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天机犹可泄 孰能结死盟

唐宁急低头,见一只手伸到自己怀里行窃。

唐宁手一翻,便将那只手擒住,手上加力,那人哎哟一声,被扯将过来。唐宁见那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衣着也很光鲜,看样子是个纨绔子弟,又不缺银子用,分明是借人多盗窃。唐宁有心惩戒,手上再加一把力。

那人痛得眼泪直流,苦苦告饶。唐宁惩戒得他也够了,看来这只手没个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再想行窃也是不能,便放手由他去了。哪知人群熙熙攘攘,窃贼甚多,不一会倒遇了三个,唐宁都是惩戒一把,便放了去。这些人都是些十几岁不学好的少年,乘人多浑水摸鱼,手法笨拙,也不是甚么惯偷。

谁想这窃贼抓不胜抓,唐宁又抓着一位,却是三十多岁年纪,模样看上去象个农夫,头顶右臂都被灼伤了。原来寺门外许多信徒为表示对佛祖的虔诚,头顶燃灯,脊背烧烛,便烧伤了也依然在颂经念佛。这人看来也是信徒,却来行盗窃之事,唐宁喝道:“你窃人钱财,也不怕佛祖怪罪?”

那人咕咚跪下泣道:“大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小人从凤翔赶来,财物却遭人偷了,身无分文,连家也回不去,饭也没处吃,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偷东西。小人知道偷盗会遭报应的,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要是回不去,谁来养活他们啊。”

唐宁见那人痛哭流涕,不似作伪,教他起身,问他时果然是个农夫,责备道:“你家境清贫,妻儿待养,却为何还要花费盘缠跑到京城来?”

那人叹道:“正是因为家业不兴,想求佛祖保佑赐福,谁知……”呜咽而泣。

唐宁叹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银子递给他道:“这点银子与你作盘缠,尽快回家去吧。”那人偷窃被擒,不被惩罚送官已是万幸,哪曾想唐宁会送银与他?迟疑着不敢接。唐宁将银子塞进他手中,那人才知是真的了,千恩万谢。

远远的张阿大推着油车卖油,这些日子他跟着佛骨碾转各寺,生意兴隆。那些善男信女有的买油燃灯,有的给寺中布施,张阿大瞅得商机,得了大利,油担太小,已改成油车了。

唐宁适才助人银两,惊动了一旁许多人,便有四五人围上来向他哭诉。这些人都为了能见佛骨,从乡下赶来,结果佛骨未见,盘缠或用尽或被窃。最离奇的是一个商人居然卖了家业,专从东都洛阳赶来,跟随佛骨跑了五座寺庙,至今未得一见。这些人不怪自身行事,只怪诚心未到,没有佛缘。

唐宁本来便没甚么银两,适才给了那人,自己便只留一点铜钱。韦玉筝带得十几两银子,是韦母要她来布施的,区区十两又怎帮得这许多人?韦玉筝将银子交与唐宁,由他处置。

唐宁道:“佛家教人为善,今日散财救济,虽然杯水车薪,也算一件善事,想来韦伯母不会怪罪我没有施舍给佛寺吧。”韦玉筝点点头。

唐宁便依那四五人的归程远近,将银子分割一下,交给各人道:“这一二两银子,实在济不得大事,诸位路上买些干粮,想方设法回乡吧。”韦唐义举感动了周围一些善男信女,纷纷捐助,虽然只是十几文二十文,但集腋成裘,这四五人节省一些,也能回乡了。

唐宁与韦玉筝钱财用光,便要回终南。听得有人呼道:“阿弥陀佛,唐施主好。”

唐宁循声望去,见是大慈恩寺的弘光,便回礼道:“弘光大师,幸会。”

弘光道:“唐施主既光临本寺,因何又不入门而去啊?”

唐宁笑道:“原为礼佛而来,今无银供奉,如何不去?”

弘光道:“佛法无边,只渡有缘人。唐施主仗义疏财,已结了善缘,今有佛祖真身舍利在此,唐施主何不一会?”便请唐宁入寺。

门口众人鼓噪道:“我等在此已经等待多时,如何放他人进去。”有人高呼道:“这和尚徇私。是个黑和尚。”多人齐呼道:“黑和尚,黑和尚。”

弘光合十道:“这位施主舍财济人,与我佛有缘,自然可进。”他用内力送出,那些人虽然高声齐呼,依然被他声音盖下去。

唐宁道:“弘光大师,适才多位捐助,可否放他们入寺?”

弘光道:“唐施主所言有理。”便放适才助财的诸人入寺。这些人在门外苦候,至少也有半日,有的还从其它佛寺追随至此,燃灯饮食等开销何止数千文,而今只因捐助了十几文钱,便得亲瞻佛骨。

唐宁随弘光入得大雄宝殿,见佛舍利被供奉在堂上,形如上指,长有两寸,光净若玉。他不信佛,也不下拜,韦玉筝为着母亲,拜了一拜,却见那些善男信女若痴若狂,叩拜念佛不止。

大殿拜佛众人之中,却有一人屁股高撅,脸藏得很深,身着灰衣,口中不知胡乱念叨甚么。可巧韦玉筝拜佛时便在那人身边,无意中瞟得一眼,原来是西山神偷安子玉,见他伏在地上,一边念叨,一边画着什么。

韦玉筝顿时兴起,倒要看看这西山神偷到底神在何处,也不告诉唐宁,远远的注意安子玉,却见他匆匆而去。韦玉筝心道这安子玉决不会如此简单便去,辞了弘光,拉着唐宁在寺中漫游。

过了半个时辰,听得大雄宝殿外有人喧哗,两人过去看时,见安子玉在大雄宝殿外作怪态,或坐或卧,或倒立,或翻身,头上燃灯始终不倒。安子玉随手一抛,便现出一朵花来,再随手抛洒,落花纷纷,再盘膝坐定,高颂佛号,只见头顶燃灯忽然爆出彩花来。那些礼佛之人皆被惊动,都来看时,见安子玉花样层出不穷,却都与佛事有关,甚么天花乱坠、拈花一笑、舍身饲鹰,难为他想出这些怪招。

弘明、弘光皆来观看,他们熟读佛经,自然更能领会,点头微笑。

唐宁暗道不好,这安子玉分明是来偷佛骨的,莫非他还真礼佛不成?韦玉筝才笑嘻嘻的将适才安子玉拜佛的情形说了。

唐宁道:“这安子玉定是在打佛骨的主意,这佛骨是皇帝看重之物,若被盗定然严加追究。安子玉虽然是个惯偷,却大半是嬉闹,又有‘四不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怎生阻止他才是?”

韦玉筝笑道:“我们两个上去和他打声招呼,他不吓得逃之夭夭才怪。”

唐宁道:“现在喊明了,便喊安子玉,也说不得有人知道便是西山神偷。依西山神偷安子玉的名声,众人如何放得过他?门外那些纨绔所偷的也会栽在他头上,这也对他不公。”携韦玉筝再进大殿,见那些信徒小僧都出殿看安子玉杂耍,仍有一些虔诚的信徒叩头拜佛,佛舍利依然安放堂上。

那殿外的安子玉终于杂耍完毕,盘膝念佛,众人纷纷散开。弘光见唐宁重回大殿,过来打礼,转头只向佛指舍利望得一眼,立即脸色大变,头顶汗出如珠。

唐宁问道:“大师不舒服么?”

弘光忙将唐宁韦玉筝引入静室,声音颤抖道:“唐施主,大事不好,我佛舍利被人盗去了。”

韦玉筝笑道:“那舍利不是还在堂上么?”

弘光摇头道:“那堂上却是假的。”唐宁道:“我适才也看过,与先前一样啊。”韦玉筝也点头称是。

弘光摇头道:“外表看去极为相似,但光相不同。我佛舍利光相变幻,乃是有灵之物,而堂上的却死气沉沉,是个死物。”

唐宁自看不出甚么光相,叹道:“莫非真是西山神偷动了手?”

弘光摇头道:“那西山神偷出没江湖,老衲岂能不防?适才老衲与弘明师兄便一直望着他,目光不曾稍移,他决无动手之机。”

韦玉筝道:“果真不曾稍移?”弘光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睁着两只眼,还是活棋。”又岔到围棋上了。

韦玉筝道:“没眨眼睛?”弘光道:“便是老衲眨了眼,那弘明师兄和那几个弟子也不会一起眨眼。”韦玉筝笑道:“那么多人全盯着他,一定是他偷了。”弘光道:“不可能啊。”

唐宁笑道:“他自有办法。”问弘光道:“那殿外的安子玉不知还在否?”

弘光道:“这安子玉一露身,我寺便已觉察,弘明师兄负责一直暗中追踪,想来不会使他轻易走脱。”

唐宁道:“如此甚好,你我快去,莫使他走了。”

弘光忙与唐宁韦玉筝赶到大雄宝殿外,却不见弘明和安子玉,又赶到大门口。弘明正走进来,道:“阿弥陀佛,这偷儿终于走了。”

弘光顿脚道:“苦也。”遂将佛舍利被换一事低声告知弘明。弘明也是呆了,半晌方道:“老衲一路盯紧,不曾见他近得大殿一步。莫非他有分身之术不成?”唐宁与韦玉筝对视一眼,韦玉筝差些便笑出来,忙咬唇忍住了。

弘明又道:“殿中莫非另有贼人,借机盗取?”

弘光道:“佛舍利被安放在一丈余高的地方,若轻功不佳,定取不到。我寺日夜在门口盘查,四处设伏,除安子玉外,实无江湖人物混进来。岂不怪哉?莫非……”

唐宁道:“两位大师莫再猜测了,这佛指舍利应该是西山神偷安子玉窃了。”

弘光弘明叹道:“阿弥陀佛,我寺大劫将至矣。”佛舍利在大慈恩寺遭窃,一旦皇上动怒,合寺上下只怕全要无幸。

韦玉筝一直笑吟吟的,这时也意识到事态严重,收了笑容道:“这偷儿,甚么不好玩,这佛骨便偷了去,一不能吃,二不能卖,偏要偷这个。”

唐宁却淡淡笑道:“两位大师莫要叹息。如不出所料,这安子玉仍在寺中,请两位大师在门口及各处暗中设伏,定会擒住。”

弘光弘明道:“这安子玉分明已从门中走了。”

韦玉筝点点头笑道:“我宁哥哥说的不错,肯定还在寺里,不过再迟些,那可真走了。”

唐宁道:“请两位大师信在下一言。”弘光叹道:“如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弘明当即便去布置人手,弘光再请唐宁至静室相坐,唐宁笑道:“在下陪大师手谈一局。”弘光再有多大的瘾,此时又哪来心思下棋,但见唐宁邀请,不好推却,他心不在棋上,棋力本比唐宁略高,这局却被杀得落花流水。

一局未终,却听见静室外脚步声响,听得那安子玉声音嚷道:“我分明前来礼佛,如何诬我偷舍利。你见着我偷了么?你见着我偷了么?”

韦玉筝笑一笑,对弘光打个手势,拉着唐宁,悄悄避在帐后,见安子玉被弘明及几名弟子押将进来。

安子玉叫嚷道:“臭和尚,凭甚么诬我。我在大殿外礼佛,又惹着你甚么事?”将全身上下衣袋物事全翻将出来,两手一摊道:“你们看有么?有么?”急冲冲的脾气看来是老二。

弘明再搜他身上,果然再无别物。那地上一堆物事,除金银外便是一些手帕胭脂饰物和茶饼干粮之类,只有一个玉管与佛指舍利端的十分相象。弘光拣起玉管,细细看过道:“这是何物?”

老二嬉笑道:“臭和尚想佛骨想得疯了,连玉管都要吞没,你想要便拿去,我却要走了。”抬脚便要走。

弘明想要拦他,却又无凭据,十分尴尬。

韦玉筝一拉唐宁,从帐后走出来,笑道:“这一位安子玉,别来可好?”

老二回头见是韦玉筝和唐宁,拔脚便要逃,弘明伸臂一拦,老二便泄了气,乖乖的不再反抗。

韦玉筝笑道:“这一位安子玉,见了故人怎不问好?”唐宁平素里太过认真,不大开玩笑,但一见这安子玉,心情便忍不住被带得轻松好动,便也重复道:“是啊,这一位安子玉,见了故人怎不问好?”

他二人讲的是“这一位”安子玉,那老二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们将秘密泄露,上下牙齿直撞,道:“你这小……小……唐公子,好。”老二本要说“你这小子”,话出口忙收住了。

唐宁正色道:“安子玉,你偷甚么不好,偷这佛骨来作何用?一不能卖,二不能用,还要日日被官府通缉捉拿,是要杀头的。再说江湖中人知道舍利在你手里,还不来抢夺?”

那西山神偷来偷舍利,自然不是为了用,也不是为了卖,只是听闻长安附近争相礼佛,一时贪玩而已,全不想后果。老二听了唐宁的话,才知道后果严重,虽然不怕官府缉拿,但江湖中人来抢麻烦就大了。他虽贪玩滑稽,又不痴傻,怎能不顾后果,当下连连点头。

唐宁道:“只要你将佛骨舍利还给大慈恩寺,此事便不声张,大家相安无事,不然的话……”

韦玉筝抢着道:“后果可不得了。你自己最清楚了,是不是啊,这一位安子玉。”

老二心惊肉跳道:“舍利如今不在我身上。”

唐宁点头道:“好,限你一个时辰将舍利还来。”请弘明放他走。弘明将他捉到,自然不肯轻易再放他溜掉,便要跟随。唐宁道:“弘明大师,你若跟着他,反取不到。”

弘明虽不明所以,但见唐宁成竹在胸,适才又见他料定西山神偷窃了佛骨又留在寺内,当真料事如神,便放老二过去。

唐宁再邀弘光下棋,当真是主客易位,弘光神色初定,此番总算旗鼓相当。过得大半个时辰,果然老二将佛指舍利还来,将地上物事收了去,那玉管却不要了。

弘光将玉管与舍利拿来相比,大小长短都相同,细看自然不同,但若悬起一丈多高,离得远些,加上殿中又暗,实难分别。

弘明弘光对唐宁二人再三称谢,弘光依然想不通安子玉如何能盗走舍利,便向唐宁请教。

唐宁笑道:“此间秘密不便告知。”韦玉筝也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却伸出三个指头。

唐宁与韦玉筝走后,弘明弘光苦苦思索韦玉筝的三根指头代表甚么含义,弘光猜是一个真舍利加两个假舍利,弘明猜是佛骨一劫正应三个时辰,后又猜到三千大千世界,总之所有带“三”的佛经故事,却始终猜不透。直直过了三日,两个老僧这才作罢,相视一笑,原来这“三”便是要两人妄猜三日,两老僧霍然顿悟。

唐宁与韦玉筝一路谈笑而归,到了韦曲,见太子东宫仪仗仍在,唐宁道:“这太子居然到长安剑宫一坐便是整日,好生奇怪。”

韦玉筝道:“你前去拜见你的阎大哥不就知道了?”

唐宁道:“阎大哥所为大事,我何必去麻烦他?”

剑宫门里紫影一闪,唐宁看得清楚,连忙带韦玉筝离去。

韦玉筝笑道:“是凤儿吗?宁哥哥怎么不见她。”

唐宁心道:“明知故问。”忽听韦玉筝道:“她才舍不得杀你。”

唐宁摇摇头,心中不是滋味。

韦玉筝忽叹口气,道:“宁哥哥,我……我怎么觉得好对不起她。”

唐宁心中想起凤儿那日的话:“自今而后,天荒地老,生不相见。”想到凤儿从此跟着那暴戾冷僻的紫衣女子,轻轻长叹一声。

韦玉筝抬头看看唐宁,欲言又止。适才欢快的心情顺风而逝,二人再不说话,默默赶路。

二月份平卢之战结束,迫于大军压境,驼山派内部生变,主张归顺朝廷的一方联合掌握军权的将军将李师道斩杀,自安史之乱后六十多年的藩镇割据终于结束。

唐宁想起李贺,这日里便到太乙宫为李贺设一小小的祭坛,告慰道:“李贺公子,虽然你壮志未酬,郁郁而终,但你希望社稷一统的愿望已经实现,你也可以安息了。”

到了四月天气,因袁聪出嫁,唐宁与太乙门同去庆贺。郑奇最喜做游侠,常希望与唐宁行侠江湖,此番本想得了自由,不料作了侍卫,有此机会,便称病告假,定要来凑热闹。

华山北峰下,青柯坪东西新起两座道观,张灯结彩,煞是热闹。华山派云阳道长本喜情静,但爱女出阁,终究是件大事。太乙门与华山派渊源深厚,少不得知会,其余便只知会了老叫花子。

云阳道长只在内里接待胖大道士与老叫花子这几位平辈,一干小辈便由其大弟子接待。唐宁常到华山,却从未见过这位华山派的大弟子,原来他在嘉午台小华山执掌道观。老疯头忙里忙外,看样子成了总管。

那大弟子道:“今日二师弟与小师妹成婚,各位师弟妹前来祝贺,总须尽欢,愚兄的意思是行个酒令如何?”

唐宁心道:“怪不得见不到韦玄中,原来作了新郎。”大是高兴,道:“猜拳射覆,一者不雅,二者太闷,不若大家便讲故事吧,只需与道佛相关。”

这一年长安迎佛骨之事轰轰烈烈,从去年腊月直至四月初八东市僧斋大会,又有杂乐百戏助兴才告结束,历时近五个月。这五个月来长安首要话题便是迎佛骨,而征讨平卢、统一海内却在其次了。

郑奇道:“不知道神仙故事算不算?”

不想华山派几名弟子看着他极是奇异。

郑奇道:“我说错了么?道士讲神仙,天经地义。”

大唐道家兴盛,除江南符箓派外主要有两处,一处便是终南山太乙宫,一处是中条山五老峰。天下人若求度牒,即取得道士身份,不是到终南山便是到中条山,天下道观多从这两处分支。

太乙宫与中条山俱是以道家内功修行的,即所谓修炼内丹,但自隋末唐初中条山出了一个张果之后,中条道士便开始转向神仙一派,求长生不老药,炼起了外丹。

太乙、华山两门皆以道家内功与剑术名震江湖,却非炼丹服饵的外丹一派,对长生不老药等神仙之术不屑一顾。

那大弟子笑道:“可以。”郑奇乃是客人,他总不能拒绝。

韩湘子道:“皇帝信道信佛,无非幻想长生不老,但自古来又有哪个帝王诚心修行?道本无为,他却只求有为,惟恐皇权稍失,只想服食丹药长生,永坐皇位,可不是痴心妄想?”

他举杯向上一抛,却见酒成一线,直入口中,道:“湘子不善讲故事,自饮一杯。”

唐宁点头道:“韩道兄所言甚是。这丹药多用丹砂、雄黄之物炼制,如那寒石散,用丹砂、雄黄、云母、石英、钟乳石等物所制,更有用金汞烧丹。想这丹砂雄黄等物自身便有毒性,皆是大寒之物,人身血肉之躯如何受得。或者采用大燥大补之药,也是杀人猛药,岂能长生,只是短命。太宗、肃宗因服长生不老药中毒而死,高宗、中宗之死与这也多少相关。”他师从孙山人半年,也算学了一些药理。

那大弟子笑道:“韩师弟好功夫。”华山道观是太乙分支,是以太乙门与华山派实如同门。

郑奇这才知此处酒令与太白酒楼天宝茶楼大大不同。

韦玉筝笑道:“我们翠华山就有许多方士在山洞里炼丹,有一天东山上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山洞里象炸雷一般,那方士逃出洞来,全身上下连耳朵嘴巴都成了黑的,只有两只眼珠子是白的,比那昆仑奴都黑得多。”

她却将酒杯抛起至嘴唇边,轻轻张口咬住,将酒喝过,浅笑道:“小妹功力不济,各位师兄见笑了。”她一向文雅,这时不好意思加上喝酒,脸色泛红。

那大弟子知她脸嫩,一笑不言。

郑奇笑道:“我听说了当今皇上的一个传说。讲元和五年,有个那个……那个出使新罗国,船到了蓬莱,停泊在一个海岛上。”

华山派一名女弟子问道:“甚么那个那个,那个是甚么?”

郑奇笑道:“那个就是没那个。”

那女弟子更加莫名其妙:“什么没那个?”

郑奇笑道:“没那个就是太监。”

在座的女弟子都羞红脸,唐宁一皱眉,瞪他一言。

郑奇这才老老实实道:“那太监借着月光散步,见亭台楼阁,金门银窗,十分华贵,正巧遇见一个神仙,自称是皇上朋友,还拿出一个金龟印转交皇上。皇上看到印后,叹息半天,说自己生前莫非是神仙?”

他自知功力不及韩湘子,但又不能学韦玉筝,拿指尖顶住酒杯,那酒杯滴溜溜旋转,酒却不溢。

转动之间,指尖一顶,将酒杯抛起,划一个弧线,整个酒杯落入口中。

这却使得是巧劲。郑奇性本诙谐,这时更故意作的如同玩百戏。

华山派弟子见他功夫不高,性情浮滑,眼光只盯着华山派的那些女弟子,心中都有些气。

唐宁笑道:“八成是那太监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个金印,却来编鬼话讨好皇上。”

郑奇道:“还有一事,讲有个处士能前知千年,后知千年。皇上召他入宫,吃了他的药,很有神验。有一天处士与皇上一起看宫里木刻的海上蓬莱三山,那处士竟然缩身仙化去了。”

华山派一弟子道:“莫非他会缩骨功,那也不会缩的看不见。”

另一弟子已然不悦:“甚么缩骨功,分明是脸皮功。”暗骂郑奇。

唐宁忙笑道:“此事却与唐明皇游月宫一般,谁曾见来?若说神,我却亲见一桩,便是今年迎佛骨一事。”

韦玉筝知他要讲西山神偷,抢着道:“我来讲罢。”她讲故事却比唐宁好,唐宁讲故事平平淡淡,从不知巧设悬念,引人入胜,夸大细节,刻描生动。而韦玉筝从小听佛经故事,善讲得多,听得众人滋滋有味。

众人皆苦思那西山神偷如何能凭空取走佛骨,纷纷猜测,答案也是千奇百怪。

韩湘子道:“莫非此人内功奇高,可凌空取物?”

韦玉筝摇头笑道:“不是。这人内功尚不及宁哥。”得意之色浮于言表。

郑奇道:“这一定是趁夜半人困从屋顶勾取。”韦玉筝又摇头笑道:“不是,便是他杂耍时下的手。”

此时有人来拜,华山派不曾再通知他人,却不知是何人?

那人由老疯头陪进门来,见到唐宁便笑道:“唐兄弟,别来无恙。”

那人四十开外,此时身着便装,居然是裴度,他因奸相皇甫镈屡进谗言,被外放为河东节度使,路过华山,前来看望老疯头,不想遇见袁聪婚礼。

裴度为相四载,筹划方略,先后平定淮西平卢,使成德和横海归服,居功至伟,天下一统不到两个月,裴度却被外放,果真应了唐宁当初所讲功高震主的话。

裴度一眼望见郑奇,惊道:“是你。”

郑奇笑来相拜。

唐宁登时警悟,心道:“当时有三名刺客,被一位白衣少年刺伤,那位白衣少年就是郑奇。此事居然瞒我这么久。”郑奇为质长安,思念父母时常彻夜独饮酒楼,这唐宁也是晓得的,按品级他一向身着的是青衣,因此唐宁从不曾想到他会穿白衣。此刻回想起酒楼遇见王士则一节,郑奇便露了话头,只是唐宁与韩公文不曾想到。

郑奇看出他心思,点头道:“我父亲身在外镇,朝中想害他的大有人在,我之所以不敢声张此事,便是不想为父亲招惹无妄之灾。朝中最忌朝臣与藩镇往来,若有人借机生事,讲我父亲与裴相公内外勾结,父亲丢官不说,弄不好便是满门抄斩,还连累裴相公。所幸那日我穿白衣,若穿青衣,容易被人查出。”

裴度埋怨唐宁道:“唐兄弟既然早知,何不告诉裴度?”

唐宁笑道:“相公是我师父的师父,这兄弟可当不起。”

裴度愕然。唐宁笑道:“在下的棋是丐帮帮主嬴前辈教的,嬴前辈的棋却是相公教的,相公既然早知,何不告诉在下?”

内里老叫花子笑道:“正是,不过老叫花子下棋虽臭,做师父可比裴相公强。”两下里哈哈大笑别过。

诸人见郑奇竟是当年救裴度之人,肃然起敬,功夫高低便在其次,性情浮滑也不当紧,只要行的是侠义,便值得敬重。

重新接起话题,却是在袁聪与韦玄中行完礼落座后。江湖儿女,却没那么多繁文缛礼。

袁聪拍手笑道:“那人一定会念咒,或者使勾魂大法,把这些人都勾了魂。”

韦玉筝笑道:“袁师姊猜的也不对,勾魂大法勾不了这许多人,再说我和宁哥一直神志清醒。”

郑奇道:“韦妹妹和唐大哥在一起,都是失魂落魄,哪能清醒?”众人大笑不已,韦玉筝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到桌下。

韦玄中老实,苦思半日道:“莫非这人使的是冰蚕丝之类的无色细丝,从二十丈外勾取?”

华山派的大弟子摇头道:“若内力果高,用冰蚕丝取物或者可行,但要再将一个假佛骨送上,断无可能。”

众人见所猜皆不中,便问唐宁。唐宁含笑不语,韦玉筝又伸出三个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自然猜不到,郑奇笑道:“韦妹妹,你若不将案底揭明,只怕今夜韦道兄与袁姑娘的洞房花烛夜都过不成了。”众人又是大笑,袁聪如今也知害羞了。

唐宁道:“此事关乎他人秘密,讲出来对人不利,不知当不当讲。”

韦玉筝道:“要么我问一问师父?”唐宁笑道:“这也好。”

韦玉筝便入内里来,几位前辈正谈论江湖之事。老叫花子道:“我老叫花子这大半年可没有你们几个老道士清闲,到河北江淮去了,河北依旧那副模样,只有驼山派今遭是彻底垮了。”

华山派的四师叔道:“听说长安剑宫近来声望日隆,在并州联合介山派攻灭了天龙寨,二寨主青面龙王死在介山派掌门玄中子手里,那什么大寨主独眼天龙却死在一个叫成颀的年轻人剑下。”

老叫花子道:“是有这回事,长安剑宫还在荆湘灭了两家山寨,在东川也和柳家寨大干两仗。人家长安剑宫帮的都是白道,又有官军支援,不单单‘声望日隆’,还和各地官府交好,在河东荆州长沙开了分舵,势头快要盖过你老道士的太乙门喽。上次骊山狗屁大会你老道士还不赏脸,现在倒贴笑脸人家也不要喽。”

胖大道士呵呵笑道:“老叫花子既然这般看得眼热,不妨去向人家贴个笑脸。”

老叫花子笑道:“咱是穷帮,人家是富帮,咱是花子帮,人家是官爷帮,看不上咱。”

华山派几位点头道:“正是,反正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韦玉筝向华阳道人耳语一番。华阳道人忍俊不禁,她是急性子,哪里藏得住话,便讲与一座人听。

老叫花子笑道:“这偷儿倒也有趣。不过秘密么,知道的人多了,就不好玩了。”

胖大道士道:“这偷儿既有这‘四不为’,也不是邪恶之辈,给他们留条生路吧。便限在这些人里知晓,莫传扬与江湖便是。”

韦玉筝点点头,出来将胖大道士的话讲明了,才将西山神偷一胞三胎的事讲出来。但就算一胞三胎,又如何行窃?

唐宁笑道:“这偷儿也真是煞费苦心。殿前杂耍的必是老大,他性情胆小,必不敢亲自偷窃,便分工引人耳目。先前在殿中画样的应是老三,他性情狡黠。老二急躁,画样的事做不好的。”

韦玉筝笑道:“这偷儿长相奇特,一望便牢记,正因如此,大家才决不会想到会有三个。他们由一个公开招摇,引起注意,另两个暗中行事。”

唐宁道:“正是如此。当时老大在殿外杂耍,老三便乘机换掉舍利,依他的身手,一霎那跃起换掉,自然无人发觉。”

韦玉筝道:“当时殿中只有一些百姓和小僧,没有高手,不是看老大杂耍便是伏地念佛,没人会留意着他。”

唐宁道:“一个多时辰内,他们居然找到两根极似佛骨的玉管,也算难得。”

韦玉筝笑道:“要不怎么称做‘西山神偷’呢,自然有些本领。”

唐宁道:“可见世间神话大多是假。”他是读书人,奉孔子不论鬼神的立场,虽习练道家内功,但老子去华尚朴、清心寡欲的思想与神仙鬼怪大相径庭。

二人一搭一档,解了这窃佛骨的谜团,就只苦了弘明弘光两个老和尚。

唐宁讲过,便须饮酒,举杯向上一抛,与韩湘子的动作无二。

那些华山派弟子心道:“与他人一样,有何稀奇。”

却见那酒箭不是一条,而是并立的两条,原来唐宁手上分出两条力道。酒箭又快又准,直入口中,若眼力不佳,却还看不出是两条。

华山大弟子喝一声好,却有几人不知好在何处。

太乙华山聚在一起,长辈中唯缺了终南道人。唐宁与韦玉筝便在秦岭一带寻访终南道人,如同当初寻访父母一样毫无消息,长安洛阳左近都寻不见,便又向河北一带去。

唐宁想到与千绝刀李胜曾有一面之交,不妨前去求见。李胜原是好客之人,又喝过唐宁的猴儿酒,很认这份交情,衙中本已有一位客人,李胜与各人引见了。那人是个妙龄女子,装扮浓艳,却是书记门的弟子,姓颜,看神情与李胜十分熟悉。

李胜与唐宁寒暄一阵,讲起初见情形,不免提起李贺。李贺在潞州三年,虽是潞州府幕僚,但他有心尚武,常到昭义军衙门,与李胜交情不错。想到李贺一直念念不忘国家一统,而今遗愿得酬,却不能亲见,李胜也有几分感伤。

那颜姓女子笑容妩媚,向李胜道:“听李长老的口气,这位唐公子竟也是江湖中人,可否接受我书记门采访?”

唐宁问道:“采访?何谓采访?”

那颜姓女子微摆身躯,柔柔笑道:“古时乐府采诗,名为采风。我书记门采的是江湖游侠事迹,因要核实,需要访问调查,所以便称‘采访’。”便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块与炭条,问道:“唐公子何方人氏,习练何种武功,有何得意事迹?”

唐宁道:“颜姑娘不必费神,唐某也算不得江湖人,更无甚作为。”

李胜笑道:“唐公子休得过谦。你年纪轻轻,功夫了得,如今又过三年,功夫更加精进。上次你我只是相试,此番会一会兵刃如何?”

唐宁推辞道:“李将军面前,在下哪敢出丑。”

千绝刀李胜却坚决要比,一来是确实想见识唐宁武功,二来自然是一心助那颜姓女子采访。骊山大会与书记门等事,唐宁自然早已告诉韦玉筝,韦玉筝见那颜姓女子妖娆,心中固然不喜,但听她要采访唐宁,这是为唐宁扬名,便也不计较这许多,鼓动唐宁与李胜比武。

唐宁便选一把剑与李胜比试,斗到五六十招,故意失手败给李胜。那颜姓女子在木块上记录,末了向李胜道贺。

李胜心知肚明,唐宁功夫远在自己之上,故意在自己一套千绝刀的最后一招上失手,笑道:“阿颜你弄错了,这场比武是唐公子胜了。”

那颜姓女子愕然,李胜道:“适才是唐公子有意相让。”那颜姓女子便在木块上涂写几下。

韦玉筝道:“这位姑娘所记,可容一观?”那女子一笑将木块递与韦玉筝。韦玉筝接过木块,却见上面画满点线三角圆圈之类,偶有几字,也是多一撇少一捺,皆不认识。

颜姓女子笑道:“这是本门独创记录之法。有时采访他人,或滔滔不绝,写字甚慢,如何记得过来?便以此法,名唤速记。”

韦玉筝道:“那颜姑娘这块木块上所记是甚么?”

颜姓女子道:“这上面写着元和十四年,即己亥年八月庚日,千绝刀李胜与长安唐宁战于潞州,凡六十招,不相上下。”

李胜笑道:“好个不相上下。阿颜不愧是书记门河东首席,下笔一字千金啊。既为唐公子扬名,又煞费苦心维护我这张老脸。你应这么写,长安唐宁破千绝刀于潞州。怎么样阿颜,老李的文笔是不是大有长进啊。”

唐宁道:“李将军明明胜了在下,在下输得心服。”

李胜笑道:“其实那‘紫气东来’已是我最后一刀,唐公子明明看到我的破绽,却故意偏开,但你的眼神却分明盯在我破绽之处。”

颜姓女子笑道:“二位都莫要过谦了,我写‘不相上下’最是公允。”向唐宁笑道:“唐公子的剑法是甚么名称?”

韦玉筝代答道:“古松剑法。”那女子又在木块上画了两下。

韦玉筝见那女子脚下虚浮,不象会武功之人,想这书记门在江湖中也算有名,这女弟子怎毫不会武。她却不知书记门在江湖中广受欢迎,根本无须以武功立足。

李胜看来与那女子十分厮熟,那女子谈起上月到邢州见闻,邢州地当河北,在太行山之东,却属昭义军管辖,听这女子所谈,对昭义镇各州之事十分熟悉。

那颜姓女子又谈起书记门,原来书记门在各州大多派有一名弟子,每一个镇有一个分堂,每一个道有一个堂,却不称堂而称站,遍布唐境,甚至南诏、吐蕃、新罗皆有分站。江湖上若有不寻常事情,飞马传送,如同驿站。

唐宁与韦玉筝对望一眼,心道书记门耳目遍天下,若向他们打听终南道人与那仇人,说不上有望。

唐宁便向那颜姓女子道:“在下想向颜姑娘打听一位前辈游侠,不知可否?”

颜姓女子抚鬓浅笑道:“唐公子请讲。”韦玉筝见那女子直勾勾看着唐宁,心中着恼,只缘有事求她,不好作色。却不知这是书记门的采访规矩,并不是那女子对唐宁起了甚么心思。

唐宁道:“在下想问的是太乙门的终南道人。”

那颜姓女子作景仰之色,李胜也道:“这终南道人可是十几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游侠,不可望及,这些年忽然没了消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颜姓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本《侠隐记》,翻出有关终南道人的记载,乃是在首篇“神人篇”中,记载了终南道人一些行侠事迹,却止于元和元年。那“神人篇”中有聂隐娘、申不平、红线等已故去的侠客,也有太乙道人、终南道人、中条三友、云阳道人、嬴不亏等人,笔墨多用“神”字,如“神技”、“神龙见首不见尾”等,以及“高山仰止”、“云中”、“缥缈”等字眼。事迹所载也确是神奇,终南道人一日剑挑大巴山云里寨,只出八剑,荡平寨匪五百人,剑出如霹雳,声闻十里。

另有一篇作《江南客》,也是记载终南道人事迹的:

江南客,货药为生,扁舟往来江渚,然不谙水性。某日舟行京口,遇官家拦河征捐,客本薄利,不堪盘剥,央之再三,曲脊虾然。官怒,呼喝益烈,俄尔风浪遽急,陷舟于江中,浮槎乃起,舟货尽散。

客惶恐涕泣,官益不悦,令客去衣以当捐。有道士登萍而来,呼声如雷,怒目如电,眉张盈寸,有剑太阿,化为白虹,一时雷雨大作,连江而起白浪,高不知几丈许。

须臾雨收,前视之,官衣中乃一兽尸焉,似狼而非。道士言豺也,素与狼为伍。然遍观佐吏,亦皆豺化,无狼焉。唯一佐者,非狼非豺,人也。道士言此即本官,假衣诸豺,剖其心,色黑而臭,道士言狼心也,被人皮而行。

客云:“衣冠楚楚,何以辨之?”道士喟然曰:“难矣哉,豺伍之,狈助之,利诱之,权蔽之,苟非习太虚经三十有二载,吾亦无以辨之。听闻五岁童子可识妖魅,向后可携之。”

客顿首以拜,询其名,终南道人也。

唐宁道:“此篇为杨掌门所写?”想骊山所见台上杨投对长安剑宫毕恭毕敬,听闻书记门与官府交好,怎能写出此等文章。

颜姓女子道:“非也,此篇乃西川站所书。”

唐宁与韦玉筝相视一笑,这些人他们大多认识,都是些长辈,在他二人眼里只有尊敬,何“神”之有?何况西川站记载扬州之事。想到寻不着终南道人,心又凉了下来。

再向颜姓女子打听是否有失去右耳之人,那女子翻了半日,才找到两则被削了耳朵的事迹,却都是削去双耳,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看来通过书记门打听的路又断了。

这时有人送信给李胜,李胜阅后脸色大变,将书信取火烧了,对三人道:“沂州出大事了。”

唐宁问道:“可否告知?”

李胜道:“当然,此事又非秘密之事。平卢被平定后,驼山派一分为二,一部分当初主张归顺朝廷的随刘悟去了义成镇,总堂也迁了去,由刘悟接任掌门,几个长老当初已经被李师道杀了,留下的功夫都一般。另一部分大多留在沂州,地位高些的也随李师道一起被杀了,只留一些弟子。平卢镇也被分为三镇,沂州的新节度使刻薄爱财,是个酷吏,这六七月大热天气强迫士卒为他修府第,动不动随意打骂,称为反虏。这些士卒十分愤怒,其中一个驼山派的小头目王弁便乘机起事,率了手下四个人冲入府中,将节度使和节度副使杀了,自称沂州留后,也就是代理节度使。”

唐宁咋舌道:“降卒杀死朝廷命官,的确非同小可。那节度使虽是酷吏,但兵士怎可私下处置?”

李胜道:“这事当然没有完。皇上派棣州刺史曹华出任沂州节度,率棣州兵马上任,又封王弁为开州刺史,立即赴任。”

唐宁摇头道:“杀死朝廷命官,却被招安封一州刺史,这是皇上所为么?”

李胜道:“王弁未到开州,便被铐了,押送入京。曹华对沂州将士讲朝廷不追究他们,好生安抚。过了三日,曹华将沂州将士招集到府中,说朝廷有赏赐,老家沂州人和郓州人的不相同,请沂州人出府去领。沂州人一出府门,门便关闭,府中杀出伏兵,将一千二百多郓州人杀得一个不剩。”

韦玉筝哇的一声惊呼,那颜姓女子更是花容失色。

李胜道:“驼山派大多是郓州人,这次被杀得没留几个了。除了刘悟带走的几十个人,余下散在各州的都武功低微,没有组织,不成气候了。”

唐宁惊愕得难以形容。李师道叛乱,追随他的骨干已经被刘悟除掉,余下的只是一些小辈弟子,这些人虽随李师道叛乱,也是被迫的。此次王弁作乱,也只是五个人,却连累了上千人,而且朝廷行事也不太光明,居然用诱杀。

唐宁道:“如今不是刚刚大赦天下么?”

七月间御史台与京兆尹已经审理了西京谋杀宰相的案子,杀了驼山派王士元等十六名凶犯,群臣给皇帝上尊号为“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大赦天下。至于当初的主谋李师道与园净圆通,早已先后被斩。

李胜道:“叛逆重罪,乃在十恶不赦之首。”

那颜姓女子颤声道:“这驼山派也是一大门派,怎么会被杀得一个不剩?他们不会反抗么?”

李胜道:“驼山派的功夫所长在剑阵,若论一对一的功夫本不高,这一千二百人中半数还是寻常兵士,不是驼山派的。这些人手无寸铁,那伏兵都身披重甲,手执长剑,哪里逃得脱?况且根本不曾防备,而那些甲士更是擅使剑阵。”

唐宁点头道:“便是功夫再高些,面对一千多执剑甲士也难逃脱,两千多人挤成一团,你根本无法施展功夫,更顾不得四面八方。除非轻功绝伦,方有一线生机。”他想起老疯头在两军对阵中能来去自如,便想到此节。

李胜道:“据称那些人被杀之时,哭喊声惊天动地,血雾腾起一丈多高,半日不散。”

那颜姓女子忍不住呕吐出来,韦玉筝也是紧紧抓住唐宁的手。如此残忍之事,唐宁听得也是心狂跳不止。

那颜姓女子难以支持,匆匆告辞。

唐宁道:“适才李将军所言,那些甲士擅使剑阵,莫非也有江湖背景?”

李胜叹一口气道:“长安剑宫。”

唐宁霎时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结结巴巴道:“长安剑宫为何要参与此事?”

李胜冷笑道:“长安剑宫在并州攻灭天龙寨,开设分舵,此次又鼎力助朝廷灭了驼山派,你道他所为何事?”

唐宁向好处想:“长安剑宫弟子多在官军中任职,与朝廷瓜葛太多,帮助官军剿灭山寨也是义举。至于此次么,或许是认为驼山派割据平卢,戕害宰相,才……”想到阎峰所言助朝廷削藩之志,对付驼山派是自然而然的,但沂州之屠不单残忍,而且是诱杀,手段殊不光明,唐宁也难以说服自己,只得叹口气。

李胜听唐宁言语中有为长安剑宫开脱之意,不禁打量他几眼道:“莫非唐公子也是长安剑宫的弟子?”

唐宁道:“不是。在下无门无派。”

李胜冷笑道:“只怕长安剑宫有一统江湖的野心。”

唐宁脑子一片杂乱,喃喃道:“一统江湖,一统江湖。”

李胜道:“长安剑宫不单在并州洛阳荆州长沙成都等地开设分舵,更派弟子到各州任职,潞州也派来了。”

唐宁听得直摇头,他不是不信,只是心中叹息,到底为甚么,他自己也讲不清。

李胜只道他依旧不信,冷笑道:“唐公子可知适才的信是何人送来的?我索性告诉你。无极帮传信与武灵门、幽燕帮、盐帮和我太行派,相聚商议驼山派被屠之事。”

唐宁眼睛一亮,这次河北江湖人物聚会,正好可找寻韦玉筝的仇人,便道:“不知几时聚会,在下也想见识河北的朋友。”

李胜摇头道:“此事实是机密,适才李某见唐公子不信在下之言,一时情急讲了出来。河北道上各帮派聚会外人不可参与,何况事关河北各派兴亡,所以不能请唐公子前往。”

唐宁点点头,思索一阵又道:“恕在下直言,太行派一向忠心报国,前些年征讨淮西和无极帮,这次又征讨平卢驼山派,与无极帮有隙。武灵门此次更是倾其兵力,李师道兵败,大半是魏博武灵门的功劳,幽燕帮与无极帮的矛盾也不小吧,怎能大家共处一起呢?”

李胜道:“河北各派确实相互有怨,但又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必要时携手并肩也属正常。我太行派本已远离河北各派,三十多年不曾与他们聚会,但旧有渊源,既然他来请,我也不好不去。”

唐宁道:“话虽如此,但如今刚刚战罢,才添新怨,谁知是不是鸿门宴。万一言语不合,动起手来,李将军不可不防。”

李胜道:“唐公子此言不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须带一些得力的弟子前去。”

唐宁笑道:“李将军看在下可胜任否?”

李胜道:“唐公子武功高强,当然是个强援,但公子非我门下。”

唐宁道:“无极帮、幽燕帮里都不是一门一派的人,我便隐身在太行派里又如何呢?”

李胜道:“此言也对,我门下弟子功夫皆不强,万一有事确实不堪用。但要公子屈身充我弟子,实在不敢当。”话中意思已明,自然是愿意。

唐宁道:“只是暂时充一次,又有何妨。我还给将军再带一位女弟子。”一指韦玉筝。

李胜犹豫道:“这位姑娘如此娇弱……”

唐宁微微一笑,韦玉筝抖出软鞭,啪的一声,将丈把远的烛台上蜡烛打灭,蜡烛依然无损,手头精准。

李胜惊奇道:“想不到韦姑娘的武功也怎么高。失敬,失敬。有二位相助,李某也就放心了。”

唐宁与韦玉筝在潞州游玩两日,当然要寻“秦琼卖马处”的客栈、单雄信的二贤庄、魏征在的东岳庙等,那东岳庙无论如何找不到。第三日上随李胜赶赴河北,到了第四日晚间,赶到了一片大树林中。那里已有多人,火把映照,各人脸色都很严峻。

唐宁与韦玉筝都改扮成太行派的弟子,抬眼看去,见武灵门、无极帮、幽燕帮、盐帮都已到了,远远的分立一方,多人在骊山大会都见过。武灵门来的是那二师兄,在骊山大会上箭伤无极帮长老王庭凑的少年林暗草也在场。而那王庭凑此刻正恶狠狠盯着这林暗草,恨不得将他撕成三块,身边却是秦宁。

幽燕帮是一个老者与幽燕三客,罗坚见了唐宁,不觉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少年不但与原横海节度使有旧,还居然是太行派的弟子,莫非朝廷派太行派长老乌重胤接任横海节度使是早有预谋?他老于江湖,自然不置声。只有盐帮来的却是帮主,唤徐大福。

王庭凑为各人引见后,转入正题道:“今日劳烦各位,乃是商议驼山派被屠一事。我河北道各镇六十年来各安其土,虽不受朝廷节制,却始终恪守君臣之礼,适时进贡,一向不曾独立称帝。但当今天子定要置我辈于死地而后快,两次征讨我无极帮,承各位的情,我帮不曾被灭。但如今驼山派已降官家,为何下此毒手?”此人相貌雄健,颇有异相。

他身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哭诉起来,原来是驼山派幸留之人,讲起沂州之屠,其状甚惨,他是沂州人,得以侥幸活命。

徐大福神色低落。程权入朝,带走三十多家,盐帮便垮掉一半。又有李长老身为沧州刺史,与节度使郑权不和,阻挠用兵,皇上调太行派乌重胤任节度使后,沧州将士怕皇上追究,将李长老赶出沧州,那李长老被调回京城斩了,盐帮在横海军中的弟子也被赶出来。徐大福为求自保,已经远离军政,带盐帮投靠了盐铁使,专一以盐为生了,听了这些事,低眉不语,似乎与己无干。

武灵门的二师兄冷笑一声道:“王长老召集大家,原来便为此事。李师道叛乱,驼山派被杀,是他等咎由自取。我武灵门主动归服朝廷,不单毫发无损,不失一州一县,还得到一百五十万匹绢的赏赐。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无极帮不但帮主王承宗两个儿子入长安为人质,而且割让德棣二州,这两州都有盐池,是一块大肥肉,无极帮怎不心疼。

无极帮被戳到痛处,王庭凑也脸上变色冷笑道:“六十年来河北燕赵魏冀相互支持,齐属河南道,潞属河东道,两家素与我四家交好,六家一心,才守住这一隅江山。不想你武灵门先吞并相卫二州,逼迫太行派归了朝廷,又主动归朝,出兵攻打我无极帮、灭驼山派,河北落到今日局面,都是你武灵门之过。”

燕指幽燕帮卢龙镇,赵指无极帮成德镇,魏指武灵门魏博镇,冀指盐帮横海镇,齐指驼山派平卢镇,潞指太行派昭义镇,世人多如此相称。

武灵门的二师兄打个哈哈道:“王长老今天邀集诸位,原来是来找我武灵门算帐来了。我道你诚心为驼山派不平呢,哈哈。不错,我武灵门是射你一箭,你可以光明正大来挑战,不必找这些借口,哈哈。”

王庭凑向林暗草又恶狠狠瞪了一眼道:“今日且将私怨搁下,只谈驼山派之事。”他忌惮武灵门的箭法,不敢轻易开衅,况且今日确有联合各派之意,私怨只好先忍下,以后再找这小子算帐。

秦宁也向唐宁瞟来一眼,其中含义唐宁实在难解。

那二师兄并不买帐,冷笑道:“好,今天只谈驼山派之事。你无极帮既然与驼山派交好,那棣州兵马大半是你无极帮弟子,灭驼山派自然是你无极帮立头功了。”

他与王庭凑在谈灭驼山派,显然心中不将刘悟带到义成镇之人再当作驼山派之人,这些人归顺朝廷后,一心一意作官,虽然也设了总堂,与江湖朋友已无往来了。

王庭凑怒道:“棣州旧兵马自然是我无极帮的,但……但……”这二师兄真是促狭,明知棣州被割让给朝廷,那无极帮弟子也会从军中撤走,却故意要王庭凑来说。

王庭凑当然不再说了,只道:“那杀人者却非我帮众,我信中已明白告知,史长老因何还要诬我无极帮?”原来那二师兄姓史。武灵门多是田姓子弟,此人是外姓,能升至二师兄,必然是为武灵门立过不少功劳。

那史长老显然要和王庭凑作对,道:“你讲是长安剑宫,有何凭证?”

王庭凑一挥手,身后走出两名弟子,比划几下剑术,唐宁看得明白,果然是长安剑宫的剑法。

那史长老当然早信是长安剑宫所为,但他是深沉之人,号称“无影箭”,目下不知长安剑宫底细实力,故而并不表态。

王庭凑见那史长老不语,道:“田掌门现下正在长安,史长老投鼠忌器,可以理解。”武灵门掌门田弘正本月入朝面圣,尚未归来。

史长老嘿嘿不语,心中明白,王庭凑此时召集河北各派聚会,除了盐帮外,其余来的都不是帮主,邀自己正是为了避开田弘正。田弘正接武灵门掌门后,立即归朝,又一直支持朝廷,王庭凑正是要避开他。

王庭凑道:“无极帮与武灵门数十年来交好,近两年有些小小矛盾,也不能因此坏了两家交情。若史长老能以河北大义为重,那王某小小的私人恩怨自然可以抛过不提。”

“无影箭”史长老依旧嘿嘿不语,如今掌门是田弘正,又不是他自己,怎肯轻易表态。

王庭凑已窥破他心思,点头转向幽燕帮那长者道:“谭师叔,河北道上最数你德高望重,你意下如何?”

那长者便是幽燕帮青龙堂堂主“燕歌行”谭忠,年有六十多岁,一脸威严,在河北道上辈分极高,如今幽燕帮帮主刘总称他师叔祖,这王庭凑、史长老、徐大福论起来都晚他一辈。

“燕歌行”谭忠道:“王长老,此次聚会不知是贵帮主的意思,还是王长老的主意?”

王庭凑道:“这,这自然是……,王帮主不便……”吞吞吐吐,不能言明。

“燕歌行”谭忠洞若观火,已知是王庭凑自己所为。王承宗是个富贵公子,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世袭帮主之位后,与吴元济、李师道相互勾结,而今这二人都身首异处,王承宗一蹶不振,一年来循规蹈矩,主动要求朝廷派官员来成德镇治理,再无野心。

王庭凑是无极帮四大长老之首,而今身为兵马使,军权在握,对王承宗的态度不满,这次约各帮中有实力的人,便是有心与这些人结盟,共同恢复旧时割据局面。

六十年来,河北各帮派为自身利益,大行纵横术,时而联合共抗朝廷,时而相互攻伐争夺地盘,如同战国时代六国抗秦一般,各派之间恩怨纠缠不清。“燕歌行”谭忠入幽燕帮四十几年,经四任帮主,是幽燕帮与各派联络的使者,各派关系当然最了解,在河北威望也极高。

王庭凑请“燕歌行”谭忠来,便是想借他威望,让他作个主持合纵的苏秦。

王庭凑看不出谭忠葫芦里卖什么药,陪笑道:“谭师叔眼睛雪亮,此事确是晚辈自做主张。长安剑宫近年来迅速崛起,势力渗透到河东河南荆襄两川,漕帮也扩张到汴梁徐州,两家暗中结盟,东西呼应,大有横扫江湖之势。我总不能眼见河北各帮派被逐个攻破,一一灭掉吧。”

“燕歌行”谭忠含笑不语。“幽州枪”罗坚跨前一步道:“王长老所言不无道理,不过驼山派若非李师道执意不肯归顺朝廷,也断不致遭灭门之祸。”

王庭凑鼻子一抽道:“依罗兄的意思,只有割地盘、送人质、交赋税,才能免祸?只怕没那么简单吧。四月份太行派乌重胤给那皇上出了一个主意,要将各镇节度使的兵权分散给下属各州刺史,这可是一个釜底抽薪的毒计。”

他讲到“太行派”行“毒计”,李胜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

王庭凑道:“李长老不必多心,在下对你‘千绝刀’却没半分不敬之意。”顿了一顿道:“如今大家若不能齐心协力,只怕皇上会今日割一州,明日割一州,将我河北各镇全部拆散。”

武灵门“无影箭”史长老听了,不禁微微颔首。

罗坚早知他会这样讲,便道:“各州皆有帮中分堂,便拆为各州又如何?与朝廷公开对抗,是以河北一道对抗天下,纵然胜得一时,终究胜不过百年。与其到时候九族诛灭,不若早做长久之计。”

王庭凑道:“罗兄这化整为零虽不失为一计,但若朝廷步步紧逼,军权又握在各州自己手里,人心不齐,总不免被一口口吃掉。如今我担心的却不是朝廷,皇帝与宰相大臣哪懂江湖之事,只要表面顺服,定期给皇帝进贡,给大臣宦官送礼,便不会将我等逼得走投无路。只是长安剑宫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王庭凑四下一看,除了“无影箭”史长老认真听他讲话外,“燕歌行”谭忠闭目不语,“千绝刀”李胜与徐大福一个白眼向天,一个低头看地。王庭凑气恼不已,又不便发作,向徐大福道:“徐掌门,你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