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翻覆寻常事 千秋谁制衡

韦玉筝策马过去,见有人拦住那几名女子,便勒马旁观。原来是一群叫花子,拦路乞讨,吵吵闹闹,那几名女子东躲西闪,好不狼狈。与那几名女子同行的还有两三名男子,也被迫得手忙脚乱,忙掏出铜钱来打发。

韦玉筝心中大快,见那些叫花子有的没有布口袋,有的挂着一到两个小布口袋,那便是丐帮中的低职弟子了。韦玉筝便觉似老叫花子替她出了一口气,笑嘻嘻的在边上看热闹。

那群叫花子刚打发完,又涌来更大一群,这些人有老有少,还有不少白发的婆婆,身上都没有小布袋,看情形却象是饥民,不象是长做的乞丐,更非丐帮中人了。元和年间虽连年用兵,河洛汴徐一带却无饥民,如今不过三年,不单徐州出了饥民,一路上所见比韦玉筝到江南路上都萧条多了。

乞丐虽多,又怎能难倒柳州曹家。那其中一名男子伸臂向船上大呼几声,便有一个家人匆匆赶来,臂上挂了十几吊铜钱,那男子将吊绳解开,大把将铜钱抛洒在地,让那些饥民去抢。

韦玉筝见那男子一副阔富行止,心道:“便是富甲天下,犯得着这么显摆么。这种阔少,怎生多吃些苦头才好。”

倒还真应了韦玉筝的想法,那些乞丐还未散尽,却有数名游侠儿打扮的少年带着家奴拦住去路,嘿嘿笑道:“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野鸟,敢来汴梁城摆阔,这不是踩着大爷的头么。”

柳州曹家那家人一扬脖子:“我们大爷是柳州曹家的,识相的滚开些。”

柳州曹家乃是天下首富之一,又多与官府作通家之好,势力通天,便是一个家人也是趾高气扬、目中无物。

然而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游侠儿都是汴梁官宦恶霸子弟,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还管什么柳州曹家,呼奴便打。柳州曹家虽花钱雇了多人守船,但一来不敢轻易离船,二来他们是商家,哪敢因小事动刀枪,上岸的家丁又没几个,便吃了大亏,那两三名男子也被打得帽子丢了,头发散了,衣服破了,眼角青了,自小娇生惯养,恐怕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

围观的百姓虽多,眼见打起来了,早就避得远远的,惟独韦玉筝不避,还拍手娇笑。那几名女子躲逃之中却看见了,这个女孩子居然在此幸灾乐祸。

眼见那几名女子四下奔逃,有一个还向码头逃去,那些游侠儿哪肯放过,一阵急奔挡住去路,推推搡搡,动手调戏,那女子尖叫连连。

一位游侠儿带来的家奴眼见好几人都在那女子身上摸了一把,也伸手要摸。眼看就将摸到,腕上却多了一条鞭子,跟着便腾空而起,上了一棵柳树杈上,这才看得清了。

韦玉筝原本在看热闹,却见那些游侠儿开始调戏女子。阿元虽是她情敌,但毕竟都是女子,受人欺负的滋味是一样的,韦玉筝习武本为的就是行侠仗义,如今眼见不平,总不能再袖手旁观,当下便出了手。

那些游侠儿不过是些纨绔子弟,最多不过练了几天花拳绣腿,怎经得起真打,顿时被打得屁滚尿流、狼奔豕突,如飞的逃命去也。

那几名女子忙来称谢,除却几名婢女,只有两人衣饰华贵,一人年纪较长,容貌清秀脱俗,另一个年纪稍小,却格外美艳,便是适才被游侠儿欺负的那一位。

韦玉筝见那年纪稍小的美艳动人,不知算不算天仙,也毫不逊色于那郑小姐,打心里叹口气,回马便走。

那两名女子见韦玉筝也不讲话,只直勾勾看得一阵便回马去了,甚感奇怪,但想江湖游侠大抵如此,行侠不留名,做事不着痕,却见一人匆匆追赶韦玉筝,身形熟悉,背上插着一支铜箫。

那年纪稍小的女子便高声呼道:“唐大哥,唐大哥。”却见唐宁头也不回,直追韦玉筝去了。

唐宁急追韦玉筝,疲乏不堪,只沿路一边吃干粮一边赶路又一边想事,知道这次韦玉筝是真的伤心生气了,因此拼命追赶,丝毫不敢停顿。直到汴梁码头,这才见韦玉筝骑马离开,急急追赶上去,虽听到身后有人叫“唐大哥”,也没留意。

韦玉筝也听到那女子高呼“唐大哥”,知道唐宁到了码头,心中更气,狠抽一鞭,那马跑得飞快。这可苦了唐宁,他已是强弩之末,内力将尽,急奔之中,也不能张口呼叫,只拼命追赶。

韦玉筝认定唐宁必然要留在码头与那阿元相会,说不得还要叙叙旧情甚么的,气恨交加,跑出二里多路,空旷无人,那马也跑累了,便信马由缰,掩面痛哭。

正哭之际,忽觉得身后有人奔来,抬起泪眼,只见唐宁拦在马前。韦玉筝心里一酸,便要策马奔去,却见唐宁张了张口,甚么也未讲出,一下子便委顿在地。

韦玉筝一惊,也忘了伤心,跳下马来,一搭他的脉,只觉虚浮无力内力耗尽,怪不得连话也讲不出。韦玉筝不由得又痛又悔,抱着他泪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

直过了半个时辰,唐宁才聚起一丝力气,想和韦玉筝解释几句,才叫得一声“筝妹”,韦玉筝便止住了他,将他抱上马去,二人同骑投到前面一处客栈。

唐宁用力虚脱,如同生得一场大病,一面调养,一面运功,过了三日才得复元。其间也将别来情形说了个明白,他不放心韦玉筝独行江湖,便向白居易说明,从南昌抄直道追上韦玉筝,一起回长安,一连数日昼夜不休,那日在汴梁得知韦玉筝遇险,更是心急如焚,不吃不喝,谁知韦玉筝一气之下又独自离去,唐宁拼命追来,终至脱力。

韦玉筝见唐宁待己如此,已然万分悔恨,便有天大的委屈此时也没了,尽心尽意服侍唐宁。她原本便看上去文雅懂事,此时更增温柔。

唐宁身体一复元,念着早些送去白居易的家书,立刻便上路。二人时而同骑,时而唐宁步行,但觉一路风光无限,时光短暂,不觉已到渭南。

送了白居易的家书,二人同骑慢行,缓缓向长安而来,又见柳州曹家的船队溯渭河而上,看样子是到京城。

韦玉筝经此一次,晓得唐宁心意已尽在自己身上,也不再去吃那阿元的酸醋,此时依在唐宁怀里,娇笑道:“宁哥哥,那阿元姑娘天姿国色,你怎么就舍得她嫁了旁人?”

唐宁笑道:“阿元姑娘清秀不俗,却也不至天姿国色,各人自有各人福,她嫁谁那是她的造化。”

韦玉筝笑道:“宁哥哥啊,你真是眼高过顶了,那阿元姑娘已是人间极品,你还不满足啊。莫论人长得美,那声音也动听,‘唐大哥’、‘唐大哥’,叫得我骨头都酥也。”

唐宁奇道:“你何时听过?”

韦玉筝嘴唇一撅:“哼,那日在汴梁码头她没叫你么?装甚么呀你。”

唐宁那日只见了韦玉筝,并未看见柳家船队,听韦玉筝这么讲,却想起来了,笑道:“你弄错人了,那一位不是阿元姑娘,是她的表妹崔五娘。”

韦玉筝一下子从唐宁怀里直将起来,嚷道:“好啊,还有一个崔五娘。”心想起那女子既是崔五娘,那旁边一人该是阿元了吧,虽没细看,好象确也是清秀不俗,不过自己与她相比总是不相上下吧。故作气恼,对唐宁板着脸道:“老实告诉我,还有甚么人。”

唐宁笑道:“大家原先常在韩公文那里玩,又没有甚么,不要胡说。”

韦玉筝哼一声:“我才不信呢,让我数数看,袁聪、郑小姐、阿……元、崔五娘、颖妹妹……”

唐宁笑道:“别乱编排了,袁姑娘是你师姊,杜姑娘是你师妹,崔五娘还是个小孩子,郑小姐就更没瓜葛。”

韦玉筝笑道:“那谁有瓜葛?阿元吧。”

唐宁笑道:“醋丫头,有牙吃坏苦没修。”他虽是平素认真,如今二人独处,心情也放纵开来。“没修”与“没羞”同音,语带双关。韦玉筝拿手指勾他腮帮,笑道:“敲落伊牙赔泪流。”

韦玉筝依在他怀中,同乘一骑,虽在大唐,风气开放,也属罕见,那田间的农夫不觉抬头多看几眼。唐宁不好意思,笑道:“小心人看见。”

韦玉筝眼里只看得见渭河上的船队,笑道:“我就是要让她看见。”话虽这么讲,身子却直了起来,“还有凤儿……”陡然住口。

多日来,二人刻意不提凤儿,未料此刻兴奋之下冲口而出。

一时二人沉默不语,许久韦玉筝道:“宁哥哥,我觉得好对不起凤儿。”

唐宁定了定心,道:“筝妹,其实我的心你也应该能知晓的,你我自小有缘,性情相投。凤儿出身孤苦,我不忍心,但我和她其实没甚么话可以说。”

凤儿没读过书,唐宁又一向以读书人自诩,这本来便是一座天大的山翻不过,只是这些江湖中人从不曾想过。

韦玉筝这才彻底明白,心花绽放,道:“宁哥哥,我明白了,我好开心,好开心。我不求什么了,凤儿也没关系。”这话的含义便是两人一起嫁给唐宁也没关系。

唐宁摇摇头,道:“我们这就到华山,我会给凤儿当面说明。”当即拨转马头。

到得华山,老疯头与凤儿都不知去向,却见韦玄中与袁聪有了一对可爱的双胞小儿女,已经有三岁了,那小女孩还安稳听话,那小男孩却十分好动,一刻不得安宁。

韦玉筝过足了一把做师姑的瘾,笑对袁聪道:“师姊却是少生了一个,不然便可唤做安子玉了。”

袁聪嘻嘻笑道:“你们一个安之,一个玉筝,再生个儿子,这‘安’‘子’‘玉’才一些不缺了。”韦玉筝大窘,满面通红。

唐宁却在一旁与韦玄中谈起近来江湖中事。韦玄中又走远数十步,低声对唐宁道:“长安剑宫近两年炙手可热,好不兴旺。介山派原本与之结盟,不知因何想要退出,结果介山派掌门与两位宿老便被安得罪名下狱。最惨的却数关中铁剑门,原本便只一个传人,在城中任金吾将军,突然遭神策军抓捕,两下里动手,竟连家中妻小也被杀尽,那人临死前高呼‘长安剑宫’,邻里听得明白,街头巷议不绝。”

唐宁心知那铁剑门传人便是秦宁的师父了,或许便因秦宁之事而被祸。唐宁心道:“长安剑宫中峰哥与骆二,一面是少时照顾自己的大哥,一面是仇家,将来如何面对?”

江南风情如画,日月穿梭,不觉已到大和元年。这日郑奇来得苏州,与唐宁韦玉筝共游虎丘,身旁还有一位身材匀称容貌秀丽的少女。那便是郑奇数月前在西川遇见的蜀中丁家剑的传人丁云,郑奇一见,惊为天人,苦追不舍。

郑奇之父郑权虽已赋闲在家,但毕竟曾列高官,见郑奇带回一个江湖女子,十分不悦,何况丁家郡望在济阳,本已非大姓,这蜀中丁姓自然是寒门了。郑权本来便因郑奇辞官生气,如今更是烦心,郑奇却坚不肯让步,非丁云不娶,郑权也只得由着他。

唐宁与丁云相见,不觉失笑,原来当年在西川薛涛曾有意为二人伐柯。郑奇大呼侥幸道:“幸亏当时唐大哥,不然……”丁云恶狠狠瞪他一眼,低头拨弄剑穗。

成都遇丁云之事,唐宁从未放在心上,也不曾告诉韦玉筝。韦玉筝侧目唐宁,轻哼一声,嫣然一笑道:“丁家妹子天仙美貌,正配你郑奇大侠。”

郑奇大笑道:“大嫂分明是别有深意。我若是女子,也会欢喜文武双全稳重诚厚的唐大哥,不欢喜游手好闲的滑头郑奇。云妹若是欢喜别人我自然生气,欢喜我唐大哥我便不生气。”丁云又羞又恼,轻嗔薄骂。

韦玉筝也笑道:“我若是男子,也只会欢喜美若天仙的丁家妹子,不欢喜又笨又丑的阿韦。”唐宁无可奈何。

丁云笑道:“大嫂是仙女,我怎好比啥?”唐宁与韦玉筝心道不消说又是郑奇多嘴。

郑奇又向丁云嬉笑道:“原来你早认识唐大哥,却一直不动声色。”丁云道:“你只顾唐大哥长,唐大哥短,几时问过我?”

此时四人正坐在剑池边,谈起当年吴王夫差逼死伍子胥的故事。唐宁便问起郑奇因何辞官。郑奇笑道:“我一心想做游侠,这唐大哥是知晓的,后来到宫中做侍卫,十分不自由。宪宗皇帝死得蹊跷,后来的穆宗与长安剑宫关系甚密,阎峰常入夜被召进宫。我也算剑宫记名弟子,受些优待,逐级提拔为南衙禁军中的一名将军。”

韦玉筝笑道:“你好好的将军不做,偏要做甚么游侠。”

郑奇道:“唐大哥要不辞军,也遇不到大嫂。我若不辞军,怎能遇见你弟妹?”

丁云嗔道:“在大哥大嫂面前,你便不能正经一些。”郑奇嬉笑道:“何谓正经?”

韦玉筝笑出声来,想起老叫花子,便道:“丐帮嬴帮主最知正经。”郑奇奇道:“嬴帮主?”韦玉筝点点头,作得一本正经道:“嬴帮主讲了,四书五经,《道德经》《南华经》,都是正经,佛经都是不正经。”

丁云笑道:“堂堂一帮帮主,岂会如此。”郑奇道:“改日你见到,便会晓得。这江湖前辈,大侠名宿也不全象唐大哥一般老成的。”唐宁失笑道:“我何来老成?”韦玉筝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郑奇道:“谁道比‘上’不足?其实这天下人人皆非时时一本正经,‘上’也一般,这皇帝听起来威严,也是不正经的。”他将“上”歪解为皇帝,对唐宁道:“某一日穆宗忽然兴起要做神仙,便传兴唐观的方士献长生不老药。兴唐观的方士们又哪里炼得出什么长生药,便翻箱倒柜,找出了柳泌当年炼的丹药。穆宗也不知服用之法,将七八颗丹药一并服下,不过几个时辰便归天了。”

唐宁摇头道:“穆宗当年杖杀柳泌,便是将宪宗死因归于服用柳泌的丹药,哪知被毒死的却是穆宗自己。”

郑奇拿石子连连投入剑池道:“穆宗死后,敬宗即位,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玩心十足,每日里只知与太监角斗蹴鞠,不肯上朝,有事只让太监传达,象裴度这样的宰相重臣有时三日见不得他一面,比我郑奇不正经多了。”

唐宁点头道:“白居易大人在杭州任满后,将三年俸禄全部留与杭州,作为今后修缮西湖所用,回到京城述职,见朝中宦官弄权、牛李党争、朝政昏乱,便不愿留朝,又来苏州作刺史。”去年白居易因病离任,唐宁与韦玉筝却继续留在苏州。

郑奇羡慕道:“苏杭天堂,大哥大嫂却是享了六七年的清福,可是这江南有名的神仙眷侣啊。”

唐宁与韦玉筝相视而笑。当年唐宁出远门之时,韦玉筝入夜弹筝,相思甚切。白居易闻见,便写了一首《夜筝》,“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唐宁道:“实在惭愧,这几年天下翻覆,我却偷闲。”

郑奇道:“谁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两代皇帝没一点雄心,把大家的心都冷了,他只知玩乐。我却身在禁军,不得自由,有一日喝多了酒,误了时辰点卯,被贬去整修华清宫。”韦玉筝笑道:“温泉水滑洗凝脂,你有没有借机到那杨贵妃沐浴之池洗他两把。”

郑奇道:“这华清宫自安史乱后,几代皇帝因此处前有西周幽王宠褒姒烽火戏诸侯招犬戎,后有唐明皇宠杨贵妃致天宝失政,乃招致亡国不祥之地,无人前去,早已荒废多时,那池子淤塞,这才命我带人去整修。这敬宗小皇帝他偏爱去。那日敬宗到得华清宫,带了数名太监与力士饮酒,他喜欢角斗,便让太监去选力士,那几名力士却都是剑宫弟子,封做力士将军。那日敬宗饮酒多了,命力士与老太监捉对角斗,那几名老太监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职位也不低,那些力士都二十出头,这角斗结果……”故意将话语拖长。

韦玉筝道:“一定是力士胜了。”

郑奇嬉笑道:“大嫂错了,是太监胜了。”

韦玉筝道:“难道太监也会武功?”丁云推一把郑奇道:“少卖关子,正经向大哥大嫂讲。”

郑奇道:“会什么武功,这几名太监权势熏天,宫里哪个不知,这几名力士自然惹不起,只好败了。”他立起身来,比划那力士如何用力求败将太监扳倒在自己身上,身体后仰,使一个铁板桥。唐宁叫一声好。韦玉筝笑道:“那小皇帝会看不出有假?”

郑奇叹道:“唉,如何看不出。这小皇帝酒已喝得不少,拿起鞭子每人抽得几鞭,又去喝得烂醉如泥,不想这几名力士与太监便去将他杀死。”

唐宁倒抽凉气:“郑兄弟,这杀逆大事可属实?”

郑奇道:“华清宫侍卫皆是我旧识,宪宗死后被贬去的。我当日也在华清宫带兵丁整修贵妃池,听到一声惨呼,上屋察看,再与几个旧识所知所见合在一起,确然无误。”

唐宁道:“那些太监与力士可被捕获?”

郑奇道:“唐大哥为人太正,遇事也向正里想。那些太监既敢杀皇上,又怕什么,他们立即拥立皇弟江王登基,便是当今大和天子,将绛王及其一派太监杀死,敬宗死因自然归于绛王等人了。”

唐宁见宫廷争斗不亚于江湖,宦官弑宪宗敬宗,而这几个皇帝当初登基又何尝不是这些太监所立,叹道:“听说长安剑宫近来势力更长,莫非……”

郑奇点头道:“我也是多年不到剑宫去了,有些事还是从韩大哥那里得知,现在听说剑宫和太乙门倒有些龃龉。”

唐宁道:“现在想来,太乙前辈多年前便看出端倪,只是当年我根本不会明白。”

郑奇道:“谁晓得它的野心会有这么大,朝廷江湖皆要控制。”

唐宁叹道:“阎大哥……”

郑奇道:“唐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何况我还是剑宫的记名弟子。”

唐宁道:“郑兄弟便是因此事而辞职的么?”

郑奇道:“杀了皇帝,总要找几个替罪羊,绛王等人杀了不说,华清宫侍卫与我等禁军一干人连降三级,我才不受他这份窝囊气,自然不干了,做游侠多自在。这几个月我从西蜀一直跑到江南,沿路整治了十几个恶霸黑道,好不痛快。妙哉。”忽然飞奔下山。

唐宁等向山下望时,见两群人一面厮杀,一面上虎丘来,便随郑奇赶下山。

被追杀者大约四五人,且战且退,保护着一个老者,一个少年持剑奋力抵挡十几名追兵,接连杀伤两人,自身也着了重伤。

唐宁眼见那少年身形剑法,不觉呼道:“奚郎。”飞身而上,挥铜箫将奚郎面前数人逼开。

那追杀之人忽见奚郎来了援兵,当时退开数步。山下如飞赶来数人,围向奚郎,为首之人年近四十,形容清瘦精干,唐宁认得明白,便是漕帮的副帮主令狐匋。

再看那被护着的老者,唐宁更是吃惊不小,那老者此时被一人背在背上,面露病态,却是漕帮帮主江潮,不知漕帮究竟发生何事。

奚郎本已支持不住,一见唐宁等人,登时精神大振,招呼道:“唐大哥,韦姐姐,郑大哥。”

令狐匋远远看见唐宁挥退众人的一招,招式十分巧妙,任他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当下稳住属下,以静制动,一双眼左右横扫。

唐宁不明事端,也不贸然行事。两下里退开数丈,奚郎等人忙将江潮扶定在落花池边坐下,包扎伤口。那落花池据传是南朝时一位高僧在此讲法,妙语感天,天上落花纷纷,落入池中变为白莲,此即所谓天花乱坠。

唐宁这才询问奚郎,奚郎指那老者道:“这位是漕帮江帮主。”唐宁点头道:“我在骊山大会见过。”奚郎道:“令狐匋暗算了江帮主,想要篡位,被我发见。”

那边令狐匋听见,嘿嘿一笑道:“这奚郎胡说八道,我与江帮主是同门师兄弟,又共同经营漕帮多年,使漕帮壮大至今日局面,这些年江帮主有疾在身,都是我一力维持,要想篡位,何须等到今日。奚郎,我一向待你不薄,将你从一个无名小子提拔为一堂堂主,你却恩将仇报,诬陷于我,是何人指使?”

奚郎一向唯令狐匋之言是从,何以忽然反目,令狐匋寻思奚郎不过一个少年,一定是受人指使,上下打量唐宁。

奚郎道:“你不安好心,暗算江帮主,是江帮主亲口告诉我的。”众人再看江潮,手足不能动,口不能张。令狐匋笑道:“大白日说瞎话,你讲是江帮主亲口所言,如何现今江帮主不置一词?”

便在此时,漕帮大队人马陆续赶到,四下里将奚郎唐宁等人团团围定。令狐匋厉声道:“我帮帮众比你入帮早者十有八九,人人知晓江帮主那年开香堂时突患风疾,早已不能言语,你却在此妖言惑众,又挟持帮主,意欲何为?”

漕帮新到约有两百人,几名堂主香主都是令狐匋主事后才提拔起来的,自然纷纷站在令狐匋一边,而奚郎左右不过令狐匋暗算江潮被自己发见这句话,听上去苍白无力,便是郑奇心里也在打鼓,摸不准奚郎所言是否实情。

令狐匋道:“当年安乐寨步步进逼漕帮,漕帮形势危急,是我力助江帮主扳转局面,从此漕帮日胜一日,反将安乐寨匪歼灭。是江帮主力邀我加入漕帮,在座年长一些皆记得那时江帮主道他与我兄弟一体不分彼此,从而将漕帮与镇海镖局合二为一。数年前江帮主生病,我代行帮主之职,却丝毫无有异心,哪次开香堂我不是再三言明忠于江帮主?便是你奚郎入帮时也要参见江帮主,按说江帮主有疾在身,不宜劳动,我之所以如此便是表明天无二日,帮无二主,漕帮永远是江帮主的漕帮。”漕帮帮众纷纷叫好。

令狐匋道:“江帮主病后,我只好独力支撑漕帮,这几年漕帮壮大,拥有徐淮,我虽不能说居功厥伟,但自认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江帮主卧病多年,我令狐匋莫说无异心,便是有心接任帮主,江帮主也未必不肯,帮中兄弟也未必不服。”

令狐匋当年助江潮灭安乐寨,对漕帮立下大功,江潮无子,漕帮由令狐匋接任本是自然而然之事,是以漕帮中人听了令狐匋所言,纷纷赞同。

令狐匋道:“既然我可以光明正大取得这帮主之位,又何必做篡位之事?奚郎,我看你一向忠厚老实,定是年纪轻江湖阅历浅,受了别人欺骗利用,只要你承认错了,本副帮主也会酌情考虑,从轻发落。唉,谁让你是我一手栽培的,当初提拔你,帮中许多老兄弟都讲我偏私,如今你竟作出这挟持帮主的大逆不道之事,我的责任最大,回总堂后我便辞去这副帮主之位,只要能找出背后想颠覆我漕帮之人,我令狐匋个人的得失却也算不得什么。”

漕帮帮众纷纷道:“这小子自己作孽,与副帮主何干?”令狐匋认定奚郎受人唆使,漕帮帮众自然而然认为是唐宁等人,个个怒目相向。

唐宁还要奚郎讲事情讲清楚,奚郎不善言辞,越急便越讲不出来,每讲得一句,便被令狐匋打断以十句回应,眼见漕帮大队已四面围定,步步逼近。

郑奇左右一望,再看看江潮,那江潮口不能张身不能动,眼珠却在转。郑奇灵机一动道:“有了。你们在此各执一词,何不问问江帮主。”

令狐匋哂笑道:“若江帮主能开口,何必我等在此枉费口舌。”

郑奇道:“江帮主虽不能开口,眼睛却能动。江帮主,你若听见我所言,请眨一下眼睛。”果然江潮眨了一下眼睛。

郑奇道:“江帮主,若奚郎所言是实,请眨左眼,若他所言是虚,请眨右眼。”

众人一时皆屏神静气,无数双眼睛盯向江潮,却见江潮努力将左眼连眨三次,顿时漕帮中许多人“啊”的一声,这其中有无数惊异与感慨,跟着便有上百双眼睛看着令狐匋。

令狐匋轻轻笑道:“江帮主现在被你等挟持,他怎敢不按你们的意思办。”

令狐匋对漕帮立有大功,这几年又整顿得漕帮好生兴旺,在帮中威望不亚于江潮,众人原本便不信他会暗算江潮,听他如此一讲,当时恍然大悟,纷纷呼喝捉拿奚郎等叛徒。

唐宁眼见形势愈来愈紧迫,就算令狐匋再讲得天花乱坠,唐宁却认定奚郎是个诚实之人,更不会对自己说谎,一闪身已退回丈外,到了江潮身旁,搭住他腕脉。

漕帮帮众见唐宁扣住帮主脉门,大声呼喝。

唐宁一搭江潮腕脉,心中已有几分数,他跟随孙山人学艺半年,虽然时间短,也略知一二,见江潮脉象不似中风,却似有中毒之象,再细看江潮脸色,却象中了慢性之毒。

令狐匋见唐宁先搭脉,再看脸色,又拨开江潮口舌察看舌苔,一副郎中做派,心中不禁有几分异样,呼道:“奚郎勾结帮外之人,挟持帮主,罪大恶极,今日谁拿住这奚郎,便用这江南二堂堂主之位授与他。”

漕帮帮众一时欢呼,人人奋勇争上,郑奇抽出长剑便要迎战。奚郎猛喝一声停道:“郑大哥,此事由我引起,不能连累你与唐大哥。再说我也不愿与帮中兄弟自相残杀,令狐匋要杀我便让他杀,我问心无愧,只是……”他前面这些话在心中酝酿已久,所以讲得还流利,到江潮面前跪下道,“江帮主,奚郎无能,我,我……”

郑奇眼见漕帮大队攻上,而奚郎不愿抵抗,心中一动,一回身将剑架上江潮脖颈,喝道:“哪个敢上来。”

这下不单奚郎惊住,漕帮帮众也惊住了。跟随奚郎的那三四人一惊过后,马上持刀来攻郑奇,被丁云刷刷两剑逼退。丁云功夫其实不高,但那三四人见她天仙美貌,哪里又下得手去,只望向奚郎。

奚郎持剑迟疑着要攻郑奇,被唐宁阻止。韦玉筝已护在郑奇另一侧,喝令大队漕帮帮众退后,她与唐宁迟疑片刻即明白郑奇所为。

漕帮帮众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有几个新被提携的少年奋勇而上,唐宁一人独自迎住。韦玉筝小声将郑奇的用意传达与奚郎和他的下属,掩护郑奇退到西面山坡崖边。

漕帮虽然论人数有数万,堪称天下第一大帮会,但除去江潮令狐匋师从江淮名侠申不平外,其余帮众武功却不高。几个老的堂主香主已被令狐匋或革职或除去,新上来的少年功夫最好的也还不及奚郎。

唐宁以一对四自然游刃有余,只是不肯出剑和下重手,那几名少年才能从场面上与他相持。郑奇禁不住手痒,却唤丁云以剑虚制江潮,前来助阵。

唐宁呼道:“郑兄弟,这些人实属无辜,莫伤了他们。”

郑奇笑道:“唐大哥放心。”

那四名少年听闻,大是不忿,怒火上攻,出手更狠,却犯了武学大忌,立时破绽百出,唐宁这才出指点倒两人,余下两人才欲退回,却被郑奇逼住,又被唐宁点倒。

这四名少年皆是新提拔的香主,还有一名堂主,却被唐宁轻易打发,那些下属非但不上前抢救,却眼露幸灾乐祸之色。

令狐匋自然心知这些少年是什么货色,对结果毫不意外,早吩咐弓箭四周布好,来战唐宁。

令狐匋自十八岁出道经营镇海镖局,出镖二十多年不曾失风。当年仇六安的安乐寨声势大时,也不曾劫得镇海镖局一趟镖,这其间原因除却令狐匋功夫本高外,更兼计谋过人。他功夫稍逊仇六安,但算计得时,仇六安次次扑空,余下的寨匪便非令狐匋对手了。

而且令狐匋每次遇到安乐寨劫镖,也不伤人命,仇六安知他退一步,也便不直接攻打镇海镖局,两下里都留有余地。也有一些江湖后进上门挑战,都被令狐匋击败,到二十八岁时便无人再来挑战,江湖上人也有称之“八阵图”,与介山派掌门玄中子并称“大小八阵图”。如今介山派掌门失陷牢狱,声名受损,令狐匋独享“八阵图”之名,也算作江湖一流人物。

唐宁数年不问江湖事,也不知自己的功夫究竟与令狐匋相差多少,只知晓他是江淮名侠申不平的弟子,功力自应在自己之上,不敢大意,将剑拔出,一上来便使出左箫右剑的招数来,他知晓漕帮帮众功夫不高,若能侥幸击败令狐匋,那余下的便是乌合之众了。

令狐匋果然是名家弟子,虽然唐宁招数怪异,他依旧能见招拆招,从容应对。唐宁借剑利招怪,两下里扯个平手,一时谁也拿不下谁。漕帮帮众也有偶尔上前夹攻,经不起郑奇两剑便被逼回原地,郑奇也不进攻,只仗剑为唐宁压阵。

忽然一支冷箭飞向唐宁,郑奇高高跃起,将偷袭的冷箭拍落。漕帮一向自认正道,有人偷发冷箭,反遭漕帮帮众指责,便无人再来偷袭,皆来观看唐宁与令狐匋斗剑。

太乙门是道家功夫,意在无为中求有为,唐宁本性淡泊,这几年在江南又过着安宁的日子,对江湖恩怨本身便看得轻。俗语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而唐宁以读书人之心面对江湖,谦和之气暗合了太乙门内功要义,内功进展之快更胜过当初从军与创剑之时。

此时唐宁修习太乙门内功已有十六年,功力之深远过当年斗天龙寨任龙飞时,已不在令狐匋之下。只是内功虽合于淡泊无为,剑术却需要用心磨练,必然要“有为”求胜,唐宁近年来内功虽精进,剑术却无多大长进,但凭剑利箫怪,一直斗到天黑仍分不出胜负。

天色渐暗,令狐匋便叫停手,他心中盘算这几人被围住,何必硬拼,过上一夜饿也饿的他们手脚发软,到时候自己不战而胜。

唐宁也想到此节,却也无善策,正在犹豫之时,却听崖头上有人笑道:“停便停手,明日再斗。”

唐宁闻声大喜。一条灰影从崖上漕帮众人头顶上一飞而过,飘然落到落花池边,却是老疯头。老疯头自那年与终南道人华阳道人一起赴灵州后,便四处漫游,唐宁再未见过,今日却在虎丘相遇。

令狐匋见了老疯头的身手,不觉心惊肉跳,此人内功之高实在骇人,如此江湖绝顶高手自己竟不认识。令狐匋想要率众撤退,却又不能舍下江潮留在别人手里,何况就此退去,今后在帮众跟前颜面威信尽失,任他令狐匋心计再多,此时也只有先过一夜再筹善策。

唐宁上前拜见,老疯头笑道:“我闲来在江南漫游,却听闻你在此间为人所围,故来一观,以做今后谈资。”

韦玉筝道:“前辈可见过凤儿师姐?”老疯头脸上笑容收起摇摇头。

唐宁奇道:“晚辈在此间偶遇此事,不过三个时辰,前辈却又听何人道来?”

老疯头道:“丐帮弟子满天下,这事自然是从丐帮得来。老叫花子,我等已腹中空空,还不快来。”

山后有人笑道:“老疯头好大派头,你以为叫花子讨饭容易么。”又一条灰影飞将进来,半空中转折如意,飘然缓缓落地,自然是老叫花子,漕帮帮众忍不住大声叫好。

老叫花子落下地来,手中却捧着一个大荷叶包,打将开来,乃是三只叫花鸡。郑奇早闻到香气,伸手便取,丁云轻轻咳嗽一声,郑奇手便停在半途。韦玉筝格格轻笑,接过来分与众人,崖上崖下二百多名漕帮帮众啃着干粮,口水直流。

令狐匋未料想连丐帮帮主也到了,已知讨不到好去,但走又走不得,嘿嘿笑道:“想不到丐帮嬴帮主却来管我漕帮中事。”

老叫花子笑道:“老叫花子才没心情管你漕帮屁事。”漕帮帮众一阵喧哗叫骂“臭叫花子”,老叫花子却不生气,笑道:“老叫花子只是来看徒儿的功夫长进了没有。”

漕帮又是一阵哗然,令狐匋心道奚郎明白是太乙门弟子,老叫花子的弟子却不知是另外那两对男女中哪一个,冷笑道:“嬴帮主不插手,却使弟子来插手,还不是一样么?我漕帮与你丐帮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想不到你堂堂一个大帮的帮主居然不顾江湖道义。”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唐公子可不是丐帮中人,老叫花子只是教过他下棋,是他的棋师父。”韦玉筝郑奇皆见过老叫花子,知晓他的脾气,却是丁云忍不住发笑。

令狐匋哼一声不再言语,总之老叫花子不会亲自动手,那么自己尚有一线希望。老疯头在外飘荡日久,衣衫破旧,令狐匋便也以为他是丐帮中人。

漕帮帮众也不点火把,只四面围定,唐宁自顾打坐静养,韦玉筝又向奚郎问起事情原委。奚郎心神松弛下来,慢慢才将事情经过讲来。

奚郎自入漕帮,一直对令狐匋忠心耿耿,也帮他追杀了几名不服命令的帮中元老,更深得令狐匋信任。总堂那些弟子自然讨好他这个红人,奚郎自由出入总堂无人过问。

这日奚郎外出办事不利,欲返回向令狐匋请示,那令狐匋已经外出。奚郎来得总堂,眼见令狐匋不在,便想副帮主不在,不若直接请示帮主。

到了后院,长廊幽深处,江潮依然病卧榻上,口不能言。奚郎上前请示,江潮心中明白,苦不能言,眼中流出泪来,奚郎觉得蹊跷,细看他眼神,见他眼光一直示向床角,便向江潮问讯,江潮眨眼示意。

奚郎便到床角一摸,却摸到一只小包,打开看时,见有七八只小药瓶。

他一只只拿起向江潮问讯,举到第五只时,江潮眨眨眼睛,奚郎便倒出两粒丹药喂江潮服下。江潮聚了半晌气力,才开口道:“令狐匋暗算我,令狐匋害我。”讲罢两句,聚起的一丝内力又散。

奚郎惊愕难信,又再三问讯江潮,江潮眨眼示意。

奚郎再想不到令狐匋居然暗算江潮,而在开香堂时却总是开口闭口忠于帮主,实在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而自己却一直为虎作伥。

奚郎顿生侠义之气,便将江潮负在背上,出门时向那些总堂弟子道令狐匋有命让他带帮主去看位神医,那些弟子知他是令狐匋的红人,也不多问。

奚郎便带江潮上船回镇江,令狐匋发现后立即传令江南各分舵截杀,并亲自追来,奚郎身边只有十几名下属,战到后来只余下五人。

老疯头练武功时曾苦读医书,将江潮的脉象细细搭过,伸左手按在他头顶百会穴,右手按住他小腹关元穴,左手送气右手吸气,花了一个时辰,将江潮的任脉打通,然后让江潮静养,慢慢将真气向丹田汇集。

晨曦初上,令狐匋便来搦战,他已知老疯头在为江潮治病,因而必须加紧先将唐宁解决。

比斗最忌心浮气躁,令狐匋一阵急攻,不单拿不下唐宁,反而几次历险,这才稳住心神来战唐宁。唐宁昨日被围困,难免心有旁顾,如今有老叫花子与老疯头撑腰,底气顿壮,一时还占上风。

老叫花子与老疯头倚坐在山石上,笑吟吟看着唐宁斗剑,见时隔数年,唐宁内力大增,古松剑法也更加圆熟,增益了不少变化。

但在老叫花子与老疯头眼中,唐宁的剑法依然有许多漏洞,二人虽说皆不使兵刃,但眼光见识当世一流,唐宁出剑弯曲,剑势飘忽,虽令人难防,却有时直刺当可奏效时偏要曲刺,也减弱了攻击的威力与速度,防守虽无大漏洞,但有时空当偏大。

这时唐宁一剑从令狐匋耳边擦过,将令狐匋惊出一身冷汗,这招名为“松径擦耳”,名字取自华山北峰的擦耳崖,其实擦耳是虚,点刺肩井才是实,令狐匋避得快,才使唐宁一剑击空。

老叫花子与老疯头暗呼可惜,其实唐宁只须及时将剑侧转,必定挑破令狐匋左耳,而今一击不中,反而右肋露出空当,若令狐匋弃剑出指,必可点中唐宁麻穴。

老叫花子与老疯头这么看,却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令狐匋虽看见唐宁剑法中有空当,却转眼即逝,别说他脑子动得稍慢,就算早知这一招,也决不敢轻易弃剑,以老叫花子与老疯头的功力自然十拿九稳,但以令狐匋的功力却只有三成胜算,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所有功夫皆有漏洞,能不能把握住却在于个人的修为了,如同弈棋时孤子分投,高手可轻松做活,低手却会被歼,其道理相同。

令狐匋毕竟习武三十多年,再斗得上百招,唐宁又渐处下风。昨日令狐匋吃了唐宁怪招的亏,经过数百招大战,怪招已不怪了。如今二人知己知彼,招式已无秘密,胜负便靠实力与经验了,实力在伯仲之间,而经验令狐匋无疑占有上风。大战了数百招,唐宁越来越感到吃力,老疯头见天近午时,出言叫停。

令狐匋见老疯头昨日一展轻功,已知他内力远在自己之上,虽不情愿,却不敢不停手,冷笑道:“怎么,丐帮不是不插手么?”

老疯头笑道:“我乃老疯头,却非丐帮中人。”这“老疯头”令狐匋自然不曾听闻,细看老疯头身上果真没有小布口袋,也无可奈何,只得罢手退回漕帮阵中,他虽在骊山大会见到过老疯头,但此时老疯头变化甚大,令狐匋认他不出。

唐宁急忙回去打坐静养,老叫花子早看出令狐匋功夫弱点,用传音入密指点唐宁几句,唐宁茅塞顿开。

老疯头连续点击江潮哑门、廉泉、通里、涌泉诸穴,输入少许真气以激活江潮自身真气,加快向丹田聚集。老疯头与江潮功夫路数不同,真气无法相融,因而不能大量输真气到江潮体内,只有由他自身慢慢聚气。

过得一个时辰,令狐匋又来搦战,唐宁得到指点,挥剑只向令狐匋的剑上硬磕,左手箫却处处直点令狐匋弱点所在。令狐匋花了一个时辰,想到几招可破唐宁之法,未料一交手却被他逼得接连闪避。

如今唐宁遭遇强手,却成了磨砺剑法的大好机会,依着剑意,新招不断创出。老叫花子不绝叫好,他叫好不打紧,令狐匋心中直如雷击,心神渐乱。

唐宁又一剑将其防御空当拉开,左手铜箫直取令狐匋膻中大穴,令狐匋回剑不及,眼见膻中大穴将被唐宁点中,膻中是人身要穴,如被点中非死也是重伤。

令狐匋正道不免,拚着受重伤,一剑攻向唐宁腰间京门穴,这也是行险之着,若唐宁不管不顾,抢先直进,令狐匋重伤之下还能否击中唐宁也未可知。

却见唐宁身体微侧,铜箫滑开两寸,点向令狐匋乳中穴,原来唐宁不肯行险两败俱伤。令狐匋躲过一劫,心神初定。

令狐匋毕竟工于心计,老于江湖,稳住心神后,却想得一计。唐宁新招迭出,气势正盛,要想压住这股气势,令狐匋殊无把握。令狐匋非但不压,更要助长这股气势。

唐宁出新招固然使令狐匋防不胜防,也使自己出了漏洞。他新招毕竟未经仔细斟酌,只随势而发,自然难免有疏漏,终于让令狐匋抓得一个机会,一剑攻向唐宁疏漏处。

令狐匋眼见可以得手,正自得意,却听一声怒喝:“令狐匋,你这贼子。”登时一惊,长剑一颤,犹疑一霎那。高手过招,所争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唐宁剑刃掠到,将令狐匋之剑削成两截。

那怒喝之人便是江潮,他如今已将全身真气贯通,慢慢立起身来,漕帮帮众欢呼雷动。

令狐匋早知不妙,想到逃逸,却见漕帮帮众皆剑拔弩张指向自己,唐宁郑奇更截住自己去路,看情形已经无法脱身。

江潮道:“令狐匋,我视你如手足,给你大权,想不到你居然乘机暗算于我。”他卧床多年,一时不能久站,慢慢又扶壁坐下。

令狐匋已知大势已去,慢别说漕帮老的帮众,便是自己一手提拔的新进也对自己刀剑相向,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连一个忠心的也没有,长叹一声道:“时至今日,再说无益,大师兄你愿怎生处置便随你了。”

江潮转头四顾,漕帮帮众大多神情激越,要求处死令狐匋。江潮又转向奚郎道:“小兄弟,这次救我出来,你功劳最大,你说如何处置令狐匋?”

奚郎向唐宁问询,唐宁笑道:“奚郎,这是漕帮内务,要漕帮中人才能作主。江帮主既然让你讲,你便讲自己的意思。”

奚郎鼓起勇气,才道:“我想放了他。”不但漕帮众人吃惊,令狐匋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潮点点头道:“你要放令狐匋,是为公义,还是为他从前对你不薄?”

奚郎道:“我也讲不清楚,只是不希望江帮主杀害自己的师弟。”

江潮道:“讲得不错。令狐匋暗算我,不顾师兄弟情分,如今我若杀他,岂不与他一般无二?令狐匋,当初攻破安乐寨,是你坚持处死仇师弟,我还以为你是大义灭亲,不想你另有所图。念在这几年漕帮因你而兴盛,将功抵过,你还是回去开你的镇海镖局吧。”

令狐匋面色铁青,拱一拱手,扭身便走,漕帮帮众闪出一条道来,却向他身上吐了不少唾沫。

江潮又谢过老叫花子与老疯头,道:“江潮这条老命是诸位救的,今后漕帮唯丐帮马首是瞻。”向奚郎道:“小兄弟立了大功,又心怀仁义,我有意任你为副帮主。”

奚郎摇头道:“我年轻不懂事,功夫又不济,做不得。”

江潮笑道:“你年纪还小,正是前途无量,老夫愿将一身功夫传授与你,由你做副帮主,想来帮中无人不服。”漕帮帮众见奚郎释放令狐匋,性情宽仁,这样的人做副帮主自然好过令狐匋那样严厉阴狠之人,何况人家救了帮主,立下大功,有什么异议?

老叫花子笑道:“漕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你小孩子造化了。”

江潮道:“漕帮人数虽多,却是乌合,天下第一大帮自然是丐帮了,我漕帮永远不争这第一位。”又问起奚郎出身,听他出身孤苦,便收为义子。

众人下得山来,才有官兵赶到,想是察看比斗结束,才来走走过场。唐宁与领兵军将相识,交待几句,官兵便回苏州。唐宁本要回城,江潮坚请他到扬州。

到得漕帮总堂,江潮正式开香堂收奚郎为义子,任为副帮主。令狐匋已收拾家小逃去长安,投奔长安剑宫,江潮虽允许他继续经营镇海镖局,但在扬州一带,又哪里有人肯投在他旗下。

江潮卧床多年,已不知当今江湖形势,向老叫花子求教。

老叫花子扼要交待一番,江潮大加感慨,不想如一场大梦初醒,人事已非。长安剑宫北与幽燕帮、无极帮,东与漕帮结盟,已占半壁江山,如今与太乙门对立,成一触即发之势。

唐宁皱眉道:“我听秦宁提及出使成德前,阎峰曾三令五申不得与太乙门开衅,并不以江湖门派自居,如今竟与太乙门水火不容。”

老叫花子道:“长安剑宫开始那阵子作为,似乎是借江湖之名,帮助朝廷对付河北藩镇,所作所为还有一层皮,但从宪宗死后,这剑宫便在各地公然扩充势力,想要称霸江湖。关中的名门以老道士的太乙门为首,要是不挤垮太乙门,长安剑宫别说称霸江湖,便是称霸关中也是做不到。因此它第一步便是先除太乙门,扳倒了太乙门并取而代之,接着便除华山派,接下来便是少林寺,我丐帮叫花子多,它也会分散借各地官府之力动手。到了最后,嘿嘿,江帮主,八成便轮到你漕帮了。”

郑奇笑道:“好计,好计,这不是当年战国时秦国所用的远交近攻之计么。太乙华山丐帮是三晋,少林是楚国,你漕帮是齐国,到最后大军压到齐境,齐里喀嚓。”做一个砍头的手势。

老叫花子笑道:“远交近攻?原来还真有这样的计策?我老叫花子没读过什么书,还以为长安剑宫中出了一位诸葛孔明,原来只是抄故事。”

唐宁由衷佩服道:“前辈虽读书不多,却能洞察秋毫,愧杀天下读书人。”

江潮道:“我漕帮哪里能轮得到最后,令狐匋这厮不是早先下手了么。当年在骊山大会他力主与长安剑宫结盟,说是可借官家之力剿灭安乐寨,没想到令狐匋心怀阴谋。我师兄弟三人当年为争夺掌门之位翻脸,各自经营,鼎足而立,仇六安虽然做了盗匪,但他性情却直爽,一定要真刀真枪胜我,也算一条汉子。令狐匋功夫不及我二人,原以为他已退出掌门之争,不想他助我是假,假我之手除掉仇六安然后暗中取我而代之才是真。”

唐宁道:“这长安剑宫一向是依靠官府之力行事,这些人也大多是些官员,还有的恐怕是不出宫门的太监,我看他们所图也不会在江湖,何以竟想称霸江湖?未免太假戏真做了,这一直是我不明之处。”

老叫花子道:“一方面它依靠官府之力在江湖中立足,更重要的它更需依靠在江湖中的地位在官场上立身,二者缺一不可。它先针对太乙门,除了远交近攻之外,还有其他考虑,少林寺是天下江湖的泰山北斗,大唐的护国禅寺,不可轻动。我丐帮又是叫花子帮,他们是官爷,将我丐帮并了去,谁来养活,它背不起这个烂包袱。”

江潮道:“只怕它虽然不并,却在你帮中扶植奸细党羽,令狐匋便是明证。”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这个自然,老叫花子能不防范么?我丐帮中也不尽是穷叫花子,也曾有不少弟子从军立功做官的,我丐帮帮规严明帮中帮主长老必须乞讨为生,要想图谋不轨,也须他肯吃得下做叫花子的苦才成,至于其他图谋者老叫花子早将他铲除了,年初便将荆襄分舵舵主逐出丐帮。”又道,“太乙门人数少,老道士又从不与官府打交道,没有朝中强援,长安剑宫自然先从太乙门下手。”

唐宁与韦玉筝近年来安稳在江南,骆二之事唐宁因担心终南道人与韦玉筝激愤之下,单枪匹马私自报仇,便只悄悄知会了胖大道士,虽知长安剑宫与太乙门近年来暗中渐渐对立,却不想已至此般境地。

老叫花子道:“长安剑宫虽不曾直接挑衅太乙门,却在不断削弱太乙门的羽翼,半年前先断了太乙宫发放道箓的权力。三个月前又借口在各地清查伪度道士,将崆峒派的道观拆除,全部勒令道士还俗回乡,这些道士一回乡,大多便被官府以各种名义收捕。”

唐宁道:“不知太乙门与华山派有无准备。”

老叫花子道:“老道士是以静制动,等待时机。”

江潮道:“嬴帮主若有吩咐,漕帮虽然不济,也可略尽绵力。”

老叫花子笑道:“江帮主你这漕帮是吃官家饭的,这种事情不须你插手,只要你两不相帮,便是断他一翼了。”江潮点头称是。老叫花子道:“早晚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依我看来,左右不过两三个月。”

唐宁道:“既然如此,我们也须早回长安。”

老叫花子笑道:“你不是与那长安剑宫的代掌门阎峰是兄弟么,你回去帮谁?”

唐宁道:“正道所在,自然要助太乙门,况且我也受太乙门厚恩。不过对待长安剑宫中人,也要有所区别,阎峰一向主张削藩,而今剑宫许多作为非他本意,想来他也是身不由己,我只去找那骆二老贼。”

唐宁这才将骆二之事告诉韦玉筝,韦玉筝嗔道:“如何今日才告诉我?”跟着便知唐宁是心疼她,万一得知仇家却又无法报仇,这份苦楚可想而知。这么多年过去,韦玉筝早已对寻仇之事淡漠了,心中也想到万一仇家武功高,报仇必然十分危险,若宁哥哥有个三长两短……这仇还是不报算了。如今乍闻仇人,心中又翻覆不已。

郑奇脸色却十分尴尬,原来他在剑宫中记名师父正是骆二。唐宁道:“郑兄弟,此事与你浑无关系,你也两不相帮便是。”

郑奇一笑道:“唐大哥,你我是兄弟,怎能说浑无关系。那骆二既然是个卑鄙小人,不认他这师父也罢。”

老叫花子老疯头都哈哈大笑道:“好,好,什么狗屁假师父,不认他。”

老叫花子思虑长远道:“从长安剑宫一向行事来看,那掌门必然是手握重权的太监大臣。宪宗敬宗两个皇帝被杀,剑宫都有嫌疑,若真的开战,我们也师出有名。”

老疯头点头道:“老叫花子所言甚是,理直则气壮,它长安剑宫有人撑腰,我等也须在朝中有党援,我这便去知会裴度相公。”

正在此时,有丐帮弟子急冲冲赶来,老叫花子与他手语一番,脸色大变道:“长安剑宫已在各地捕杀太乙门弟子,我等要立即赶去长安救援。”与老疯头当先急奔而去。

唐宁与郑奇四人也急忙随后赶来。奚郎虽欲前往,却被唐宁拦下,一来奚郎功夫也帮不得大忙,而来他如今已是漕帮副帮主,身份不同,不宜出面,唐宁嘱咐他在江南徐淮一带设法营救被截杀关押的太乙门弟子。

四人一路日夜兼程,汇合了青龙帮及两河不少江湖门派,自然皆是丐帮送讯邀集的,共数百骑疾驰长安,惊动了不少地方官府,以为是流寇侵扰,却无人敢发兵来追。苍岩七杀本想找唐宁决斗,但听说要与长安剑宫大战,立即将唐宁放在一旁,准备与成颀决一死战。韦玉筝每呼他一声“苍岩大哥”,苍岩七杀皆心神大乱,忙避开脸去不敢面对。

一路向西,本是秋风送爽之时,却恼恨此刻偏偏是迎面西风,这逆风实在使人心中莫名的不安。

冲到太乙宫外,见地上血迹斑驳,太乙宫内空无一人,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落满院的黄叶。唐宁大叫不妙,顺血迹一路追向后山,溪边路旁偶有断剑血迹,令人心中更加不得安宁。

绕过一处山谷,听到山上有厮杀之声,远远望见数百名白衣人正攻打一处山岭。山岭之上秋风萧瑟,苍松满坡,华山派的大弟子正与成颀大战,从岭上打到岭下,又从岭下打上山岭,太乙门华山派丐帮弟子也与长安剑宫弟子厮杀,往往是以一敌二,以一敌三,借着松石草木游斗,形势危急。

终南道人一人独战长安剑宫十二执法弟子,那十二人便是当年击杀盘江洞十二小龙的剑宫十二名弟子,乃是剑宫弟子中的佼佼者,如今十二年过去,功夫更进。

但见终南道人带动这十二人,四处游斗,守御极严,一些不似传闻中的只攻不守,趁机击杀其他敌人,为那些形势紧急的弟子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