姌。性子,也是韦姌那样稳重不失活泼的更好。
柴氏在心中悠悠叹了口气,韦姌若在,肚子也该有六七月大了。她们在萧府种的那片月季园毁于大火,柴氏便又命宫中的匠人在慈元宫中的花园里重建。看着那些花藤,便总能想起韦姌来。茂先究竟寻到她没有?怎么也不来个信?
这时,宫人把薛锦宜带进来。薛锦宜依照所学的宫规行礼,柴氏笑道:“不必多礼,近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薛锦宜高兴地走到柴氏面前。她与柴氏是故人,虽然现在柴氏的身份不同了,贵为国母,但她也没像宋莹和胡丽妍那般拘谨。柴氏与她说了两句,就被她逗笑:“怎么,你还要给兔子找个伴么?”
“娘娘不知道,它现在长大了,就老想着往外跑。我找了个专门养兔的人,给它配了一只母兔子,这才安分了。小两口如今感情很好。等生了小兔子,送一只给娘娘好不好?其实,我也想送给表嫂的……”薛锦宜的神色淡了下来。
柴氏柔和地笑道:“等你的兔子生了小兔子,她便会回来了。到时候送我们一人一只,说好了。”
薛锦宜高兴地点了点头。
胡丽妍仔细打量薛锦宜,总算认出来了,这不是她在家附近看到的那个满身挂着金银的女子吗?今日倒知道收敛了。她很不痛快,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因着淑妃的关系出入宫廷也就算了,竟跟皇后也这么熟稔?
柴氏让薛锦宜坐在胡丽妍的身旁,薛锦宜向两人问好,有意攀交。宋莹回了个笑容,胡丽妍却冷冷淡淡的。宋莹的性子,跟谁都能处得好。胡丽妍则直接多了,不喜欢就懒得多应付。
待从慈元宫出来,宋莹跟胡丽妍走在前面,薛锦宜跟在她们的后面。她们在说一些京中有名的胭脂铺子,绸缎庄子,她一个都不知道。而且她们走路的样子也很讲究,骨子里透出来的高贵优雅,是她学不来的。薛锦宜有些许失落,当初她就不喜欢周嘉惠,但也得承认,那确实是个大家闺秀。
到了宫门口,自然要分道扬镳。胡丽妍跟薛锦宜住在一条街上,宋莹则住在别处。宋莹先坐上马车走了,胡丽妍看了薛锦宜一眼,又看了看薛锦宜身后装饰华丽的马车,嗤笑了一声,对身边的侍女调侃道:“有些山鸡插了几根凤凰的毛,落到凤凰窝里,就以为自己是凤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是军中长大的,跟宋莹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不一样,单刀直入。
薛锦宜又不傻,当然知道她在说自己。若是从前,便也忍了,如今她却不想忍。这个胡丽妍从看到自己开始便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就因为皇后的青眼有加?那可是她们在邺都时的情分,她一个外人能比吗?
怎么说薛锦宜现在也是有皇后和淑妃撑腰的人了,自然不怕胡丽妍。
“凤凰也分三六九等,末等的凤凰也只能在山鸡群里做个头,有什么好得意的?”薛锦宜反唇相讥,“哦,我听说了,你想做祁王妃,但是我表哥压根儿没看上你。怎么,又想打我大表哥的主意?实话告诉你,我大表哥更看不上你!你跟我的大表嫂比,连她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胡丽妍十分吃惊。一个商贾之女,竟然这么嚣张?
薛锦宜双手抱在胸前:“你去打听打听,我大表哥有多疼我大表嫂,就算她暂时下落不明,你也钻不了空子,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胡丽妍没有见过萧铎,只听过他带兵打仗的英勇事迹,存了几分小女孩对英雄的崇拜,倒真没想过嫁给他。但被薛锦宜这样一激,反而生了几分好胜之心,她咬了咬嘴唇:“我们走着瞧!”
***
在韦堃的坚持和几位族长的劝说之下,韦懋还是继任了九黎的大酋长。
韦姌扶着韦堃在巫神庙观礼,看到韦懋站在蚩尤神像之前,穿着大祭服,高高举起巫杖,接受几位族长的朝拜。在场的族人都俯身行礼,目光虔诚。
传国玉玺虽然献给了大周,但九黎的使命却不会因此而终结。经历了这次劫后余生,九黎的族人也更加懂得团结。
大酋长的血脉虽然有机会优先继承族长之位,但九黎内部还是实行禅让制,让有德之人担任一族之长。在这之前选出的大祭司和大巫女,才是族民所认可的继承人。因此韦懋以大祭司的身份继承大酋长之位,才理所当然。
韦姌本也有资格,但她嫁去了大周,肯定无法担此重任了。她抬头看着蚩尤石像,它亘古不变地耸立在那里,威严地目视前方,好像世间的沧桑变化,于他不管是弹指一挥间。
仪式结束,韦姌搀着韦堃走出巫神庙。韦堃恢复得尚可,只是手脚还不是很利索,与从前自然是没办法比了。他受到邹氏虐待的事情,没有告诉韦姌,韦姌也根本想不到邹氏那么丧心病狂。
“夭夭,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韦堃慈和地说道。
韦姌点了点头,送韦堃回到房中,扶他躺在床上。韦堃好像一下苍老了很多岁,身上的担子终于能够卸下,便有油尽灯枯之态。顾慎之说他的风疾无法痊愈,只能慢慢调养,至于寿数如何,乃是由天定的。
韦堃望着韦姌,声音微颤:“夭夭,你可曾怪过阿爹?”
韦姌将韦堃身上的被子拉好,笑道:“我要怪阿爹什么?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韦堃颤抖地握住韦姌的手,说道:“当时后汉来要人,阿爹护不住你。往后你的路,未必会比之前好走,是阿爹没有用,也帮不了你。你的继母还有韦妡,都是阿爹带进家门的。阿爹对不起你们兄妹,也对不起你的阿娘。”
“阿爹别这么说。我长这么大,在家中从未受过委屈,都是您跟阿哥护着我。至于继母跟韦妡,是她们自己生了邪念,罪有应得。阿爹当初也不知道她们会做这些事。”
韦堃叹了口气,不想再提那母女俩,只是问道:“殿下他还没回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韦姌道:“大概流民的事真的有些棘手,他脱不开身。等他回来,大概就真的要回去了。阿爹,您答应我,好好保重身子。我还要带着您的外孙回来看您呢。”
韦堃抬手,轻轻摸着韦姌的头发。她的眉眼酷似林桃,只是林桃更为温顺柔和。女儿这样的性子,也许能少背负很多。他想起了许多旧时光,愈发思念爱妻。若不是一双儿女的羁绊,还有对邹氏的责任,恐怕他活不了这么久。
他没有答应韦姌,只是沉沉地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韦姌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小心地走出去。感情的事真的不好说,也没有对错。她相信阿爹深爱着阿娘,但爱有很多种方式。有些人的爱是伴侣死了,他自己的爱情也死了,孤独一生或是不久也随之郁郁而终。而有的人是将爱放在心里,生活继续。毕竟死去的爱人,不会希望生人永远活在悲伤中不能自拔。
韦姌想,她自己大概属于后者,也希望萧铎是后者。
她走到外面,看到顾慎之站在那里,又高又瘦的背影,比她初次见到的时候还瘦了很多。这人的脾气当真古怪,有时候觉得他们之间应该算是生死与共过了,但他若即若离的,让人琢磨不透。
“三叔公,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开口问道。
顾慎之转过头来,白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说:“我来给你诊脉。”他近来常在藏书洞中挑灯夜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寻什么宝贝。其实他是在找有何办法,可以延长先知血脉的寿命。
他亲眼看到林桃怀孕时吐血,却不敢告诉萧铎和韦姌。他明白这若是天命,也无人能够逆转。
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而什么都不做。
好在目前看来,韦姌这一胎怀得十分安稳,应该不会有事。
韦姌坐在屋里,看顾慎之诊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别处,好像很不情愿跟她呆在一起似的。既然这么不情愿,干嘛又主动跑过来诊脉?
“三叔公,我是不是何处得罪了你?”韦姌忍不住问道。
顾慎之收回手,抬眸看了看她:“没有。”说得云淡风轻,踏雪无痕。
韦姌单手托着下巴,靠在茶几上,盯着顾慎之的表情:“冒昧问一句,三叔公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还不娶亲?你这一手医术若无人传承,岂不是可惜了?莫非……”韦姌顿了顿。
顾慎之心中一紧,装作低头理着袖子,声音都轻了几分:“莫非什么?”
“莫非你喜欢男的?”韦姌想到他跟李延思在一起时的样子,倒是十分融洽。除此之外,他的身边别说女人,连只雌性动物都没有。
顾慎之脸色随即一变,猛地站了起来,拧眉,静默。
忽然,他走到韦姌面前,双手扶在她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忽然俯下身去。韦姌没防备他突然靠近,温热的呼吸都喷在她的脸颊上,淡淡的药草香味扑面而来。他靠得很近,嘴唇几乎碰到了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顾慎之看着她的神情,缓缓直起身子道:“知道怕了?我是正常的男人。”
韦姌笑了笑。她清楚顾慎之不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样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但就是确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从邺都,到京城,再到九黎,他于她而言就像兄长一般,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她对阿爹阿哥的依赖,多少转移了点到这个人的身上。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殿下回来了!”
韦姌高兴地站起来,直直地跑了出去。
顾慎之凝视着她刚才所坐的地方。犹如一只停驻在花丛间的蝴蝶,他本欲伸手抓住,却忽然间振翅飞走了。
只有那人能将她抓在手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不惊喜?别人出游渣作者在努力。
晚上还有一更,珍惜今天的字数吧!这是某烟生命中的制高点,将难以再被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