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西山行止处 挥剑不留名

到了一处小镇歇息,那灰衣人也挤进店来,他当初应见过唐宁一面,但唐宁此时与骊山大会时打扮差异甚大,他已经认不出唐宁。灰衣人早盯上了龙城飞一行,见龙城飞与元清衣饰光鲜,出手阔绰,正是最佳目标。这时龙城飞诸人正在用餐,灰衣人便挨挨蹭蹭过来,见龙城飞锦衣之上悬着一个银袋,心中大喜,伸手便要去摘。

这灰衣人毕竟是个惯偷,不会卤莽行事,四下一望,却见邻座上唐宁正在注意着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收了手,转身出店。

唐宁早已吃好,韦玉筝却慢条斯理,刚刚吃得一点。唐宁便道:“筝妹,你先用餐,我去去就来。”出了店门,见灰衣人身影在墙角一转,便隐去了。唐宁一笑回店,可有怪事发生,那灰衣人竟回到店中,又换向龙城飞另一侧,准备下手,又是看见唐宁,一惊住手,溜出店外。

这次唐宁岂肯让他轻易走脱,拔步追去,转过一道山坡,眼见距离拉近不少,前面有一座破庙,灰衣人径直奔将进去,看他背影,急奔之下已然气喘吁吁。唐宁随后追到,见那破庙已是年久失修,四周围墙都已倒塌,只留一间大殿也是破烂不堪。唐宁向那大殿中望去,殿内甚黑,看不清物事,不敢贸然闯入。

正在犹豫之间,身后一声“嘿嘿”怪笑,唐宁忙回头看时,只见那灰衣人站在路上,相距七八丈远,正朝自己做着鬼脸。唐宁当真是又惊又怒,刚要抬脚,那灰衣人扭头便跑。唐宁见相距甚近,哪肯让他逃脱?发力便追。

这时却又有怪事发生,片刻之间,那灰衣人倒似换了一人,奔跑起来精神饱满,浑不同此前模样,难道是服食了仙丹妙药不成?又奔得许久,天色渐黑,唐宁已有疲乏之意,见那灰衣人也是脚步渐缓,唐宁不肯就此舍弃,追着那灰衣人穿过一片树林,面前一处房舍,赫然便是那破庙。原来二人一跑一追,兜了一个老大圈子,又回到原处,眼见那灰衣人又奔进大殿去了。

唐宁不敢进殿,守在殿外,心中有一股怪怪的滋味,似乎便有什么怪事将要发生。

果不其然,只听得身后一声“嘿嘿”怪笑,又是那灰衣人相距七八丈远,正朝自己做着鬼脸。唐宁见他胡子已然灰白,行止却似顽童,不知是真痴还是假痴,恼也不成,不恼却也不成,真是哭笑不得,实在不知是该追还是不追。那灰衣人已奔出几步,见唐宁并未追来,却又停下脚步,伸懒腰,打哈欠,挤眉弄眼,怪状百出。

二人僵持在此,眼见天色将晚,那灰衣人依旧精神饱满,不时作些怪态,此刻更是花样翻新,或坐或卧,翻筋斗,站倒立,毫无倦意。唐宁双手抱胸看着他,忍住不笑,心中却不住盘算:“此人武功看上去时高时低,不可捉摸,行止也是这般怪异,天色将晚,留在此地只怕中了他的诡计。”想要离去,又怕示弱,想要动手,却又无胜算,不由得大为踌躇。

岂知那灰衣人心中也想的是:“这小子不知是何来路?一路苦苦相追,此刻为何不再追来?天色将晚,留在此地只怕中了他的诡计。哎哟不好,莫不是他在等待同伙?”想到此间,心道不妙,转身跑了几步,却见唐宁并不追来,又停下脚步,心道:“这小子不肯追来,莫非他武功不济?我得上前教训教训他。不过这小子武功高过我老人家,也未可知,我老人家可不能冒此风险。最好还是让这小子拼命追我,活活地将他拖垮才是。”

唐宁见他忽跑忽停,微微一想,心道:“莫非他也害怕么?我须试他一试。”当下将右脚抬起,那灰衣人转身就跑。唐宁将脚放下,那灰衣人便停,如此三番,应验如神。唐宁心中窃喜,索性不紧不慢跟将来。那灰衣人远远的在前,几次快跑,唐宁却也不追,灰衣人居然也不逃去。

唐宁笑了笑,转身回到镇上,那灰衣人居然不远不近,徐徐跟来,唐宁从不曾见过这般赖皮的偷儿。

到了店中,韦玉筝早已等的心急如焚,见了唐宁,嗔怪他出去这么久。唐宁将她拉到房里,悄悄将那灰衣人的事情告诉她,韦玉筝年纪只不过十七岁,心性自然贪玩,听了这般好玩之事,当然兴致勃勃。

夜里灰衣人居然未敢动手,第二日又尾随众人北上,这下连韦玉筝也留心上了。那灰衣人居然知难不退,想是见了肥肉,明知扎手也舍不得放弃。

这日骄阳似火,天气十分燥热,那灰衣人随唐宁众人一前一后沿汾河北上。将近午间,烈日益毒,众人又饥又渴,委实难耐,无奈此处远离村落,四周不见人烟,稀稀落落只有几棵杨柳树,便是寻个野果充饥也是休想。

众人只得打起精神,又行得数里之路,远远望见一处树林,登时大喜。原来有片树林遮荫也还罢了,那林子中却高高地挂出一面酒幌,令人如何不喜?一时精神大振,快步上前,只见几间茅屋建在山冈之上,正当三岔路口,远近却无人家。离那茅屋尚有数丈之遥,已劈面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止不住令人口水直流,各各寻个位置坐定。

那灰衣人远远地靠在一棵柳树之下向这里张望,并不走上前来。

唐宁要得一碗酒、一碟花生、一斤牛肉,为韦玉筝要了两碟小菜,另外两斤馒头以备路上之用,将那酒就口一尝,果然十分醇香,也是饿得急了,一时风卷残云,片刻吃得精光。他昨日与灰衣人追逐了一个时辰,早晨也未进食,故而十分饥饿。

龙城飞与元清皆是富贵公子,每餐必大吃大喝,不吝银钱,但在这偏僻小店,便有银子也没甚么好菜,只得将就着吃,实难下咽。

唐宁起身付钱,那店掌柜却是持家有道之人,把了算盘,一分一厘算得十分精细,又将银子细细看过,确信成色无差,这才找足零钱,一五一十付与唐宁,看来此店生意也不大好。店小二却被灰衣人唤将过去,只见灰衣人对店小二低声吩咐几句,那店小二便兴冲冲赶将回来。

一路上二人相互提防,此刻唐宁见灰衣人行止有异,不由得警觉起来,无奈相距甚远,听不清他二人言语,当下讨碗水喝,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切好的葳蕤就水服下,稳坐不动,静观其变。他在山间行走多采服葳蕤,以助行功,便是在太乙村也经常入山采集葳蕤服用,此次出门,还带着黄精、葳蕤当作干粮。

原来那灰衣人见唐宁吃过酒肉安然无事,店掌柜视小钱如命,想来不是黑店,便要几只馒头,外加一盘青菜,一碗清水,兀自放心不下,悄悄背转身去,用银针一一试过,眼见无毒,这才放心食用。唐宁也看不见他鬼鬼祟祟做何勾当,愈加小心。

灰衣人慢慢吃过,却从怀中取出小小一锭金子,交与店家。那店掌柜自然也要算个精细无差,将一把算盘拨得劈里啪啦,方待找零,身后门帘挑开,走出一位女子来。那女子约有三十多岁年纪,皮肤白皙,杏眼桃腮,举止甚是妖娆,看样子便是此店的老板娘。在这等乡下地方,也算得一个十足的美女,若不是头扎花巾,身着布衣,倒看不出是小户人家中的妇人。

那老板娘走到店掌柜身边,拿起那锭金子左看右看,又抬眼将灰衣人上上下下一番打量,笑嫣嫣的道:“哎哟这位大爷,你这块金子只怕有假吧。”

灰衣人闻言走上前来,一双小眼眯成一条细缝,盯着老板娘笑嘻嘻道:“老板娘精细得过头了,这可是太原府官铸的金锭,当真是十足真金。”唐宁坐处离此不过一丈,隔了两张桌子,听得明白,原来那灰衣人听口音便是河东人氏。

老板娘将左臂压在柜台上,将那金锭放在口中一咬,忍不住叫痛起来,忙将金锭吐出看时,见金锭依然完好如初,毫无牙痕,分明便是假货。

唐宁甚感有趣,倒要看灰衣人如何收场,那店小二前来为众人添茶水,唐宁只是微微一笑,以示感谢,边喝边看。

老板娘将那锭金子抛上抛下,嗔道:“这位大爷,我夫妻开这片小店,不过是小本经营,你倒忍心将这假货来欺弄我等。要知道这么一锭金子,若是真金,倒要我夫妻辛苦一两年才能挣得。”她讲话腻声腻气,似有无限委屈,让人听到便心生同情。

灰衣人道:“这分明便是真金,你却如何咬不动?想来是你牙齿不固。”将那锭金子取回,就口一咬,果然牙痕宛然,道:“我老人家六十多岁年纪,牙齿……”猛然之间天旋地转,心知不妙,着了别人的道儿,挣扎一番,支持不住,软软地瘫将下去。

唐宁也觉眼花,心中正想:“我不过喝了一碗酒,怎的却有几分醉意?”这时眼中望去,那一个人影已变作三个,店掌柜、老板娘、店小二再加灰衣人,直看作一十二个影子,又见猛然倒下三人,心中尚未数清到底是哪三个,脑中一阵晕旋,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恰似一场好觉,唐宁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恍惚间见四周漆黑一片,隐约有三条人影在眼前晃动。唐宁立时惊醒,顿觉不安,回忆起午时光景,定是被人下了麻药,此番见到人影,只怕便要糟糕,更糟的是自己的手脚居然被绑。蓦然间火折一亮,跟着一枝蜡烛点亮,却见那三人相貌打扮一般无二,分明便是灰衣人,实在匪夷所思。

唐宁自感清醒,不似做梦,见状不由得又糊涂起来,心道:“此是何地,难不成竟是阿鼻地狱?”真是又惊又惧,见那三人转过头来,忙合上双眼,只做未醒。

只听见一人愤愤道:“想不到处处小心,还是着了道儿。这贼婆娘怎的这般厉害,至今我尚未明白她几时下的迷药。”另一人嘻嘻而笑:“我们在旁看得仔细,敢情那贼婆娘手心涂好了药,她来咬那金子,自然无事,交与你时,只须手心一过,便滚上了迷药。想不到老二居然便乖乖中计。”

此三人不单相貌相同,声音语气也是相同,唐宁只能靠声音方位分辨,颇是吃力,不过听上去此三人并非同一个人,那么这里也未必便是地狱了。

原先那人悻悻道:“我见这小子大吃大喝,浑然无事,这才不加提防。如何我倒之时,这小子却好端端地在那里喝水?”看来此人便是一路上跟随唐宁等人的灰衣人。

另一人道:“你去咬那金子之时,店小二去与这小子添水,便在此时下了迷药。这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人醉’,十分霸道,想不到老二却有这般大好口福,居然可以亲得一尝。”口中“滋滋”有声,深以未能一尝为憾。

灰衣人顿足道:“你二人明明见我被人算计,却躲在旁边不肯出手,定是幸灾乐祸,说不定还到别处吃饱喝足了才来,害我在此被绑了大半天。”那二人嘻嘻而笑,居然并不否认。灰衣人怒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下次你们有事,看我怎生对待。”只听一阵“胡胡”,“哈哈”,更夹杂着几声咳嗽,另二人愈加笑得打跌。

灰衣人无可奈何,哼哼唧唧一阵,也不闹了,道:“老三,东西拿来。”声音甚是急促。

那边一人依然不依不饶地混闹,笑道:“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东西。老大,你有什么东西要给老二的么?”

那老大也嘻嘻笑道:“没有,没有。”听起来这三人似乎是兄弟,却兄不象兄,弟不象弟,偌大年纪却似孩童般胡闹。不知他们所谓何物?

灰衣人怒道:“好,你们不给我,我这就去晋阳,见人就讲,说‘西山神偷’不是一个人,是三……三……”似乎他的嘴被堵住了,下边的话便说不出来。

那老大老三似乎很是害怕,不住安抚讨好,又有一阵稀稀索索之声,想来那二人取出物事交与灰衣人。却听灰衣人跺脚叫道:“不成,不成,怎的拿这等物事糊弄我,看我不搜将出来。”一阵嘻嘻哈哈声中,三人纠缠在一起。

唐宁忍不住眼睁一线,见三人滚作一团,乱扯乱拉,怀中物事纷纷被掏将出来,抛得满地皆是,金块、银两倒也罢了,却有耳环、绣帕、胭脂、腰带、镜子、玉佩诸般小物件,各样或一件或数件乃至上十件之多,货色参差不齐,但终究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且有干粮、茶饼混在其中,更有甚者,竟有袜子、鞋垫之类物事,偏偏一只袜子落在唐宁脸旁不远,奇臭扑鼻,中人欲呕,更可气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不单躲避不得,眼前情形连呼叫都不能,只得强忍臭气。

却见三人抢来抢去,竟开始争抢韦玉筝的包裹,包裹中虽没有甚么值钱的物事,但究竟是女孩儿家的东西。唐宁焦急之下,早已忘了自己尚且“昏迷未醒”,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心道:“这三个老者似癫似疯,举止怪异,自称‘西山神偷’,那么这些个东西都是偷来的了,看这些物事也不全是值钱之物,不知偷来作何用处?”

那三人各不相让,拉扯之下挤成一团。唐宁只听“嗤”的一声,心道:“定是包裹被撕破了。”再过一刻,又听得“嗤”的一声,心道:“这下不知又是甚么被撕了。”

却见那三人分将开来,中间露出一条空隙,唐宁看见那包裹好端端地放在地上,那么方才被撕破的便不是包裹了,这三人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看模样正在苦思冥想,地上却有一本《侠隐记》。

此刻已是中夜,四周静极无声,唐宁也合上眼、压低呼吸惟恐那三人发觉。若论常理,依那三人的内力,虽非江湖一二流的高手,但此时静极,便有轻微声息也应听得见,何况这三人行事古怪,却老于江湖,如何此刻反如此大意?

想来那灰衣人今日中人圈套,既为兄弟所救,想来此刻诸般事宜业已打点停当,是以毫无顾忌;何况唐宁手脚被缚,中了“千人醉”后,非到足十二个时辰原不能醒,那灰衣人也是冷水淋头、口服丹药才得清醒,三人哪能料得唐宁以葳蕤为干粮,正解药性,加上内功又高,那店家估量他是个不会武的书生,下药量不大,“千人醉”虽是霸道异常,过得四个时辰,也已解了。那三人此刻正苦思冥想怎生将这本书公平分配,心有所系,也不曾留意唐宁已醒。

过得良久,那三人依旧无声无息,唐宁忽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由远及近,凝神听时,似乎来人有五六人之多,分从三面悄悄逼近。

唐宁眼睁一线,却见这三人毫无所动,心中思索道:“来人不知又是甚么路数?如今筝妹与龙城飞等人尚昏迷未醒,若是来了歹人,此事非同小可。此三人行事古怪诡异,实非正人君子,便从三人的大号‘西山神偷’也可见一斑,但看来嬉戏荒唐,不是恶毒凶狠之人,而来人偷袭,更非光明正大之举,我须出言提醒。”

正想开口,唐宁转念又想不妥:“世事实在难料,自己的江湖经验本就极少,此刻自己被缚,处境糟糕之极,虽知有人掩袭而来,若出言警示,说不上这三人马上便会溜之乎也,溜不掉也有八成,不,九成九不会放了自己。来人也不知是正是邪,或者便是被这三人曾偷了物事的人,若是抓贼,我出言提醒岂非成了助贼?”一时心中犹疑不定,唯觉左右为难,只听得脚步声又近了许多,离此不过十几丈远近。

便在唐宁踌躇难决的当口,左边一位灰衣人“啊”的一声低呼,未待他出言,另两位也是“嗯”的一声,唐宁心道:“原来他三人已发觉来人。”心中颇感轻快,却似解得一个死结一般。

却听那第一位灰衣人道:“老二、老三,我有主意了。”另一人忙打断道:“你别说,我也已有了主意。你……”第三人接着道:“是不是老大要第一页,老二要第二页,我要第三页,老大要第四页,老二要第五页,我要……第一百二十页……”他讲话奇快,一口气讲到一百多页不停口,又不曾说错,真是难得。

唐宁只听得心头火冒,原来这三人不是发觉有人袭来,而是一心在打那本《侠隐记》的主意,而听那老三的口气,居然要将书撕开。唐宁心中暗骂:“这老三真是混蛋,一本书如此分法,七零八落,岂不成了废物?”想来那老大、老二定会反对。

那老大老二却连声道:“不错,不错。”“如此最是公平。”那老二更是伸手过去,便要将第一页撕下。

门外那脚步声离得只有数丈远,这三人浑然不觉,唐宁情急之下心念斗转,大叫道:“喂,门外的朋友,还不快进来抓贼。”

噗的一声,蜡烛熄去,黑暗中寂静无声,连一丝呼吸都不曾有,想来屋内屋外人人都屏紧呼吸。唐宁一声大叫将眼前形势挑明,至于此后形势如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三人从未料得唐宁已醒,更未料得门外有人,自然被吓得魂飞魄散,而门外诸人意在偷袭,陡然被喝破,心中吃惊也是不小。一时之间,谁也不敢稍动。

如此僵持许久,唐宁放声大笑。他却不是忘形妄为,而是适才经历一番深思熟虑。

屋外之人并不知屋内情形,只道形藏已露,大叫:“风紧,扯呼!”

只听得脚步声杂乱无章,似有六七人之多,渐渐远去。屋内那兄弟三人也是长吁得一口气,匆匆点亮蜡烛,收拾满地的物事,居然来不及看唐宁一眼,多半想要逃去。

唐宁见那一位灰衣人不客气地便要将包裹卷去,忙道:“嗨,这位老……老先生,实在抱歉,不知道是老大还是老二,你得将包裹留下。”他想唤“老前辈”,这位又实在担当不起,只好唤声“老先生”。

那灰衣人转过头,望着唐宁怪笑道:“你错了。”唐宁道:“我错了?”心中猜测:“我错在哪里?是唤他‘老先生’错了吗?那应该唤他甚么?终不成唤他‘老贼’吧。莫非他在笑我适才出言大笑,惊走屋外偷袭之人,如今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包裹被他带去,实在是弄巧成拙?”

那灰衣人笑道:“当然错了。不但是错,而且是大错特错。我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二,长幼有序,那是一点马虎不得的,我是……”唐宁道:“是老三。”心道原来我居然错在此处。

那老三笑道:“你这小子还不算太蠢,居然知道我是老三。你,你适才说了什么?”唐宁道:“我说你得将包裹留下。”那老三奇道:“你要我将它留下?哈哈,你是说要我将包裹留下?”说罢忍不住大笑。

唐宁道:“不错。”那老三笑不成声:“你……你小子四脚被绑,动弹不得,你凭什么让……让……我听你的话?”另外两兄弟也是放声大笑。

唐宁道:“我自然有十分把握,因为我知道一个大秘密,保证你们不敢不留,只怕你们不单要将我放了,还会恭恭敬敬地将包裹还给我。”言毕诡异一笑。

老三啐道:“老二、老大,别听这臭小子胡说,我们素来天不怕地不怕,难不成还会怕了这小子?”老二道:“不错,我们为什么要怕你?”唐宁道:“不错。你们自然不怕我,你们是‘西山神偷’,当然可以大摇大摆走出大门,平平安安离开此地。”

老二笑道:“我们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平平安……”他边说边向大门走去,眼看将出大门,陡然停住,扭头见唐宁依然满脸诡异,不由得心生疑窦,走回来道:“嗨,小子,你说‘平平安安’是甚么意思?”

唐宁又哪里真的有甚么理由,只不过眼见形势紧急,胡编乱造一番,自己心里还在打鼓,眼见这老二居然上当,不由得内心发笑,脸上强自忍耐。

那三人眼中所见,唐宁的笑容一现而收,说不出的神秘诡异,三人不禁心底发毛。

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面面相觑许久,都缓缓摇头。还是老二性子最急,喝道:“喂,小子,你适才说甚么‘平平安安’到底是甚么意思?”老大也道:“对,你说那秘密到底是什么?”三人再三追问,唐宁打定主意,只是笑而不答。

老二心中狐疑,自言自语道:“莫不是这小子知道了甚么?”老大一伸手,将老二、老三拉到一旁低声道:“是不是这小子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却是这个?”将右手伸出三只指头。老二点头道:“不错。要不然这小子怎的会讲‘你们是西山神偷’,而不说‘你是西山神偷’,‘你们’与‘你’可是大有不同。这小子定然会逢人便讲、大讲特讲,只怕是吃饭讲、走路讲、睡觉讲……”

老三打断道:“老二胡说八道,睡觉怎么能讲?”老二怒道:“讲梦话可不可以?”老三讪讪道:“那……那,当然可以。”老二得理不饶人,追问道:“到底是谁胡说八道?”老三哪里肯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不曾说得一字。

唐宁笑道:“是西……山……神……偷。”话音未落,那三人同时叫道:“不是我。”待得“我”字齐声出口,情知不对,想要收回,又哪里来得及?

那老三嘿嘿干笑几声,凑向唐宁道:“臭小子,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啊!”他意图威吓,无奈声音颤抖,语气中竟大有惧意。

唐宁打个哈哈道:“在下所知甚为有限,甚为有限。”此时他心知势同玩火,实言以对,无疑自取其辱,只有含糊其辞,虚虚实实,拖下去再说。

那三人却认定他发见诸多秘密,他此刻愈是不讲,出去之后愈是大讲特讲,此事可是大大的不妙。再三追问,唐宁却不再置答。老大见状又是轻轻扯一扯老二老三的衣袖,将二人拖至墙角,三人低声和议许久,老二献计威逼,老三却因适才威吓无功,主张利诱,一时之间争持不下。

唐宁侧倒在地,看不见三人情形,不由得也是心中忐忑,听得那三人似乎计议停当,返身走将过来。

三人一模一样,走开一阵,唐宁自是分辨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老三。只见其中一人匆匆过来,板起脸喝道:“嗨,小子,你知道了什么,还不快讲!”满脸皱纹此时倒有几分平整。话刚讲完,又觉分量不足,急匆匆走开,又一阵风似的走回,手中提了一把长剑。

唐宁眼见那人声色俱厉,不禁心中一颤,心道这把火莫要玩的太过分,看来不回答是不成的了,只是究竟如何回答,倒需大费思量。

那人急得顿足道:“快讲,快讲。”

唐宁心中一动,想起适才三人言语,那老二似乎格外性急,莫非这位便是老二?不管对否,且用言语搪塞一番,便道:“你是老二。”

那人如同被针扎了一般跳将起来,惊骇莫名,上下牙齿直撞,颤声道:“你、你、你怎的知道我、我、我是老二?”手中长剑也落在地上。老大老三也相顾骇然。其中一位也是怯生生道:“你怎的知道?”老二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喃喃道:“你怎的知道?你怎的知道?世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认得出我是老二。”

唐宁失笑道:“难道这两位也认不出么?”老二依旧喃喃道:“当然认不出,当然认不出。”那怯生生的一位也道:“不、不错。如果他不说自己是老二,我确实分不出他们两个。你、你却如何知道?莫不成你是……是鬼?”他心里骇极,一边说一边作势欲逃。

另一位却嘿嘿干笑道:“这小子胡猜一气,怎的却将你们吓破了胆。臭小子,你倒猜猜看,我是老几?”这后面的话却是对唐宁说的,说罢大喇喇坐在唐宁面前,随手摸过一只臭袜子,晃来晃去道:“你臭小子若是猜错了,我就将这只袜子塞到你嘴里。”

唐宁此时已知这兄弟三人相貌声音自是一般无二,实难分辨,性情虽说同是滑稽贪玩,实则略有不同,老大谨慎胆小,老二却是脾气急躁,只有老三狡黠促狭、心计颇多。当下笑道:“老三,你果然臭得可以,这只臭袜子么,你就留作自己用吧。”那人怒道:“你说要我将它塞到自己嘴里么?”唐宁笑道:“不敢。”那人一跳而起,喝道:“好小子……咦,你真的知道我是老三?”

唐宁一笑不语,打定主意,凡有难以置答之时,话需少讲乃至不讲,便不致穿帮。

那三人凑将过来,团团围住唐宁,东瞅西瞧,六只细眼硬是睁开一线,眼中放光,象是见到一件稀世珍宝。

唐宁被他们看得满身不自在,心道:“这三个老家伙定然不安什么好念头,尤其这个老三更是狡诈,时间一久,会被他看出破绽。怎生哄得他们为我解缚才好?”还是“无话找话”一招,便向那老二道:“你们的大号么,我是晓得的。你的大名也是不雅。”他认定老二最是性急,因而找他最好。

果然老二急道:“谁说我名字不雅?我的名字文雅得紧,唤做安子玉。潘安的安,子都的子,宋玉的玉。”

唐宁肚皮便要笑破,心道:“原来潘安、子都、宋玉全长得这副尊容。”好半天缓过一口气来,问老大道:“那么你的大名又唤做什么?”

老大恭恭敬敬答道:“我也叫安子玉。”他最是胆小,对唐宁又是佩服又是害怕。佩服的自然是唐宁居然能认出老二、老三,而他自己若非老二或老三自报排行,那是断断分辨不出的;害怕的么,乃是因为不知这少年是人还是鬼。

唐宁听老大也自称安子玉,微微一愣,便知这三人向来以一个人面目示人,唤同一个名字也不希奇。便道:“那么老三也叫安子玉吧。”老大、老二连连点头道:“不错。”心道怎的连这你都知道。此刻老三也只有点头的份了。

唐宁笑道:“莫不成你们相互便你唤我安子玉,我唤你安子玉么?除了唤做老大、老二、老三之外,应是另有大名,恐怕便是潘安、子都、宋玉吧。”他本是一句玩笑,那知那三人却频频点头,老二、老三也是敬佩不已。

唐宁胡猜胡中,心底发笑,这样的名字八成是这三个活宝自己取的,那么他们也并非姓安了,问道:“那么你们到底姓什么呢?”那老大挠挠头皮,吞吞吐吐道:“小时候似乎姓贾,后来就忘记了。”双手一摊,一脸无辜。唐宁笑道:“原来是假潘安、假子都、假宋玉。”老二“子都”急道:“不是假的,是西贝贾。”唐宁点头笑道:“原来不是真假的假,是西贝货。”三人翻着白眼,只作未曾听见。老三“宋玉”忽然想起一事,凑向唐宁道:“那你姓什么?”唐宁道:“敝姓唐。”老三心道:“糖是甜的,他姓的倒好。”想寻“唐”字的一个不好,却实在想不出来,看来这面子是找不回来的了,只得尴尬一笑。

老大“潘安”问道:“你怎生能分辨老二、老三,教给我好不好?”他对唐宁已是满心钦佩,便不敢再以“小子”相称,至于是香是臭,更是想也不敢想。老二、老三也是满脸热切之情。

唐宁心道时机来了,不紧不慢道:“我是看你们的面相分辨的。”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看不出面相有何不同。唐宁道:“我本想画给你们看,可是手却不能动弹。”三人一听,忙七手八脚将唐宁解开。唐宁手脚得了自由,心中一阵高兴,脸上却作若无其事,活动活动手臂,懒洋洋地道:“我今日手不大便当,明日一定画给你们。”

三人那里肯依,正要厮闹,忽听得远处人声嘈杂,似乎向这里而来,四人脸色都是大变。那老二“子都”、老三“宋玉”忙奔至门边,就门缝向外望去。“子都”只望一眼,便急匆匆返回来道:“糟糕,糟糕之极。”急切中只见他脸色发白,脸上肌肉不住抖动,似乎吓得不轻。

老大“潘安”已躲在唐宁身后,探头问道:“发生了甚么事体?”老二急道:“来、来了一大群。”

唐宁也走到门缝向外一看,只见外面有十数人,再跑到后窗一看,也有一伙,共约数十人,明火执仗,竟团团将小屋围定。唐宁不曾见过这种场面,也是吃惊不小,忙拾起箫剑,过去扶起韦玉筝,见她睡得沉稳香甜,返身见自己与韦玉筝的包裹散在地上,向那三人瞪一眼,走过去整理好,负在身上,伸手对老三道:“拿来。”老三怪笑道:“拿甚么?”说过又匆匆向门外看一眼。唐宁道:“适才你从这个包裹中拿去的物事,软鞭。”老三嬉皮笑脸,手捂胸口不放。

唐宁心想总不能硬抢吧,便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生分辨你们兄弟三个的?”老二、老大都凑了过来,老三却摇摇头道:“你已经答应明日说的。”竟是不肯松手。

唐宁心道利诱不成,便须威逼,又道:“我现在想喊一声,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要喊甚么?”老三又是摇摇头。唐宁低声笑道:“我想喊的是,‘西山神偷’不是一个人,是……”故意将声音拖长。

说多快便有多快,唐宁只觉眼前一花,手中迅速多了几件物事,除却韦玉筝与唐宁的物事外,还有几锭碎银,两只手帕,居然还有一盒胭脂。

软鞭不消说便是老三还来,那几锭碎银也是唐宁之物,却是老大还来的。最奇的是那老二竟拿来手帕胭脂,胭脂自不必说,手帕也是一股脂粉气,显是女子之物,想是老二情急之下,随手取来,不知是不是韦玉筝之物,唐宁从不曾见她使过胭脂。

唐宁见那三人满脸乞求之色,甚是着人可怜,低声笑道:“好,我不喊便是。”

那三人大松一口气。

门外数十人虽将小屋团团围定,却也不敢贸然冲进来。只听得一人叫道:“西山老贼,你快滚出来。”跟着一个女子嗲声嗲气道:“老臭贼,你居然敢把你姑奶奶吊在树上,哎哟,我的手现在还在痛呐,快点出来,让姑奶奶我把你绑起来,好好打一顿行不行?”听声音便是那老板娘。旁边还有人叫道:“老臭贼,你奶奶的,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他妈的偷东西都偷到我们天龙寨的人身上来了,看你今日还能跑到天上去?”

唐宁心道:“这三人不知甚么时候又去偷窃,居然偷到了甚么天龙寨的人身上,真是小偷遇到贼爷爷了。看来是天龙寨知道了是这‘安子玉’所为,这才设局将他迷倒,不曾想我等也撞入此间,稀里糊涂将自己送进了盗贼手中。这些山寨盗匪人数虽多,但想来也不是甚么厉害脚色,我和这三个‘安子玉’加起来也应能对付得了。”

他自小便听长辈说起盗贼如何如何凶狠残暴,心中大是痛恨,对那些小偷小摸之辈倒是宽容,此时更是同仇敌忾。那安子玉武功或高或低,捉摸不定,想来三兄弟功夫各有高下,低者虽不足道,高者却是深不可测,对付盗贼自然是绰绰有余。

却见那三人你推我,我推你,推个不停。唐宁奇道:“喂,你们三个在做什么?”三人道:“推选呐。”唐宁道:“推选什么?”猛然醒悟过来,这三人向以一人面目示人,此刻自然是选择由谁出面了,便道:“那你们究竟由谁出面?”

老二道:“老大是大哥,自然该他出面。”老大忙道:“不,不,我不去。”老三嘿嘿笑道:“那么便由老二去吧。”老二怒道:“为什么总是我去?”老三笑道:“每次你被人抓到,都是我与老大去救你出来。你想一想,我与老大救你多次,从未失手,是也不是?若没有我与老大,你昨日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我与老大也好准备去救你。”

老二搔头道:“那倒也是。不过……不对,要是由你出头,我还会被人抓到么?”唐宁心中笑道:“敢情这老二还不是傻到家了。”

老二越说越怒:“你们做大哥的不知保护弟弟,做弟弟的不知尊敬哥哥,简直全无心肝。”老三也不恼,笑道:“那依你老二之见,怎样才能有心有肝?”

老二道:“一个人做人家的哥哥,就要在危急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弟弟,这样的哥哥才叫够格。”唐宁与老三点头称是。

老二怒气汹汹,却不敢提高嗓门,道:“一个人做人家的弟弟,就要敬重哥哥,有福之时,要礼让兄长,便如‘孔融让梨’一般。”老大频频点头。老二接着道:“若是大难来临,做弟弟的自然要有难同当,有道是‘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么。”老大点头道:“不错。不过,若是有难来临,兄弟二人又只用一个出头,那怎么办才好?”

老二见老大老三对自己所言颇为赞同,气也消得不少,道:“做弟弟的又怎能逃避责任,不顾兄弟之情,任由哥哥受难?当然要勇于出头。”老大又是连连点头:“老二所言极是。”老二兴奋道:“一个人若不能对下保护弟弟(老三忙点头不已),对上维护哥哥(老大也急忙点头),便是畜生小狗。只有锐身赴难,方显男儿本色。”这位激动之下,还不知要讲到甚么地方。

老大老三齐声道:“不错。老二这句话实在是为人处事的至理名言。”老三接着道:“这么说,我们弟兄三人都须对下保护弟弟,对上维护哥哥不成?”老二道:“那是自然。若非如此,那岂不是成了畜生小狗?”老三点头道:“我们这一次非听老二的不可。”

唐宁一愣,心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三性情狡黠,怎的也如此老实,居然肯听老二的话,其中必有原由,微微一想,已知端的,当下静观其变。

老二得意非常。却见老三向旁一闪,伸手道:“老二,请。”

老二惊道:“请什么?”老三笑道:“出门去呀。”老二如遭针刺,身子向后一弹道:“我不去。为什么要我去?”老三故作失望道:“本来嘛,我和老大都想这次就不要让老二去了(老二忙点头称是),可是老二适才所言实在是至理名言,不可不听的,若不让你老二去,岂不是说你老二是畜生小狗?这可万万不成的。我们兄弟情深,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做畜生小狗。所以我与老大只好不去了,唉。”

老二道:“为什么你只好不去?”老三道:“我们兄弟知情达理,这断章取义的事那是绝对不做的。”老二点点头。

唐宁心中暗笑:“这三人分明就是窃贼,却要谈什么男儿本色,锐身赴难。”

门外天龙寨诸人吼道:“他妈的老贼,还不快滚出来。”先是一人,跟着三四人附和,最后二三十人齐声呼喝,颇是惊天动地,其间还不是夹杂着老板娘嗲兮兮的声音,虽听不清楚,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唐宁却越听越是放心,想来这群盗贼中也无甚厉害脚色,否则何须这般造作,直接攻进来便是。

那老三待门外人声稍低,道:“老二适才所言确是至理名言,那是一个字也不能少,必须听从的。”老二道:“当然一个字也不能少。”老三拍手道:“照啊。老二适才道:‘一个人若不能对下保护弟弟,对上维护哥哥(老大又急忙点头),便是畜生小狗。只有锐身赴难,方显男儿本色。’对也不对?”老二道:“一点不错。”

老三道:“然则老大是大哥,只有弟弟,没有哥哥,所以他便只能对下保护弟弟,对上没有哥哥可维护。我是老三,只有哥哥,却没有弟弟,只能对上维护哥哥,却没有弟弟可保护。偏生老二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能少的,好生令人作难。只有老二你上有哥哥可以维护,下有弟弟可以保护,你若不挺身而出,岂不是成了畜生小狗?”

老二登时哑然。

唐宁心挂韦玉筝,将她扶起,不知如何能使她醒转,便问老二,老三却道:“不行,弄醒了她,我们三人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唐宁怒道:“她是我妹子,留在这里我岂能放心,若不唤醒她,我现在就喊。”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苦着脸无可奈何。唐宁道:“我妹子和这位龙公子、这位小兄弟都会武功,把他们救醒了,皆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三人到墙角商议片刻,方道:“你妹子呢现在可以救醒,其他几人坚决不管。”

唐宁也只好让步,那老二给了一粒丹药,唐宁用清水为韦玉筝送下,又用水淋在她额头上,待韦玉筝醒来,小声向她讲明情形,叫她留在屋内照顾众人。

韦玉筝坚决不肯,道:“宁哥哥,要死一起死,我决不让你独自冒险。”唐宁再劝,韦玉筝坚决摇头。她看似柔顺,一旦倔强起来,九牛也拉不转。

唐宁心里却也希望与韦玉筝在一起,想了想道:“我们把龙公子等人带到屋外,再唤醒了。你们兄弟三人只出去一人,那天龙寨人便以为我们全出去了,不会再进屋来搜,不然他们不出去,天龙寨人必然进屋,你们便再无秘密了。”三人只得点头称是,老大、老三嘿嘿直笑,望着老二。

老二脸凝寒霜,脸色时青时红,忿忿道:“出去就出去,怕什么!”一顿脚,当先走将出去,不知是怪老大老三不讲情义,还是怪自己适才话讲错了。

韦玉筝随那老二出门,只见所处乃是一条山岭之下,突出方圆三四亩大小的高地,仅有一间石庙,四周站了天龙寨的人众,高执火把,或三十步或五十步远散开,隐隐有合围之势。

那老板娘身旁站立一条身形硕大的大汉,黑髯络须,环眼青面,状甚凶恶,双手抱胸,手提一把大环金刀,两腿微分,白眼向天,对来人不理不睬。

那老二仗着一口怒气,大踏步走出门来,一见这等阵势,登时双腿便如灌满了铅,迈不动了。

唐宁陆续将龙城飞等人抱出屋外,抱那元清时发觉他身体又轻又软。韦玉筝取来丹药与清水,唐宁挨个喂下,再用清水浇在各人头上。龙城飞醒时,骂一句“他奶奶的”,韦玉筝一皱眉,心道这人怎的这么粗俗,那元清醒时,嘤咛一声,却象是个女子一般。天龙寨人只当他们是瓮中之鳖,居然不屑乘机上前,唐宁示意韦玉筝保护众人,自己走前几步,站到老二身边。

那老板娘手拿一条手帕不停地扇风,想是适才骂得又累又热,这时犹在喘气,一见老二出来,又是气往上冲,骂道:“老臭贼,你这缩头王八,居然还……还敢出来。”

那老二见身处重围,不敢动怒,苦着脸道:“青面龙王召唤,我还敢不来么?”唐宁心道:“这位黑髯大汉大约就是什么‘青面龙王’了,果然名如其人。”

那青面龙王冷哼一声道:“安子玉,你还知道任某。”老二道:“当然当然,天龙寨二寨主青面龙王任龙飞大名鼎鼎,安某久仰大名,只是一向无缘拜见。”任龙飞冷笑道:“安子玉,你不但手上贼滑,原来嘴上功夫也甚是‘了得’,哈哈。”老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讪笑道:“不敢,不敢。”唐宁微微皱眉,心道:“这老二怎的也是这般胆小,毫无骨气。”

任龙飞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我看你就敢得很呐。安子玉,你夜入天龙寨,盗走我大嫂的锦帕,还敢留诗调笑,我看你这臭贼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好不容易捉到你,居然能被你逃脱,算你有本事。哈哈,那也好得很,好得很,今日你爷爷倒要看看你还能逃到天上去?”

老二眼光四顾,已将周遭形势看个明白,自忖难于脱身,惨然道:“二寨主你都出马了,我还能跑吗?”言罢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走前几步,放在地上,又退回原处,双手背在身后,盘膝坐下。

唐宁奇道:“你?”一时不知该唤他“安子玉”还是“子都”,或是“神偷”甚么的,总之不能唤“老二”,见他如此怪模怪样,心下甚奇。

任龙飞哈哈大笑道:“你倒识趣的很,不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还回来已经迟了。孩儿们,给我将这老贼绑起来。”

便有两名喽罗上前来,取绳索将老二捆绑起来。唐宁心道:“这‘安子玉’弟兄三人功夫便有高下,也必相差不大,我与他一路追逐,见他轻功不错,长力更是了得,如何毫不抵抗?是了,想是他曾与这青面龙王交过手,自是不敌,故而任他俘获,只等老大老三来救。”

任龙飞斜眼打量着唐宁,道:“你这少年,是这老贼偷的甚么人?”他不知唐宁的来历,故而讲话客气三分,没有直呼小贼,饶是如此,也是十分无礼。

唐宁心中有气,便想反唇相讥,转念寻思今日身险困境,绝不可因区区意气而因小失大,是以隐忍不发。正自考虑如何回答,那老二道:“这位少年与我素不相识,二寨主你放过他吧。”唐宁心道:“这兄弟三人顽皮促狭,所作所为皆是损人利己,想不到在此危急时分,这老二竟会为我讲话。”不由得心头一热。

任龙飞也心道:“从未听过西山老贼做善事,今日岂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求情?分明这小子与他一路同行,他竟说素不相识,嘿嘿,这点小事岂能难倒我青面龙王。”哼了一声。

那老二垂头丧气向唐宁道:“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天龙寨的厉害,这河东太原一带的黑道人物,个个都听命于天龙寨。我不合一时兴起,得罪了天龙寨,你们与此事无涉,便向二寨主求个情,快快离去吧。”

任龙飞道:“这位少年,你是谁家弟子?”心道若是名门大派或是那个大山寨的弟子,倒是不好得罪,须放他一马。

唐宁淡淡道:“在下读书人,不过是到处游山玩水,走走看看。”韦玉筝嫣然而笑。

龙城飞已醒,正在活动手腕,听了这话,低声道:“书呆子。”韦玉筝狠狠瞪他一眼,龙城飞反觉受用。元清和王举人却是吓得脸色发白,向龙城飞身后躲藏。

任龙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心道:“你不肯吐露师门,那也很好啊,省得我下手时有所顾忌。”脸色一沉,喝道:“好小子,竟敢来这里撒野,给我拿下。”

唐宁叫道:“我又不曾得罪天龙寨,为什么要抓我?”

任龙飞道:“天龙寨每天别说抓人,就是杀的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难道都要得罪了我们,才会杀么?”四周群盗一阵哄笑。任龙飞指着那老二,一脸不屑道:“这位‘西山神偷’安子玉,自称有甚么‘四不为’,不杀人,不下毒,不偷贫,被人捉到不动手。”他每说一句,群盗便是一阵嘲弄。

任龙飞道:“嘿嘿,这样的偷儿也能算做偷儿?没的让人笑掉大牙。哪象你爷爷要吃便吃,要喝便喝,要女人便有女人,要杀人便能杀人,何等适意,哈哈。小子,识相些便乖乖的随我上山,说不上你爷爷一高兴,还会放你一条小命。”

那老板娘发嗲道:“哎哟,任二哥,你今日怎么发善心了?你这一高兴,妹子的生意可要亏本了。”任龙飞笑道:“那还不容易,凭三妹子的手段,还怕没有包子料吗?”那老板娘道:“你妹子今日吃了大亏,让这老臭贼给吊在树上吊了半夜,还动手动脚吃我的豆腐,要不是碰巧王保儿下山来,恐怕这时还在树上吊着呐。妹子的身子还痛着,哎哟,看来要有三四天不能开张了。任二哥,你得替妹子出这口恶气。”

任龙飞笑道:“老贼现下就在这里,你想怎样收拾他都行,不过不要弄死了他,这老贼做贼几十年,金银财宝肯定不少,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去寻。”

那老板娘笑道:“这个自然。这老贼手上不老实,我想把那一对狗爪子剁下来做包子。还有,听说这老贼轻功不错,晚上不论关在哪里,都能逃脱,我想一并把他两只后蹄也剁下来,看他还能不能跑掉?”从怀中慢吞吞掏出一把剔骨刀,便欲走上前来。

那老二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道:“你,你,你要是敢伤我,我,我,我宁死也不说,说……”他大约想道宁死不说宝藏所在,无奈上下牙齿打架,下面的话便讲不出来,不过这份意思已是人人皆知。

那老板娘笑道:“你放心,要是能让你死了,还能显出天龙寨的本事?”笑盈盈地走向老二,纤腰微摆,直如春风摆柳,倒象是对老二卖弄风情,那知却是去做一件剁人手足的血腥惨事。那老二眼中看将起来,这笑容便是青面獠牙,这美妇便是吃人罗刹,眼见她一步一步走近,忙一跃而起,作势欲逃。待得跃起,老二这才想起身险重围不说,还自愿将双手缚上,此刻想逃更是难上加难,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害怕,抑或兼而有之,只呆呆地僵在当地。

老板娘笑道:“想逃么?现在可是迟了。”举刀便往老二腕上斫去。

唐宁急跨一步,却见龙城飞已冲上来。龙城飞已清醒多时,想起自己武功了得,竟遭老板娘迷药暗算,大是愤恨,这时见老板娘要砍老二,他虽不识老二,但自负侠义,不能不管,伸剑将刀格开。刀剑相交,“叮”的一声响,老板娘猝不及防,短刀险险脱手,急忙向后退开。

任龙飞哈哈狂笑道:“三妹子,现在二哥要看看你的本领长进得怎么样了。”

老板娘笑道:“那么,妹子就献丑了。”向盗伙中取了一把长剑,耍个剑花,剑走偏锋,斜斜向龙城飞刺来。龙城飞剑法凌厉,但在唐宁眼里,却看出不少破绽。

但龙城飞的剑法对付老板娘却是足够,三十几招过去,那老板娘已是攻多守少,明眼人不论,便是那些小喽罗也看出来她非龙城飞之敌。

任龙飞如何会看不出来,只是他自有打算:“反正这小子也逃不出去,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少能耐。”是以只抱胸观战。

那边老板娘却已力怯,满头是汗,见任龙飞只管好整以暇,恼得肚里“乌龟王八蛋”不知已咒骂了千遍万遍,心神一分,手上招法渐乱,猛然间手里一空,长剑已被绞上半天。老板娘急忙向后跃开,幸好龙城飞并不乘机进击。

老板娘侧头见任龙飞依旧神色漠然,气不打一处来,但任龙飞乃是二寨主,她便有气又哪敢发作,脸色发青,倒可与“青面龙王”一争长短,闷头向回便走。一名盗伙忙递上汗巾道:“三娘快来擦把汗,歇一歇再教训这小子。”那汗巾乃是粗布所制,老板娘正没好气,一脚将那盗伙踢出老远,骂道:“去你妈的,老娘有什么汗。”

任龙飞冷笑道:“原来是六合剑的弟子。”六合剑只是江湖上的一个小门派,任龙飞自不放在心上,冷笑道:“你是冉六的弟子了,你与西山老贼有什么交情?”

龙城飞听他提及师父冉六,想来与师父相识,便道:“阁下可认识家师?”

任龙飞狂笑道:“冉六是什么东西,值得我青面龙王认识。”

龙城飞大怒道:“你竟敢出言辱我家师,我龙城飞今日要为百姓除害。”

任龙飞哈哈大笑道:“龙城飞?凭你也敢用龙和飞字?今日任某倒要让你变成一条烂蛇。”将金刀向地上一插,跨前几步,双掌一拍,竟是欲以一双肉掌来接龙城飞的长剑。

龙城飞自负武功甚高,刚才又击退老板娘,更加得意,长剑一晃,来战任龙飞。唐宁见任龙飞如此托大,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对手若无必胜把握,又怎肯空手邀斗?

龙城飞只道任龙飞双掌难挡长剑,哪知任龙飞掌风凌厉,将龙城飞身上要穴罩住,几招下来,高下立判。

眼见龙城飞抵敌不住,唐宁呼道:“龙兄且退后,让唐某来会一会他。”

任龙飞闻言停手。龙城飞退得回来,奇道:“唐兄还会武功?”

韦玉筝嫣然一笑:“当然了。”甚是得意。

唐宁笑道:“在下还学过一天两日。”持箫在手,上前几步。

任龙飞道:“小子,报上万儿来。”心道这小子既然敢上前,说不上便是那家名门弟子。

唐宁道:“在下无门无派,也非江湖中人,报不报名也就罢了。”他见识了任龙飞适才所露武功,实在是所遇过极强的强手,内力与拳掌功夫都在自己之上,与那圆通不相上下。自己若使太乙门剑法,或可支持上百招,但如今更是江湖拼杀,不能牵连太乙门,想来想去还是用青云剑法较为稳妥。强敌当前,不由得他不紧张,右手微微发抖。

任龙飞见唐宁发抖,只道他是害怕,大笑道:“无名小子,你如果害怕,就乖乖地跪下来磕三百个响头,爷爷或许还会让你选一个舒服的死法。不过,就怕三妹子不开心。哈哈,小子你还不动手?”

韦玉筝对唐宁的功夫看得自然高,一颗心稳稳放在肚里。

唐宁只是不动。任龙飞喝道:“小子,你再不动手,爷爷可就不客气了。接招吧。”双指成爪,直照唐宁咽喉抓来。

唐宁箫剑拔出,青光闪动。任龙飞识得这剑厉害,不敢硬接,几招过后大觉吃亏,向后一跃,拔起地上金刀,嘿嘿笑道:“宝刀对宝剑,你我两不吃亏。”金刀横扫,呼呼生风。

龙城飞见任龙飞以空手打败自己,而唐宁却以青云剑法逼得任龙飞使起兵刃,自然大感脸上无光,但想到唐宁使的是宝剑,那么便不是自己的功夫问题了。转头看韦玉筝目不转睛的看着唐宁,神色关切,心里一阵醋意。

唐宁见任龙飞攻势凌厉,使一招“金鸡叩关”刺他右肘,意欲令他回撤。任龙飞右臂一转,更是欺上一步,这招看似极为危险,却令唐宁攻势尽数落空,左手抓向唐宁面门,右手刀柄点向唐宁膻中大穴。唐宁急忙变一招“云锁三山”,封住门户。青云剑法中“云锁三山”之后,应使一招“平沙落雁”,两招连使,退中有进,守中带攻。怎奈任龙飞身形奇快,且时机拿捏得极准,身形滴溜溜一转,已绕向唐宁身后,回肘击他脑后玉枕穴,正是破“云锁三山”的要点所在。

唐宁急使一招“花开见佛”,亏得他箫剑锋利,任龙飞虽可肘中他的玉枕大穴,但箫剑定会将任龙飞肘部切下。虽然玉枕穴是人体大穴,点中必死,但任龙飞自然不愿用一条右臂换这无名小子的性命。

唐宁一连几次遇险,皆仰仗箫剑之功侥幸逃脱,任龙飞见唐宁几番十分被动,皆是靠青云剑法及时变招才化险为夷,动作颇为狼狈,显见不会其他功夫,这时又见唐宁使一招“金鸡叩关”,便用右手金刀反刺唐宁左肋,满拟一击便中。

却见唐宁面色不动,身子微转,剑锋平掠,划将过来,这一掠正是化解任龙飞的唯一方法,名为“横岭成峰”。

任龙飞喝一声“好”,右手刀弹向剑脊,左手向上一抬,食中二指点向唐宁眉心,这正是“横岭成峰”的破绽所在。原来任龙飞连这一招也已算好,一击不中,跟着一招才是杀手,青云剑法中已绝无可以抵挡的招式。

韦玉筝眼看形势危急,持鞭便上去夹攻。

四周盗伙眼看任龙飞便要将唐宁制住,齐声喝个大彩“好”。其中一人眼拙,偏偏脑子又不大灵光,别人喊声欲落,他这才想起猛喝一声长彩“好……哎呀。”这“哎呀”倒与众人异口同声,合上了节拍。

只听任龙飞一声狂吼,倒纵一丈开外,双眼发呆,怔怔立在当地,满脸皆是迷茫与愤恨之色。他怎么也难以明白,分明这少年招式已为自己所破,左手双指再进一寸便点中对手眉心,却不知为何那剑锋竟会忽然急削而上。众人何尝不是如此,眼见唐宁远非任龙飞的对手,十数招之下便避无可避,那知形势急转直下,唐宁剑锋掠去,齐齐地将任龙飞的左手食中二指斩去,跟着刺入他右肩肩窝,用剑之凌厉,竟令任龙飞不及躲避。

其中关节利害所在,此间只有唐宁与韦玉筝明白。其时他处处被任龙飞所制,眼见青云剑法已是山穷水尽,无招可用,只得随手挡出,一剑刺去,竟使出他前些日自创的招数。

当日华阳道人问起唐宁使何种剑法,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那什么白云剑法,不过就是我老道士编出来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我与终南师弟、华阳师妹共创太乙剑法,大家各凭所悟,终南师弟的终南八式那是锐不可当,华阳师妹将剑法化在拂尘里,刚柔兼济,都比我老道士强。”

华阳道人笑道:“师兄又过谦了。你的剑法虽然偏重于守,破绽却最少。终南师兄重攻轻守,招招拼命,每次皆是要带点伤,唉,他这人总是不知爱惜自己。师妹的功夫最次,不然为何要你做师兄,你道师妹和终南师兄是哪种不好胜的人么?”

胖大道士捧腹大笑:“那是你们下棋输给我的。”转而认真道:“唐宁的悟性很高,学棋没多久便胜过老道士,若能深明剑理,将来造诣定在你我之上。用剑和下棋一样,招式便象那个定式,要是能明彻棋理,随势而行,不要这定式也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取向,找到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唐宁听的十分认真,频频点头。韦玉筝听胖大道士对唐宁冀望甚高,喜动颜色。

晚间唐宁又打坐行功,心中始终在思想创剑招之事,一时心不能静,下床来设计了一招剑法,却觉处处都是漏洞,只得叹口气作罢。

次日大清早天降大雨,小杜颖冒雨来寻,说胖大道士雨日无事,要找唐宁下棋。

唐宁棋力已不在胖大道士之下,正是棋逢对手,胖大道士十分看重棋形之间的联络,多抢实地,不肯轻易做出孤子。

唐宁先与老叫花子下棋杀得天昏地暗,后得孙山人指点,方知杀棋不是上策,取势取地,应视形势而定,不可偏颇。理虽如此,但人有喜好,弈棋时便有取向,喜势喜地,因人而异,便是同一个人,也有这段时间喜势,另一段时间喜地,总因环境与自身境界不同而有所差异。唐宁性本淡泊,对强力杀棋也不喜好,虽大局感不错,但棋力所限,棋至中盘,由势转地之时总是要吃些亏,且常造成棋子之间割裂,孤子深入对手腹地,治孤之时未免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胖大道士一面落子,一面道:“人身气穴有三大类,经穴、经外奇穴与阿是穴,十四经穴共三百六十一个,正合围棋三百六十一点。我第一着选七、十三,便如攻你天枢穴,我既出剑,自身便开了门户,你选五、十三,便如反攻水道穴,这也是一种取守的方法,与星位座子呼应,围起边空。这若是终南师弟,他必然在天元一带着子,他的棋风凌厉,如同用剑。”

大雨天里,太乙宫也无香客,小杜颖无事,也依在胖大道士旁边煮茶看棋。她只懂一点,也不专心,一会添茶,一会又托着腮看看师父,看看唐宁。

唐宁点头道:“前辈第二着落在七、十六,自然也是着重实地,先寻基础,再求攻击。”

胖大道士道:“然也。这一着若再让终南师弟下,他必选七、十一,凌空截击,而华阳师妹则多半会在五、十四近身搏斗,再求腾挪。”

唐宁道:“三位前辈所用的着法各有妙处。”

胖大道士道:“落子要始终贯彻如一,不能既要取势又要取地,既得鱼又得熊掌。”

唐宁点头称是道:“前辈以下几着确实稳健,围起右边边空。”

胖大道士道:“但你同样轻松围起下面边空,局面两分,甚至你还略有优势。终南师弟行棋常常是自己不成空,也要破人之空,大龙绞杀,胜负只在一气,若遇到棋力逊于他的,往往被他杀得满盘没几个活子,但他每次与赵山人下棋,总是自己的大龙被屠。倒是老道士与赵山人下棋,虽然输是免不了的,但多少总能活他一百六七十颗。”

唐宁道:“棋风无高下,棋力有高低。”

两人继续落子。棋入中盘,短兵相接,二人都非斗勇之人,但棋势发展至此,不得不斗,几着落下,胖大道士有些吃亏,中路三子形势危急,单纯逃跑已无生路。胖大道士不禁额上沁汗,也顾不得再与唐宁谈话,一双眼紧紧盯着棋盘。小杜颖取了蒲扇为他扇风,暗中向唐宁吐个舌头,跟着甜甜一笑。

韩湘子也早在一旁观战,见师父势危,忍不住道:“何不攻他上路孤棋。”上路有唐宁拆二两黑子,两旁白子势厚。

胖大道士叫声妙也,却去攻击唐宁这两颗孤子,唐宁只得出头求活,胖大道士攻击之下,将中腹三子连回,局面又至两分。

唐宁猛然醒悟到剑如棋理,每一招必有漏洞,若一些漏洞也无,便如四面围定的一片活棋,虽然无虞,也毫无攻击之力,只要能攻击他人的大漏洞,便可补救自身的小漏洞。这种道理说出来人人皆知,但要自己悟出来才能真正融入内心。

胖大道士此刻已深陷棋局中,专心致志下棋。唐宁终局只胜胖大道士两子,又与韩湘子下,韩湘子棋风更稳,局面始终波澜不惊,到了终局,却是韩湘子胜了两子。韩湘子悟性极高,却醉心道学,对武功的兴趣不大,功夫反在唐宁之下了。

唐宁虽然明白了一些剑理,但剑招总要有迹可寻,终不能天马行空。他也从棋中反思自己的性情,虽外表随和淡泊,但心中始终不能无为。唐宁下棋时也常用强攻杀,虽然只是在局部而且留意退路,但也可见一斑,而且有时为占大场,又使它处孤棋犯险。

唐宁便想:“最佳自然是攻守平衡,但自身功夫不高,必然成了攻不强、守不固。依我目前的功力,江湖中胜过我的人多如牛毛,最好还是以守为主,伺机反击。青云剑法虽然不高明,但作为守御的基础,破绽却少,最好再在其中加上三分反击之力,有几招略加改动,便留有余势可攻敌要穴。不过反击之招却需凌厉,最好能一击得手,变化更不可少,但至多两击,便应回守,否则自身难保。”

但要改进青云剑法,加入进攻招数,又能连接无痕,确非易事,唐宁也知非一朝一夕之功,把心境放平了,想起韦玉筝不知还会不会来太乙宫。东想西想,不知怎的又想起阿元来了,心里依旧十分难受,便想多日未到长安,不知韩公文如何,也好打听阿元和郑奇的情况。

韩公文新婚不久,郑奇又到了横海,便日日在家中陪伴妻子。唐宁一来,韩公文自然大喜,告诉唐宁那郑奇在征讨平卢李师道中当先立功,随父亲在齐州斩杀平卢叛军五百人,还生擒了一个叫王士元的驼山派弟子,抓回京城一审,竟是当年在长安袭击裴相公的贼子。家人又去邀崔去病过府,果然崔去病便来,还带了崔五娘和另外一个姐妹,崔五娘这次却没有再着时世妆,只淡扫娥眉,美丽动人。

唐宁心思只在阿元身上,问起时知阿元三月已远嫁柳州,虽然此事乃在意料之中,唐宁依然心里难受,不过已没有从前那般锥心之痛。

过得数日,这日把玩自己从各处带回来的小石子,有白水江的,有华山东峰的,有武陵山的,有终南山各个山峰涧溪的,想起去过的许多地方,确实风景优美,天然入画。到晚间打坐之时只觉内心一片空明,渐渐现出一幅图画来,却是华山东峰上的几十株老松。那些老松树根深扎在岩石之中,也有裸露在土石之外,枝干极力伸张,却弯弯曲曲,没有一枝是直的。

唐宁猛然惊醒,心道:“是了。那些老松生境险恶,每一条根皆努力寻求沃土水分,便如下盘,每一条枝皆寻求阳光雨露,便如上盘。大枝便如主招实招,小枝便如变化与虚招。每一株树,不可能占尽空间,有五六条根、五六条枝即可,相互距离适宜,小枝横斜补充,便能护其疏漏。我一剑只需选取攻敌大穴,加以虚招也是攻敌要穴,至于变化,能回护我之要穴。而守招也是一般,只须守住自身几大要穴,有机会反击敌之要穴,使敌回救,我便可无须守护小穴。这个道理同下棋是一样的,只是自己要创剑招,不免责备求全,瞻前顾后。”

唐宁下了床,模拟东峰上的老松创了几招剑法,但使来使去觉得不妥,总有些象太乙剑法。改了又改,猛然想起那松枝去势弯曲,并非直朝枝尖,心道莫若将行剑改平削直刺为曲刺,不是将虚招与实招连接起来了么,一剑刺去,方向连续指向敌手几个穴道,令敌手不知我最终攻击点。若是普通长剑,弯弯曲曲蛇行刺出,必然不如直刺威力大,我这把箫剑削铁如泥,便是内力附着不足也极具威胁,如此却好。一夜兴奋不睡,完成三招,也不知效果如何,心中第一个想告诉的便是韦玉筝。

又等了两日,韦玉筝才到太乙宫。唐宁早等得心焦,这两日又创了五招,就等着韦玉筝来看一看,见了韦玉筝,忙忙的把她唤出太乙宫,到了僻静无人的林中,试给她看。

这剑招看上去古拙,唐宁以箫作剑,用上内力,也是呼呼生风,声势不小,心中暗自得意。

韦玉筝拍手叫好道:“小哥哥,我来和你对练。”将软鞭抖开,和唐宁对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