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福冷冷道:“我盐帮势小力微,谁也惹不起,能有一条活路就成。”盐帮原本便有沧、德、棣三州,后被无极帮夺去两州,只留沧州,一向受无极帮欺负,积怨最深。如今横海军将德、棣州要回来了,却已不再是盐帮的了。
王庭凑道:“莫不成徐掌门甘心做一盐贩子?”
徐大福不受他激,冷冷道:“我盐帮原本就是以煮盐运盐为生,不来参与官府军政,还可以活个自在。”
王庭凑冷笑道:“诸位不听我王庭凑的忠言,到了河北任人宰割的时候,后悔也晚了。”转向李胜道:“李兄意下如何?”
李胜淡淡笑道:“王长老,太行派的事自有掌门负责,王长老何必问我李某?”
王庭凑笑道:“太行派老掌门才过世不久,二哥乌重胤到了横海,谁不知太行派如今便由你三哥‘千绝刀’做主?李长老如此推托,真让王某寒心。想不到王某一片好意,却无人理解啊。谭师叔,河北存亡在乎一线之间,还请您老出个主意。”
河北门派掌门皆是世袭,无儿子便传侄子外甥。太行派自薛嵩死后,掌门却不再世袭,由同辈排行,依次为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等,掌门死后即按序递补。太行派大哥才死不久,按理应由二哥乌重胤接任大哥,但乌重胤先后任河阳、横海节度使,已离开潞州,无意接任,李胜又因乌重胤在前,不便越过,立新大哥之事便拖延下来。王庭凑适才攻击乌重胤而拉拢李胜,便是想利用二人之间这种微妙处境,在太行派找一强援,哪知李胜不领情。
谭忠四下一打量,心中有数,笑道:“自来河北朋友相会,定要照江湖规矩,王长老又何必问老朽?”
王庭凑心道:“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口中却谦道:“此次因事关紧急,所以由晚辈自专召各位前来,实不敢以会盟之名,既然谭师叔有命,晚辈自当遵从。”当下一挥手,便有弟子抬出香案桌椅,布置场地。
原来河北道上各帮派连年或战或盟,恩怨难清。到了三十年前,各帮派便达成协议,今后凡遇战事,以比武决胜,各帮推出一人,胜一场则取一城。后来遇到其它争执不下之事,也以比武决胜,败者就是无理,这便是河北江湖所谓的规矩了。所以元和年间前后两次征讨成德,幽燕帮和盐帮、驼山派都是各占一城便按兵不动,空耗国家军饷。
由于各方约定比武必须是新人后进,所以各帮都秘密招揽训练少年高手,如此一来,不单后继有人,便是败了或者伤了死了,也不是帮中重要人物,不留仇怨。
唐宁轻轻向李胜问明,暗自叹息,这些帮派纠争,根本就没有甚么正义,培养后进来拼命,根本便只是将这些人当作工具,哪有师徒同门情分在内?
谭忠不动声色道:“原来王长老早已安排妥当了。”
王庭凑脸上肌肉一抽,嘿嘿笑道:“今日是为驼山派之事,那便由驼山派先出面吧。”
驼山派那年轻人一脸悲愤,跳入场中,向四面一揖道:“各位前辈,晚辈虽然功夫粗浅,但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今天晚辈自知难逃一死,只望我死之后各位前辈能为我驼山派向长安剑宫讨个公道。”
唐宁悄声向李胜问:“李将军,此人之言却是何意?在下一时不明。”
李胜道:“按河北道上规矩,若无人能胜他,那么大家便须听驼山派的意见,共同对付长安剑宫。若其它帮派胜了他,便要听那个帮派的。”
唐宁道:“若某帮派中立,两不相帮可否?”
李胜道:“若保持中立,便不派人比武,你看盐帮今日根本就没带年轻人。不过一旦下了场,胜则别人听你的,输了便是你听别人的,不能反悔。”
那驼山派的年轻人在场中站了一刻,不见有人下场,不由得愤然道:“难道河北道上再没了英雄好汉?都怕了长安剑宫,要作缩头乌龟吗?”
果然有人被激怒,骂道:“你驼山派自作自受,本领不高,被长安剑宫灭了,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唐宁循声望去,原来是武灵门的林暗草。“无影箭”史长老瞪他一眼,林暗草便不再吱声。
驼山派的年轻人不依不饶,继续骂道:“我驼山派遭此不幸,还不是因为你武灵门么?田弘正背弃河北朋友,派了二十几万大军攻我平卢,为朝廷作走狗,也不会有好下场。”
林暗草再也忍不住,喝道:“田掌门的名字,是你这狗嘴乱叫的么?”
那年轻人抱定必死之心,一定要逼武灵门下场,骂道:“你们武灵门原来是只会叫不会咬人的狗啊,哈哈。”他直骂武灵门,将史长老也骂进去了。“无影箭”城府再深,被一个小辈如此叫骂也是脸上挂不住,当下向林暗草点个头。
林暗草早等着史长老点头,如今他一点头,林暗草便一个箭步窜入场中。那驼山派的年轻人哈哈笑道:“今天便见识见识武灵箭,看看武灵门的狗咬不咬人。”拔剑冲向林暗草。
林暗草冷哼一声,右手一扬,一道白光飞去,噗的一声,直插入那年轻人的喉管。那年轻人冲劲不减,直冲出二十步才停,早已气绝,他只是驼山派幸存的一个普通弟子,功夫不高,根本接不住武灵门这少年俊杰的一招。
韦玉筝不由得轻呼一声,紧紧拉住唐宁之手,倒不全是出于害怕,而是驼山派那年轻人自知必死,却飞蛾投火,使她心惊。
林暗草也浑没想到一招便杀了那人,不由得一怔,跟着鄙夷道:“就这样的功夫,也敢来出丑,怪不得驼山派不堪一击。”
王庭凑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略有笑意,回头向秦宁一望。秦宁举步入场,向林暗草拱手道:“在下秦宁,敢问师兄高姓大名。”
林暗草收起傲色,拱手作答道:“在下林暗草,久仰久仰。”
秦宁冷笑道:“在下方到河北不过一年,林师兄久仰却从何来?”
林暗草道:“秦师兄虽到河北时间不长,但击败定州镖局总镖头齐云岳、盐帮香主李深,又打败无极帮内青龙堂四大香主,少年有为,已在河北道上博得了一个‘黑铁剑’的名号,在下自然久仰。想来秦师兄本领过人,一定比在下的小小羽箭跑得快,不过那‘去箭疾’的名号已归王长老所有,实在不能再奉与秦师兄。”
唐宁听得好笑,“去箭疾”是杜甫《北征》诗中的一句,意思比箭还要快,那林暗草分明是戏弄王庭凑曾中了他一箭。
徐大福脸色阴沉,那李深本是盐帮重点培养的后辈,却早早被人家打败了,今日干脆便未带来。
其余众人听了都是一惊,想不到这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年居然击败了这许多江湖好手。
然而最吃惊的却是王庭凑,秦宁击败四大香主,乃是在秘密中进行,仅有青龙堂总堂极少数人知晓,武灵门居然获悉,肯定是本堂有人走漏风声,一定要回去彻查内奸。
这边秦宁已经与林暗草交上了手,秦宁的功夫自非驼山派那年轻人可比,林暗草连发三箭都被他躲过,两下里已经斗起剑来。秦宁功夫自然及不上王庭凑,可见骊山大会上林暗草箭中王庭凑确是靠了偷袭。
唐宁与秦宁两次交手,对铁剑门的剑法已窥得理路,此刻身在场外,更加看的清楚。唐宁自创古松剑法以来,无时不在用心比较各种剑法,分析揣度,见识大进。
铁剑门的剑法凝重,武灵门的剑法灵动,二者的剑法皆称不上一流,正是旗鼓相当。只见林暗草不断的变换脚步,绕着秦宁攻击。
看场中情形,林暗草对秦宁的剑术却并不知底,尚在试探,秦宁却对武灵剑有过研究,一招一式皆有备而来。
此刻秦宁剑法中却夹杂了不少别的剑法,王庭凑偶有得意之色,那些招式乃是他专为对付武灵门而传授与秦宁的。
林暗草本是武灵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按真实功夫不在秦宁之下,但终究吃了敌暗我明的亏,斗到一百多招,被一剑刺伤,败下阵来。这次史长老居然毫不责备,他心中自有主意,这林暗草败得好,不管幽燕帮与无极帮谁家取胜,我只要顺风倒便是,回去掌门问起,只说形势不由人。
盐帮此次根本就不曾带新人来,如今除了太行派,便只有幽燕帮了。
“幽州枪”罗坚向谭忠一点头,回头便召唤一名弟子,却不防身旁冲出一人,冲入场中,呼道:“俺来会会这人。”手持宣华大斧,原来便是当年骊山大会上罗坚延揽的程咬金后人程虎。
罗坚急道:“程贤弟,快回来。”跨前一步,要将程虎拉回。
王庭凑身形一晃,拦在罗坚之前,笑道:“罗兄,这位小兄弟已经入场,便要按规矩办事。”
罗坚张口欲辩,“燕歌行”谭忠挥一挥手道:“罗坚,王长老言之有理,我们不能坏了河北的规矩。”
罗坚无言退回原处,他所唤的弟子才是幽燕帮专门训练的比武弟子,却不防这程虎不懂规矩,冲了进去。
程虎身壮力大,不过就是程咬金传下的三板斧,砍脑袋、掏耳朵、挖眼睛,仗着力大,在战阵冲锋时确实管用,但在这江湖人物一对一时毫无用处,三招一过,便没了辙,被秦宁连刺三剑,亏得他皮坚肉厚,还挺得住,已是鲜血淋漓。
程虎倒是见机不慢,一看不好,连忙叫住,道:“住手,住手,俺程虎打不过你,认输了。”提斧便向回跑。
罗坚瞪他一眼,叹一口气,心道:“想不到被程虎这浑小子打乱计划,今日却让无极帮得逞,难不成河北道的这件大事竟要由无极帮来左右么?”谭忠叹道:“天意,天意。”
王庭凑四下一望,见武灵门、幽燕帮都已败了,盐帮与太行派的神情看来不再插手,不由得他万分得意,哈哈一笑道:“承各位照顾,今日让给我无极帮。那么王某便斗胆一言,你我河北各帮还是结盟抵御长安剑宫,共同遵从咱河北的旧规矩,不让朝廷分化瓦解。幽燕帮、武灵门、驼山派自无异议,不知盐帮和太行派是否愿意结盟?”
徐大福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幽燕帮既然败了,便有异议也不成了。罗坚狠狠瞪程虎一眼,这黑家伙依旧笑嘻嘻不解人事,罗坚便道:“此次聚会,是王长老私下相邀,未必便能代表无极帮。我等也非帮主亲来,自然也无法代表幽燕帮。”的确谭忠与罗坚自始至终不曾露出代表幽燕帮的口风,你既是私邀,我便是私来。
这些双方自然都是心知肚明,王庭凑不过是想含糊过去,既然罗坚说破了,王庭凑自然早已有对策,便道:“这个自然。不过大家虽代表不了各帮,却能代表得各堂,此次除了徐帮主外,大家都是青龙堂主,结盟自然也是各堂的事了。”青龙堂是河北各帮中第一堂,势力最大,青龙堂结盟同各帮结盟又差得多少?王庭凑此次聚会,自然是考虑周详。
唐宁问起李胜,才知河北各帮中一样是派系林立,各堂自能做主,各堂中又要依靠各香主,帮主只有与帮众一起同甘共苦,才能维持局面。
河北“道义”也不同于天子脚下,自然不能以“忠”字为大,否则帮主要堂主忠诚,堂主要香主忠心,凭甚么你帮主就不忠心于天子?
这些帮主也实在有说不得的苦衷,为了维持一方独立,便要无限迁就下属,否则便有杀身之祸,只能以帮规约束。
河北“礼节”也是一样,帮众见了帮主,只是拱手,根本没有下属晚辈对长辈上司的所谓跪拜等礼节。平素商议事情,只放两排椅子,不论职位高低,皆有权坐下,不过次序有别而已。
唐宁心道:“我自小所受儒家教育,最讲求长幼尊卑,高下有别,而河北风气却一乱至斯,皆是草莽习气。”
韦玉筝断断续续听二人低语,更是不懂。
“燕歌行”谭忠、“无影箭”史长老、“千绝刀”李胜都是各帮“青龙堂”的堂主,手握实权。
相反徐大福虽然是盐帮帮主,“青龙堂”却是程家的,一直以来节度使是程家人,“白虎堂”又是李家的,这次被横海军逐出的沧州刺史便是李家人,徐大福实权并不大,一直靠帮规和平衡各堂来维持。
这些全是安禄山、史思明当初种下的根,安禄山在卢龙乱起,不过十万兵力,而唐朝廷在其周边的军力不止二十万。安禄山只有拉拢周边的军将,许以独立的权力,这才能让他们随自己一起叛乱。
无人约束的乱兵个个都是天王老子管不着的大爷,象十几万饿狼,奋勇杀掠,如洪水四溢,迅速掠占洛阳长安,让安禄山过了做皇帝的瘾,也让他自己吞下无人尽忠、被儿子杀死的苦果。
其后安史部将分封各镇,旧习难改,大将屡次杀死节度使自立。这些将士独立惯了,一旦归了朝廷,所派来的节度使和刺史等官吏都养尊处优,不能与下属一起吃苦,所以不能服众,这些将士又要驱逐或杀死朝廷命官。
果然王庭凑话讲到此,罗坚也只有无奈。王庭凑便着人摆香案,准备结盟。
唐宁察看形势,河北各帮却是要结盟共抗朝廷,裂土自重。唐宁虽已辞去军职,但维护社稷一统,乃是正道所在,义不容辞。
唐宁眼见王庭凑得意奸笑,幽燕帮愤然于色,忍不住跨前几步道:“既然王长老相邀,如今我方尚未下场,王长老怎么便以为比武结束了么?”
王庭凑猛然止笑,恶狠狠盯着唐宁,心道:“好你个千绝刀李胜,想不到你深藏不露,居然还有这一手。”脸上却须皮笑肉不笑的道:“好啊,既然太行派有兴致,那么便请吧。”
殊不知李胜如今有苦叫不出,唐宁这么一下场便是代表他太行派青龙堂,自己脱不得干系,但又不能讲此人与我无干吧,如今只有盼望唐宁取胜。
秦宁恨恨一笑道:“唐宁,你几时加入了太行派啊?”
唐宁笑道:“秦公子既然可从淮西转投无极帮,那在下跟着太行派也不奇怪了。”他只说“跟着”,不言“加入”。
秦宁不由得脸色更黑,参加淮西自然是叛乱了。虽然无极帮一向对抗朝廷,但总不敢公开叛乱,两次朝廷讨伐成德不力还要给王承宗来个“平反昭雪”甚么的,如今无极帮已归顺朝廷,若公开招纳淮西叛将,这罪名就大了。
王庭凑手心都出了汗,心道这少年如何与秦宁相识,还知他从淮西投靠无极帮。唐宁从前在洛阳军中,江湖上寂寂无名,虽曾在井陉击败“镇河东”范无期,却不曾通名报姓,秦宁自然不提,王庭凑只知是一个持宝剑的少年。
“燕歌行”谭忠道:“王长老,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王庭凑脑筋一转道:“秦宁乃是长安铁剑门的弟子,到我帮前一直住在长安,怎能和淮西有瓜葛,谭师叔莫听这少年信口雌黄。”
河北人物其实对淮西不淮西也没兴趣,只要不牵扯自身便是,王庭凑既如此讲,也便无人再理会。
秦宁咬牙道:“唐宁,你从小便和我过不去,想不到今日又是你来坏我的事。”
唐宁笑道:“秦公子,你我同窗三载,唐某自问与你无怨,其后在献陵你不过是受圆通所欺,况且又未对我下手。今日唐某也不过依江湖规矩行事,何谈坏你之事?”
秦宁冷笑道:“你不过一个书呆子,怎懂得江湖大义?何谈江湖规矩?”
唐宁哂笑道:“如此说来,秦公子倒是明大义了?只不知裂土自重,乃是叛逆之罪,连这等小儿皆知的道理,也算做江湖大义?”
秦宁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一亭长,石勒一羯奴,一朝得天下,便为天下至尊。我河北不拘一格,广揽贤才,自节度以下,得之同甘,失之同苦,同席平礼,义气相投,为人何等快哉!岂象长安满朝高门朱紫,锦衣玉食,碌碌无为,使天下有才德者曲膝堂下,视若豚犬。连人都做不成,何谈义字?”
无极帮众大喝一声好,便是幽燕帮与盐帮中也有一两声忍不住的叫好。
王庭凑抚须点头,心道:“我河北尽是武人,这些年来与朝廷作战总是取胜,却似乎总也是理亏,原来是缺了一张嘴,看来这读书人还是有些用处的。这小子回去之后大可提拔。”
其时天下虽有科举,平民借此可登仕途,但难于鲤鱼跃龙门,成龙者方得几人?门阀等级依旧,出身望族寒门大有不同,尊卑之间,礼节森严,更何况天下尚有数百万奴婢,连人都算不得。人心不平,正在其理。
便是主张归附朝廷的李胜谭忠等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河北藩镇与朝廷对立,便是借了百姓不满贵贱贫富悬殊的愿望,招揽人心。偏生读书人大多酸腐,死守着忠君尊卑之道偏又不明其理,藩镇对于读书人是既不想用,也不能用。
再加当朝大臣多是读书人,对河北大事是言多行少、败多胜少、纳贿绥靖者多、清廉正直者少,河北风气因而一向轻视读书人,当年武灵门掌门田悦更是曾将一名进士活埋。
唐宁出身平民,自然有此体会,笑道:“王侯将相固无种,但当以正道取之。天生人有贤愚,出身自有高下,有以自身智力,有以先人殷泽,逢其时尽其力,取之有道。至于圣贤定礼仪,别高下,自有其理。天覆地载,日星在上,百川归海,皆是道统。国家治理,需要天下人分工协力,各司其职,是以治大国若烹小鲜。”
河北道上尽是武人,又是前辈,怎耐烦听这小子之言。
秦宁也只当他书生空言,冷笑一声。
唐宁继续道:“以你河北规矩,果然人人皆同席共食,不分尊卑,何以又有节度军曹、将佐马弁,可见分工不可少,尊卑亦然在。那么这尊卑二字只在于职分不同,与做人无干了。”
河北道上诸人这才耐心听。唐宁道:“分工有差,尊卑有别,自然要有规矩,所以才有儒法之说,礼法并存,刚柔相济。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于君父,实则忠于家国,上行下效,天下井然。你若不忠于君,何望人忠于你,近看淮西平卢吴元济李师道授首,董重质张悟封爵,远看安史二贼亡于其子,岂是报应?自作孽不可活也。”
王庭凑冷汗渗出,朝李胜冷笑道:“原来李兄是派人来斗嘴了。”
唐宁继续道:“若以你河北规矩,果真能上下同甘共苦,无分贫富,称之曰‘义’,何以又掠取邻州,难道邻州不是河北之地?百姓不是人乎?可知成德之‘义’,便不是河北之‘义’,是小义而非大义。”
河北各镇纵掠相邻州县,相互结下多少梁子,这句话无疑揭开了大家的伤疤。
罗坚与谭忠点点头,“燕歌行”谭忠低声道:“后生可畏,千绝刀好个佳弟子,这攻心在前,乃是上策。”
唐宁道:“民不患贫而患不均,是以治人者要奖勤罚懒、赏功罚过。而你河北规矩却只能使勤者寒心,懒者雀跃,所以只见河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古来冀州肥庶之地,竟成叛乱渊薮。若果然与民同甘苦,何以天下奴婢多出幽州。”
罗坚不禁蹙眉,这唐宁怎不分敌友。
谭忠叹道:“惭愧,惭愧。”
唐宁道:“河北不赏民,偏又赏兵,便是自相矛盾。男子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皆在军中,使妇人荷锄田间,弃本逐末,致使十年九荒。纵然穷兵黩武,上要挟朝廷赏赐,下掠邻榨民,然而民力终有尽时,民心不能久欺。老子云民不畏死,果然到家徒四壁、妻离子散之时,便是揭杆之日。”
王庭凑怎容他滔滔不绝,咳嗽一声。
秦宁喝道:“少废话,就让我见识你的古松剑法。”
唐宁拱一拱手,持箫在手,秦宁冷笑道:“拔剑吧,仗着宝剑也未必胜我。”
韦玉筝十分焦急,呼道:“宁哥哥,拔剑呀,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唐宁点一点头,抽出箫剑,道一声:“请。”二人战在一起,均知功夫与第一次交手时比皆非吴下阿蒙,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罗坚在井陉道上已听苍岩七杀讲过唐宁击败范无期,今日才亲见古松剑法,不由得暗暗赞叹,再看秦宁的剑法也是别出心裁,真是后生可畏。
二人转眼已战六七十合,唐宁心知自己内力高出秦宁,若使太乙门剑法,秦宁必非对手。
唐宁自秦陵后不曾再学太乙门的其他剑法,但久往太乙宫,看得多了,创“古松剑法”时又多与太乙门弟子印证,虽非有意,却也全留在心里了。
唐宁箫剑虽利,但要靠真实本领才能服人,而且心念同窗之谊,手上不加内力,是以不曾将秦宁之剑削断。这一来,反倒是唐宁不肯以硬碰硬了。
秦宁心知肚明,心道:“好小子,到这节骨眼上,你居然还敢托大。”剑光一转,使出一招怪招来,那剑指东实西,突然变向,直朝唐宁右肋刺来,又疾又狠。
唐宁再不使内力万难抵挡,急使箫剑削断秦宁之剑,但断剑的剑尖已划破衣衫,划伤皮肤。
两下里唐宁小伤,秦宁断剑,但唐宁若乘机紧逼,秦宁断剑绝难抵挡。
秦宁冷哼一声,急退两步。唐宁并不紧追,道:“秦公子,请换兵器。”此刻他若老于江湖,只说“多谢、承让”之类的话,就等于是胜了,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终究也算巧胜。
罗坚等人暗道可惜,王庭凑自然不肯错失良机,忙将自己的一柄利剑交与秦宁。
秦宁接剑在手,返身与唐宁再战。几十招下来,唐宁渐感不支,他自创剑法,招式还不够完备,而且秦宁曾在井陉道上见过他的剑法,也略寻得些理路。唐宁已将剑招重复使过一次,秦宁的新招却层出不穷,令唐宁化解时十分吃力,几次堪堪避过剑锋,都是以青云剑法化开。
韦玉筝花容失色,紧张万分,暗将软鞭握在手中,只待唐宁再次遇险,管它什么江湖规矩,先把宁哥哥救下再说。
场边诸位各怀心事,幽燕帮与太行派最为紧张,徐大福神情漠然,王庭凑自然最为轻松。就中心事最复杂的却算“无影箭”史长老,一来他是武灵门下,自然要维护武灵门利益,而今武灵门与朝廷交好,他不能不顾及田掌门和武灵门多数人的意见;二来他曾追随前掌门与朝廷作战多年,心中本就认可王庭凑的主张。
众人正在各打主意时,场中又起变化,唐宁数度历险,自度单以剑法难以取胜,左手持箫使出与老疯头一起想出的怪招来,夹在剑法之中。秦宁在井陉道上曾经见过,但真正应付起来,才知有多少吃力。要知老疯头自书中悟得武功,所想出的招式真是匪夷所思。
唐宁一招“华岳松风”横削而来,去势弯曲,连点秦宁四大穴道。秦宁已见唐宁使此招四次,前三次都差些吃亏,这次终于看破,早使一招斜刺唐宁右肋,正是破这一招“华岳松风”的关键。
王庭凑不由得一阵桀桀怪笑,哪知笑到一半,陡然住口。原来唐宁左手箫从右臂下面穿出,正压住秦宁剑脊,这一招怪异之极,偏正好补了自身漏洞,右手剑空中一弯,削向秦宁头颈。
秦宁眼见无可避,不觉骇极而呼。
唐宁一剑削去,眼见可将秦宁半个脑袋削去,但他一来不肯滥杀人命,二来又念同窗之谊,不忍加害,右手高抬,剑锋从秦宁头顶掠过,只将秦宁头上冠顶削去半寸。
场中胜负已分,唐宁也后退两步,便欲拱手。谁知秦宁脸色发青,突然一剑疾刺唐宁,场中一阵惊呼。唐宁持剑格挡,忙中内力不足,两剑相交,唐宁剑竟脱手坠地。眼见情形紧急,秦宁已一剑刺向唐宁,又疾又狠,唐宁只得就地滚开,左手以铜箫格挡剑锋。
林暗草见秦宁偷袭,冷哼一声,便要发箭,陡然右臂一麻,箭便发不出去,回头见史长老道:“不要坏了规矩。”
铜箫又如何挡得那柄利剑,眼见两下相交,铜箫必断,秦宁若乘势而下,唐宁必受重伤。韦玉筝冲前两步,却见秦宁手中剑偏,未砍中唐宁,而唐宁也拾剑而起。
众人皆以为秦宁有意相让,以报唐宁适才不杀之恩。只有秦宁自己心中最清楚,适才一剑下去,必将唐宁右臂斩伤,却有一物击中剑身,将剑击偏。那物来势极快,又无声音,正值夜间,虽有火把,终究看不清楚。除了谭忠和史长老微微一怔,似有察觉外,其余众人皆无反应。连唐宁也以为秦宁相让,道声多谢。
秦宁吃了一个哑巴亏,也无可奈何,知道有高手暗助唐宁,不觉又气又恨。他在学宫时因一位先生一句话恨上唐宁,后紧随阎峰左右,如同跟班,阎峰却将唐宁视为兄弟,秦宁自然嫉恨。
今日比剑,对河北各派是为争是否结盟对抗长安剑宫,甚至与朝廷的利害关系,而在秦宁心中,却成了与唐宁的意气之争,渐渐忘记了身在河北,只想一心战胜唐宁,剑光一变,竟使出另一套剑法来。
这剑法凌厉,一时逼得唐宁连连后退,唐宁不自觉竟使出一招太乙门剑法来化开,口中惊呼道:“长安剑法。”原来秦宁竟使的是长安剑宫的长安剑法。
其实众人也已看出秦宁所使是长安剑法,王庭凑更是脸沉寒霜。秦宁投奔无极帮,只说是从淮西来,乃是长安铁剑门的弟子,哪知他竟会长安剑法,分明便是长安剑宫的卧底。王庭凑咬牙切齿,心道过后一定要将这小子严刑拷问,碎尸万段。
唐宁一声惊呼,也将秦宁唤醒。秦宁心知不妙,脸色发白,虚晃几剑,忽然扑入林中遁去。王庭凑刚一长身,便想今日已然在河北道上大扫颜面,若再前去追杀,更失了自己的身份,让河北朋友看不起,总之今日比武没有结果,便也不算输了,当下隐忍着连连冷笑,麾众扬长而去。
唐宁愣在场中:“秦宁为什么逃?难道他竟是长安剑宫的卧底?是啊,他一向是跟随阎大哥的,难道我竟坏了阎大哥的事?这……我怎么面对阎大哥?”
徐大福也告辞而去。“无影箭”史长老也来向谭忠辞行,“燕歌行”谭忠问道:“史长老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史长老道:“晚辈自然等掌门回来后再作定夺,怎能自专?”
“燕歌行”谭忠道:“我问你个人之意。”
史长老道:“这个,我武灵门身当魏博,乃是河北门户,一向受河阳等重兵压境,如今又归附朝廷……”讲话也是吞吞吐吐。
谭忠知此人号称“无影箭”,城府极深,言不由衷,便转移话题道:“史长老认为长安剑宫会来进攻你武灵门总堂或者分堂么?”
史长老一愣道:“不会。”
谭忠道:“若大家结盟一起抵抗长安剑宫,又将如何?”
史长老道:“这却说不得会了。”
谭忠道:“若你是长安剑宫,会来攻谁?”
史长老道:“或者从南攻武灵门,或者从北攻幽燕帮。八成会是派官军征讨。”谭忠便不言语。
史长老见机极快道:“谭师叔指点的是,无极帮拉拢我武灵门绝非为了驼山派,也不是为了长安剑宫,而是想找一块挡箭牌。”
韦玉筝进场中拉住唐宁,唐宁这才惊醒:“今日形势所迫,事关天下大事,我不得不为。就算坏了阎大哥的事,我只需向他赔罪便是。何况秦宁虽使长安剑法,未必便是卧底,否则何以明知河北叛服系于一战,秦宁竟不择手段,明明败了正好顺坡下驴,他居然使赖偷袭。说不得他便是长安剑宫的叛徒,我的作为正替阎大哥出力。”心结顿解。
那边罗坚点头道:“成德南有魏博,北有卢龙,东有横海,西有太行高山,只要武灵门与幽燕帮在两侧守着,他便安枕无忧了。”
史长老道:“我武灵门深受皇恩,绝不会有背叛之心。不过谭师叔今日也看到了,长安剑宫竟会派人潜入无极帮中。”
“燕歌行”谭忠道:“天地之数,合必离,离必合。当今皇上英武,天下一统势不可免,七月间宣武军韩弘入朝,留朝作了司徒兼宰相,连他都舍得放下三十万精兵、汴梁天下咽喉之地,可见天下气数当归朝廷。盐帮徐帮主所言不无道理,以帮制军,后患无穷。”
罗坚解释道:“盐帮白虎堂被横海军士逐出,李长老被杀,所以徐帮主才不愿再涉军政。当初宣武军是三河帮掌握,后来老帮主死后,传给外甥韩弘做节度使,三河帮里那些长老不服,结果如何?被韩弘将三河帮三百人杀个精光。”
“无影箭”史长老道:“盐帮以盐为生,自然生计不愁。我武灵门数千弟子,若退出官府,如何能养活?”
谭忠道:“其实门下弟子或在军或为官,任其发展,各凭个人造化,也无不可。象太行派乌长老如今到横海做节度使,当初留在潞州,未必便能作到昭义军节度。只是不能以江湖义气与帮规来治理军政,在官言官,在帮言帮,在军言军便是。少林也有俗家弟子为官从军,但少林从不插手。”
史长老毕恭毕敬道:“谨听谭师叔教诲,晚辈一定转告田掌门。”
谭忠道:“田掌门主动归朝,深明其理。”
史长老心知谭忠窥破自己有两下观望的心思,依然面不改色,毕恭毕敬称是,然后告辞。
罗坚冷笑一声,转头向“千绝刀”李胜道:“想不到王庭凑四下联络,居然要劳烦李兄。”
李胜笑道:“我太行派远离河北多年,难为他想的起。”
罗坚道:“王庭凑找李兄,不单意在潞州,还在沧州。”是指王庭凑借李胜讨好乌重胤,起码与李胜结盟,乌重胤不会不念太行派香火之情。
李胜笑道:“这个李某自然知晓。”罗坚又道:“李兄有唐公子这样文武双全的弟子,罗某怎不知晓?”
李胜愕然,一时没明白过来。唐宁笑着上前说明经过,李胜见唐宁与罗坚相识,便先行告辞而去,林中只留下了幽燕帮。
那“燕歌行”谭忠是河北道上的前辈名宿,唐宁上前拜见。谭忠道:“唐公子可是太乙门的高足?”
唐宁道:“在下无门无派。”
谭忠见他使过一招白云剑法,自然不信,知他不讲必有原因,也不强人所难,只抬头朗声道:“诸位朋友既来此间,何不现身一见。”
只听一阵笑声,从树上陆续跳下五人来。
唐宁与韦玉筝急忙上前行礼,原来除两个和尚不识外,其余三人竟是老叫花子、老疯头和汪狗子。
老叫花子向谭忠道:“‘燕歌行’好耳力,佩服,佩服。”
谭忠笑道:“原来是嬴帮主,幸会。其实谭某只听见两人之声,却不想有五人。”他听见有人潜上树枝,应该是汪狗子和一个年轻一些的和尚。
老叫花子笑道:“不是五人,还有两人呢。道兄还不现身相见?”
只听又一树上有人笑道:“老叫花子逼我老道出来,是急着与我下棋么?”飘然下树,竟是终南道人。
唐宁与韦玉筝大喜过望,忙来参见。终南道人却不认识韦玉筝,问道:“唐宁,这位是……”
唐宁因当年子午口之事不能在人前提及,便附耳告知。
终南道人笑道:“有趣,有趣。”
“燕歌行”谭忠道:“终南道长十几年销声匿迹,不知到哪里享清福去了,想不到今日却在此幸会。”
终南道人道:“老道无事乱窜,今日正遇河北朋友聚会,不想被这老叫花子看见了,这老叫花子一定是棋瘾发了。”
老叫花子笑道:“棋瘾再发,也不敢找道兄你啊,不然老叫花子没过瘾,道兄却过足了。”他与终南道人下棋,总被杀得落花流水。
终南道人仰天大笑,向那年长的和尚道:“广慈大师今日也得清闲来凑热闹了。”
广慈念声阿弥陀佛道:“终南道兄十几年不问世事,都有雅兴,老衲更加俗念未净。”
“燕歌行”谭忠道:“想不到河北道上一件小事,居然惊动少林丐帮太乙门,实在有幸。”话中略带讥诮。
终南道人道:“老道早已不是太乙门之人。”
老叫花子也不以谭忠讥诮为意,唉声叹气道:“少林寺是个穷庙,老叫花子更是个乞丐,听说河北朋友富得流油,都来化个缘,谁知大家不赏脸,只有你老谭还想得起。”
谭忠也被他逗得发笑,跟着叹道:“唉,这些后生小子们总有些不死心的,不知天高地厚。”
老叫花子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由他去吧。今日老叫花子与终南老道十年没见,要叙叙旧,不谈正事。”
谭忠道:“既然如此,谭某先告退了。”罗坚与唐宁别过,少林寺两僧也告辞而去。
唐宁见众人去了,从怀中取出一块画着道符的小布块交与终南道人,并将华阳道人希望他重回太乙宫的话带到,终南道人看得脸色十分尴尬。
老叫花子又笑道:“华阳道人,也该你现身了。”他与老疯头最先到,先后看见华阳道人、少林寺两僧和终南道人潜上树去。
终南道人闻言大惊,又待跑去,唐宁与韦玉筝两边正有意无意扶着他的胳膊。终南道人一挣没能挣脱,华阳道人已下树来向他行礼道:“二师兄好。”
终南道人眼见走不脱,只得回声:“师妹好。”
华阳道人道:“二师兄,师妹与大师兄一直希望你尽早回到太乙宫。往事是师妹之过,望师兄见谅。”华阳道人脾气急燥,何曾这样温柔,韦玉筝大感惊异。
终南道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往事么……太乙师兄可好?”
老叫花子笑道:“太乙门有要事,我们不能听。老疯头、还有小举人带上你的小姑娘,我们先走一步。”韦玉筝听老叫花子唤她是“你的小姑娘”,又羞又甜。
老疯头却是心中不悦,他一直希望玉成的是凤儿。
众人向南走出十多里,天色已亮,终南道人与华阳道人赶将上来。老叫花子笑道:“终南老道,这十几年躲到哪个兔子窝去了?”
终南道人笑道:“老叫花子的棋臭得方圆千里都闻得到,老道只有躲到天涯海角去了。”
老叫花子这才引见老疯头,终南道人听到“老疯头”,笑道:“老疯头,这名字好。”
华阳道人莞尔一笑道:“你们几个在孩子们面前,还是这么疯疯癫癫。”
老叫花子道:“总比少林寺那些和尚一个个装正经的好。”边说话边转过一个弯,却见广慈和那少林僧正坐在一处路边的茶棚里喝茶。
广慈道:“阿弥陀佛,嬴帮主,何为正经?”
换做别人,定会尴尬认错,老叫花子却不,一本正经道:“四书五经,《道德经》《南华经》,都是正经,佛经都是不正经。”他故意取笑,将儒家道家的经书称为“正”经,那佛经自然作为“不正”经。
老疯头道:“不想人家河北朋友聚会,被我们给鸠占鹊巢。”
华阳道人道:“二师兄,怎么这么凑巧,你也到了此间。”
终南道人道:“契丹不久前骚扰朔边,有个耶律不郭号称第一勇士,竟杀了边民二百十几个人,老道与他相斗,一直追到幽州,才将他斩了。正见到幽燕帮谭忠匆匆向南,便跟在后面。”
丐帮消息灵通,这样的事自然瞒不过丐帮。老叫花子传书少林寺,自己先赶来了。
老疯头漫游途中遇见老叫花子,对国事关心,一起前来,而今见河北各帮派人心不齐,难以再兴兵作乱,也放了心。
唐宁只道终南道人要与他一起回太乙宫,哪知终南道人摇头道:“近期吐蕃与党项有意犯边,我要到灵州去。”
老疯头拍手道:“好。若终南道兄不弃,老疯头愿与你结伴而行。”
华阳道人不乐道:“二师兄,官家之事你还没管够么?”
终南道人道:“外族入侵,边庭百姓流血,岂能坐视不理。”华阳道人知道争不过他,叹口气摇头不语。
唐宁才道:“晚辈愿与……”华阳道人厉声道:“不许去。”
老叫花子一旁笑道:“华阳道人,你管徒儿也就罢了,这小举人你怎么也管?”
华阳道人道:“老叫花子,我太乙门的事你管不着。”声音十分不客气。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又从不承认是太乙门的,再说我们三个都是他师父,只有你不是,我们都管得偏你管不得。”
终南道人道:“我不是他师父。”
老叫花子笑道:“你老道骗人家孩子,最不要脸,连师父都不敢承认。”
终南道人郑重道:“唐宁救我一命,老道一报还一报,互不相欠。”
老疯头也道:“我也不是他师父。”
老叫花子道:“擒拿和左手用箫不是你教的么?你怎么学那最不肯负责任的老道。”终南道人和华阳道人都是脾气急燥,听了老叫花子的话差点又要发怒,当着唐宁和韦玉筝晚辈的面,终于忍住,个个面色涨红。
老疯头道:“唐公子治好我的疯病,替我找了个外甥女,我差点杀了他,我还欠着呢。”
唐宁着急得向终南道人和老疯头左一个前辈右一个前辈的,却不知该说甚么好。
老叫花子笑道:“我老叫花子就不象你们两个老家伙没出息,偏要当这个师父。”
终南道人问道:“你又教了唐宁甚么功夫啊?”
老叫花子得意洋洋道:“唐宁的棋是老叫花子教的。”
终南道人差点厥倒。
华阳道人啐一口道:“你那臭棋,也能算师父?”惹得自己也笑了,脸色舒缓下来,对老叫花子道:“到了边庭,战事一开,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已经老了,可他们才十几二十岁啊。”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嘴巴厉害,再跑到那里大讲一番,说不上就让吐蕃退兵了。”
唐宁脸红道:“嬴前辈取笑了。两位前辈前去,晚辈也不放心啊。”
华阳道人笑道:“他们的武功不及你,要你来照顾么?方才不是嬴帮主一把臭泥救你,说不得你要受伤了。你好好的照顾筝儿才是。我也与二师兄同去。”
终南道人道:“师妹,你也别去了。边庭僻寒之地,你过不惯的。”
华阳道人叹口气道:“二师兄,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岁的千金小姐么?”
韦玉筝望着华阳道人道:“师父,大家一起去吧,我们武功虽差,但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照应。”
华阳道人道:“你们不在身边,便是对我最好的照应了。”韦玉筝撅着嘴不开心。
终南道人道:“我在灵州收了一个弟子叫史敬奉,如今做牙将,这十几年我便住在灵州他家里。这次只是去给他报个警。”
十一月初,天色阴暗,北风凛冽,看样子是要落雪。唐宁与韦玉筝到长安找韩公文探听盐州战况。
韩公文父亲韩弘入朝做了司徒兼宰相,地位尊崇,韩公文自然不再是人质,升为四品京官,宦途光明。
韩公文也不知进展如何,只道:“十月间吐蕃大军十五万会同党项进攻大唐盐州五原城,盐州刺史李文悦率三千兵全力守城,战事十分激烈。吐蕃军围着盐州城数层,不知里面情形,我父才匆匆被召入宫中,似乎前方传来捷报。”
唐宁、韦玉筝出城入太乙宫尚未坐定,门外马嘶连声,人声杂乱。二人方出屋门,见杜颖慌张奔向里面来,差些便撞到一起,韦玉筝问:“颖妹妹,出甚么事了?”
杜颖想讲话,却张着口说不出,只指着外面,她平时迎接香客,从未如此慌张过,一定出了大事。
两人加快脚步,未到太乙宫门口,却见终南道人扶了华阳道人走来。那华阳道人道袍污血,脸色灰败,再望右边衣袖绑在腰间,原来右臂已失,韦玉筝登时便哭出声来。
一行人入内坐定,终南道人才将所发生的事情讲来。吐蕃军用连弩、飞梯昼夜攻城,又造了数十丈高的独脚楼察看城里动静田峪。那李文悦极会用兵,用大石击碎独脚楼。有一日城墙被摧毁十几丈,李文悦带人连夜用水浇筑,成了冰城,坚不可破,以三千之兵抗十五万之敌,竟相持了一个月。
终南道人到了史敬奉那里,听到战况,当即出发,与老疯头、华阳道人夜闯敌营,将吐蕃军的大旗夺了去。史敬奉又带了两千五百名骑兵从吐蕃大军背后杀出,吐蕃军以为唐朝大军杀到,急忙逃窜,被史敬奉杀得大败。过后吐蕃军知道上了当,转而去攻宥州,不到一夜便破城,将三万百姓全掳了去。
韦玉筝依着华阳道人,泣道:“师父的手臂可是在战场中失去的?”华阳道人十分虚弱,无力作答。
终南道人恨恨道:“不是。战场虽然惨烈,但以我们的身手又哪会受伤?却是在归途中遭了暗算。当时从泾州救援的唐军有两三万,却不敢去支援,只远远的扎营,与吐蕃军相距上百里路。我与师妹、老疯头回到泾原,却被唐军当作奸细,不肯放行,还放箭阻行。”
几人同时怒道:“岂有此理。”
终南道人道:“不想从身后却又打来带毒暗器,伤了师妹。”
胖大道士怒道:“是什么人?”
终南道人神色黯然,从怀中取出一支暗器,却是一支三寸长短的银箭,唐宁惊呼一声。
终南道人恨道:“当时前有唐军大营,一时难以硬闯,我三人欲绕道而行,却被七八名大雪山的番僧围住,幸亏老疯头奋力抵敌,我与师妹才甩开追兵,赶到耀州孙山人处。但师妹的这条手臂却保不住了。”
胖大道士仔细端详那支暗器,奇道:“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唐宁定定神,确信那银箭是那紫衣女子所发,心道:“难道因为凤儿的事?”叹道:“前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太乙门。”
韦玉筝心中更是觉得愧对师父。
华阳道人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们两个孩子,又不认识她,关你们什么事?”
唐宁道:“我认识她,是武灵门的,姓田,长的鼻窄脸白,颧骨高耸。”
胖大道士道:“不对啊,银白羽长得很美,是河北江湖第一美女。”
太乙宫外一阵桀桀怪笑。韦玉筝打一个冷战:“她来了。”
终南道人抢出门去,见紫衣女子已闯进太乙宫,门口两名太乙门弟子咽喉中箭而亡。
终南道人怒发如狂:“田钰,你还有脸敢来?”
紫衣女子怪笑道:“你不是离开太乙门了么,你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
终南道人冷哼道:“姓田的,我早已脱离太乙门,你为何伤我师妹在先,又残害太乙门弟子。”
紫衣女子冷笑道:“师妹,叫得好亲热。你既然叫她师妹,那便说你根本不曾脱离太乙门。你……你到今天还在骗我。”
唐宁见凤儿远远的跟在后面,形容憔悴,一脸凄绝,极力避开唐宁的眼光。
二人心中皆想起了“天荒地老,生不相见”,今日见面,竟真成生死仇家。
胖大道士跨前一步道:“原来果真是‘银白羽’,你伤我师妹,杀我弟子,今日要给老道一个交待。”
田钰惨笑道:“太乙道长,今日我和他算过这二十多年的旧帐,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我田钰已经死过一回,今日也没准备活着走出太乙宫。”
凤儿心中一跳:“今日要陪姑姑死在这里了。”心中竟是一阵的轻松。
田钰转头向终南道人喝道:“二十多年前你为了这个贱人,逼得我跳崖自尽。可惜没随你的愿,我居然没死,我不但没死,忍了二十年,终于亲手射了那贱人一箭。哈哈,痛快,痛快。”
终南道人怒吼一声,长剑递出,直扑田钰。哪知田钰一动不动,引颈待死。
终南道人长剑指着她脖颈,只消前伸两寸,立时便要了她的性命,却刺不下去,喝道:“田钰,你为什么不还手?”
田钰冷笑道:“你有种就杀了我。”
终南道人居然手中颤抖,怒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田钰冷笑道:“敢,你有甚么不敢?终南八式,好厉害,好威风!你敢剑伤岳父,还不敢杀妻么?”
最惊颤的莫过唐宁与凤儿,田钰一向口吻中恨极了终南道人,甚至不许凤儿喜欢太乙门的弟子,谁知她竟是终南道人之妻。
凤儿心道:“原来是终南道人有负于姑姑,娶了姑姑不知疼惜,竟然还伤了她爹爹,姑姑也够可怜的了。难怪她说便是瘸子聋子傻子,我都可以喜欢,就是不能喜欢太乙门的弟子。唉,唐大哥决不是这种人,怨只怨唐大哥心里先有了那个阿元姑娘。”
终南道人手中剑尖渐渐垂下,黯然道:“你走吧。”回头向胖大道士道:“师兄,看在你我多年师兄弟的情分上,今日放她走吧。”
胖大道士叹口气,点点头。那田钰冷笑连连,伫立不动。
韦玉筝与杜颖扶着华阳道人走到院中。
田钰看到华阳道人右臂已失,伤重虚弱,不觉一阵狂笑。终南道人又恨又恼,不知如何处置她,一时竟然呆在当地。
就这样僵持着,这时天开始落雪,雪花一片一片落在终南道人和田钰的头发眉毛上。
凤儿看着天空,好美的雪花,那日在积雪的山上,轻轻倚在唐宁肩头,听他为自己吹箫。
“要是年年这样就好了。”
韦玉筝担心唐宁,过来轻轻拉住他的手。
凤儿眼含笑意,慢慢低头,却见了唐宁轻握住韦玉筝的手。
凤儿眼前一片眩晕,不知是雪花挡住了眼,还是泪珠,一咬牙,三支箭射向唐宁与韦玉筝。
唐宁急拉着韦玉筝向旁避开,以凤儿的出箭,已伤不得他。凤儿又是三箭,唐宁呼道:“凤儿姑娘,难道你我真的要为敌么?”
田钰叫一声好:“先杀了这小的。”两手连续挥扬,十几支箭射向唐宁与韦玉筝。
箭去势急,唐宁急挡在韦玉筝身前,拔箫格开。
凤儿见唐宁不顾生死卫护韦玉筝,心中大痛,再想发箭,却见田钰先发了去。凤儿想唐宁又怎能挡得姑姑的连珠箭,何况喂有剧毒,一时脱口呼道:“唐大哥小心。”
胖大道士抢前一步,用掌将几支箭劈落,不然唐宁能否尽数格开却是难料。
一轮箭过,又是一轮,却是对着华阳道人。
华阳道人身受重伤,杜颖功夫低微,二人怎能躲得开?
胖大道士暴喝一声,奋起双掌,凌空将银箭击偏。
终南道人猛然醒转,怒吼一声:“田钰,你究竟要怎么样?”
田钰冷冷道:“同归于尽。”冷眼看向凤儿,阴森森道:“死丫头,你敢吃里扒外。”三支箭忽然射向凤儿。
凤儿猝不及防,更兼心中早存死意,竟不避不闪。
唐宁急扑而上,来不及格挡来箭,疾推开凤儿。“噗”“噗”,两人肩头各中一支。韦玉筝惊呼声中奔上前来,扶住唐宁。
终南道人那边已与田钰动起了手,怒发直立。胖大道士道:“师弟,制住她,取解药。”
田钰冷笑道:“太乙门都是这样不要脸,名义上是师兄妹,实质都是男盗女娼。告诉你太乙老道,这毒药根本就没有解药,你就等着给你这弟子收尸吧。”
唐宁伤在左肩,咬牙拔出毒箭。韦玉筝听到田钰这句话,悲愤交加,抽出软鞭便来助战。
胖大道士喝道:“筝儿退下,我们不能以多欺少。”
韦玉筝泣道:“大师伯,宁哥哥他……”
唐宁忍痛道:“筝妹,听太乙前辈的。”他略知医理,既然感觉痛,这毒还不至见血封喉,以他内力,总有个把时辰好捱,忙来为凤儿拔毒箭。
凤儿挣扎不从,唐宁柔声道:“凤儿姑娘,别这样。”
凤儿见他满是关切,心里一软,泣道:“我不用你对我好,你,你有好师妹……”
唐宁道:“你也是我的好师妹。”
凤儿泣道:“你不该来救我,让我死了的好。”
唐宁道:“没事的,凤儿姑娘,我们不会死的。”其实他也毫无把握,只是安慰凤儿。
凤儿听他还是唤“姑娘”,显见生份,冷笑道:“和我这个‘姑娘’死在一起不情愿,是不是?要是你的筝妹,或者阿元妹妹,你不知有多开心呢。”一咬牙,拔下毒箭,便向咽喉插去。
唐宁急忙夺下,柔声道:“凤儿,别这样,我们都不会死,等伤好了,我们一起到华山去看望前辈,一起学武功,我再给你吹曲子好不好。”
凤儿道:“我却宁愿和你死在一起。”紧紧抱住唐宁,“唐大哥,就这样死了,我好开心,好开心。”
韦玉筝呆立院中,一颗心不住下沉。
院中终南道人与田钰斗的甚激,那田钰四处游斗,不时突发冷箭。终南道人空有许多凌厉的剑法,却不能出杀招。
田钰知他不下杀手,一边游斗,一边还嘲讽不已:“你的终南八式哪里去了?你不是向来心黑手辣,出手无情的么?你连我爹都要杀,怎么不杀我呀?你瞧你那师妹,对你好痴情,呸,一对狗男女。你那终南八式里不是有甚么‘暗渡陈仓’么,好不要脸。华阳,你这贱人,你居然还没有死,你和他……”
终南道人大怒道:“田钰,你不要乱咬人,我可要下手不留情了。”
田钰骂道:“你本来就对我无情,你不把情都给了那个贱人了么?”
华阳道人激怒之下,摇摇欲倒,道:“田钰,你可以骂我,却不能辱终南师兄,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田钰冷笑道:“清白,你说,你说,你敢说你们是清白的么?”
终南道人手中剑加快,怒道:“我们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田钰狂怒道:“好个清清白白,我问你,当年你刺伤我爹,那贱人说的什么话,你还记得么?”
华阳道人支撑着走前几步,道:“田姑娘,你要报仇找我一人便是,跟终南师兄无干,我……我当年说的话,只是……只是为了救他。”
田钰呸一声,银箭射出,被终南道人拍落,田钰更是气恨。
华阳道人咬牙道:“田姑娘若是不信,且看便知。”她右臂已失,举起左臂,用牙咬住袖管,“嗤”的撕开,对杜颖道:“颖儿,你把我袖管卷起。”
杜颖依言将她袖管卷至上臂,只见臂上点着一粒守宫砂,殷红如血。华阳道人颤声道:“田姑娘,现在你终该相信了吧。”
田钰一望,心中大惊,手中便缓。终南道人一剑刺来,她竟忘了抵挡。
终南道人也正向华阳道人这面看来,只觉剑尖微微一阻,收手不及,长剑刺入田钰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