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是经过了昨天那一晚,他似乎笃定了我对他旧情未了,于是越发变本加厉地踩我的红线。
我在内心冷笑了一下,心说,怎么?他以为他拿捏住了我的软肋,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真是荒谬。
我当然明白一个道理,感情中,谁先动心便自动丧失了主动权,将一颗最柔软的心捧出来,任对方为所欲为,受了伤也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和血吞,不得不沦落为最为凄惨、没有尊严的失败者。
没办法,谁叫那一方先犯贱,先喜欢上了呢?
我诚然狼狈过一次,但我凭什么要一直做那个可怜兮兮的败者。
纯粹的肉体关系维持久了也会食髓知味,唯独在这一点秦烬从头至尾毫不掩饰,那就是他对我的身体和我们在床上的契合程度一向十分满意。
我心想,看来我至少也不是完全失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我仍旧会产生欲望,虽然也只有生理上的欲望罢了。
秦烬许久没从房里出来,我搞不懂他,也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窝在沙发上发呆,本来已经到了饭点,还想催他做饭,这么一闹腾,连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不过一会儿,我的眼皮子越来越重,直到上下两片完全黏在一起,半梦半醒间,意识恍恍惚惚地忆起了很多年前的过往。
最初那次与秦烬在会所偶遇,上了一回床后,我们差不多有两个星期完全没联系。
完事的第二天清晨,我是在秦烬的家里、秦烬的床上醒来的,因为平时学校八点钟有早课,尽管那夜我们几乎折腾了整宿,天亮前我才体力不支地昏过去,勉勉强强睡了两个小时,顽固的生物钟仍令我雷打不动地在早上八点自动醒来。
我睁开眼,见秦烬仍熟睡在我边上,从前我在脑海中描摹幻想过无数次的脸近在咫尺,却比我想象地还要过分俊美帅气。
我不由心想,这家伙究竟得了多少老天的偏爱,才能生出一副如此讨人欢心、叫人心甘情愿驻足沦陷的完美皮囊。
连他骨子里的恶劣、倨傲与散漫都能在这副外表的掩饰下被全然忽略。
我一眨不眨,争分夺秒地欣赏着,熟睡的秦烬无知无觉,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敢容我的眼光放肆地在他身上停留。
不成想,没过一会儿,秦烬忽然睁开了眼,我愣了一下,顿时升起一种紧张的情绪,还以为自己偷看他被他当场抓包了。
不过下一刻我就发现他的视线不太清明,他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看见我躺在他边上,却如同扫视过一团空气,随后自顾自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怀疑他有点起床气,因为过了一会儿他便光着肌肉轮廓分明的上半身掀开了被子,那张漫不经心的俊脸上挂着种困倦而不悦的神情。
见他起了,我也赶忙坐起来,见他并未有什么招待我的意思,我自顾自捡起扔在地板上,昨天来时穿的衣服,虽然那衣服上已沾了些在会所内染上的难闻气味,但我总不能裸奔着从秦烬家离开吧。
我穿好衣服,本想借秦烬的卫生间洗漱一下,但想来他也不会跟同居的情侣一样借我毛巾牙刷,我便走进去,只在水龙头前接了一捧冷水,冲了冲脸,又简单地漱了一下口。
只是稍微动一动,我的下半身尤其是尾椎骨附近、腰部以及腿根的部位便牵连着异常酸痛起来,某个过度使用的地方更是火辣辣的又疼又麻。
我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走路姿势显出异常,面不改色地收拾完自己,而秦烬已经出去了。
他家的管家是个四旬左右、蓄着络腮胡的胖大叔,姓瞿,看着挺和蔼好相处。他尊敬地叫了秦烬一声“少爷”,随后给秦烬端上了火候正好的培根欧姆蛋以及浓红茶。
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瞿叔并未见惊讶的神情,反而相当礼貌地道:“这位先生,早上好。”
他彬彬有礼地问:“您怎么称呼?”
“陆伊橙。”我说。
接着我突然想起秦烬应当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按着我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晚上,却全程压根没有问过我一句我叫什么。
“好的,陆先生。”瞿叔道,“很抱歉今天来的匆忙,少爷也没有通知,没给您提前准备早晨,请问您在食物上有什么忌口吗?”
我摇摇头,维持着一张麻木的表情,试图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局促无措。
秦烬家这位管家有一种长期浸淫在老牌贵族生活中形成的独有做派,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就让我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天差地别的身份感。
而事实上我真没那么多讲究,我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大学生,上课前就在宿舍门口的小卖部买一个葱油饼一杯豆浆垫饥,担心迟到边过马路边吃,哪儿有什么所谓的忌口可言。
瞿叔道:“那我给您准备燕麦片和拿铁可以吗?”
“可以。”我有些僵硬地说,“麻烦您了。”
他冲我笑了笑,就进了厨房。
整个过程,秦烬就坐在桌边,表情懒怠动作优雅地吃着早饭,像是听到了我和瞿叔的对话,又像是没听到——
准确来说,他应当只是毫不在意。
我在他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场面有些凝固的尴尬,因为我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而沉默总是容易让人坐立不安。
半晌,秦烬放下刀叉,抬起眼,他修长如鸦羽的睫毛下那双乌黑的眼睛尤显深沉,连从窗户映射进来透明洁白的晨曦都无法将其照亮一丝一毫。
然后他说:“你一会儿去哪儿,需要我送你吗?”
他的口气平淡而疏离,好像昨晚那兽性大发,我怎么求饶都不肯停下的家伙不是他一样。
天亮了,他披上一张人皮,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秦大少爷。
自然,他这么问,大概也只是礼貌性的客套一句罢了,言下之意,睡也睡了,爽也爽过了,你该走了。
我说:“不麻烦,我乘地铁回学校。”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截断了这段短短的对话,亦没有再追问我的学校是哪所。
我心中有些懊恼,心想明明我台阶都给他铺好了,只要他问一句你在哪里读书,今年大几,或者任何别的相关的话题,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我们是同校校友,以此套上近乎。
但他不继续追问,我所有后续的计划就都只是白搭。
没过一会儿,瞿叔将煮好的燕麦片端过来放在我面前,我再次谢过了他,他站姿标准地立在餐桌后方,尽职尽责地守候着,随时等待秦烬的吩咐。
当着瞿叔的面,我欲言又止,有些不好开口。
最后,食不知味地咽下了一整碗麦片,斟酌犹豫了半天,在眼见秦烬起身打算离开之际,我不过还是用了最简单直白的问句——
“秦烬,我能要你一个联系方式吗?”
我尽力用坦然而平和的声音问。
只是我自己知道此刻我其实紧张地手心都在冒冷汗。
秦烬漠然地注视着我,面上毫无波澜,随后他道:“瞿叔,去拿一张我的名片。”
明明手机就在口袋里,互相报个号码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他却非得绕上这么大一圈,端的分明是一副最生疏客气的做派。
但我不太介意,至少我成功拿到了他的号码。
这之后,我整整两周都没有见过他。
当然,要到了号码意味着我其实可以主动联系他,但那张薄薄的,嵌着银灰色暗纹的纸张却被我珍藏在了抽屉的最底层,再没有拿出来过。
我深知,很多东西就和食物一样,当它热气腾腾、色泽鲜亮地摆在你眼前你却怎么也吃不到的时候,它就显得格外诱人,叫人馋涎欲滴,可真正尝过味道,再怎么昂贵的珍馐美馔也会渐渐失去它的魅力。
就如秦烬,我打从心底里明白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那样的家世身份,恐怕我挣一百年都够不着边,何况又是那样一副惊为天人的俊美长相,愿意向他投怀送抱的俊男美女大概比我吃过盐还多,我算老几?
完事后的那天早晨他明显并没有对我展现出过多的兴趣,想来我的表现也只是差强人意罢了。
他离我太遥远,太昂贵了,是我根本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以前远远妄想着的时候觉得他千好万好,真正负距离接触过一次之后反倒只剩下尾椎骨附近残留的痛觉。
从任何方面来说,他其实都不是个合适我的人选,若是我足够理智,结束后,就该离得远远的,从此和秦烬再无瓜葛。
终于不用在秦烬面前装模作样,我拖着发酸的腿、扶着差点折断的腰,一瘸一拐地挤进了地铁。
人来人往,空气潮湿而闷热,充斥着二氧化碳、大蒜味和体臭,我摇摇晃晃地抓紧扶手,在四周人潮拥挤下动弹不得地看着地铁门缓缓关上。
那一刻,我想,昨晚经历的一切之于我而说,真的是一场黄粱梦境,一晌荒唐,痛楚是清晰的,一时的愉悦和美好是虚幻的。
或麻木或倦怠或愁苦的面孔挤在狭窄的车厢,映衬在透明玻璃后方纯黑隧道的底色下,地铁呼啸而过。
到站了,我怔怔地凝望着光影变幻下我自己在玻璃反射下的模样,头发凌乱,苍白而尚且青涩的脸上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欲望。
我恍惚了一瞬,透过嘈杂混乱的站台,挤满了乘客的电梯……我仍旧想起的是秦烬那张立体分明,恍如天神亲手凿刻的面容。
接着,我迈开脚步,走出车厢,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回到我本来就该是那样的生活中去。
那一年我大三。
正值要开始着手准备毕业论文的时期,我回到学校,想起和论文指导教授约了见面,来不及换衣服,便急匆匆地跑去了教学楼。
这位洪教授是经济学业内的大咖,我提前半年就开始同他联系,好在凭借着还不错的学业成绩,他同意了做我论文指导老师的请求。
但他实在太忙了,经常不在学校,偶尔请教个问题,总得我巴巴候着他,大部分时间还不一定能见着人。
一方面,能请到如此盛望的教授做论文指导对我的简历肯定是加分项,但不止如此,我知道秦烬研究生的项目挂在这位教授的名下。
我起初也没想太多,不过就是想离秦烬近一点罢了,就好像我们同在一个指导老师手下,那种无形的距离感也被不知不觉缩小了一般。
“小陆,来了?正好,我临时要去B市参加一个研讨会,来不及通知你。”刚一进门,洪教授便说,“这一个月,我应该都没有空闲时间了。”
我急忙道:“可是,老师,下个月底我就得交开题报告了……”
“你邮件里发给我的这个分析模型,我提前看了一下……的确过于粗糙了。”洪教授语速很快,毫不客气地说。
我抱着纸张任他批评,接着他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找个学长,让他有时间来带带你,你有任何问题就向他请教。”
我愣在原地,突然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如同小兔子乱撞,凭空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和期待来。
两周后,一个我早就存下却从没有拨打的电话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在我手机屏幕上。
看着来电显示上明明白白的两个字,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犯晕乎。
我反应了一秒后迅速接起电话。
“喂?你好。”我控制着自己几乎有些颤抖的声音。
“学弟。”秦烬那标志性的有些低沉,稍显喑哑的声音钻入耳中,他这样叫我的时候简直比任何诱惑都令我亢奋。
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你在学校吗?”他说,“如果有空,现在来图书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