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沧海有代谢 江湖一局枰

老疯头笑道:“此事大可不必担心。当初长安剑宫数年间经营成若大规模,决非一人之力,却是许多宦官与朝臣内外结党。如今换了几朝天子,看来这些朝臣与宦官已然有些失势,不能为所欲为,随意调动军队。而各地弟子皆是官身,仕途要紧,进剑宫八成便是为巴结上进,而今剑宫倒了,谁肯卖命,所谓树倒猢狲散也。”

唐宁道:“晚辈有些不明,那神策军中有许多人便是剑宫弟子,今日为何查封剑宫?”

老叫花子道:“若大殿里站的是长安剑宫,躺的是我们,只怕便要查封太乙宫了。”

老疯头道:“那神策军一定是已探明长安剑宫将败,才来出面。朝中不满长安剑宫者数不胜数,何况南诏施压,非同小可。”

胖大道士吐一口气,对华阳道人道:“当年我对师妹所言我太乙门会因唐宁而得利,如今不但得南诏强援,还得了密令,交好漕帮也是断了长安剑宫的一条臂膀。不然漕帮虽然没有高手,却人多势众,沿途狙击两河朋友,只需拖延一两日,胜负就难料啊。”华阳道人点点头。

唐宁道:“这样的功劳晚辈不敢当。长安剑宫倒行逆施,才引起江湖朋友义愤,正是如嬴前辈所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老疯头接着道:“说不定新皇上也是早有不满,这些幕后之人为求自保,只有抛弃长安剑宫了。”他做过官,深谙官场奥妙,分析的头头是道。唐宁长叹一声。

少林僧广应临去时道:“广观师兄曾道,当今江湖混杂,确需大力整肃,少林寺愿与江湖同道共商大计。”

胖大道士与老叫花子道:“少林寺出面,我等自然要往,不知何时何地?”

广应道:“当年长安剑宫在骊山下召集大会,一乱纷纷,广观师兄的意思是在它原处再开。”老叫花子道:“妙哉。”

广应道:“如今天气渐凉,再延迟将至入冬,因此愈快愈好。考虑到要通知江湖朋友,计算路程,以一个月为限可好?”

胖大道士点头道:“便定在下月初六如何?”

骊山脚下依旧是华清宫东面旧日那块场地,时过十二年,当年彩棚高台已化作了耕田陇亩,既无旗杆锣鼓,也无彩绸飞舞,却是人声马声更加鼎沸,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此次大会由少林太乙华山丐帮四大名门组织,天下帮会门派自然都要前往,唯只幽燕帮与无极帮不敢来。

书记门遇到此等大事自然必来,“翩翩侠书记”杨投依然满脸堆笑,不过此番夸赞的自然是太乙华山丐帮等等人物,更调集了全国许多分站弟子,那苏杭连和等州的女弟子皆认识唐宁,只有潞州换了人,皆向杨投提及,杨投对唐宁更大加恭维。

唐宁不耐他恭维,带韦玉筝郑奇丁云四处游逛,指点当年何处为何帮所在。经长安剑宫与骆二一战,唐宁声名响亮,识得者众多,更兼丁云美色招摇,所行处被人围观,走动不便,哪及第一次骊山大会时自由往来?丁云戴上帷帽,围观者才少了许多。

金保门等岂能不来,此时自然不再是找唐宁作雇工,是要唐宁投保了,唐宁哂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善身守道,去利避害,何须作保?”那人笑道:“泰山不辞微尘,沧海不辞细流,唐大侠何拒在下。我金保门仰慕大侠风范,愿白送一保,却不须钱。”唐宁自然更加不受,郑奇笑道:“何不将金保门掌门之位送与唐大哥。”

那人一阵苦笑,那金保门掌门却欣然道:“只要唐大侠愿意,这掌门之位情愿相送。”郑奇哂道:“尔等无非想扯大旗作虎皮,当我们不知么,还不快去。”

金保门一去,那欧冶甲至欧冶癸又围将上来,唐宁笑道:“看来尔等生意兴隆,人数见长了。”欧冶甲笑道:“承唐大侠金口,在下回得欧冶村,刻苦炼剑,终于又炼得一柄莫邪剑,愿送与唐大侠。”抽将出来,却又是一柄钢剑,弹指上去,嗡嗡作响,钢质确实不差。那欧冶乙至癸也纷纷献剑,或许受上次教训,此番名称各异,有龙泉、干将、太阿等名。

郑奇笑道:“可得一试?”众欧冶面有难色,欧冶甲独面不改色,从怀中取熟铁一块,挥剑斩下,果然斩成两段,剑刃无损。欧冶乙至癸见欧冶甲又出奇制胜,十分叹服。

郑奇见那熟铁片有半寸厚,这剑却也算不差,回头从唐宁铜箫中抽出箫剑,笑道:“这个可以一试么?”那箫剑一望可知是柄宝剑,众欧冶脸色不定。

郑奇将熟铁片取在手中,箫剑轻挥,嗤嗤削下两片。箫剑本利,郑奇又用上内力,直如削泥。众欧冶两眼放光,众人卖剑为生,见了宝剑,自然欣喜。郑奇却不让多看,还回箫剑,双手一掰,那铁片断为两截,众欧冶脸上变色。

郑奇却又拾起地上两片断铁,一共四块,交与唐宁道:“我只有一分为二的本领,却没有合二为一的本领,烦劳唐大哥将它变回去。”唐宁道:“我等习武又不是用来炫耀的。”丁云笑道:“我家郑奇学武便是为炫耀的啥。”

韦玉筝却怂恿唐宁一试,唐宁拗不过她,笑道:“也不知成不成。”韦玉筝道:“一试便知。”

却见唐宁伸开手,那铁片已经粘成一块,众欧冶目瞪口呆。欧冶甲伸手来取,唐宁道:“稍待。”欧冶甲的手指已触到铁片,哎哟一声,被烫着了,忙含在口中。

郑奇笑道:“老兄冶剑须在高炉火花中,如何会怕烫,奇哉怪也。”欧冶甲指头在口中,含含糊糊道:“冶剑的又不是我,我只管卖。”郑奇再追问,欧冶甲不答,待铁片稍凉,取了便去。众欧冶纷纷退去。

再行数步,又遭人围,对唐宁郑奇牵手搭背,着实亲热,却将韦玉筝丁云挤在一旁。这自然便是当年学宫中一伙同窗学弟,口中“唐学长”“郑贤弟”唤个不休,与杜牧形影不离的那位自在其中。唐宁左右一望道:“杜公子呢?”

那人道:“牧之近来发愤读书,要考进士,更兼娇妻伴读,红袖添香,便不来也。”

唐宁笑道:“杜公子一篇《阿房宫赋》,取进士如探囊取物。”

那人道:“唐学长多年追随白学士,又与裴相公相识,如何不去应试?有白裴二人相荐,取进士更是探囊取物了。”

唐宁却是神色怅然。

郑奇道:“唐大哥快意江湖,又怎会稀罕考甚么进士。”转对那人笑道:“听说兄台购得不少关山月的武功秘籍,想来一定修成了绝代高手,在下见识见识。”握住那人之手用力一捏,那人哭也哭不得,口中呼道:“哪里哪里,郑兄客气。”

却有一大群华服少年擎鹰呼奴,前来骊山脚下,这便是长安游侠会了。弹指十二年,当年的少年如今年过二十六七岁,皆已清除出游侠会。这些少年却正当二十岁上下,适逢其时,十二年前尚是童子,不曾见识骊山大会,只听那些“前辈”讲的风光无限,如今二次大会,自然不能错过。

那些少年从唐宁一伙人前呼喝而过,郑奇笑向那人道:“听闻兄台也是游侠会中人,如何对面招呼也不打?”

那人苦笑道:“换作去年今日,牧之尚是游侠会首领,这群少年见了我等,那是前辈长前辈短。无那今岁牧之忽然不肯再在游侠会,我等年岁早过二十七岁,只靠牧之情面容留,如今牧之一去,哪有我等容身之所?”

另几人也叹气称是。一人道:“今日因何不见公文兄。”郑奇道:“韩大哥如今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这江湖事便不问了。”

众人羡艳一番,见郑奇有意逐一见识,忙拱手作别。韦玉筝道:“好个齐人之福,这男子皆是苦不知足。”丁云自然附议,向郑奇怒哼两声,郑奇急呼冤枉。

唐宁微微一笑。韦玉筝道:“有人便是不讲,心中也是想的。”丁云笑道:“大嫂放心,唐大哥是君子。他可就让人不放心了,眼光直在书记门那些弟子身上。”

话未讲完,便匆匆过来一名书记门的女弟子,向唐宁道:“唐大侠,敝掌门有请。”

唐宁道:“不知杨掌门何事见召?”那弟子道:“杨掌门为唐大侠拟得几个别号,请唐大侠甄选。”

唐宁哑然失笑道:“不敢当。”韦玉筝一路笑嘻嘻拉着他,来得侠书记杨投身前。

杨投满脸堆欢道:“唐大侠一套‘秦王饮酒’剑誉满江湖,杨某不才,粗拟得几个别号,但总觉不足以道尽大侠英姿,还请大侠自己定夺。”取出一张纸来,那上面有“万古水”“天围平野”“昆吾剑”“五月天山”四个号。

“昆吾剑”取自郭震的《古剑篇》,是赞唐宁剑好,韦玉筝当即划去:“不好。”“万古水”取自刘叉的诗,韦玉筝又一划:“不当。”

唐宁笑道:“在下那里配甚么别号,罢了,罢了。”韦玉筝与郑奇丁云哪里肯。“天围平野”取自畅当的《登鹳雀楼》:迥临飞鸟上,高出尘世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唐宁笑道:“高出尘世间,这只有几位前辈配得上,若论轻功佳者,当数老疯头与嬴帮主。老疯头住在华山上,更是迥临飞鸟上了。”

杨投道:“便赠与老疯头如何?”做一记号。

“五月天山”取自李白《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杨投笑道:“唐大侠箫剑成名,又曾从军,此诗中有笛,想来稍为贴切。”

郑奇笑道:“比之‘五月江城’如何?”杨投脸上变色,忙忙涂去,苦笑道:“容杨某再想来,唐大侠乃是一流高手,这别号自然也须一流诗人所作方配得上。”

唐宁失笑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也算一流,几位前辈算几流?”杨投挠头道:“那便算超一流吧。”

郑奇笑道:“可有我等的别号?”杨投笑道:“郑大侠自然也有。”取出一纸,上写“羽林郎”。

杨投道:“郑大侠出身侍卫将军,正是羽林郎。取自王维的《少年行》,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羽林郎是汉唐对禁军的称呼,按说确实贴切。但自汉以来乐府中便有《羽林郎》,十之八九是说禁军跋扈欺压百姓,郑奇自然不喜,王维此诗虽是褒奖,但后两句便不吉,杨投以为郑奇不知,便只说前两句。

郑奇嘿嘿笑道:“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在下还没死呢。”杨投忙道:“得罪得罪。改称‘明光将军’如何?同样取自王维《少年行》,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这确实够大吉大利了。郑奇却笑道:“在下早不愿做什么将军了。”杨投苦笑不已。

韦玉筝道:“还有何人别号?”

侠书记杨投长吐一口气道:“有,有。比如‘水犹寒’赠与苍岩七杀,选骆宾王《易水送人》,‘此地别燕丹,壮发上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唐宁想到苍岩七杀慷慨赴死,却与荆柯有几分相似,点点头。

杨投又道:“还有一位顾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以贺知章《晓发》来取,作‘云外峰’。”

韦玉筝一声惊呼。唐宁也不悦道:“侠书记不知徐淮间曾有大盗呼作此名么?”

杨投诚惶诚恐道:“得罪得罪,其实不知。”

唐宁便也罢了,杨投道:“在下忽又为唐大侠拟得一号,李白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唐大侠看来淡泊名利,喜作隐侠,与太乙门接近,又用太乙道长的白云剑法,当称‘白云边’。”

郑奇笑道:“不成。这‘白云边’当属我。”丁云嗔道:“你这家伙。”原来郑奇因丁云名云,所以要抢“白云边”。

丁云小韦玉筝几岁,韦玉筝在她面前便要作些老成,不似她一般轻嗔薄骂旁若无人,笑对杨投道:“既然郑‘大侠’有了别号,那丁家妹子也要有号。”杨投点头道:“丁姑娘美色绝丽,称作‘露华浓’可好?”

韦玉筝笑道:“好,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不如此,怎显丁家妹子美貌。”

郑奇摇头道:“不好,不好。太过浓艳,反不如蜀中人称‘长相思’好。”

杨投点头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好,好。可望而不可及,同是李太白之诗,我怎想不到。”

丁云悄悄踢郑奇一脚,又笑道:“我韦大嫂可是仙女,杨掌门又有何别号相赠?”

杨投道:“韦姑娘清水芙蓉,非汉魏乐府不可形容,然韦姑娘长鞭如舞,实难措辞,在下想以‘长干行’相赠,不知可意否?”杨投人胖心细,称韦玉筝丁云为“姑娘”,而不称“唐夫人”“郑夫人”,自然讨二人欢心。

郑奇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大嫂与大哥青梅竹马,贴切贴切。”韦玉筝一笑不语,只望唐宁,唐宁也只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杨投又道:“唐大侠这几年隐在江南,不若称作‘行尽江南’如何?”郑奇道:“不错也。”

唐宁顿时哭笑不得:“此乃岑参《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刻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如何用得?”

韦玉筝哼一声道:“如何用不得,美人湘江,十分贴切。”她还记着唐宁湘江遇阿元,又来取笑。唐宁十分尴尬,拉一拉她的手道:“用不得,用不得。在下无心江湖,杨掌门莫要费心了。”

杨投叹一声:“唐大侠外雅内刚,在下苦思之下竟无可比拟。”

郑奇道:“唐大哥箫剑便是外雅内刚,不若径呼箫剑公子。”杨投摇头道:“这别号需要意境深长,怎能直呼,象甚么‘双刀五郎’‘金刀勇六郎’‘沧州大环刀’之类,实在不登大雅之堂,不妥不妥。”

唐宁道:“杨掌门不必再为在下费神,若果然有心,不若为几位前辈取号。”

杨投道:“这个自然。郎士元有诗云,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渡深松。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这‘西南松峰’想赠与太乙道长可好?”

唐宁只微微点一下头。杨投又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终南霁寒’想赠与终南道长可好?”

唐宁摇头道:“不好。终南前辈侠义热肠,剑法凌厉却只令宵小胆寒,这霁寒之感不妥。以我一孔之见,王维《终南山》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之句,堪配太乙前辈,他高深莫测,远望有而近观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可与终南前辈,他疾恶如仇,泾渭分明。”

杨投道:“好,那便称太乙道长为‘白云望合’,终南道长为‘分野中峰’。”

唐宁道:“其实前辈名宿,岂是由我等信口点评。硬要在诗中寻别号,怕是难得贴切,免不得削足适履。”

华山派云阳道长亲来,袁聪却因一双儿女年幼,与韦玄中不曾前来。丁云之父却到了,丁家剑只传子女,算不得门派,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剑法,只算作一方剑客罢了。丁云与郑奇自去相陪,唐宁携韦玉筝四下里漫转。

已过十二年,那“神算子”王清头发见白,依旧精神,此刻又在开讲,身旁聚起多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那王清道:“天下分十道,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江南道、剑南道、山南道、淮南道、陇右道、岭南道……”

一阵车声隆隆,来得十几辆马车,车上载着席案茶炊用具,那些游侠儿呼三喝四,便有童仆架棚设案,布置场所。后面几辆车上却下来十几名歌舞伎,手抱琵琶琴瑟箜篌箫笛。韦玉筝笑道:“原来教坊也算江湖一脉。”那些乐伎归座弹唱,《关山月》《塞上曲》《塞下曲》《凉州词》《从军行》,引得江湖豪杰连声叫好。

一曲歌罢,有人高呼道:“来一曲《子夜歌》。”

那游侠会首领出棚来斥道:“如今江湖大会,英雄豪杰聚集,岂能作小儿女之音?我长安游侠会专从教坊二部请得众姐妹,为骊山大会壮色,你若想听小曲,自往平康里去。”

那人呼道:“《竹枝词》可否?”那游侠会首领道:“《竹枝词》乃是新声,为刘梦得、白乐天所倡,然而亦多写儿女情事,不妥。”

那人道:“除却边塞之声外,岂无他曲以赞游侠?”唐宁看时,又是那金刀勇六郎,十二年过去,这莽汉学了几句文,本色不改。

那游侠会首领道:“《少年行》岂不是么?只是欲作压场之用。”

金刀勇六郎道:“如此请奏《将进酒》。”那游侠会首领道:“可也。”于是乐声又起。

场外又一阵喧哗,一伙人涌进场来,有人蹴鞠,有人投壶,有人角抵摔跤,更有人头顶木刻蓬莱三山,山上还有一女子歌舞,便有人在两棵大树间拉长绳过绳桥。倘若场地再宽大些,只怕马球也有人打。

有此热闹,安子玉岂能不闹,当即上前杂耍,引得众人叫好。唐宁正道这安子玉只怕又要借机大肆下手,却见一老者须发尽白,颤颤巍巍上前揪住安子玉,哭闹道:“西山老贼,你快还我的《侠隐记》来。”

安子玉大惊,又逃不脱去,两手一摊。那老者就他身上掏去,只有一堆胭脂茶饼之类,哪有《侠隐记》,当即倒地嚎啕,如丧考妣。

唐宁上前道:“老丈何须如此,一本《侠隐记》么,我请神偷还来。”安子玉怯生生道:“不在,不在我身上。”看来乃是老大。

那老者不依道:“老臭贼,都为你窃了我这宝书,害得我十二年来颠沛流离,好生辛苦,你还我书来,你还我书来。”

安子玉见骊山大会当众被擒,这还了得,一伸手从身上不知何处取了一块宝玉,递与那老者道:“这个赔你。”那宝玉晶洁无瑕,价值连城,西山神偷偷遍天下,贵重之物自然不少。

那老者依然哭道:“不要不要,我只要那《侠隐记》。”

韦玉筝识得那玉珍贵,向那老者道:“老丈,这块玉价值千金,那《侠隐记》最多不过,好像是五十两黄金吧。这块玉价超十倍不止,有此一玉,从此可作富家翁,足抵你十二年辛苦,如何不要?”

那老者泣道:“我凭一笔好字,与人抄书,衣食无忧,作富家翁不过食精衣鲜而已,非我所求。”

韦玉筝道:“老丈所求为何?”老者边泣边道:“当年凭一本《侠隐记》行走江湖,那些山寨帮会奉为上宾,受人敬重,如此风光滋味岂是金银可换?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韦玉筝差些笑倒。那老者揪住安子玉不放,大哭大骂。此事惊动杨投,过来询问。那老者见了杨投,磕头作揖道:“杨大侠,这安子玉盗我宝书,求大侠为小老儿做主。”

杨投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作主。”却有一弟子在旁道:“禀掌门,这老丈是当初弟子雇来抄写《侠隐记》者,后来托弟子向掌门求得一书。”

侠书记杨投道:“原来如此,然则你又非我书记门下,不好做主。”

那老者哭道:“小老儿恳请杨大侠再赐宝书。”杨投皱眉道:“你书被人盗去,如何来向我讨,要讨直管向此人讨去。”那老者便揪住安子玉不放。那本书现放在太原西山老巢,安子玉便是想还也还不出,只得向唐宁韦玉筝求救。

唐宁笑一笑道:“杨掌门可否……”后面还未想好是怎生处理。杨投已满脸堆欢道:“唐大侠放心,此事便交与杨某吧。”从怀中取出一本《侠隐记》,当众按上两叉指印,送与那老者道:“此乃本月新版,小心莫再失去了。”

那老者千恩万谢,四周一片羡艳之声。那老者才走出十数步,已被一众江湖人物簇拥而去。

杨投又向唐宁笑道:“在下适才又苦思,为各位大侠选取几个别号,想请唐大侠雅正。”

唐宁笑指老疯头道:“前辈进士出身,功夫超凡,杨掌门何不找其商议。”杨投道:“正是,正是。不过稍候仍须唐大侠过目。”果然去寻老疯头。

这一下更不得了,侠书记身形异于常人,人人皆识,如此对唐宁恭敬有加,唐宁声望更高。原先到翠华山与长安剑宫观战的江湖人物识得唐宁也罢了,其他人物也是个个拱手抱拳,口称“唐大侠”“唐夫人”。

唐宁最不惯招摇人前,此时却所行之处,人人执礼甚恭,心中无论如何不是滋味。韦玉筝也听得“唐夫人”三字不大顺耳,间或听见有人呼作“韦女侠”,便回首一笑。她戴着帷帽,虽看不清样貌,但江湖人物何等乖觉,其后之人便多称“韦女侠”了。安子玉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怡然自得,左顾右盼。

唐宁见随意漫游已是不能,遂携韦玉筝到太乙门处。韩湘子修道心诚,未来骊山,只有杜颖前来。

天下江湖帮会门派远的如岭南相距数千里,自不能全部及时赶到。胖大道士等人借等待之际,已纹枰对弈,只是人声厮闹,却也静心不易。

所谓上行下效,这江湖前辈一旦弈棋,后生小辈们自然心生效仿,当时场中便开出十数局来,就地取材,划地为盘,土石为子。围观者屏声静气,引颈张望,这江湖中一时之间会弈棋者隐然高人一等,那携了棋盘棋子之人更加受人敬重。

此刻那些游侠儿也不再引伎弹唱,一般的摆案对弈,作斯文模样。乐伎观战,时而指点,时而嬉闹,也是乐在其中。

不久东南一处争斗起来,一人道:“此处我才拔一子,如何你立即反提过来,分明不懂打劫。”

另一人怒道:“老子在寨中二十年,除了寨主,谁也没我资历长,劫了八十九次镖,你居然讲老子不懂打劫。”

两下里厮打,惊动多人。老叫花子正在下棋,对唐宁道:“乱哄哄,打扰老叫花子思路,小举人,你去看看。”

老叫花子棋臭,偏说别人扰他思路。唐宁含笑而去,见郑奇已在那里处置,那二人被郑奇点中穴道,兀自争论不休。

郑奇笑道:“你二人是下棋呢,还是劫镖。”那二人道:“自然是下棋。”郑奇到棋盘前张望一下道:“不错,正是打劫。棋中这‘打劫’规矩却同你黑道有点点不同,你黑道打劫那是一支响箭,便动手杀上,你争我夺,松不得手。这棋中‘打劫’却要先到别处走一手,别人应了,才好来拔此子,这确是你错了。”

先一人得意道:“我道如何。”那后一人不服道:“他妈的,既然要停得一停,到别处下手,又为啥唤打劫,这不是存心戏弄某家么。”

郑奇眼睛一转笑道:“这声东击西不是你黑道常用之计么?若是一块没眼的棋子被你围死了,如同持刀对着老弱妇孺,那还用得着动手‘打’出力‘劫’么,伸手去取便是。既然是‘劫’,便有动武的味道,既然动武,便不只你打人家,人家也要打你了。譬如要是我从你手中抢去一个包裹,你想抢回去怎么办?”

那后一人道:“老子便来揍你。”一想方才被人家一指点了穴,到现在还动弹不得,揍什么人呐,只有挨揍的份。

哪知郑奇笑道:“不错,你自然来揍我,不过揍哪里?揍我手中包袱么?”

那人见郑奇居然不揍他,松一口气,听了郑奇之言又奇道:“为啥揍包袱?自然是揍脸,不过大侠现在莫揍我脸。”

郑奇笑道:“不错,要抢包袱,自然不能生拉硬拽。你打我脸,我一挡,你不就乘机抢回包袱了么。”

那人哈哈大笑道:“对,对,对。应该这样打劫,这围棋里的弯弯还真他妈的多。”

唐宁一笑返回道:“这黑道也讲规矩。”却见韦玉筝与杨投低语几句,杨投拼命点头。

唐宁待韦玉筝回来,低声笑问:“你找侠书记做甚么?”

韦玉筝笑道:“不告诉你。”忙打岔道:“奚郎来了。”

奚郎奔来跪在胖大道士身前,胖大道士呵呵笑道:“奚副帮主,快起,快起。”奚郎道:“奚郎恳请师父再收录门下。”

胖大道士摇头道:“师徒只是虚名而已,过得多年,你依旧未解‘不遇’。”

奚郎失望而起,叹道:“奚郎与师父才是‘不遇’。”过来拜见唐宁韦玉筝与杜颖等太乙门师兄弟。

这时原先学宫同窗来请唐宁,唐宁推辞不去。那人道:“唐兄望在昔日同窗情义上行个面子。那游侠会闻得我等是唐兄同窗,破例准备设立元老堂,只需唐兄作个中证。”

唐宁哪肯去应付这些纨绔游侠儿,正苦思不得法,又有同窗将郑奇拉来,向二人求恳。郑奇边走边笑道:“大家不同门派,长安游侠会好大的声望,在下哪能插手别家门派大事。”见了唐宁,也是一脸苦笑。

那几人见请不动唐宁与郑奇,这颜面就要扫地,不知哪一人灵机一动道:“唐兄若不便前去,请借箫剑一用,便如唐兄亲去,只消半柱香功夫,定然完璧归赵。唐兄若不放心,在下这里有两颗明珠暂作抵押。”

唐宁吃他们纠缠不过,将箫剑拔下交与一人,那人才转身,已见游侠会首领到了跟前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唐大侠。小弟生的晚,无缘进学宫与两位前辈同窗,不过小弟表兄赵某也是大侠同窗,小弟论起来便是两位前辈的小兄弟了。今后两位前辈如有差遣,敢有不从。”

唐宁无心与他多谈,敷衍两句。那些学宫的同窗学弟才兴高采烈而去,从此得以留在游侠会中,继续作那少年子弟行径,真乃人生最大快事。

哪知过得一刻,那同窗又来道:“再烦劳唐兄为我游侠会题字。”取来一块镶金木匾。

唐宁不禁有些恚怒,正要拒却,郑奇忽道:“你先回去,我与唐大哥先商议一下。”

那人去后,郑奇笑道:“唐大哥,怎生想法教训教训这帮家伙。”韦玉筝丁云在旁早已不满,听闻郑奇所言顿时来了精神,更将杜颖拉来商议怎生捉弄那些游侠儿。

唐宁道:“这些都是些无赖子弟,捉弄他们作甚,不题便罢。”

韦玉筝却道:“不成,一定要题,而且要让这些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挨了作弄还不知晓。”

唐宁也随他们思索,道一声:“有了。”讲与四人,四人大笑叫好。

郑奇却去唤那游侠会首领道:“我唐大哥也不是随意下笔之人,看在你等与他有些缘由份上题字,却不能慢待了。”

那首领笑道:“这个自然,古人道一字千金,这润笔之资自不会少。”

郑奇摇头道:“唐大哥是甚么人物,会要你们的金银?不过这所题之字却不能亏待。”

那些游侠儿皆道:“自然,自然。”一起到唐宁身边,准备案头纸张笔墨。

唐宁横写“长安游侠会”五个大字,圆润方正,那些游侠儿大声叫好。唐宁又在其后纵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行小字,却是行书,飞扬飘逸,那些游侠儿更加快活,这两句自然是赞他们“更上一层楼”了。

郑奇道:“字呐要用刀刻,填以墨汁,以示入木三分。这‘白日依山尽’要用白银镏字,体现这‘白’字,‘黄河入海流’自然……”

一名游侠儿抢着道:“用黄金镏字。”郑奇道:“不错。如此方能存之长久,不怕日晒雨淋。”那些游侠儿大喜,欣然而去。

老叫花子早被终南道人杀了个落花流水,让出位置,在旁看唐宁写字,对唐宁道:“小举人怎么真的给这帮纨绔题什么字。”郑奇笑道:“嬴前辈再想想。”

老叫花子想不出。老疯头却已想到,笑道:“白银日依山尽,黄金河入海流。”

老叫花子哈哈大笑。老疯头道:“这些少年果然是金银外表草木肚肠,唐公子劝勉他们更上一层楼,用心良苦。”

郑奇笑道:“前辈低声,小心被人听闻。其实这里尚有二字最绝,便是‘欲穷’二字,这银山金海,只要‘欲穷’,没有做不到的。”

然则未过一刻,那学宫同窗又来道:“实在烦劳唐兄,那教坊见唐兄为游侠会题字,也想求取墨宝。”

唐宁不豫道:“教坊又非江湖门派,怎不找那王孙公子文人墨客题字?”

那人道:“那刘十五娘道,长安三教坊,除蓬莱宫外教坊已废,光宅坊右教坊与延政坊左教坊皆在,右教坊善歌而左教坊善舞。她们得公孙大娘所传,善舞剑器,也算江湖一门,请唐兄为她们题一‘剑器门’。”

唐宁哑然。郑奇道:“剑器门一向不大行走江湖,多与贵游侠会来往,应由游侠会才俊题字。牧之既曾为游侠会首,又为当今少年文坛第一人,此字当由牧之来题最妥。”

唐宁笑道:“正是,正是。”那人搔头道:“果然如此,回长安后我便去寻牧之。”边走边搔头。

唐宁长吁一口气:“多谢郑兄弟解围。”

韦玉筝笑道:“梨园传唱,最是能流芳千古,你这么拒却,将来无人知你唐宁了。”

唐宁长叹一声道:“我若能写得一篇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杜牧的《阿房宫赋》,便无梨园传唱,一般会流芳千古,可惜至今无佳作,连个二流也算不上。”

韦玉筝轻轻道:“对于我,有一句‘对面东风不解愁’便足矣。”当年唐宁又到成都,韦玉筝留在杭州,唐宁曾做诗相寄“望江楼上望江流,对面东风不解愁。万点相思逐水去,一分可有到杭州?”

韦玉筝心道:“可是凤儿孤苦伶仃,竟为了成全我不知所踪,我托书记门寻找,却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找到了……找到了……又怎么办?”

唐宁见各门各派聚在一起,却毫无组织,反不如当年长安剑宫安排有序,便和胖大道士提起。胖大道士、少林掌门与云阳道人都是整日修道参禅之人,组织非其所长,只有老叫花子与老疯头谙于此道,杨投自告奋勇作“书记”之职,记录誊写。

不多时将各门派帮会按序划分,闪开中央空地,分处一圈,也无些许讲求,各自席地而坐。众门派见少林太乙等名门也一般的与众平起平坐,一视同仁,更加心悦诚服。

胖大道士首先开言,感谢这次千里驰援的江湖同道:“幸赖江湖朋友仗义相助,太乙门不曾被灭,今后江湖朋友有事,太乙门也一定倾力相助。”

两河江湖人士此次义助太乙门,其中数十位豪客死伤。有人朗吟道:“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这是李白的《结袜子》,称颂春秋战国时刺客高渐离和专诸,那些教坊乐伎及时配乐。

少林掌门合十道:“数十年来,江湖恩怨纠缠不清,乃在于并无明确的善恶是非标准、侠义规范,人人抱门户之见,积怨成仇,以致连年仇杀不断。”

老叫花子道:“广观老和尚确实一语中的。江湖人大多脾气都是直肠子,任性而为,这大义小义可就说不清了,究竟怎样方是江湖正道?”

有人呼道:“存亡继绝,锄强扶弱,赏善罚恶,便是正道。”

老疯头笑道:“然则善恶又如何区分?”那人道:“杀人越货,欺凌不会武功之人,便是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助孤寡妇孺,便是善。”

老疯头点头笑道:“不错。此不过为小善小恶,却非大是大非。”

那人道:“以前辈之见,何为大是大非?”

老疯头道:“外寇入侵,逆贼作乱,应挺身而出,消兵祸、安黎民,当为大是。”一时琴笛声起,《塞下曲》过又奏《从军行》,被老疯头挥手止住。

那人点头称是。又有人呼道:“隋末群雄并起,反叛朝廷,如何要称瓦岗寨等认为义军,而不称逆贼?”

青龙帮中程虎等人一阵鼓噪,被罗坚止住。

老疯头道:“邦无道,揭竿而起,重整乾坤,自当是大义。不过同是绿林,纵兵抢掠百姓便是乱匪,军纪严明、重信保民便是义军。”他进士出身,自然更重家国君臣大义。

老叫花子见唐宁一直不言语,笑道:“小举人,你也讲几句啊。”

唐宁道:“众位前辈面前,哪容晚辈信口雌黄?”老叫花子笑道:“你少客气了,当年在河北道上不是讲得很好嘛,有话便讲。”

唐宁道:“晚辈十二年前曾见识长安剑宫组织的骊山大会,感觉江湖纷乱,确须整肃。而江湖之‘称谓’便须斟酌,以大多数习武者之想法,所谓江湖,便是武学门派、游侠剑客,但文人商贾、卜辞百戏多有称江湖者,却与此‘江湖’不同,混淆其义。”众人频频点头。

老叫花子道:“有道理,以你看不称‘江湖’却称什么?”

唐宁向老疯头道:“前辈博学,这称谓还须前辈拟来。”

老疯头道:“世间三百六十行,分工不同,统称江湖,此为大江湖。这习武之人算作一行,是小江湖,却须另拟名字,便应带个‘武’字。这医者称杏林,士子称士林,莫若便称武林。”众人叫好。

唐宁道:“既然武林从江湖中列出,那么那些不会武功的江湖门派便应不属武林。”他讲话自然客气,侠书记杨投也脸上挂不住,堆笑道:“敝门虽说不会武功,但所作所为无不与武林相关,还请忝列其中。再讲书记门记录侠隐之事,立场要公,一旦弟子习武,便存门户之见,难免偏私,说不定还卷入门派恩怨,这也是有不得已之苦衷啊。”

唐宁道:“杨掌门编撰《侠隐记》,固然是为人扬名,却不经亲见、只以耳闻,其中多少虚假,还请杨掌门注意。”杨投热汗直流,陪笑道:“那是,那是。唐大侠直中敝门痼疾,在下一定改过,一定改过。”

老叫花子讨来杨投的《侠隐记》稍加翻阅,便交与胖大道士、少林掌门、终南道人与云阳道人传阅,哈哈大笑道:“老叫花子左右不过是个讨饭的叫花子头,也不识多少字,有些文绉绉的话还看不大明白,不过好像照你书中这样写,老叫花子早已成仙,不用吃饭了。”

胖大道士也是哈哈大笑道:“杨掌门真够抬举,老道士早已修成神仙,来骊山大会是现灵来了。”

杨投面红过耳,只是不绝陪笑,心里却暗暗生疼,这丐帮帮主太乙掌门讲书中不实,今后这书可就不大受欢迎了,维持这庞大的书记门所需可就大有问题了。

唐宁道:“杨掌门若能去虚存实,介绍些行走武林的规矩礼节,只怕这书还流传得久些。”杨投眼睛一亮,连忙没口子感谢。

唐宁道:“然则那些金保门、卜卦赌博商贾之流,与武学丝毫无瓜葛,似乎不宜再列武林门派中,只算作江湖门派吧。”

那些第一次到过骊山大会的人大声附和,将金保门、借机生财卖书卖剑的商贾以及百戏轰了去。“神算子”王清眼见无趣,也灰溜溜去了。其中会武之人虽留下,身份也不同,只能以个人身份算作武林散客。

长安游侠会却坚不肯去,出示唐宁题字,众人也弄不明白唐宁因何为之题字。那游侠会首领拔剑舞动几下道:“谁说我游侠会不会武?”看那少年确还会些武功,虽然不高,总与关山月之类不同。那教坊乐伎更奏《少年行》相和。

有人耻笑道:“纨绔游侠儿,不过学几日花拳绣腿,充入羽林神策军中欺压良善,算什么武林门派?”

那游侠会首领忿然道:“便是当年李白王维等也与我游侠会交厚,我游侠会中也出过多人战死边关,怎不算武林门派?”

那人呼道:“然则游侠会中日日斗鸡走狗之辈,只怕十有七八。”

那游侠会首领道:“黑道中人还吃喝嫖赌,杀人越货。我等斗鸡走狗,乃是情趣,自得其乐,与他人无害,关你何为?再说武林之中,武功高下有别,难不成也设一学堂,分级应试?那是武举,不是武林。比如围棋一道,总不成入了九品才算弈林中人。读书人识得三字便可作为童子,自然会些许武功便可算作武林中人。”

那人却辩他不过,转而道:“那乐伎总不算武林中人,教坊总不是武林门派。”

那乐伎中刘十五娘道:“教坊自然不是武林门派,但我等是公孙大娘传人,这‘剑器门’也是武林一门。”

江潮忿然道:“老夫才是公孙大娘三传弟子,尔等歌伎会什么武。”

刘十五娘反诘道:“梨园子弟日日练功,怎不会武。我们倒比比看,谁的剑器舞地道。”把剑舞起,端的是姿式优美,加上配乐,四周喝彩。这些乐伎练舞剑,多少也打下功夫根基,与那些毫无功夫之人不同,只不过用来表演,不是用来拚杀。

江潮气得直吹胡子。

唐宁道:“既然如此,留下亦可。只是在武林言武林,诸位莫再笙歌乐舞,须遵武林规矩。”那刘十五娘妩媚一笑道:“好啊。”果然收拾乐器。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还真行啊,你这弄出一个‘武林’来,立刻大家耳根子清静许多。”

唐宁道:“然而武林之中,也是三教九流,确需一个共同的准则,还要各位前辈共商。”

杨投道:“在下愿为整理。”唐宁笑道:“杨掌门此举正是掌书记之职。”

少林掌门广观道:“阿弥陀佛,佛要人向善,我等做事皆从我佛慈悲为怀,但求与人无争。”

郑奇笑道:“阿弥陀佛,何以广慈广应大师亦出手参战。”郑奇师父佛光乃是密宗,少林是禅宗,郑奇倒看老和尚如何做答。

广观道:“我佛如来亦做狮子吼,镇恶便是为善。”

老疯头道:“儒道佛三家经义不同,所同者皆教人向善。义者公正合宜也,然与时俱变,所不变者天理人情。亲亲,长长,幼幼。”

众人大多听不懂,老疯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便有人叫道:“大家都这么亲亲、长长、幼幼,那天下自然一团和气,大家还用得着习武么?”唐宁一看,居然又是那“金刀勇六郎”。

果然立即有人嘲讽道:“正因为有人冒失闯祸,所以有人出手阻止。”

老疯头却道:“这位兄台所言不无道理。己所欲之,施之与人,这自然难了一些,非圣贤不能为。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也是难得了。人心不齐,自然有人行恶,有人闯祸,这便需要规则约束赏罚。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这武林也应仿律法弄它几条规则。”

众人连声叫好,又有人问道:“那么这武林律又由谁来执行,是否要选盟主?”

有数十家门派便纷纷推少林为盟主,广观道:“出家人非不得已,不愿多问俗事。”

又有许多门派推举太乙门,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武林既有许多恩怨,除却一些善恶分明、正邪不两立之事外,只怕更多的是各守门户之见。门户有门户之私,联盟也有联盟之私,有私必然害公,有这联盟做什么,大家只以公认的律令规则为准。”

当年长安剑宫何尝不是讲“维护公义、赏善罚恶”,最终却是扩张势力、欲霸江湖,直至干预朝政、翦灭同道。而今少林与太乙门皆不愿做什么盟主,场中各门派更加心悦诚服。

然而又由何人来执这武林律令,老疯头笑道:“何以为侠?路见不平,便须拔刀相助,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不管,一定要等什么盟主来抉择?自然人人皆是执这‘武林律’者。”

众人轰然叫好。老疯头这些年漫游天下,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游侠生活,也明白儒者循于礼,道者循于道,僧者循于佛法,那侠者便应循于“义”,大家聚此讨论的便是何为这“义”字。

一人有一种“义”,万人就有万种“义”,要人人认可自然很难,除却前面达成笼统共识外,众口驳杂,确实难调。

如武林门派参与政事一节,少林太乙等门派的意见是门下子弟各凭造化,决不以门规制约军政,漕帮江潮与太行派李胜默不作声。唐宁道:“江帮主不见三河帮与武灵门的结局么?”

江潮默然半晌道:“好,江潮这条老命是唐少侠与嬴帮主诸位救的,在下便听你们之言,不以帮规参与徐州汴梁军政。”

老叫花子道:“你漕帮每日里看着大把的米粮还不知足么,叫花子们可眼馋的紧。”

江潮哈哈大笑道:“嬴帮主讲的是,我漕帮安心守着这条运河,过那富足安乐日子便好,何必无事惹火上身,难不成我还想做皇帝?”

西山神偷安子玉苦着脸不做声,郑奇走过去拍拍他肩膀道:“安子玉,不需烦恼,小偷小摸无伤大雅,你这次盗取密令,大是侠义之举,让杨掌门在《侠隐记》里写上一篇,也算得大侠了,可与红线盗盒齐名。”

唐宁微微一笑,原来西山神偷又到长安行窃,竟偷到韩公文府上,韩公文早已从郑奇那里得知他一胞三胎的秘密,悄悄布置,将三人一并拿下。其时韩公文已官升三品,娶了陈莺为二夫人,陈莺回剑宫探望师兄妹时,得悉了长安剑宫有意与太乙门作对。

韩公文早对剑宫作为不满,便通知胖大道士,安排安子玉盗了成颀身上的密令。

胖大道士早已知晓剑宫动作,已通知各地弟子集结太乙宫,看见密令急通知华山派与丐帮长安分舵增援。不想成颀丢了密令,怕掌门责罚,一不作二不休假传掌门口令,要长安剑宫立即攻打太乙门。

双方皆是仓促应战,幸好老叫花子见机快,见剑宫在扬州一动手便疾驰长安,分派弟子邀集同道,他赶到长安时太乙门已被围困两日。

此刻安子玉被郑奇封作“大侠”,欣欣然十分得意,杨投最是尴尬。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如何方为侠义正道的规矩,意见可谓五花八门。书记门数十女弟子飞快记录,交与杨投,杨投再逐一向少林掌门等讲来。

众人议论良久,方能就一条达成共识,比如比武切磋须点到为止,如果确实危险,改由木剑对决等。至于一定是一对一决斗,还是可以两人夹攻一人,最终也觉难以规定,干脆放弃。后来又定出几条不杀不会武功之人、不杀妇孺等等,属十恶不赦之条,若犯此律,人人得而诛之等等。至于武林中人相见,平辈之间与长幼之间的礼节规矩,也作了一些规定。

此次所来,自然也少不了黑道人物,便有人冷笑道:“难不成这武林便只有白道规矩?”

一些白道人士便群起而舌战之,有人想到动手,老叫花子止住道:“这位老兄说得有道理,这武林自然离不开你们黑道了。这黑道也须有黑道的规矩。”

那些山寨绿林便推举一人来与众人商议,协商下来便有劫镖时车夫统一下蹲抱头,黑道不伤车夫,不论那方认输后对方不得再扣押或加害,黑道不攻打镖局,白道也不助官军进剿山寨,大家各凭本事吃饭。

唐宁原本十分不解,黑白两道应是水火不容,怎能与黑道妥协。老疯头道:“自古及今,乃至今后,黑道总是有的,黑白两道间订立规范,便可减少许多仇怨。”唐宁这才点头。

韦玉筝想起那大盗云外峰,不禁又心中打颤,向唐宁低语。唐宁便向那黑道之人道:“若有采花、使毒之流又当如何?”

那黑道之人昂然道:“采花之流我黑道也鄙薄其为人,使毒更是小人,我黑道虽用暗器,也不肯使毒,遇到这等小人,我黑道愿与白道一起将他翦除。”众黑道轰然叫好。

曾参与那日灭长安剑宫的一人道:“那日南诏的秦宁却在长安剑宫的老五身上用了蛊毒,这又怎么讲?”

唐宁道:“那长安剑宫的老五杀了秦公子的师父,更残害无辜妇孺,便犯了十恶不赦之条,人人得而诛之。秦公子不取他性命,只下了对人身无害之蛊,只是控制他今后不得犯恶,于公是利。便算对那老五算是害,也属两害相较取其轻,事急从权耳。”众人点头。

安子玉扭扭捏捏道:“那么我算白道还是黑道?”

白道中众人道:“偷盗自然是黑道了。”谁知那些黑道大声抗议:“我等打劫财物,也是明刀明枪、光明磊落,这偷儿没得玷污了我们的名声。”

韦玉筝嗤的一声笑,这边老叫花子、老疯头等人皆被逗得发笑。郑奇更是大笑,对安子玉道:“安子玉,这黑白两道皆不要你,你只好算作灰道了。”

安子玉大是不服:“当年平原君门下食客三千,出函谷关还要鸡鸣狗盗,便是那信陵君窃符救赵,不一样是偷么?”

唐宁笑道:“郑公子不是已经封你为大侠了么,也算是盗侠吧。”安子玉这才欣然作罢。

白道中又有人呼道:“这黑道时常使蒙汗药迷香,手法下流,应与禁止。”众黑道纷纷喝骂,哪肯让步。

白道中便有人骂道:“尔等作奸犯科,竟然如此嚣张。”

黑道中有一人回骂道:“少来,老子他妈的虽然劫道,但劫的都是富人,有时高兴了还周济周济乡亲,比那些盘剥奴婢佣工佃户的假白道好多了。来之前在皖口遇见李涉博士,老子便不抢他的东西,只讨他一首诗。那诗作得好,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众黑道轰然叫好。

那黑道中人道:“世上无我黑道,又要你白道作甚,我黑道才是你白道的衣食父母。大家乃是阴阳相生相克、共依共存,你白道也莫做到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地步。”看来黑道中也大有人才。

那黑道中人又道:“你白道强将采花、滥杀、偷盗、下毒等等,硬与我绿林豪客并作黑道,我等不多计较也便罢了。这蒙汗药迷香又不伤人身体,迷倒了省得刀枪伤人,你若有本领尽可破解,你白道不一样用计谋暗器么,只要不残害人身,大家斗心斗智,各凭本事。”

“翩翩书记”杨投虽然肥胖,手却极是灵活,写得一笔好字,没多久便将一些律条写就,与胖大道士等看过,不厌其烦亲到各门派帮会山寨与众人相看。

一人道:“杨掌门,这律条太多,俺一时三刻也记不住,不知能不能给俺抄上一份。”

杨投笑道:“适才众位未听见么,这律令自然要抄在《侠隐记》中。”

有人便道:“你这《侠隐记》里许多不实,那中条三友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你竟将他们列在‘神人篇’里。”

杨投嘿嘿笑道:“这中条三友是大奸之辈,足以欺天下,被欺的又何止是我杨某一人,我这《侠隐记》其他应算真实。”

那人道:“难说得紧。再说这种分法,大有问题。‘神人篇’写的神乎天外,结果今日太乙掌门、嬴帮主皆是可亲之人,功夫自然是极高了,却得以亲见,不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

杨投道:“‘神龙见首不见尾’指的是功夫高不可攀,谁写见不到人,你怎的不懂文学。”

那人无言以对。另一人道:“杨掌门这《侠隐记》中,以神人、上人、中人区分,想要查将起来,实在不便。”

杨投抚颔道:“这确是个问题。”

那人道:“适才唐大侠讲那安子玉是盗侠,确是一条办法。不若按人身份划分,既易于查寻,又得简明评价。”

杨投道:“好办法。这……不若分为僧、道、官、商、工、渔、樵、耕、读、隐,不在此列,加一杂。”

那人道:“如此甚好。比如太乙掌门,便是道侠。”

另一人道:“这渔樵耕读工商杂会武功者,大半便是隐侠了。何必重复?”

杨投道:“这却也是,但尚有不属此类,比如隐居做道士僧侣,如何称呼?”

那人道:“那便称道隐侠,僧隐侠。”

郑奇如今年纪已有二十六七岁,依旧贪玩,跟在后面,笑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莫不成做官的称官隐侠?”

那人道:“如何不可,依我看,隐与不隐最是重要,是一种分法,官与僧道等是另一种分法,需要同列。”

郑奇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文武两种,莫不称再加文武分类?”

那人道:“侠以武犯禁,侠自然是武侠。”

郑奇笑道:“不然,不然。侠者侠义也,与武功高低无关。武功高,他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称不得侠。没有武功,作了侠义之事,自然也是侠了。”

唐宁与韦玉筝、丁云都跟在后面,嘻嘻而笑。

那人道:“没有武功,能做什么侠义之事?”

唐宁道:“裴度相公当国家危难,挺身而出,遭刺客重伤而不改初衷,出将入相,平淮西、定平卢,诛逆贼,惠苍生,四朝安危系于一身,算不算得侠?”

那人道:“如此说来,或许也算得。”

唐宁道:“不但是侠,才是真正的大侠。韩愈侍郎冒死谏佛骨,在河北成德面对王庭凑的兵刃慷慨陈辞,使王庭凑俯首称罪,大义凛然,算不算得侠?”

那人只得道:“算。”唐宁又道:“白居易学士以新乐府为百姓疾呼,不畏权贵,在杭州三年,俸禄分文不取,留与杭州百姓,算不算得侠?”

那人只得道:“算得,算得。”

唐宁道:“九死无悔,临危不惧,为民请命,散财济民,便是会武之人有几人可以做得到?侠义者本是一股浩然正气,并非有了武功才有侠气。”

郑奇嘻嘻笑道:“我道如何?”

侠书记杨投道:“如此来讲,又须有文武两种分法,那么这《侠隐记》所涉便不限在武林了。那么太乙掌门便是道武侠。”

那人点头道:“裴度相公、白学士、韩侍郎便是官文侠,那老先生便是官文武隐侠。”他指的是老疯头。

侠书记杨投道:“然也。不过如此一来,记不胜记。那文侠之事正史典籍多载,还有诗歌传颂,我这里还是只记会武之侠吧。唐大侠举人出身,武功一流,曾经从军,还在苏杭州府供职,也算是官,如今又辞官为隐,又与太乙门有故,应称作官文武道隐侠。”正大拍唐宁马屁,一扭头已不见唐宁。

唐宁已随胖大道士等人离去,那杨投仍在与人议论何人为官隐武侠,何人为僧武侠,准备再发最新的《侠隐记》,旁注“武林”二字,再引取唐宁的一首诗:丈夫横行兮长歌,志未酬兮奈何。放形迹兮山野,逸精魂兮搏天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