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趁这个机会,跟迟也?说声对不起……”
女孩的声音被特殊处理过,又尖又细,听上去已经全?部失真。拍摄也?做了?处理,只能看到一块透光板后面的剪影。张梓珊在哭。宋嘉临出现在镜头的一角,她耐心地等待女孩抽泣,好一会儿,递上了?一张纸巾。
“我乞求他?的原谅,保证以后都不会再画那些东西,也?希望……希望网友们?……”张梓珊再次泣不成声,崩溃一般喊出来,“放过我!不要再影响我的工作和我的家人!我只想好好生活!”
视频戛然而止,迟也?冷着脸,盯着视频左下?角显眼的“Bridge”图标,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会议室里坐了?很多人,立欣的高管全?员到齐。迟也?的商务、影视经纪人、公关团队全?都沉默地坐在桌边。严茹背对着他?们?,双手抱胸,看着落地窗外的风景。
迟也?摊开手:“所以?现在要我怎么样?”
严茹转过脸,看着他?:“道歉。”
“怎么道歉?”
“稿子我们?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今天下?午《浪潮》会来做一个特约专访,关于最近的事件,你要向公众道歉。”严茹从桌上把一张文件递给他?,补充道,“你得哭。”
迟也?拈起纸看了?一眼,听见她最后一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得跟她拼演技了??”
严茹嘶声道:“是?因为你她才承受了?这么严重的网暴!你看看现在的舆论都是?什么样子!”
迟也?嗤笑一声。还?能是?什么样子。
Bridge两天前出了?一篇关于该事件的深度稿件,在全?新媒体端被疯狂转发。这篇深度稿件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Bridge第一时间联系到了?张梓珊,并且拿到了?她的独家访谈。全?文两万多字,最大程度做到了?不偏不倚。他?们?采访了?多个粉丝,有迟也?的粉丝也?有单纯就是?泥塑爱好者?,既分析了?泥塑这个文化?现象的成因,承认了?它存在的合理性,也?探讨了?这种现象是?否对公众人物造成了?事实上的人格侮辱。文章由多人一起撰稿,泥塑这边写完,笔锋一转,又探讨了?“迟也?”这个名?字在这场交锋中的符号意义。其实只是?拿迟也?作个引子,后面洋洋洒洒的,谈的都是?粉丝经济膨胀的当下?,资本、平台与消费者?之间的各种博弈。
至此,Bridge大获全?胜,报道的后半段甚至被很多主流财经媒体转载。他?们?那个一直半死不活的新媒体端只靠着这一篇文章迅速盘活,一夜之间,喻闻若在业内声名?大噪。
但?对于消弭网上的戾气斗争来说,Bridge这篇报道完全?没用,该吵的还?是?在吵。主流的思潮依然是?以保守为主,“撑泥塑、反迟也?”的运动没坚持几天,各大平台都因为其中太多色|情向的内容而采用了?不同程度的封禁手段。这无疑导致了?更加强烈的反抗。保守者?把张梓珊拖出来丢石头,反抗者?则把迟也?绑上了?火刑架。
Bridge随即放出了?跟张梓珊的采访视频片段,试图从中调停,达成谅解。原视频很长?,但?只有张梓珊崩溃大哭,请求大家放过她的片段被截下?来流传。她这么一哭,迟也?这边就无可奈何,只能把“引导网暴”这个锅往身上背好。工作室在当晚再发声明,恳请所有的粉丝朋友停止一切网络暴力行为。泥塑不泥塑,女权不女权的,确实没人讨论了?,舆论的核心变成了?如何约束公众人物滥用影响力。此时,又有人把“静安寺张天师”的账号和#泥塑无罪#的话?题在各平台被封禁拿出来说事儿,认为迟也?只手遮天。立欣的法人信息已经被网友们?扒了?个底朝天,这两天严茹也?是?心烦得不得了?。
到这个份上,原本只是?小?圈子里谈论男男女女那些事儿,不知怎么就扩大成了?阶层矛盾。小?可去给迟也?送饭的时候,发现他?在看自?己以前演的《沉默的一天》。那是?一个特殊年代?的故事。小?可问他?怎么看起这个了?,迟也?竟然对她笑了?笑,指着屏幕说:“你看,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关牛|棚了?。”
迟也?手里掂量着那张纸,半天没说话?。再抬头的时候又笑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看严茹,看向了?他?的公关,有商有量:“不哭行不行?”
“最好还?是?……”公关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妥协道,“也?可以。但?你本人一定要出镜。”
“行。”迟也?把那张道歉声明叠起来,一口答应。
严茹不信任地看着他?:“必须按照稿子说,一个字都不许差。”
迟也?唇边的笑意更深:“茹姐,商务那边,我赔掉多少钱了??”
严茹:“这个你现在不要想……”
迟也?换了?个问法:“我还?剩几个商务啊?”
严茹顿了?顿,“12个。”
迟也?肉疼似的,“嘶”了?一声。
他?今天收拾得非常得体,是?事情发生以来他?收拾得最干净的一次。严茹亲自?跑进他?家里面,拔掉路由器,关掉他?的游戏,把他?房间里的那些画全?部撕掉,大林哥摁着他?去洗了?个澡。然后他?收拾得干干净净,重新坐到了?会议桌上。接下?来还?安排了?无数的会议,他?要一个一个跟品牌方开会,恳请他?们?的原谅。已经解约的,要在违约金上讨价还?价,还?没解约的,要放低姿态,重新商定合同,商量下?一步物料怎么拍摄、怎么发布……
迟也?坐下?来就清醒了?。“我道歉。”
严茹不太相信他?似的:“你现在肯了??”
“张梓珊一哭就有用,这不是?很明白了?吗?”迟也?嗤笑一声,“他?们?不过是?想把我的头摁到地上。”
迟也?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指尖,自?嘲似的,摇了?摇头。随即抬头,也?没看严茹,视线转到了?窗外。
那天他?转发那条长?微博顶嘴以后,看了?一会儿评论。有个人说,一个戏子,搁以前就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讲这些他?看得懂吗?要不就是?说,你赚这么多钱,侮辱你两下?怎么了??
迟也?安静道:“咱们?下?九流的玩意儿,可不就是?跪着赚钱的么?”
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又接到了?喻闻若的电话?,迟也?低头看了?一眼,摁掉了?。喻闻若又打,迟也?非常干脆地关了?机,把手机丢给了?小?可。
“帮我收着吧,十几天没碰,都不习惯了?。”迟也?声音很轻,“吵死了?。”
小?可攥着他?的手机,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半天,最终只是?回答了?一个“嗯”。
下?午的专访严茹一直陪着。迟也?非常配合。他?没有上妆,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和眼底一片阴影都保留着,在镜头前露出恰到好处的狼狈。道歉声明完全?按照稿子背,说得无比自?然,好像都从心底掏出来一样。他?向张梓珊道歉,向民众道歉,向所有被他?伤害的人道歉。同时弘扬“正能量”,但?只字不提泥塑或是?承受的侮辱。他?交出微博账号密码,小?可替他?删除了?那条质问的微博,替换了?一条辞令差不多的道歉声明。
这场闹剧,只能以迟也?在各种意义上的下?跪作为终结。
达诺尔的会议被安排在了?两天以后,已经是?所有商务里最后一个去谈的。照理说,达诺尔是?迟也?所有商务里分量最重的一个,他?应该第一时间去,但?蒋以容不愿意见他?似的,一推再推。结合上次达诺尔毫不犹豫拿安清出来打迟也?的脸的举动,严茹其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蒋以容准备跟迟也?掰了?。
她也?不愿意面对这个。当年她还?在老东家受排挤,是?蒋以容把迟也?塞给她,搭了?把手,才建了?立欣。明面上蒋以容跟立欣没有任何关系,可真要是?没了?蒋以容,立欣能瘸条腿。三?年多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她才刚刚做出一点起色。
她自?己在办公室开酒,迟也?进来陪她喝了?一杯,两人碰了?一杯,都没什么话?好讲。到这个份上,严茹骂都不想骂他?了?。
末了?,迟也?却说,“蒋总不会跟我解约的。”
严茹转头看他?一眼:“你不要这么自?信。”
迟也?:“她要是?立刻就答应开会,我心里才害怕。越拖,我心里反而越有底。”
“为什么?”
“她想让我见过所有人,才知道她的好。”
严茹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杯里的酒。
迟也?自?言自?语似的,又道:“她从来都不舍得真的把我怎么样,就是?想要我低头,要我听她的话?。”
“听听。”严茹嗤笑一声,又喝酒,“我要是?她,我也?想不管你了?,你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迟也?不说话?,安静地喝酒。严茹喜欢红酒,认为红酒养颜。但?红酒对迟也?来说劲儿太小?了?,他?喝起来就像喝葡萄水一样,还?嫌甜。
严茹拿走他?的杯子:“你不要喝了?。”
迟也?乖乖的,“嗯”一声,不跟她争辩。
严茹:“最起码蒋总是?真心对你的。”
迟也?两只眼睛幽幽地看着她,听出她意有所指了?。
严茹从自?己的办公室抽了?一本Bridge给他?,“你看了?这篇文章吗?”
迟也?低头,封面下?面一行显眼的字:《偶像的年代?:迟也?与粉丝的较量》。
他?不耐烦地掀开:“我不想看。”
“你该看看。”
迟也?:“他?总不可能明着替我说话?,那不适得其反吗?”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
“我没有不敢看。我是?懒得看。”
“你已经看完了?,对不对?”
迟也?不再说话?。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伸手把那本杂志翻过去,再也?看不见那标题。
严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最近谁的热度也?很高吗?”
迟也?抬头看了?她一眼。
“孟轻雪。”
“哦……”迟也?有点儿迟钝。最近出的这些事情太多,这一期的《出神?入话?》他?没去排。节目组找了?代?班导师,他?很久没想到有关那个节目的事儿了?。
严茹重又坐下?,给自?己倒酒。
“因为泥塑的这个事儿,《青蛇》的片段被截出来转了?几十万。孟轻雪现在可是?一步登天啦。”
“那是?好事啊。”迟也?并不在意,“本来我就只是?给她做个配角。”
严茹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有人背地里怎么说呢?孟轻雪发的这是?迟难财。”
迟也?还?是?很平静:“她演得好,被人看见是?应该的。”
“她演得好也?是?你教得好!可是?现在呢?”严茹没好气,“网上都在骂你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女装是?你自?己穿的,结果反过来又骂粉丝。我想办法要把这视频撤下?去,孟轻雪那边儿又只顾着她自?己宣传!她这是?踩着你的骨头往上爬啊!”
迟也?张开嘴,想说什么,末了?,又咽下?去了?。
他?其实不觉得这是?孟轻雪干的,她那个性子,想想也?是?任人拿捏的主儿。可她的团队都是?张念文那边的人。迟也?那么小?就跟着他?们?,经纪人、宣传、影视策划,他?都是?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叫过来。这么多年。
可现在他?们?下?手,也?是?一点儿没顾念迟也?的死活。
迟也?没什么好讲的,半晌,笑了?笑:“她才几斤几两?踩不死我。”
转头又问严茹要酒:“我再喝一杯吧。”
严茹没拦,看着他?仰脖一饮而尽。
“小?也?,不要对别人太真心了?。”她摇着头,“事到临头,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谁在乎你的真心?”
迟也?笑了?一声,他?也?不知道严茹是?在说谁了?,有意装傻似的,又道:“我对孟轻雪哪来的真心啊?”
“那你对喻闻若呢?”
“也?……谈不上吧。”迟也?仍然在笑,但?他?握着酒杯的手在抖。他?尴尬地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抬头朝严茹努力挤出一个笑,一边笑,一滴眼泪却从眼眶里“啪”地落了?下?来,“我也?没付出什么啊。我们?就,普普通通地见了?几面,睡了?几次而已。他?也?没做什么……”
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是?细细追究起来,原来根本也?没什么的,这样的关系。这名?利场里每一天都在上演他?们?这样逢场作戏的戏码,大家心知肚明,当时高兴高兴罢了?。
严茹的眼神?有点心疼:“你为了?他?,在蒋总面前……”
“是?我本来就不想……”迟也?卡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他?好想哭。但?他?强迫自?己,把眼泪咽回去,然后一字一顿道,“我本来就不喜欢蒋总对我用的这些手段。不是?因为他?。”
他?强调似的,又重复一遍:“我不是?为了?喻闻若。”
严茹站起来,有意地背过身去打电话?:“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迟也?把酒杯放回她的茶几上,不动声色地抹掉了?那一滴眼泪。司机很快就等在了?楼下?,迟也?爬到后座上的时候,才终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已经关机了?很久的手机。
几个未接来电,多数是?父母的,连阿芝都给他?打了?一个。但?没有喻闻若的。他?关机以后,喻闻若就没再给他?打过电话?。
迟也?不由在心里笑自?己,偶像剧演多了?,竟然指望喻闻若会像疯了?一样不停打他?电话?吗?他?是?没正事可以做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主动给喻闻若打了?个电话?。车开动起来,电话?只响了?一下?,喻闻若就接了?起来:“喂?迟也??”
“嗯。”迟也?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喻闻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轻声道:“我问了?小?可,她说你在开会,我就没有……”
“嗯。”迟也?抢答一般,不想听他?解释,“我这两天很忙。”
“我知道。”
对面传来别人的声音:“喻主编?”
“你这么晚了?还?在编辑部啊?”
“嗯。”喻闻若回答得也?很简单。他?不愿意多说,但?迟也?猜到多半还?是?在为了?他?的事情开会。
“你还?好吗?”
迟也?突然用手背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好像一个装满水的容器,终于在一路的颠簸里泼了?出来。他?徒劳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声,但?喻闻若还?是?听出了?异样。
“你在哪里?”喻闻若问他?。
“没在哪儿。”迟也?很明显地哽咽了?一下?,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就准备回家了?。”
“解决了?吗?”
“嗯……算是?吧。”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
迟也?又开始落泪。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然后非常体贴地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迟也?蜷缩在后座上,好像全?身都疼,从电话?里叫了?他?一声:“喻闻若。”
“嗯?”
“你方不方便?……来见我一面?”
喻闻若没有回答他?,电话?那头是?一片静默。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那边才传来喻闻若的声音,说得非常郑重:“我现在就去你那儿。”
迟也?努力地压制住哭声:“要多久?”
“很快。”
“好。”迟也?捂着胸口,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心可以这样痛,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答案。他?挂掉电话?,把头靠在了?窗玻璃上,尽情地落泪。有些东西碎掉了?,那个盛水的容器碎掉了?,所以他?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端着,怕洒出来一点儿。
迟也?透过哭得模糊的眼睛看着外面揉成一团的光影,仿佛自?己也?化?成闪着光的河流的一部分。
再见他?一次。他?告诉自?己。再见他?,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有意思的事。我的媒体人朋友提前看完这一章表示愿意匿名撰稿,呈现《偶像的年代:迟也与粉丝的较量》一文。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做个Bridge特刊的周边吧,我已经跟她把稿费谈到市价的八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