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君是养鹰人 安能缚吾翅

那军士与秦宁刚刚交待完毕,摸黑回到帐中,却听身后一声轻笑,大惊中背心一麻,已被制住。

那军士被解入大帐,战战兢兢,却见设了一桌酒席。李愬笑道:“请入席。”旁边都是淮西降将丁士良吴秀琳等人。

李愬笑道:“这里都是淮西旧识,随意请坐。”

那军士腿肚子发软,被赵姓同窗按坐下去,惊恐不已。

李愬自顾自拿起一本兵书观看,其余人等皆默不作声。过了半个时辰,又解进一名军士,两人不消说皆是淮西间谍了,帐中无人讲话,这二人也不知李愬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浑身发抖,冷汗淋漓。

要知淮西开战以来,所有间谍一经捕获,再无一人活命,砍头已经是最轻的了,往往被剁成肉酱分食掉。这二人皆是淮西军资格最老的间谍,潜伏最久,得罪官军自然最多。这里开了一桌酒席,说不得一会便要拿二人做下酒菜。

在座的大多都是淮西降将,莫非李愬要他们吃了淮西间谍,来证明自己与淮西决裂?说不上还是涮着吃。

那两名军士脸色越来越白,快要晕去。

偏帐中唐宁正苦劝柳玄成,柳玄成心恨因唐宁之故惹袁聪下山,才有了认识阎峰之事,根本听不进。

唐宁劝道:“柳兄,自你失踪后,你华山派上下焦急万分,六月间袁姑娘还千里寻你呢。”果然听到袁聪,柳玄成神色松动,默然半晌,低声道:“我已知晓,我师妹现在可好?”

唐宁道:“袁姑娘现在很好,她如今稳重懂事,倒象个大人了。”柳玄成闭目想起师妹任性调皮的笑容,心中又甜又痛,实想不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想起师妹从前便对自己冷淡,如今自己投入叛军,必将更遭她唾弃,心中更苦。

柳玄成那日吃老疯头一掌,眼睁睁见师妹被擒,后又看见阎峰击退吐蕃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不觉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无论人品武功门第皆无法与阎峰去比。那淮西骁将李祐乃是圆通的师侄,潜入骊山大会,见柳玄成受伤,便将他救起,劝说他加入淮西军。柳玄成感谢李祐救命之恩,加上一时冲动,竟投入叛军,其后虽然也知行事卤莽,无奈木已成舟,李祐更赠以宝剑,结为金兰,柳玄成便一心为淮西效命,而今兵败被俘,心道将死。唐宁任由他静坐思虑,不去打扰。

柳玄成想起十岁那年,父母双亡,是华山派的四师叔和韦玄中遇到他,带上华山,拜在云阳道人门下。柳玄成天资聪颖,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长辈都对他寄予厚望,四师叔对他尤为照顾,他也一心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物。

袁聪从小受人宠爱,众星捧月象公主一般。柳玄成虽只有十岁,却很有心,知道讨好师妹便能受师父师叔喜欢,整日围着袁聪转。

袁聪最初得柳玄成讨好,也是很喜欢同他玩耍,后来几个年龄和柳玄成差不多的师兄弟也争着讨好袁聪,相互争执,柳玄成竟教训了那几个师兄弟,让他们离袁聪远些。袁聪受一群小师兄围着,自然开心,身边只留柳玄成,便觉得冷清,柳玄成极力讨好,袁聪却是不喜,经常对他生气。韦玄中长他三岁,入门甚早,看着袁聪长大的,每当袁聪生气,总是韦玄中来哄,柳玄成是韦玄中带进门的,当然也听韦玄中的话。

柳玄成从前只顾学武和讨好袁聪,奔淮西后也是顾着眼前打仗,从不曾静心思想,而今兵败将死,把一切得失放下了,倒可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内心。其实从小到大一直所求的是武功绝顶,出人头地,作一代大侠,而讨好袁聪只怕也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是为了讨师父师叔欢心,好让他们传授武功。至于喜欢袁聪当然是喜欢的,但心中何曾是无怨无悔?每次遭袁聪冷落嘲讽后不是伤心,而是暗暗生气,心中对袁聪任性的脾气也是大为不满。

柳玄成想到此处,想喜欢袁聪只怕也是有她是掌门之女的缘故吧,不禁从心底叹口气,反觉有几分愧对袁聪了。

当日袁聪冲到文城栅前,还未到军寨,却看见了满地的污血和断手残臂,一阵头晕呕吐。三个淮西军士经过,准备动手,柳玄成赶上前来,先点中袁聪背心穴道。

那三人正要打招呼,柳玄成一剑横挥,登时结果了。

柳玄成先将袁聪头眼蒙住,带出战场,寻一匹马,将袁聪横放在上面,在马臀上狠抽一记,让那马狂奔而去,也将柳玄成的希望彻底带走。

凤儿在帐外等得不耐,进来道:“唐大哥,你干站在这里做什么?”

柳玄成睁开眼,见唐宁仍然在那里静等,再一看凤儿,依稀与袁聪几分相似:“你,你……师妹?”

凤儿最多与袁聪有点相像而已,年纪还小着两三岁,柳玄成怎会认错?只是当年袁聪进长安,一时模样大变,经此一会,柳玄成不再自信了。

凤儿一皱眉:“谁是你师妹?”唐宁道:“这位是凤儿姑娘。”

柳玄成叹道:“唐公子,我师妹是否与那阎……阎……”

唐宁道:“阎峰年前已娶唐安公主之女为妻。”

柳玄成惊道:“那,师妹?”唐宁道:“袁姑娘已经没事了,她如今一切皆好。”年前袁聪到伊阙军营接老疯头,有说有笑,再看不出伤心模样。

凤儿道:“哦,我知道了,是华山派的那个漂亮姑娘。怎么,你喜欢她啊。”

唐宁连忙止住。凤儿道:“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玄成长叹一声,似乎看到了袁聪如何伤心欲绝,不觉又是心痛,心道我一定要找那姓阎的算帐,又一想自己死期不远,想这些有什么用,看着唐宁道:“唐公子,能否拜托一事?”

唐宁道:“柳兄但凭吩咐,唐宁一定照办。”

柳玄成道:“多谢。我死之后,请你给我师父和四师叔传个话,说我背叛师恩,罪无可恕,请他们忘记有我这个不肖弟子。”

唐宁道:“人生一世,孰又无过。柳兄何出此言?六月间韦兄袁姑娘等师兄妹前来寻你,云阳道长曾留话给你。”

柳玄成听到师父有话,忙道:“师父有何教诲?”唐宁道:“云阳道长讲你天分虽高,心胸却窄,不宜作道士,又讲你心高气傲,心高易折,气傲易馁,担心你误听人言,入了歧途。讲若是能见到你,不必带你回山,只嘱咐你慎走正道。”

柳玄成惨笑道:“师父,你果真是最了解徒儿,可惜徒儿辜负了您。”

唐宁劝道:“柳兄,一步走错,只要从头再来便是。”柳玄成摇头惨笑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都完了。”他自小想成一代大侠,而今双手沾满官军鲜血,何谈侠义。

唐宁还要再劝。凤儿一拉唐宁:“唐大哥,走啦。”

唐宁见他将得失看的甚重,是个将错就错、不知回头的死性子,知道劝他不动,叹口气走出来,将情形告知老疯头。

老疯头道:“让老夫来试一试。”与唐宁又来到关押柳玄成的营帐中。

柳玄成见老疯头进来,不觉又吓得倒退一步。老疯头将他擒来,武功之高令人生怖。唐宁道:“这位便是在骊山大会击伤你的老疯头。”柳玄成又惊又恨又怕。

唐宁道:“其实这位前辈是袁姑娘的表舅父。”柳玄成诧然。

老疯头道:“柳世兄,老夫来是给你讲个故事。”便将自身遭遇向柳玄成讲了,末了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此言不虚。但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情,当初老夫若能看的开些,与表妹尚有兄妹之情,岂不在人间还多了一门亲戚?何至累及表妹早亡。若论过错,老夫比世兄错得就更多了,疯癫十多年,手中也杀伤过许多无辜官兵,还打伤了世兄,几次加害唐宁。老夫垂暮老矣,尚思回头报国,世兄年方弱冠,今生路还长远,怎能就此放弃?”

柳玄成听他句句讲在自己心上,低头不语。老疯头以为他对自己留有余恨,笑道:“当初老夫打了世兄一掌,世兄如今就还老夫三掌吧。”将柳玄成被封的穴道解开,盘膝坐在柳玄成身前,闭目等待。

柳玄成感怀万分,双膝跪地泣道:“前辈高义,晚辈再打还于您,还算是人么?”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唐宁扶起柳玄成道:“柳兄,李元帅胸襟宽广,那淮西的丁士良、吴秀琳等人他皆能重用不疑,你若能投入他手下,也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柳玄成凄然摇头。唐宁道:“柳兄还有甚么抛不下的?”

柳玄成叹道:“李祐对我有救命之恩、赠剑之情、金兰之义,我都不能报答,反而助官军去对付他,不是更卑鄙么?”

唐宁笑道:“原来为此,淮西对抗朝廷,吴元济为人阴狠,不恤下情,覆灭只在早晚之间。那李祐听说也是一员骁将,极会用兵,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柳兄若果真念着他的恩义,便该劝他弃暗投明,立一份大丈夫事业,岂不胜于为吴元济陪葬?”

柳玄成心结顿解,点头道:“唐兄说的对,请转告李元帅,说我愿意归降。”

大帐之中,李愬已经听闻,笑道:“如今可以先开席了。”两名间谍一下子晕去,被冷水淋醒,已经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汗,哪是尿了。

待柳玄成进来,李愬笑道:“柳兄若肯相助,李某如虎添翼,何谈降字,今后你我但以兄弟相论。”柳玄成十分折服。李愬知柳玄成武功虽好,但不会用兵,便派他为大将李忠义的副手,这也是李愬善用人处。

那两名间谍战战兢兢,不知李愬如何处置自己。

李愬招呼各人入座,猛然喝道:“金刀将、柳吴等将军皆降,你二人还等甚么?”

那两名间谍遭此一吓,立即双膝发软,跪了下去。

李愬笑道:“好,既然降了,便不是外人,入席吧。”

那二人见李愬好加款待,一下子从地狱升入天堂,哪里还会不愿降。

李愬笑道:“淮西能以三州之地割据六十年,果然不乏人才。我今虽有各位,却依旧心有不足啊。”

凤儿一撇嘴:“贪心不足蛇吞象。”

唐宁喝道:“凤儿姑娘,这里是军营。”

凤儿豁然站起:“军营怎么了,当官的不是人吗?要杀就杀好了。”心中一酸,含泪奔出帐去。

李愬笑道:“唐兄弟,快去追啊。”

唐宁道:“李公子,凤儿姑娘出身孤苦,不识礼仪,请您原谅。”

李愬笑道:“今是弟兄小聚,又非大堂。哎,快去追啊,迟可就追不上了。”

唐宁才要动身,老疯头已经将凤儿提了回来。

凤儿气道:“放开我,你……”老疯头教她功夫,一向疼爱,虽说是把她当作袁聪的替身,不过凤儿心中已经对他有一种亲近,骂不出口。

李愬笑道:“凤儿姑娘,你说的没错,李某就是想玩蛇吞象。”

凤儿奇道:“怎么玩?”

李愬神秘一笑:“现在还不能玩,过几个月我玩给你看。”

凤儿嘟囔道:“骗人。”

李愬道:“不骗你,我赌个誓。”

凤儿道:“赌什么?”

李愬笑道:“当然是赌喝酒醉死,哈哈。”

凤儿道:“醉死有什么好?又没我什么事。”

李愬笑道:“要是蛇吞了象,我就送你一件礼物。”

凤儿道:“什么礼物?”

李愬笑道:“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不过可以露一点风,和你送我的一样,是个大活人哦。哈哈。”凤儿知道他所指,心里一阵高兴。

唐宁也听出话头,急忙道:“李兄莫要误会。”

李愬哈哈一笑:“唐兄弟,我可什么都没说。”

凤儿脸色变了。

唐宁道:“李兄,还是谈正事吧。”

吴秀琳道:“元帅要攻下蔡州,必须用李祐。此人熟知淮西,善于用兵,若得李祐,淮西西线将成一马平川。”

李愬点头道:“有了李祐这头猛虎,我这条蛇就可以放心吞象了。”

柳玄成便希望去劝降李祐,吴秀琳道:“李祐在淮西多年,杀伤无数官军,那吴元济十分器重。他身边跟着中岳寺四位圆字辈和四位方字辈和尚,武功都非常高。若公开劝降,莫说一时劝不得李祐,便是他肯,那些和尚也必阻止。”

李愬道:“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些和尚。”吴秀琳只知那些和尚是李祐的师长师弟,别的不知晓,柳玄成随李祐到过洛南,只知道李祐是圆性的弟子。

唐宁道:“以一对一,这些和尚无人是老前辈的对手,但前辈的目标应是生擒李祐。我与柳兄赵兄等可以击败方字辈和尚,只是他们有四名圆字辈高手,却是难为。”

吴秀琳道:“所以我想怎生能将李祐与那几名和尚调开。”

老疯头道:“这个却难。”

唐宁道:“上次在洛南,幸有丐帮助阵,如今偏偏嬴前辈不在洛阳。”

帐外有人道:“丐帮不来,是因为少林来了。”

帐外兵士却茫然不觉有人。老疯头笑道:“好深厚的内力。”原来有人用传声入密将话送进大帐,人还在营外。

李愬迎将出去,见少林寺来了两位老和尚,后面带着十八位弟子,列成两队。其中一名老和尚年纪有七十开外,依然精神矍铄,见礼之后才知是少林惠能大师,另一名老和尚五十多岁,乃戒律院首座广应。当今少林寺方丈、各院首座皆是广字辈僧人,那惠字辈比广字辈更长一辈,平素都闭关修禅,已不在江湖走动,柳玄成论起辈分要低他两辈。今日少林寺的前辈突然来到,确实出人意外。

那惠能大师开门见山道:“今日老衲与各弟子来到李元帅军中,是为了中岳寺一干和尚。”他须发尽白,讲话依然中气十足,“此事发端,皆因老衲教徒不严,有失职之过。”时隔多年,惠能依然忏悔不已。

广应道:“师叔为此事已自囚戒律院二十三年,便有天大的罪业也消了。何况此事乃广济、广德作恶,非师叔之过。”

惠能摇头道:“教不严,师之过。每当想到这两个孽徒作恶,老衲便为他们忏悔,但不知能否抵消一点他们的罪业。”

二十三年前,有一游方和尚来到少林寺,要拜寺中第一高手惠能为师,惠能见他心术不正,不肯应允。那游方和尚便偷看惠能练武,私下偷学,不久被寺中僧人发现逐出少林。那游方和尚兀自不肯离开,在寺外逡巡多日,见无机可乘,便另投中岳寺,法号圆通。

大唐时佛教宗派很多,有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禅宗、律宗、三论宗等,除禅宗僧人自种自食外,其他宗派大多秉承天竺旧习,不事劳作。少林寺是禅宗,其时中岳寺富而少林贫,圆通便和圆净商议用钱引诱惠能的两个弟子广济、广德。这两人生性有些懒惰,厌烦整日挑水种菜,惠能心慈手软,溺爱一些,那广济广德更加放纵。

圆通以钱相诱,让广济广德向中岳寺和尚偷教武功。二人教一些基础功夫自然没错,但一些少林绝学便只知其形,不知其法,是以教出来的武功似是而非。过了一段时间,少林寺发现二人经常外出,质问其故,只说四处游逛,惠能庇护徒弟,便讲是自己差遣。

那二人得师父遮掩,更加大胆,连挑水之类的功课都不肯做了。当时寺中方丈也看不下去,斥责一番,送戒律院反省。这广济广德不思反省,反而溜出少林,隐藏于中岳寺中,更名为圆空、圆性。那圆空在洛南一战中自尽而死,圆性却逃到淮西。

圆性圆空隐藏中岳寺二十多年,少林寺也曾四处寻找,却没想到最近的中岳寺,直到唐宁被圆通击伤老叫花子到少林寺报讯,这才留心中岳寺。洛南一战,圆空自尽,那些和尚使出偷学的少林武功,圆空圆性的行藏才彻底暴露。

少林寺围攻中岳寺,却又被圆通抢了先,后派追兵一路追赶,只截下几名功夫不济的方字辈小僧,圆通圆性与另两名圆字辈和尚带一干小和尚逃到淮西,方元被唐宁斩杀,其他几名小和尚又在伏击唐宁时被老疯头或杀或擒,如今只留下圆字辈和方字辈各四人。

李愬笑道:“如今一桌酒席备矣。”分派两名间谍道:“我放风亲自攻打朗山,便是要诱出李祐,这就需二位出力了。”

李愬又道:“唐兄弟自往郾城送信,前辈同去,以安李祐圆通之心。前辈半路秘密折回。”老疯头点头。

这日得到密报,李祐将向朗山城去。李愬便差“金刀将”丁士良带路,由老疯头及少林寺众僧、五百弓箭手、五百长枪手半途伏击,另派妫雅、黑大汉闫士荣各领一千人马分南北两路迂回截其归路,遣李忠义柳玄成埋伏在朗山城外,一旦朗山兵马出动救援李祐便乘机伏击攻下朗山。

老疯头等埋伏在一处土丘之后,远远见李祐与八名和尚率一队骑兵而来。李祐从间谍口中得知李愬今日将袭取朗山,便准备夹攻官军。却不知那间谍已为李愬收买,用计来赚取李祐。

眼见李祐三百精骑踏入伏击圈内,猛然一声呐喊,箭如雨下。还好李愬要生擒李祐,命弓箭手瞄准马射箭,敌骑立刻大乱,有一半奋力向原路逃回。官军也不追赶,只四下将李祐围定,少林十八弟子结成罗汉大阵,将中岳寺和尚围在中心。圆通为人奸猾,在洛南、中岳寺两次侥幸逃脱,已成惊弓之鸟,今日甫一遭伏,便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老疯头冲入敌军中,或指或抓,一路将敌军或击伤或点穴,登时倒下一片,直取李祐。

这边中岳寺和尚左冲右突,始终突不破罗汉大阵。圆性暴喝一声,双手使刀,抡得风车一般,向罗汉阵直撞而来。惠能道:“阿弥陀佛,你这逆徒,痴迷二十三年,到今天还不觉悟么?”声音不大,但用内力送入圆性耳中,不啻是晴天霹雳。

圆性定睛一看,认出是师父惠能,相别二十三年,已须发尽白,他想起从前师父待自己如何之好,而自己受人唆使引诱竟背叛师门,蛰居在中岳寺二十三年不得自由,真是得不偿失。他也听说师父为自己之过竟自罚入戒律院,一呆也是二十三年,此时见师父虽然口喊逆徒,眼光中依旧如从前一般慈爱。圆性一时天良发见,双手抛刀,盘坐合十。

那两名圆字辈的和尚见冲不出罗汉大阵,对方还有两名高手不曾出手,相互望一眼,叹口气,将刀抛下,不再反抗,方字辈和尚见状急忙抛刀在地。广应出指如风,已将他们穴道封住,押回少林。

那边李祐也被老疯头擒到。李愬此番用兵如神,不单擒得李祐与中岳寺众僧,李忠义还攻破朗山,柳玄成擒获守将,而那向回逃的骑兵也遭妫雅闫士荣截住,无一逃脱。此役可谓大获全胜,只单单走了一个圆通。

李祐一向善于用兵,此次败的心服口服。李愬更是折节下交,吴秀琳柳玄成等也在旁相劝,李祐见师父本为少林弟子,现已知非回头,他是个识时务的豪杰,提得起放得下,见李愬诚心相待,也便归顺。

李祐身经百战,杀害的官军远比“金刀将”丁士良还要多的多,仅铁城一役由他筹划,尽陷一万官军,是以唐邓将士对他恨之入骨。

李愬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得李祐,如鱼得水,诸将不得再提此事,否则军法从事。”任命李祐为六院带刀兵马使,率领三千人的敢死队。

那些唐邓将士心道:“大帅中了那李祐奸计,看吧,只怕没多久,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唐宁这日准备到长安,便先到郑奇家中。

凤儿见郑小姐美若天仙,待唐宁不吝颜色,心中难受,竟不辞而别。

老疯头已由吕元膺推荐与宰相裴度为幕僚,如今随裴度前线督军,而唐宁却谢绝推荐,宁愿身作信使,往来穿梭于长安洛阳与前线,其间匆匆却只见了韩公文等一面。

那些少年男女关心的无非是江湖少年,崔去病想知道哪里出了一个少年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郑奇更是打探有没有遇见美貌绝伦的江湖少女。

唐宁失笑道:“武功境界,都不是一朝一夕得来,年纪轻轻,能有多少修为,打败苦修多年的前辈?至于美貌少女,家中自然爱若珍宝,哪里肯让她吃苦学武?再说若果然美貌绝伦,一笑倾城,早被帝王贵门金屋藏娇了,还出得江湖?就算出得江湖,追求之人成千,还会在那里等你么?”

郑奇笑道:“凤儿姑娘怎么样?”自知失口,连忙捂住。

阿元听的仔细,脸色一沉,跟着便作无事人一样。

唐宁愈加猜不透她心里想法,心中发闷。

郑奇忙笑道:“看我给你找一个武功绝顶,美貌倾城的弟妹,你可不许眼馋。”

十月十五,李愬雪夜奇袭蔡州,活捉了吴元济,劝降北路叛军大将,淮西终于平定。皇帝在大明宫受俘,将吴元济等叛臣斩首后示众。

不料入夜那吴元济的首级却遭人盗去,一时成了天宝茶楼最热门的话题,少不的又是大索长安,依旧是不了了之,只苦了黄捕头。

黄捕头心道:“如今已经十二月,若还不能破案,这年过不好不打紧,只怕还要被治罪免职,去干那磨镜的老本行。”

这日又想起张阿大,当年不听他之言,将天大的功劳让与了王士则,还得罪了张阿大。这时实在无奈,只好厚着脸皮四处寻找,却见他被人请了,在天宝茶楼胡侃。

黄捕头心道:“如此正好,倒省得我一顿酒钱。”更省了一层脸皮。

张阿大又喝得鼻头发红,开口道:“要说这平吴元济的事……”端碗喝一口酒。

黄捕头心道:“来得正好。”悄悄坐到旁边一桌。

张阿大道:“其实晋国公与凉国公到底谁的功劳大,也难说得紧。晋国公运筹帷幄,协调前线诸军,凉国公奇袭蔡州,活捉贼酋,可谓各有千秋。”

黄捕头心里一凉:“这天宝茶楼的话头转的可真快,怎么都跑到《平淮西碑》上了。”原来皇上令韩愈作《平淮西碑》文,碑已刻好,李愬的妻子、唐安公主之女认为韩愈所写碑文不实,写裴度功多,写李愬功少,便入宫向皇上哭诉,皇上下令磨去碑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写。战后裴度封晋国公,李愬封凉国公。

一旁有人道:“若不是凉国公雪夜奇袭,淮西没个几年只怕还平不了,当然是凉国公功劳大。”

另一人摇头道:“李愬为将,裴度为帅,岂有将之功大于帅的。再说平淮西时,北路大军对付的是淮西重兵,李愬只是乘虚而入,没有北路吸引,李愬莫说奇袭,只怕全军覆没。”

众说纷纭,彼此争执不下。

黄捕头哪有心情听这些,失望而出,却见唐宁从东门而入。黄捕头悄悄相随,转了一个拐角,已不见人影。

只觉肩头被轻轻一拍,耳听唐宁笑道:“磨镜王六别来无恙。”

黄捕头咳嗽一声,故作惊喜道:“果然是唐公子,多年不见,一路不敢相认,多亏还记得小人王六。”

唐宁笑道:“不敢当,只怕这‘小人’要由在下自称了,黄捕头。”

黄捕头心知行藏已破,挠挠头道:“岂敢,岂敢,唐将军。”他是京兆府捕头,自然知晓唐宁击败神策军刘三之事。

二人相对一笑,唐宁道:“黄捕头潜装便衣,想来又有大案。”

黄捕头叹道:“还不是为了吴元济那颗狗头,活着害了多少人,死了还不放过我老黄。唉。看来我老黄也得辞职不做了。”

唐宁笑道:“无官一身轻,似我这般,不也是来去自由?”

黄捕头奇道:“莫非唐将军也已辞官?”

唐宁正是为《平淮西碑》事辞军,他对李愬、裴度二人皆十分敬佩,不想二人原本也交情不错,却相互争功,感觉十分失望。思前想后,心道裴度李愬二人皆如此,朝中他人更不可指望,对仕进之心更看淡许多,而吕元膺也将调任别处,唐宁便辞职回长安。

到了长安裴度府上,老疯头接入西院,闻知唐宁为李愬裴度争功而心冷辞军,便道:“这事你却错看了裴相公,他决非争功之人。韩愈与我同乡,他的性情我也知晓,是个梗直之人,没甚么机心。他是裴相公的行军司马,日日亲见裴相公筹划军务、安抚百姓将士,是以写裴相公用的词语便多些。他又是个文人,不上前线战阵,不知武将辛劳,倒也不是故意掩没李愬之功。段文昌所写的碑文不单突出李愬功劳,更加大书特书皇上英明决策,恐怕这才是皇上要磨去韩文、另立段文的本意。此事自始至终裴相公不曾过问,与他无涉。”

唐宁道:“今日早朝已散,怎不见裴相公?”

老疯头笑道:“裴相公轻衣便装入城玩耍去了。”又道:“当初淮西未平,皇上也是紧衣缩食,节约供军,常与裴相公商谈军机,推心置腹,何等信任。而今淮西平了,河北震动,王承宗、李师道都有归降之意,眼看天下分裂四十余年,又将合为一统,皇上却有些志得意满。为了《平淮西碑》事,皇上虽知与裴相公无关,毕竟心中有几分不快。前几日皇上有意派神策军入宫修建宫殿,疏浚龙首池,裴相公劝谏几句,皇上便有些不悦。”

唐宁点头道:“有道是功高震主,裴相公便衣遣兴也是为了养光晦韬吧。”

老疯头道:“如何不是。”

坐得不久,裴度回府,得知唐宁辞军,道:“唐朋友年纪轻轻,又为国立了不少功劳,正是前途无量,如何这般莽撞,竟弃功名于不顾?”语气中微含责备。

唐宁道:“在下倒也不是一时卤莽,这些日也不断思索,前些年曾读《史记》,对范蠡文种、韩信张良的结局深为感触。读书习武之人,最高的理想也无非如相公一般出将入相,建不世之功勋,而有幸遇到明君,能得富贵一世,余荫三代,但要更求一步,只怕功高震主,为主所忌,本朝便有汾阳王郭子仪为证;若不幸遇到昏暴之君,便难免兔死狗烹之祸,自春秋以来,俯拾皆是。何况千古帝王,身当困境,总能发愤图强,重用股肱大臣,一旦王业初成,便骄逸自负,远贤能,重佞臣,贪女色,信权阉,秦汉兴亡,有史为鉴。”唐宁年纪不大,又不世故,只是喜读史书,况且习练道家内功,也是一些物极必反、祸福相依的道理。

裴度吃惊道:“唐朋友年少,世事却看得此番透彻,裴某当以兄弟相待。”

老疯头听了唐宁之言也深思半晌道:“唐公子所言有理。人生在世,不止为官一途,渔樵耕读,游侠行商,皆可报国济世。弦高犒牛,荆柯刺秦,孔孟施教,莫不如是。老疯头疯癫十余年,当今世事人情已然生疏,若眷恋功名,不过为世上少一侠客,多一昏官罢了。”他病好之后,一心为国出力,想补回失去的光阴,这才到吕元膺裴度帐下参赞,本也不贪恋甚么官职,听了唐宁之言,更坚了离去之志,裴度也不挽留,相送出门。

老疯头向唐宁问道:“凤儿去哪里了?”

唐宁摇头道:“不知道。”

老疯头道:“凤儿对你很好,你可不能辜负她。”凤儿对唐宁的情谊,李愬与老疯头等都看得出来。

唐宁也是心知肚明,正为此事烦恼。凤儿身世凄凉,性情脆弱,跟着那紫衣女子,更加近墨者黑,虽然半年来跟着唐宁老疯头,性情温和一些,但还是易怒易暴。唐宁体谅她孤苦,照顾迁就于她,反使她更加有了指望。

唐宁想这烦恼多想也是无益,还是先见阿元吧,送别老疯头,兴冲冲即到韩公文处。韩公文这日却到长安剑宫去了。府中人皆识得唐宁,将他安置好,照例去崔去病府上相邀,却只有崔去病和崔五娘过来。

寒暄几句,唐宁试探问道:“阿元姑娘如何未来?”

崔五娘笑道:“我阿元姐姐已许了人家,不便出门了。”唐宁脑子嗡的就大了。

崔五娘今日妆扮甚奇,椎髻圆鬟,不施粉黛花钿,也不插首饰,只用乌膏涂了唇,看上去象哭泣一般。原来京城新近流行时世妆,身着袒领襦裙,露出胸前白雪。

崔五娘见唐宁意兴阑珊,还道他不喜自己时世妆扮,坐了一阵,嘟着嘴与姐姐回家去了。

韩公文尚未回府,唐宁百无聊赖,也出门闲游,不知不觉便走到朱雀大街阿元家的米店前。唐宁身不由己,欲去还留,在店外徘徊。天色已近黄昏,唐宁正在徘徊,一乘小轿从后而来,经过唐宁身边,听得轿中有人轻声道:“唐公子,跟我来。”正是阿元的声音。

唐宁尾随小轿,转个弯,停在一处无人小巷,两名轿夫退走了。唐宁走至轿前,轿帘下垂,也看不见阿元,竟不知讲甚么。

阿元轻轻道:“唐公子,适才在店中见你徘徊。”唐宁只答得一个是字。

阿元半晌又轻轻道:“我已许与柳州曹家。”唐宁道:“我已知晓。”心如刀绞,强自忍着。

阿元道:“那人是商人之子,两家通好,原比不上唐公子。”声音已然呜咽。

唐宁也眼中忍泪道:“殷富之家,远胜我贫寒漂泊百倍。”

阿元道:“那日分别,半载不见,战场上出生入死,我担心死了。”终于痛哭失声,断断续续道:“十月间淮西战事平了,原以为你会回来,谁知竟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另有佳人,不愿见我。”

唐宁痛心道:“军中无事不能擅离,我……”深以为悔。他实想见阿元一面,但阿元已是待嫁之身,更不敢造次,另外心中倒怕阿元也作崔五娘一般妆扮。

阿元也忍不住,将轿帘掀开,唐宁见她眼睛都哭肿了,一身上下与那日曲江池初逢一般无二,也止不住泪如珠下,强自忍了,开口想安慰阿元,竟不知从何说起。

阿元道:“你此番回来,能留几日?”

唐宁道:“我已辞去军职。”阿元急道:“你出生入死一年多,如今太平了,正是论功行赏,该得功名的时候,你……你……”顿足道:“你真是傻呀。”见唐宁自毁前程,气恼不已。

唐宁摇头道:“功名不是我所看重的。”

阿元深深叹口气,强作笑脸道:“唐公子文武双全,今后不愁有好女子为伴。我崔五妹妹容貌才艺胜我十倍,又极喜欢唐公子,唐公子若也愿意,我……我可为你向舅母提起。”

唐宁道:“此事不必提起。唐某岂是朝秦暮楚之人?”

阿元脸上变色,恨道:“你是说我朝秦暮楚,负心背义了。”放下轿帘,掩面痛哭。

唐宁忙好言安慰,阿元泣道:“当初你又何曾提得一字半语?不过是我一人痴念罢了。”

唐宁叹道:“唐某哪敢唐突?况且身在军中,居无定处,生死未卜,怕连累了姑娘。”

两人心中都想起千言万语,如今又有何用?阿元泣道:“将来关山万里,恐不得与君相见了。但求君将来有时会将阿元想起,已是感激不尽。”

唐宁也是伤心哽咽,想起老疯头劝解柳玄成,说看得开些,尚可留兄妹之情,老疯头与袁聪之母本是表兄妹,柳玄成与袁聪也是同门的师兄妹,除却男女之情,确也有兄妹情分,尚且想不开。唐宁此时便努力想将阿元当作妹妹也是不能,一想起阿元伤心音容,便心痛万分,才知劝人容易,自身遭逢,才懂这个“难”字。

唐宁忍住伤心,将可作兄妹之语劝慰阿元。阿元泣道:“阿元能得唐公子为兄,也是三生有幸。”

唐宁在轿外等了一会,见阿元不出声,伸手去揭轿帘。手方揭起,阿元将他手捧住,轻声道:“不要。”她双眼红肿,脸上泪痕班驳,不欲唐宁见此模样。

唐宁只觉她素手冰凉,十二月天气,阿元却穿着八月间的秋衣。唐宁担心她生病,轻轻道:“妹妹珍重。”

阿元轻轻放手道:“唐兄珍重。”唐宁忍泪走远,听得阿元轻声道:“唐郎,珍重。”她讲得很轻很轻,但唐宁身具内力,一颗心又留在她身上,听得仔细,忍泪走开。那轿夫自远而来,将阿元抬走。

唐宁徘徊一阵,才出小巷,却见凤儿站在巷口,眼中满是愤恨。

唐宁失惊道:“凤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凤儿恨道:“你当然不希望我在这里。”

唐宁看她满目寒意,却不知该如何提起。凤儿恶狠狠道:“她是谁?”

唐宁叹道:“阿元姑娘。”

凤儿冷笑道:“是你的心上人了。”扭身便去。

唐宁急忙追去,凤儿拔箭在手,厉声道:“别跟来,再跟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唐宁回到韩府,韩公文也回来了,唐宁自然强忍伤心与他说笑。韩公文不是一个善察人意的人,也没察觉,只说郑权调任华州刺史,郑奇被放还家。

唐宁第二日又到终南山一带寻人,找了两日没有音讯。天气寒冷,他心中又不快,竟吃了重风寒,想及太乙宫离此不远,挣扎着到了太乙宫门前就倒下了。那守在门口照顾香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到后忙呼人抬了进去。

胖大道士一别两年半未见唐宁,不想他竟倒在宫门外,为他搭了脉,开一付汤药,又用内力为他驱散风寒。过了两日,寒气已尽散了,再搭唐宁脉象,却是心脉虚弱,药石无效。

磬玉山相去三四百里路,便去找孙山人也要两三日。唐宁自知病根,挣扎起身,说道无事。

韩湘子道:“听闻太乙村中有一先生颇通医术,不妨请来看看。”过了一刻,那先生进门。

唐宁见到那先生,登时病便好了。

真是芒鞋踏破,得来全无功夫,原来那先生便是唐宁父亲,唐宁数年来翻山越岭便为寻找他,唐宁当即哭拜在地。

唐宁离别父母时不过十三岁,一晃六年多,唐宁已长大成人。当年唐宁离开学宫不久,长安附近盗匪猖獗,唐父决意隐居,将唐宁托与河东表亲家。

唐父只道儿子还在河东读书,哪想会在此间相遇,细看儿子依稀小时模样,只是瘦了许多,十分心疼,忙替儿子把脉,却已气脉健旺。

胖大道士也来把脉,果然唐宁见了父亲,心中喜欢,病已无事,只身体虚弱些。唐宁也顾不得身体,便急急赶去见母亲。唐母见了儿子,欢喜之下倒落了不少泪,听儿子讲述这几年经历,又心疼又高兴,听他从军等等遭遇,十分担心,教儿子莫习武了,还是安心读书考进士吧。

唐父倒不以为然,道:“人生各有际遇,只需随缘,不可强求。宁儿已中了举人,再要考进士,一看才气,二看有无人推荐,再死读书已无大用了。明经礼科等杂科及第,我不愿为,恐怕宁儿也是不愿。宁儿既有缘习武,也是他的造化,况且一年多来也为国家略尽绵力,胜似百无一用的书生啊,儿子已大,就由他去吧。”

唐母埋怨道:“总是你不肯回家留个信息,倒叫宁儿翻山越岭找我们。”

唐父笑道:“若在家中留下字条,告诉所有人唐某身在何处,那还叫隐居么?”

唐母笑道:“总是你有道理。”

唐宁道:“儿在翠华山找过两次,万想不到父母却在太乙村中。”

唐父笑道:“连我儿都寻不到。不就是真的隐居了?”

唐宁见了父母,心情好了,病也不治而愈,静坐吐纳两日,也便康复。这日问起父亲隐居经过,唐父道:“原本我也想到深山隐居,到得山中,却遇见许多隐者,真假掺杂,鱼目混珠,后来便到太乙村来开了一个私塾,教教村中孩子读书。”

唐宁六年多第一次与父母团聚,开心非常,便如幼时一般承欢父母膝下,寸步不离。待过了年关,唐母道:“我儿离去之日,头上还梳着两个总角,如今二十岁已成人了,也该行冠礼了。”便请胖大道士为唐宁主持冠礼,唐宁卸去方巾换上高冠,再加一袭新衣。果然是人靠衣装,唐宁相貌平平,换装之后,倒显得英俊不少。唐父又为唐宁取一个表字“安之”。

到了上元节,唐宁感念韩公文孤身在长安,便唤父母一起到韩府,也好观赏灯会。多年来战事不断,皇上连每年的元旦朝会都取消了,今年平定淮西,天下同庆,宫中举行盛会,百姓也都张灯结彩,欢庆太平。

唐父唐母心喜清静,便不去了。太乙门中倒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央求师父恩准进城。胖大道士经不起这几个弟子央求,便许了他们随唐宁前去。韩湘子本是韩愈侄孙,在长安有家的,但他修道出家之意甚坚,自出家门再不曾回去过。

唐宁所带五个太乙门弟子,年纪都比他小。唐宁并未入门,这些人也唤他师兄,今日入城赏灯会友,便让他们去下道袍,换了便装,将剑包裹停当。

五名太乙门弟子中便有那日在太乙宫门口发现唐宁的小姑娘,名唤杜颖,年纪最小,却最是机灵漂亮,笑语嫣然善于应对,专门负责应对香客,唐宁心想这小杜颖却好与郑奇做一对儿。杜颖尚未及笄,一路蹦蹦跳跳走在最前,一些看不出日常迎送宾客的老练,走到城门口向那守城的官军甜甜一笑,大家便顺利进了城。

此夜举城同欢,金吾不禁,城门口虽有官军把守检查,一入城门就无人管了。唐宁怕经过阿元家米店会睹物伤怀,此次不走明德门朱雀大街,却从偏东的启夏门入城,一路北上便到靖安里。这条路日常并不热闹,今夜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数车马向北到南内兴庆宫去,宫中盛会,举行蹴鞠、角抵大赛,京城中凡六品以上官员,四品以上家眷皆可入宫。

韩公文父亲是一品高官,他自己虽是人质,也算五品闲差,有资格进宫。唐宁担心韩公文先一步入宫去,忙加快脚步,到了韩府,韩公文倒是未入宫,令唐宁讶异的是短短十几日工夫,韩公文居然娶妻,唐宁走时一些征兆也没有。

韩公文道:“莫说你不知,我也不知呢。除夕日父亲派人送来银两物事来,说为我聘下段员外郎家次女,年关一过便为我成婚,前后不过十日呢。”

唐宁笑道:“今后韩大哥有娇妻管着,再不能与我们半夜爬大雁塔了。”

韩公文也见唐宁改了装束,行过冠礼,问知他找到父母,也为他高兴,笑道:“唐兄弟也成人了,娶妻也是不远的事。”唐宁想起阿元,打心里生痛。

唐宁将五名太乙门弟子一一向韩公文引见,两名男弟子刘玄清、王玄明,三名女弟子赵玄静、邱玄玉、杜玄颖,与华山派相同,也是以玄字排辈。盛唐之后为避玄宗讳,将玄字皆改为元字,太乙华山道家门派,哪管这些?不过与官府缙绅打交道时还是要读作元,或者以俗名相称,这几人的俗名便是中间除一玄字。

唐宁见过韩公文的新婚妻子,也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唐宁不愿打扰他们新婚燕尔,便告辞出门,与那五人向北到皇城东南角,再折向东行。

一路之上已看过不少灯,但与平康、崇仁、胜业三坊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平康崇仁是梨园倡伎汇聚之地,声色之场,这里的灯千姿百态,巧夺天工。杜颖细细数来,起码有四十几种,甚么狮子灯、绣球灯、走马灯、荷花灯、金鱼灯、双龙灯等等,叫得上名字的只有少数,有几只灯上写着谜语。

唐宁走到一个金鱼灯前,看那灯谜,上面写着“二形一体,四支八头。五八一八,飞泉仰流。”便笑道:“这是个井字。”又指另外两个灯道:“这个是龟字,这个是土字。”

杜颖拍手笑道:“唐师兄好聪明。”唐宁笑道:“这是南朝鲍参军写的三个字谜,书上都有的,是个老谜了。”又看一处诗谜,写着“丑虽有足,甲不全身,见君无口,知伊小人。”唐宁笑一笑,对杜颖道:“杜师妹,你来猜猜看。”杜颖歪头想了想道:“是个尹字。”

唐宁笑道:“正是。”抬头却见不远处有一女子向他看来,正是阿元,想不到上元观灯,却在街上碰见。

阿元由家人陪着赏灯,却见一人似是唐宁,虽然换了装,细看果然便是,却见他正与一名美貌少女同行谈笑,心道:“我为你伤心,你却马上有了新欢,对我薄幸如此。”扭头便去。唐宁见她神色,知她误会,吩咐太乙门弟子稍等,去追阿元。人流如潮,挤了几下,似乎见到阿元的脸在人群中一闪,便不见了。

唐宁再向前挤,猛然从兴庆宫一方传来呐喊之声,人群迅速向路旁闪避。只见一名和尚左右双手各抓一个孩童,后面官兵呐喊追赶。

那和尚正是圆通,他双手抓的分别是皇上的幼子李忱和太子的幼子李瀍,那李瀍只有四岁,吓得哇哇大哭,李忱虽也只十岁,却极镇定。

今夜兴庆宫盛会,几个小王子正在玩耍,太子的次子李涵年纪倒比叔叔李忱还大一岁,两个小孩玩得投机,李瀍年幼,跟着哥哥不放。

不想圆通潜进宫来。他原准备到平卢投李师道,却一路被人追杀,到了长安才将那人甩开。他想一不做,二不休,趁上元夜混乱,入宫刺杀皇上,好叫天下大乱,待入了宫,皇上没遇见,却见三个小王子嬉戏,身旁只有些太监宫女,便将两个小一点的抓了。

宫中侍卫禁军呼喝追来,圆通见街上人多,奔跑不开,官军紧追不舍,眼看将要追上。圆通向上急纵,在人头上一踏,冲上街边房顶,拔腿便跑,官军投鼠忌器,怕伤到两位王子,不敢用箭和暗器,只有几名功夫较好的侍卫追上房顶,也是被越甩越远。

圆通眼看将要逃脱,猛见前面房顶多了一人,拦住去路。圆通细看,认得是唐宁,咬牙切齿道:“好小子,你几次三番坏我大事,今天佛爷便超度了你。”将两个小王子抛在瓦面上,双掌来取唐宁。那两个小王子站在房顶,一动不敢动,李瀍依然吓得大哭。

唐宁一错身,用老疯头所授拳脚相应,他拳脚怪异,圆通竟被逼得连连后退。上次圆通伏击唐宁,二人曾经交手,虽然在黑暗之中,但也算知晓一些唐宁的路数,不料此番依旧不能适应。更兼唐宁内力见长,拳掌威势大胜从前。

圆通不禁“咦”得一声,骂道:“臭小子,几天不见,又长本事了。”去年四至七月间淮西洪水,唐宁便趁此空闲勤练拳脚,老疯头的拳脚与众不同,只求实用,没有套路,圆通哪里知晓,还在研究唐宁出招理路。

官军已将此房团团围定,街上百姓何止上万,为唐宁齐声喝彩。

圆通有后顾之忧,加上唐宁出招怪异,一时被迫得手忙脚乱,他毕竟老于江湖,遇事不乱,静下心来,唐宁便不是对手,几次差些便被圆通击中,几名侍卫逡巡不敢上前。

太乙门刘玄清王玄明见唐宁势危,也纵上房去,那些官军迟疑一下,不曾放箭。唐宁见二人上来,忙道:“两位师弟,先将两个小孩救下。”他也不知那两个小该是谁。

刘玄清王玄明各自抱了一个,圆通见前功尽弃,哪里肯放?一掌拍向刘玄清后心。唐宁箫剑出手,一剑直刺圆通后心,圆通知道那剑厉害,只得回身自保。刘玄清王玄明纵下房去,将二位王子交给官军,翻身又上房去。

唐宁左手箫右手剑,攻势凌厉,圆通不觉暗暗叫苦,想不到这小子功夫精进如此,虽然比自己尚差一些,但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不能空手去接,左手铜箫冷不丁又朝自己身上穴道打来,认穴极准,也不可不防,没个两百招是拿不下这小子了。

圆通见一时三刻拿不下唐宁,几次想突围又被这小子挡回,眼看刘玄清王玄明又纵上房来,这二人功夫稍差,却也不可大意。圆通狂吼一声,加大攻势,唐宁右手剑反迎上去,圆通右手曲起食中二指,弹向唐宁剑脊。唐宁顺势将剑一转,那圆通的手指便弹向了剑刃,若是平常刀剑,圆通自然不惧,无奈这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剑光所向,圆通立刻闪避。

唐宁见圆通不敢碰剑,倒松了一口气。高手相搏,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如何敢松?唐宁终究是经验不足,只一松气,左手铜箫即被夺去,反被点中右腿,还算他见机也快,眼看不妙,剑尖直挑圆通手腕,圆通手稍一歪,未能点准穴道。

饶是如此,唐宁也是右腿剧痛,一个跄踉,便要摔倒。圆通持箫向唐宁后脑砸来,唐宁平衡已失,气血不畅,无法闪避。

楼下万众一声惊呼,阿元也在人群中,眼前一黑便倒下了。

圆通一声狞笑,眼见砸中唐宁,刘玄清王玄明抢救不及。

一支羽箭射来,圆通冷笑一声,左手一指弹开,右手铜箫毫无停顿。

叭的一声,有一物却从远处打来,击中铜箫,圆通手一麻,差点脱手,看那袭来之物,却是一块煮熟的牛肉,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唐宁得此空隙,已调好气息,持剑封住圆通去路。

只见一人一跃飘上房顶,这房顶有五丈多高,圆通都需中途借力,那人却一纵而上,更兼姿势优美,万民欢声雷动,却是丐帮帮主老叫花子嬴不亏。

圆通看见牛肉,已经晓得是谁,所以吓得半死,此刻只有惨叫道:“老叫花子,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不但在洛阳坏我大事,还从淮西千里追杀,到底为什么?”他从去年五月被老叫花子追杀,一直凭狡猾过人,又通五行八卦之术,几次逃脱。无奈老叫花子紧追不放,从淮西追到衡阳,再从衡阳追到徐州,圆通本来要投李师道,老叫花子却在去平卢的路上等着他。圆通只好掉头向西,跑到长安,长安人多混杂,圆通在东市里一挤,果然逃脱,如今过了两个多月,算计着老叫花子会返回平卢一带截杀。想不到今日被唐宁纠缠住,又被老叫花子追上。

老叫花子笑道:“老贼秃,你盗了吴元济的脑袋,想带着离开长安没那么容易,我就算准了你还留在长安。今天再让你跑了,我老叫花子以后不姓赢,改姓输了。”

圆通情知今日逃不脱了,大喝一声,拼死相斗。老叫花子施展轻功,与圆通游斗,唐宁与刘玄清王玄明各守一角,阻断圆通后路。老叫花子上下翻飞,待圆通耗了不少内力,一声大喝,与他双掌相交,砰的一声抵在一起,竟是比拼内力。

只见圆通脸上肌肉扭动,月光灯火之下,甚是恐怖,过了一刻慢慢瘫倒。老叫花子出指废掉他的武功,提着他纵下地来,交与官军缚了。

唐宁等也纵下地来。唐宁落地时右腿吃力,登时一阵疼痛,膝盖着地,卷起裤管一看,被击中处乌青一片,肿得老高,幸亏腿骨未断。

阿元晕倒后,家人急忙掐她人中,悠悠的缓过气来,见唐宁未死,只落地时摔了一下,象是受了伤。阿元顾不得别的,挤上前来,见唐宁腿上肿的十分厉害,十分心痛,忍不住滴下泪来。唐宁见她来,忙笑着点点头,表示无事。

太乙门三名女弟子忙上前来给唐宁敷药,唐宁怕阿元误会,忙道:“杜师妹,我自己来。”杜颖笑道:“唐师兄不要客气。”

阿元听得明白,知道是唐宁的师妹,这时才见原来是五六人在一起,适才是自己误会了,却有些不好意思。

杜颖一面与唐宁敷药包扎,一面却看他神色不对,顺他眼光看见阿元。杜颖很是机灵,颇通人事,见二人神色已经猜到了,向阿元甜甜一笑道:“这位姐姐,你不要误会了唐师兄。”

冷笑一声,唐宁心里一抖,知道是凤儿来了,抬头却未见人。

阿元道:“我误会甚么?”脸色却已红了,当着家人的面不敢流露,只得向唐宁道个万福:“唐公子,告辞了。”唐宁点头道:“元姑娘走好。”阿元眼中千言万语,扭头去了。

杜颖笑道:“唐师兄,那位姐姐是你的心上人吧。”

唐宁心中伤痛,口中只道:“只是一位朋友,快要嫁人了。”

杜颖察言观色,知他有难言之痛。一路进长安,唐宁指点景致,谈天说地,适才又独斗圆通,杜颖见他何等英雄潇洒,现下方知他也并非那样洒脱,心中倒有几分怜惜这位未入门的师兄。

唐宁举目四顾,一眼望见凤儿隐在人群中,见他目光扫来,避了开去。

唐宁见凤儿手中藏着一支羽箭,一时脸色大变,唯恐凤儿要对阿元不利。

官军中一位军将上来请老叫花子与唐宁到宫门外等候,王子被劫,非同小可,尚不知派何人会审。老叫花子怎会受官军差遣,不耐烦挥挥手对唐宁道:“你留下给他们讲吧,老叫花子去呀。”一纵身,窜上房顶,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唐宁心急如焚,也不愿留下,但右腿着伤,又带了五个师弟妹,走不脱的,便由他们带路到兴庆宫外。四面官军围了,百姓全离得远远的。

那李忱还在宫门口,他却镇静,走过来对唐宁抱拳道:“这位兄台,多谢救命之恩,小王将来一定厚报。”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深居皇宫,这些江湖礼节想是从侍卫那里学来的。

那李瀍也颠颠的跑来,依样学样,他只有四岁,更是一脸稚气,令人忍俊不禁,向那圆通狠狠瞪一眼道:“我长大了,要杀尽这些臭和尚。”他小小年纪,竟将所有和尚都恨上了。

唐宁也抱拳道:“不知是两位王子,失敬失敬,小人腿上有伤,不便下拜。”他虽是读书人,熟知礼节,但对两个小孩子下跪,却是不愿。

唐宁等人也不等赏赐,乘夜去了。唐宁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要走朱雀街,到了阿元家米店外,不住向楼上眺望,只盼能看见阿元的身影。

杜颖察言观色,早已猜着,蹦蹦跳跳前去敲门。

唐宁连忙阻拦,杜颖嘻嘻一笑,自顾自敲门。

须臾出来一个老家人道:“小姑娘要买米么?怎会这么晚?”唐宁见那老家人便是陪阿元看灯者之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杜颖笑道:“我们是你家小姐的朋友啊。”

老家人看见唐宁,笑道:“是,是,我认得这位公子,不过小姐已经休息了。”

唐宁忙道:“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忙忙要离去。

远处又是冷笑一声,唐宁急忙追去,才走几步,腿疼不已,只咬牙坚持。凤儿轻功本好,若放在平日,唐宁追她自然轻松,今日却是不成,原来腿上受的伤着实不轻。

追过了一条横街,眼看追上,凤儿厉声道:“不许追来,再追我就,我就……”

唐宁道:“凤儿姑娘,你听我说。”

凤儿冷笑道:“说什么,说她是你的心上人,说你怕我杀了她?”

唐宁无言以对,腿疼欲倒,杜颖等人跟着追来,将唐宁扶住。

杜颖道:“这位姐姐,唐师兄受了伤。”

凤儿见杜颖美貌胜已,冷笑道:“有你这样的漂亮师妹,他巴不得受伤呢。”

杜颖道:“这位姐姐莫这样讲,唐师兄心里已经够难受了。”

凤儿冷笑道:“他难受?他见了心上人,心花怒放着呢。”

杜颖道:“那位姐姐都要嫁人了……”

唐宁打断道:“杜师妹,别讲了。”

凤儿哈哈狂笑:“原来人家要嫁人了,好啊,好啊,这滋味真的不错,哈哈。”掩面而去。

唐宁只怔怔看着凤儿远去,长叹一声。

回到太乙宫,老叫花子已早到多时,笑道:“小举人,你不等着升官发财,也跑回来做什么?”

唐宁强笑道:“晚辈自然是急着回来陪老前辈下棋。”

老叫花子乐道:“好,好。你这孩儿有孝心。”想想唐宁棋力已高出自己许多,也感无趣,不如另找一个下下玩吧。

唐宁问道:“老前辈这几个月一直在追踪那圆通么?”

老叫花子道:“正是。那日老叫花子听说少林寺派人到了淮西,便尾随前往,未能赶上他们伏击,却在半路撞到圆通。那厮贼滑得紧,尽往人多处钻,几次溜掉,这一次总算给逮住了。”

胖大道士笑道:“老叫花子此番如何这么好耐性,与那厮泡了大半年?”

老叫花子道:“一来那厮为祸不小,不除不行,二来那厮是刺杀宰相的首谋,那裴度与老叫花子有些交情,这个人情得还上。”

当年圆通园净为李师道出谋划策,淮西与平卢唇亡齿寒,淮西若亡,平卢也保不住,若是杀了朝中主战的宰相武元衡和裴度,便可逼迫朝廷退兵,未料裴度未死,反被任命为宰相专门负责征讨。圆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准备祸乱东都,事败后园净被擒已经承认东西两京事变皆是驼山派所为。朝廷无力再开第三个战场,是以一直秘而不宣,如今淮西平定,此事也已公开。

唐宁道:“早先也听老前辈说与裴相公有交情,不知是甚么交情?”

老叫花子道:“早年我在丐帮,还是个三袋弟子。有一日风雪交加,老叫花子外出讨饭,走了洛阳五六条街,都没讨到一粒米,差点便冻饿而死。正遇见裴度骑驴路过,给了我一壶酒,邀我到他寓所躲避风雪。这也罢了,算不上什么大人情。”

唐宁道:“遇危救济,还谈不上大人情,莫非还有比救命之恩更大的?”

唐宁心道裴度不知给过老叫花子多大的恩义,竟令老叫花子将遇危救济也看得忒轻。

老叫花子正色道:“老叫花子的棋却是裴度教的,这个人情可大得紧。”

唐宁忍不住一笑,心道老叫花子好棋不说,难为的是裴度教出他一手臭棋。

唐宁见过裴度在军中与人对弈,棋力甚高,想是一夜之间,老叫花子初学,与裴度棋力相差甚远,许多棋理技巧老叫花子囫囵吞枣,难以领会,被高手一杀,左下不对,右下也不对,棋便更臭。便如一个幼儿与大人学打架,手打没用,脚踢也没用,只有张嘴乱咬是有用的,学来学去,便只会张嘴咬人了。唐宁倒庆幸自己学棋有老叫花子陪着昏天黑地的乱杀,有些感觉后又有韩湘子指点一些,后又得孙山人指点,循序渐进,所幸老叫花子所讲的基础是不错的。

其实学剑也是一样,唐宁先学青云剑法,虽然不高明,却很繁杂,锻炼见招拆招之类的基础正是好用,其后再学太乙门剑法,便容易体会其间妙处。

唐宁心道:“如今天下初平,百废待兴,我却做甚么?读书还是习武?这两条路终究为的是应试做官,既如此我又何必辞军。难不成真的去作个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