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待遇最好,又最有前程,自是别人梦寐以求之事。唐宁却道:“战事未休,小弟情愿留在洛阳军中。”
阎峰点头,只鼓励他努力立功,争一份功名事业,倒不怪他当初不愿入剑宫,而今又跟随太乙道人学武。
最后阎峰意味深长地点头笑道:“宁弟始终不忘读书人的身份,这很好啊。将来终归要走仕途经济的正道,总不能真的去做一个江湖人物。”
唐宁进山依然无所得,只是又曾遇见那紫衣女子,二人相遇几遭,也算相安无事。那女子依旧眼光冰冷,凤儿看着唐宁的眼光却不同了。
四日后回到韩公文府上,却有崔去病书信一封,称后日崔去病生辰,请过府一聚。
三人备好礼物到崔府后,见所来宾客皆是崔去病的平辈亲友,席间居然谈起杖杀神策军将之事,京城人皆知是一少年所为,传说纷纷,这些亲友听传的便有四五种之多,所传年纪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多岁不等,人更是或胖或瘦,还好都说是男子,不曾错了性别。柳公绰为保护唐宁,叮嘱左右不曾将唐宁名字泄露,免遭神策军报复,但堂前听审的百姓不少,终究有人知道叫“唐宁”,众口相传,便传错了,什么“唐南”“谭倪”“潭泥”都有。
崔去病今日一身男装,英姿飒爽,在一众姐妹兄弟面前介绍唐宁,十分得意。唐宁哪知自己进山数日,已然在长安城一夜成名,成了天宝茶楼最新话题,他最不喜人家将他当活宝一样参观,何况当日自己又没甚么大不了的事迹,那日在京兆府为免麻烦,不曾说出郑奇姓名,而今郑奇倒落得逍遥,还在旁添油加醋,一脸坏笑。
唐宁这才知崔去病请三人过府,便是要在众兄弟姐妹面前夸耀有这等侠客同窗,心中不乐,想要告辞,却被崔去病的几个堂兄弟拉住敬酒,对面席上阿元与几个姐妹谈笑嫣然,始终不往这边看一眼。唐宁想找一个机会与她讲句话便走,却苦无机会。
一众都是少年,玩心十足,不过喝了三四杯酒,便有人开始投壶,有人出院中蹴鞠。崔去病一位堂兄邀人对弈,唐宁欣然相应。正对弈间,阿元拉着一个姐妹溜溜达达过来观战,唐宁抬头想与她讲话,她却扭头故作不知。唐宁明明感到她在留意自己,但每一抬头,阿元便将眼光避开,令他无可奈何。
胡思乱想之中,一招不慎,被吃掉二子,顿落下风。阿元拍手笑道:“二表哥好棋。”唐宁心中愈是不自在,棋越下越臭,稀里糊涂便输掉一局,起身到院中看人蹴鞠。
这里是一处私家花园,虽然不大,却曲折玲珑,被池塘假山曲廊月门重重分割,颇是精致。唐宁信步游来,走过一处月门,见阿元独坐石凳,望着他浅笑。
唐宁适才吃她冷淡,心想阿元不愿理他,便也装作未看见,转个弯想走。
阿元笑着咳嗽一声,轻轻道:“生气了?”掩口轻笑。
唐宁立住脚,应道:“生甚么气?”
阿元笑道:“输了棋生气。”
唐宁道:“输棋才不生气。”阿元又笑道:“哪你生甚么气?”
唐宁心道:“你还问我?”说出口又太唐突,便笑道:“我根本没生气。”这话连自己也不相信。
阿元又轻声笑道:“那天,我看见你们了。”唐宁道:“哪天?”阿元道:“就是打那个神策军那天。”
唐宁奇道:“在哪里看到的,我怎没看到你?”
阿元道:“在朱雀大街上,那路边的米店便是我家开的,我在楼上见到郑公子和你与那神策军动手。”
唐宁忙认真道:“元姑娘,郑兄弟父亲外任节度使,事关重大,望你莫将郑兄弟动手之事告诉别人。”
阿元听唐宁叫她“元姑娘”,心中不高兴,白了他一眼,嗔道:“唐公子,谢谢提醒,我还不是个长舌妇。”将“唐公子”三字读得格外重。
唐宁连忙解释,他越叫“元姑娘”,阿元越是生气。唐宁也不懂因何得罪了她,只当还是“长舌”之类,依旧不断赔礼。阿元见他是真不懂,只顾驴头不对马嘴的赔礼,忍不住笑出来:“你又没得罪我甚么,赔甚么礼?”
唐宁刚松一口气道:“元姑娘。”
阿元脸色又一沉,心中骂他笨蛋,又喜他老实,不觉回嗔作笑。唐宁被她脸色弄的心中七上八下。阿元见唐宁站在原处手足无措,轻笑道:“老站着不累么?”
唐宁见只有一条石凳,不敢与她同坐,犹豫不决。阿元侧侧身,将石凳让出大半,拉着唐宁手拉他坐下。唐宁笑看阿元,阿元含笑轻轻将头侧过,唐宁就近看着阿元,见她脸上几分羞红,更增丽色。唐宁想与她讲话,又怕说不对惹她不高兴,再说又不知讲甚么好,二人便默然不语。
只觉这一刻时光停滞,如在梦中,墙外有人呼道:“阿元,阿元,你在哪里?”
声音渐近,阿元大急道:“你快躲起来。”唐宁道:“是谁?”阿元急得快要哭了,拉着唐宁胳膊道:“你快躲一躲呀,要是让人看见我和你,哎呀,你明不明白呀?”
唐宁心里一凉,原来你怕别人误会,心中有气,一甩袖,扭头见那墙有一丈高低,一纵飞过。
这墙上有花窗,唐宁落脚处是一排翠竹,唐宁从花窗望去,见月门外进来一个女子,也是阿元的亲戚姐妹,笑道:“好呀,四处找你不见,倒在这里清静。”
阿元大声道:“那好,我们玩秋千去。”边走边将手放在身后摇几摇。
唐宁也不知阿元是让他不要出声还是不要生气,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怒,踱将出来,见众人蹴鞠的蹴鞠,博弈的博弈,玩兴正浓。阿元正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笑声不绝,唐宁听见笑声,如针刺心,扭头走进房中去了。阿元见唐宁走了,也陡然收了笑声,闷然不乐,停下秋千不玩了。
唐宁与韩公文郑奇告辞后,崔去病对阿元道:“妹妹好象很讨厌唐兄弟。”
阿元道:“不是的啊。”
崔去病道:“其他兄弟姐妹对唐兄弟都很亲热,可你两次相见,似乎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阿元淡淡道:“是么?我倒不记得。”
崔去病道:“今天唐兄弟走时脸色好象不好。我也没亏待他呀,我以为他生妹妹不理他的气呢。”
阿元嗔道:“姐姐莫乱讲,我和人家有甚么关系,甚么我理不理他,讲出去多难听。你把人家叫来当猴儿献宝似的,人家不高兴关我甚么事。”
崔去病一拍腿道:“嗨,原来为此。不行,我得去向唐兄弟赔罪去。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妹妹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阿元白她一眼道:“不去。”
崔去病央求道:“好妹妹,这么多兄弟姐妹里就数你和我最要好,就陪表哥去一趟吧。”
阿元嗔道:“明明是表姐,非讲是表哥,没羞。上次闹我一个大笑话,还不够么?”
崔去病哈哈大笑,有一次她一身男装在阿元家中,正逢阿元家来了客人,撞见崔去病和阿元勾肩搭背,互称“表哥表妹”,登时将几个客人给吓傻了。大唐时节,男女之防虽然宽松,但少年男女大白天勾肩搭背,也是骇人听闻。幸好阿元父亲在场,给大家解释那是外甥女穿了男装,又把崔去病叫来给大家看过,这才一笑无事。为了崔去病穿男装之事,崔父没少生气,却无济于事,这件事发生后,崔父借机狠狠训了崔去病一顿,严令她出门不得尽穿男装,少得坏了别家女子的名声,在家中只好由她去了。
崔去病再三央求,阿元才松口答应。第二日崔去病接阿元到了韩公文府上,唐宁正要收拾包裹离去,他昨日不开心,况且常留京城难免被人认出,恐遭神策军报复,今日便讲要到耀州看望孙山人,韩公文自是留他不住。郑奇小鬼却是偷笑,他昨日暗中观察唐宁与阿元的神情行踪,更窥出一些门路,听到崔去病上门便先到门外迎接,见阿元也来了,心里更是暗笑。
崔去病向唐宁道歉,唐宁道:“崔兄多心了,小弟岂会为此事生莫名之气,实是有事要办。”
阿元只低头抿嘴不言,崔去病问道:“唐兄弟要去何处?”
郑奇抢先道:“唐大哥要回洛阳军中。”偷偷观察阿元,果然见她身子一震。
崔去病还是不放心道:“唐兄弟,你要是真的生气了一定要讲,愚兄也心安些。”
郑奇笑道:“崔兄,你的口才不好,劝不住唐大哥。只有阿元姐姐读书多,会讲话,让她劝劝唐大哥吧。”一拉韩公文和崔去病道:“崔兄初来韩大哥府上,韩大哥还不带着游览一番?”回头向唐宁和阿元道,“我等先到西楼上去,阿元姐姐,你要好好劝劝唐大哥啊。”
三人走后,唐宁与阿元对坐默然。过了一会,阿元轻轻道:“生气了?”
唐宁随口道:“生甚么气?”二人心里都不轻松,口气也不好,待得讲罢,皆想起昨日见面也是这两句,禁不住笑将起来,心里的阴云也驱散许多。
阿元问道:“你真的要回洛阳么?”口气中大有不舍之意。
唐宁心中翻涌,道:“郑兄弟说笑,我还没打算走,先到城外办些事。”
阿元抬起头,眼光有些闪烁,忽然又想起甚么,羞怯难抑。唐宁道:“昨日我……”阿元低声道:“甚么?”唐宁道:“没、没什么。”阿元道:“没什么就好。”两人讲话皆有些语无伦次。
唐宁鼓起勇气道:“阿元……”阿元抬起头,笑看唐宁点点头。唐宁道:“阿元,我……”终于还是讲不下去。
阿元笑着轻声道:“大英雄也会胆怯?”
唐宁急道:“其实都是郑兄弟夸大其辞,我不是甚么英雄,也不是游侠。比起那些前辈,我还差天地之远呐。我……我连生气都不敢承认。”这话其实便是承认生气了。
阿元反而心里甜甜的,唐宁承认为她生气,这让她十分受用,脸上却努力压抑喜悦的表情,道:“唐……唐兄,他们还在等我们呢?”站起身来,不知是有意无意,从袖中掉出一方叠好的纸来。唐宁不待那纸落地,俯身接住,阿元含笑不语,透过纸看似乎是一幅丹青。
唐宁用眼光询问阿元,阿元眼光故作闪避。唐宁便将那画打开,见画着一位少女,衣着样貌便似阿元,旁边题着曲江池二人各吟的两句诗。唐宁见那丹青用笔甚是工整,字也一丝不苟,颇是娟秀,不由得心中大乐,左看右看,不肯放手。
阿元轻轻笑道:“唐兄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想据为己有么?”
唐宁也轻轻笑道:“正有此意。”将画小心叠好,便欲放入怀中,被阿元劈手抢去。唐宁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她,见阿元又是得意又是娇羞,面如芙蓉,情不自胜,不觉看得发痴。
阿元一扬手笑道:“好了,现在该去找表姐他们了。”将双手背在身后,轻摇身体。
唐宁笑道:“还是将那幅丹青赠与我吧。”伸手去讨。
阿元笑道:“给你。”将手掌拍在唐宁手心,拿起来,自然空空如也。唐宁轻轻将她手握住,阿元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轻轻道:“走吧。”唐宁牵着她出门,阿元轻轻将手抽回,跟随在后,唐宁一路将韩公文府上各处指点给阿元。
韩府西楼最高,登此可见内宅全景,韩公文父亲虽然从不入朝,京中仅韩公文同一些下人,但韩府规模甚大,比崔去病家尚大几亩,只是人少冷清。
两人上了西楼,见韩公文三人正在探讨打马球技艺,那崔去病正是马球高手,更加兴致勃勃。唐宁二人对马球没有兴致,唐宁便向阿元指点内宅各处,从楼上望去和楼下所见别是一景。
谈武侠,阿元一概不知,甚受冷落。唐宁便将话题引到文学上去,崔去病又感无聊,便韩公文、郑奇也不大愿听。随即众人谈起长安时尚,甚么谁家琵琶长安第一,何种服饰正盛,谁家鹦鹉最善言,二女自然欢喜,韩公文与郑奇出身贵门,寻常也多在朱门闹市出没,也喜欢这些事体,惟有唐宁对此漠不关心,他又不忍扫人之兴,只勉强应承。
唐宁正心不在焉,不知何时话题已变,忽听崔去病笑道:“我家那五妹倒看上了唐兄弟了。”
唐宁顿时满脸通红道:“崔兄莫要取笑。”偷眼看阿元,见她满脸含笑,猜不透她心中怎么想。
郑奇忙问:“是哪一个?是阿元姐姐么?”
阿元大窘,跟着倒笑道:“哪里是我?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崔去病道:“就是昨日身着月白衣衫,梳长乐髻的。”郑奇想了想,笑道:“是那位蹴鞠的姑娘。”
唐时女子发饰丰富,甚么高髻、垂髻、飞髻、椎髻、囚髻、长乐髻、乌蛮髻、抛家髻、百合髻、归顺髻、回鹘髻、乐游髻、半翻髻、惊鹄髻、闹扫妆髻、双环望仙髻等等,眉毛又有甚么鸳鸯、五岳、小山、垂珠、三峰、月棱、分梢、涵烟、拂云、倒晕等,唐宁分都分不清,他家中无姐妹,自己又不喜这些。昨日崔府中诸姐妹有不少妆饰甚盛的,唐宁根本不曾留心。
阿元见唐宁不语,笑道:“唐公子,崔五妹妹可是有名的美人,唐公子还嫌弃不成?”
唐宁见阿元也这样讲,闷然道:“是唐某不敢高攀。”
阿元见他生气,也有些不快,若唐宁显示欣然之状,她自然伤感,但唐宁过于认真,明知玩笑也要生气,阿元倒不开心。她总希望与唐宁相对能开开心心、轻轻松松,但唐宁偏是一个外动内静的人,遇事过于认真,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丝毫没有众人心目中的唐宁那份遨游江湖的潇洒无忌之气。阿元想便是唐宁能如她那日所见,剑斗神策军将时的英气逼人也是好的,偏偏唐宁一见到她便心事重重,沉闷不已。
其实唐宁如此,阿元自己又何尝不是?阿元平素人前文雅懂事,其实却是个好动又好胜的心性,若无陌生人在场,只与熟识的姐妹们相处时,也是活泼爱玩、处处争先的,正因好胜,面子才嫩,总怕别人嘲笑,所以在人前偏要与唐宁作十分的客气,甚而故作冷淡。
少年男女初逢情事,似懂非懂,各怀心事,却不想“情”字沉重,一至于斯。阿元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唐宁愈加无所适从,更是沉闷,两人互猜心事,琢磨不透,反总是闹拧。
唐宁当日便出城到耀州。过了几日,崔去病又与阿元来韩府,阿元虽有说有笑,但显然是在敷衍,坐得一刻便走。从此隔三差五的来韩府坐坐,有时还带上别的姐妹。这日正在韩府坐着,唐宁来了,一去居然十多日。
阿元见唐宁十几日不见,却清减不少,心中大不是滋味。她那日回去后也是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通为何见面一讲话就堵心,但过不上几日又想见面,借故撺掇崔去病常到韩府,崔去病大大咧咧,自然好哄,谁知唐宁竟一去无音。阿元其实也后悔那日拿崔五娘开唐宁玩笑,只是性子要强,不肯对自己认错罢了。
唐宁今日回来,阿元自然高兴的,不巧的是崔去病今日偏带了崔五娘来。崔五娘性情开朗,嘴巴乖巧,又年纪小,没那么多心曲,倒缠着唐宁问东问西。唐宁想找机会与阿元讲话都不成,两下里四目相对,都似讲了许多话语,然而又能懂得多少。
派人将郑奇接来后,气氛便热闹了。郑奇讲话风趣,和崔五娘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口齿伶俐,真是针尖对麦芒,满座里尽听二人斗嘴取乐。
唐宁离开时确实有些赌气,过了几日后心中又有了阿元影子,挥之不去,想起来时苦时甜,往复折磨,今日见了阿元,反倒觉得她笼着一团清雾,看不清楚,还不如梦中清晰,只是见了阿元,便有多少怨气此刻也消了。
唐宁此去耀州孙山人处,得知李愬上书请战,被任命为随唐邓节度使,不日便要上任。李愬慷慨好义,折节下交,马上功夫了得,甚令唐宁敬佩,由他督兵前线,一定可报国立功。
唐宁便想早些回军营。谈起军国大事,又见了唐宁几分豪情,阿元心中方有几分喜,又听唐宁说要立即回洛阳军营,立时又忧愁起来。
李愬出任的随唐邓与郑奇父亲的山南东道原本是一道,因战事才一分为二,随唐邓主军事,山南东道主后勤物资,李愬此去将与郑权合作,郑奇也十分兴奋,道:“可惜我不能亲上沙场,只有请唐大哥替我多杀几个敌人了。”
崔去病呼道:“好,今日便置酒为唐兄弟壮行。”她也不管这里是韩府,不是崔府。
韩公文吩咐上酒,对唐宁道:“沙场险恶,唐兄弟你也要多当心啊。”其实唐宁只是信使,并不亲上沙场,当然少不得出入前线。
郑奇呼道:“今日为唐大哥壮行,不醉无归。”
崔去病拍案道:“好,不醉无归。”当先敬唐宁一碗。
唐宁想起那日骊山大会与张议潮分别时的豪情,高唱《凉州词》,何等壮哉!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阿元最后才来敬酒,她见唐宁豪情满腔,打心里开心,但想分别在即,不由得眼睛发红,捧一碗酒与唐宁,轻轻道:“愿君早日凯旋归。”唐宁点点头,又是一饮而尽。
酒虽不烈,但五碗下肚,唐宁已有醉意,也少了许多平素的拘谨,有些放纵,讲起那日在骊山大会送张议潮一节。阿元听了,讨琵琶来弹奏一曲《凉州词》,崔去病道:“妹妹怎的不唱?”阿元便轻轻的唱了一曲。
讲起骊山大会,唐宁因追逐老疯头,竟不知结局如何。郑奇笑道:“唐大哥不早问,我还以为你知晓的呢。这些事你只问韩大哥便是。”
韩公文道:“听说那日成颀虽被老疯头打伤,阎大哥却击退了那吐蕃人,全了中原英雄的声名。事后有十几家门派与剑宫结盟,至于具体门派和五方盟主我倒不知,好象也没有甚么五方盟主,只公推长安剑宫为盟主。”
唐宁道:“我伤愈之后一年半来也走了不少地方,却从未听起有人谈及骊山大会,倒似没有开过这个大会一般,好生奇怪。韩大哥却从何知晓?”
郑奇笑道:“当然是陈莺姐姐讲的了。”唐宁笑道:“怪不得。陈姑娘如今是留在剑宫了。”崔去病笑道:“是她啊。”陈莺也是他们同窗。韩公文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骊山大会起初声势颇大,哪知后来走了大半,只留下些小门派,所以也就没有甚么影响了。”
崔五娘缠着郑奇问陈莺姐姐是谁。阿元听唐宁讲“伤愈”,吓了一跳问:“唐公子受过伤么?”郑奇怕韩公文怪他讲陈莺,正想避开崔五娘追问,听阿元问起,便代唐宁回答,他讲故事可比唐宁精彩,那圆通被他描绘成一个眼似铜铃、青面獠牙的和尚,想是他在寺庙中见到了泥塑木雕的罗汉,便把圆通想成了这等模样。他讲圆通奸笑之时,四周的树叶都是沙沙作响,崔五娘吓得脸色苍白,躲进崔去病怀中,阿元貌似镇静,手心都出了汗。
崔去病听到秦宁居然要拜圆通为师,不觉大骂。
唐宁道:“其实秦公子也只是一时不察,我想他终究会醒悟。”
郑奇哼一声道:“这个秦宁在学宫时便处处争强好胜,我看他为了出人头地定然不择手段,他不是投了淮西了吗,你下次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韩公文道:“秦宁在学宫时也算风光,常跟在阎大哥左右称兄道弟,为何却未留在剑宫?”崔去病不耐烦道:“管他的,喝酒。”
崔五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哥,你好勇敢,小妹再敬你一碗。”
唐宁笑道:“我没那么勇敢,我也害怕的。”
阿元听崔五娘“大哥”“小妹”叫得亲热,又不开心起来。
唐宁正留意她的脸色,忙示以眼色,阿元悄悄白他一眼,又抿嘴一笑。
韩公文道:“我又得知一事,阎大哥就在这几日成婚。”
唐宁道:“可是那唐安公主之女?”韩公文点点头。唐宁叹口气道:“那袁姑娘。”
郑奇韩公文都听唐宁讲过袁聪的,都摇摇头。阿元原以为唐宁在说自己,“元”“袁”同音,一时听岔了,后见不对,还有甚么“元姑娘”,心中又不痛快起来。
喝了一阵酒,除阿元几乎没喝外,其他人都有些醉意。郑奇道:“小弟来给大家舞剑。”崔去病呼道:“好。请阿元妹妹弹琵琶助兴。”阿元将琵琶推给崔五娘道:“还是五妹妹弹的好。”
崔五娘借着酒意,弹一曲《十面埋伏》,郑奇剑光舞起,韩公文高声吟起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唐宁见阿元不开心,轻轻向她说起袁聪和阎峰之事,阿元侧耳听罢,轻轻抢白道:“谁要听甚么袁姑娘啊,郡主啊的事。”
唐宁笑道:“我要到军营,你不写首诗或者画幅丹青甚么的为我壮行?”喝了不少酒,借着酒胆子大多了。
阿元轻轻笑道:“又死不了。”口中虽这么讲,眼神却满是担心,已闪出泪光,唐宁紧紧眨一眼,阿元微微一笑。
从午后喝到黄昏,崔去病已醉倒在地,崔五娘虽喝得不多也支持不住,到后来韩公文郑奇相继醉倒。唐宁内力较强,虽然讲话不利索,但脑子还算清醒,只阿元喝得少,没甚么事,看唐宁醉态可掬,抿嘴浅笑。
两人相对看着,又无话可讲,良久,阿元轻轻道:“保重。”唐宁努力点头,站起身来走路都有些不稳,招呼婢女将崔去病崔五娘扶上马车,又与阿元道了别。
一路途经华阴,上山与韦玄中见面,下山时正逢李愬。
李愬大喜,原来他此番出任又与唐宁有关。去年他已有心请缨,怎奈对淮西情形不明,缺乏把握,便一直耽搁下来。转眼一年过去,其弟李听被李道古诬陷免职回长安,将老疯头与唐宁所述淮西情形告知李愬,李愬便上书请缨,这次有的放矢,所言方略甚得上意,加上宰相推荐,被任命为西路的随唐邓节度使。
李愬此行还带了七八名家将,那日新丰林中的黑衣人尽在其中。原来那为首的黑衣人自陈姓妫名雅,黑大汉唤作闫士荣,那位爱与黑大汉调侃的黑衣人名唤田智荣。李愬念他们被逼为贼,收作家将。
唐宁想起洛南山棚于三等人矫健勇猛,吕元膺曾奏请收编未允,不若由李愬带往淮西前线。
李愬正为铁城惨败后兵员不足发愁,闻言大喜道:“唐兄弟再三相助李愬,实乃我命中贵人。”
唐宁笑道:“在下适与李公子有缘耳。”
李愬道:“既然有缘,便是兄弟,痴长几岁,愚兄便不客气了。”
正谈笑间,忽见袁聪匆匆而过。再过一刻,韦玄中也匆匆下山来,向唐宁道:“想是我们讲话时被师妹听见,如今她又不知会闯什么祸。”也匆匆挥手作别而去。
却见西方烟尘滚滚,上百骑呼啸而来,到了近前都停下马。李愬忙迎上前去,唐宁见是一队神策军,为首一位老太监和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少年,听李愬与他们见礼,竟是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
吐突承璀道:“十一郎还是一副急脾气,便是赴任也要喝一碗壮行酒啊。”声音尖细,他五十多岁,养尊处优,倒是白胖。
李愬道:“岂敢劳动殿下和中尉大人。”他与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素无交情,讲话也很客气。
吐突承璀道:“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如今澧王千岁更是追了二百里专为十一郎壮行啊。”李愬道:“在下愧不敢当。”
澧王李恽颇有英气,笑道:“李郎乃是国之栋梁,小王常听一些朋友称赞李郎好义,便是父皇也夸赞有加,早有心与李郎交个朋友。只是李郎前在东宫办事,小王虽有心结交,却怕太子弟弟多心,如今李郎为国请缨,小王特来壮行。”果然带了酒来,澧王命神策军士将酒抬上,笑道:“小王知道李郎爱喝新丰美酒,特意带来。”
李愬在朝多年,自然知晓吐突承璀一向支持澧王李恽。澧王李恽为皇上次子,长子病死后,李恽与皇三子李恒谁继为太子,曾引起争议。李恒乃是嫡出,最终支持李恒一派取胜,便被立为太子。李愬虽为太子詹事,但从不参与二王之争,今见澧王着意结交,也是客客气气,不冷不热,当下将酒喝了。
澧王李恽见李愬带了许多随从,也命赐酒。不想其中有神策军士认出唐宁,指着他叫道:“中尉,害死刘将军的便是此人。”那日金吾将军将那神策军将和唐宁带回京兆府时,已惊动神策军,才有了神策军向皇上告状,下旨要柳公绰入宫追问之事。这神策军士便是当日随那太监宣旨的军士之一。
当下便有数名军士持刀剑四面将唐宁围住,吐突承璀嘿嘿冷笑,目露凶光。
李愬见情形不对,向吐突承璀大声道:“此君乃在下相好朋友,不知何事得罪了中尉?”
吐突承璀见李愬出面,倒有几分犯难。那军将犯律杖杀,自然是咎由自取,但神策军一向恃宠而骄,呼风唤雨,这小子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大扫神策军面子,若轻易放过他,这口气却咽不下。
澧王李恽用眼光询问,便有一名军士向他低声耳语一番。澧王李恽点头心道:“此人乃吕元膺属下,又被李愬认作朋友,若神策军动起手来,会伤了吕李二人的面子。这二人都手握兵权,正是我要结交的人,不可不考虑。”见唐宁被人围住,神色自若,暗想此人若果然有些本领,倒正好施恩收服,以为己用,若是个蠢材,收拾了他也不会太伤吕李颜面,命人将意思传给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心中虽不情愿,但澧王的意思也不可违,心里一盘算,嘿嘿笑道:“咱家神策军是皇家禁军,对皇家最是忠心耿耿,当然要维护江山社稷、国家法度。又怎会不顾法度,挟私泄愤呢?李郎放心,咱家最是喜欢少年英雄。这八人原来是那姓刘的手下败将,这少年居然能胜得了那姓刘的,这八人便想见识见识这少年的本领。若真是本领高超,国家得一将才,咱家欢喜还来不及呢。”向那八人喝道:“孩儿们,你们要好好的向人家讨教,哪个敢偷奸使滑,小心狗腿。”
那八人心里明白,齐齐答应一声。李愬也听出他话中之意,非常焦急,这吐突承璀可谓阴毒,真伤了唐宁,也只说是比武中不小心,毫不担待干系。
唐宁见那吐突承璀一脸奸相,甚是厌恶,岂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道今日是避不过去了,只有奋力一搏,果然葬身于此,也是天命,我只问心无愧。当下从背上取下箫剑,拱手道:“请。”
那八人一拥而上,但见青光一闪,刀剑纷纷被削断一截。吐突承璀冷笑一身道:“原来是宝剑之功。”那八人见唐宁宝剑厉害,不敢与他兵刃相交,换了刀剑,重新围攻唐宁。
唐宁以一敌八,又不能使杀招,端得十分凶险,仗着宝剑之力支撑,一边留意各人功夫路数,见其中倒有五人使剑,剑法同那神策军将相似,全是长安剑宫的弟子。当年学宫解散,如今剑宫弟子大多后来招进,唐宁自然不识。
那日接过孟三三招后,唐宁信心大增,回城后又向顾先生请教,对长安剑法的理路愈加清晰,这五人功力平平,对他的威胁倒不甚大。
赵姓同窗正从长安方向来,见状赶过来,看见神策军在此,不敢说话,避在一边。
那三个使刀的路数唐宁却不识,相斗十几招,左臂划了一刀。再斗下去,前面两刀扫来,唐宁持剑封退,身后两剑同时袭来,唐宁无法尽避,只得权衡大小,避开背心一剑,右肩硬是挨了一剑。李愬带来的家将都是不忿,又不敢上前助阵,暗将拳头握紧。
唐宁着了伤,行动见缓,眼看又要着一刀。
一支小箭袭来,那人急忙回刀格挡,却已来不及,那箭钉在他屁股上,虽然不深,却也疼的呲牙咧嘴。
路边站着凤儿,嘿嘿一笑。
吐突承璀见有人插手,不禁大怒,尖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给我拿下了。”
唐宁也不知凤儿为何出手,但既然是帮助了自己,便不能不问,喊道:“中尉,这是在下朋友,所谓不知者不罪,请放过她。”
吐突承璀那肯放过,澧王李恽挥手止住拿人。
唐宁道:“凤儿姑娘,在下奉命比武,请姑娘不必插手。”他一分心,又着一剑。
凤儿脸色一变:“谁爱管你的闲事。”忿忿然袖手旁观,眼神却有些担心。
那吐突承璀面露得色,李愬却是焦急不安。澧王李恽见唐宁以一敌八,相持这么久,确有本领,便想出言止斗。却见唐宁从人丛中拔身而起,向东纵去,吐突承璀怒道:“怎么,要逃?”
那八人一追,便有前后之别,追出十几步,唐宁又向南跑,八人再追去,前后相差更远。唐宁猛然返身冲回,当先二人还没明白过来,叮叮两声,手中便只留剑把。唐宁一路冲回,以一对一,这些军士哪是对手?刀剑纷纷被削断,唐宁不想多生事端,若是性命相搏,早已连杀八人。原来他适才心知被围着打终究不是法,便想起围棋中的孤棋,要尽量向中央空阔处出头,对手总不能四面围截。
那八人换了刀剑还要打,吐突承璀面如寒霜,喝道:“还不快滚下去。”
澧王李恽哈哈一笑道:“好,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可敬,可敬。”亲自倒酒递给唐宁,唐宁受了伤,正须酒喝,谢过喝了。李恽问起他现居何职,道:“以唐郎之才,这小小信使太委屈了。不若便到神策军中做名将军如何?本王亲自向吕大人要人,他不会不给。”
吐突承璀见澧王有心收服唐宁,也犯不着与一个少年斗气,若收入帐中倒也不失为好事,便笑道:“澧王千岁推荐人才,乃是神策军的幸事。”
在神策军中供职,大有前途,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那些神策军士见唐宁得罪了神策军,反遭重用,还被许为将军,心中忿忿不平。
唐宁却不愿承情,他深知神策军声名不佳,当然不愿同流合污,但澧王既开了口,便要有个充足的理由才能推脱。唐宁虽不会说谎,但究竟读书多年,自能应对得体,当下道:“小将不才,承殿下千岁和中尉大人青眼相看,不胜荣幸。小将初入军中,寸功未立,若一步登天,定干非议,连累殿下千岁和中尉大人清誉。还需归吕大人军中,倘有尺寸之功,按职升调至中尉麾下,自当效命。”既婉拒又不伤澧王李恽和吐突承璀的颜面。
吐突承璀见他不识抬举,面色不豫。澧王李恽却哈哈笑道:“好男儿,有志气,那本王便等你立功的消息。”与李愬作别而去。
李愬见唐宁不附权贵,愈加敬重。黑大汉说道:“唐公子,好样的,那神策军仗着人多,我就看不过眼,不是妫雅大哥拦着,我早就冲上去揍他娘的了。”唐宁笑道:“多谢闫兄。”黑大汉憨憨道:“谢什么,我又没打。”引得众人大笑。
唐宁向凤儿称谢,凤儿作色道:“谁帮你了,我自己没事发箭玩呢。”扭头走去一边。
赵姓同窗这才过来,道:“今日我才得见唐兄的真功夫,加入神策军乃是大好之事,唐兄何不答应?”
唐宁道:“在下无此福分。”赵姓同窗道:“凭唐兄与大师兄的交情,加入神策军还不是举手之劳?”
唐宁淡然一笑道:“赵兄又欲出关么?”
赵姓同窗道:“特来投奔李将军。”取出一封信交与李愬。
李愬阅过,笑道:“好好,有阎兄弟如此相助,破淮西更多了几分把握。”对唐宁道:“原来唐兄弟与阎峰兄弟有此渊源,我们更是一家人了。哈哈。只是不能参加阎兄弟的婚礼了。”
一行人同行向东,凤儿不远不近,一路也向东去。到了渑池一带,遇到有山棚,便将于三所赠标记出示,请传语于三新安相见,果然到了新安,于三如期赶来。
于三看见凤儿,脸色顿变,紫衣女子射死几名山棚,凤儿一直相随。当下山棚便将凤儿团团围住。
凤儿一咬牙,恶狠狠一箭便射向于三。
于三虽然矫健,又怎接得住江湖人物的攻击,唐宁眼急手快,一剑拍落。
凤儿恨道:“你插甚么手?”抽出三支羽箭夹在手指中。
唐宁道:“姑娘且停手,到底有甚么解不开的冤仇需要性命相搏?”
于三恨道:“是我三个兄弟的血债。”
唐宁倒抽一口凉气:“是这位姑娘杀的?”
于三道:“是那紫衣女子。”
唐宁道:“既然是那紫衣女子,于兄何不放过这位姑娘。”
于三道:“这小姑娘与她是一路的。”
唐宁摇头道:“于兄,冤有头债有主,国家法度所在,不可滥及无辜。”
于三怎肯放过凤儿,李愬道:“于兄,冤家宜解不宜结,唐兄弟所言有理,杀人者既然不是这位姑娘,于兄也请收手吧。”
于三既是来投奔李愬,李愬的话便不能当耳旁风,当下犹豫不决。那些山棚愤恨难平,山野之人,出口便是粗言秽语。
凤儿大怒,骂道:“是你们找死。”三支羽箭飞出。
唐宁早见不妙,一步跨上,挡在箭前,劈开两支,第三支却直朝心口飞来,来不及格落。若在往时,也便避开了,此刻身上带伤,身形滞重,唐宁只向左一闪,避开心口,箭终究避不开,插入右胸。
众人惊呼一声,李愬忙上前来扶住。唐宁在潼关所受的伤还不曾好,这下又受重伤,加上用力,旧伤一起崩裂,衣衫浴血。
凤儿呆在当地,一时头脑空空。
唐宁见山棚围向凤儿,呼道:“于兄。”
于三见唐宁为救山棚而重伤,当即跪倒:“唐公子大恩大义,先是为我等指点明路,现在又为我兄弟受伤,于三粉身难报。”
唐宁道:“于兄快起,我不过作当作之事,有甚么报不报的。”
于三道:“唐公子放心,我山棚就是拚上全部性命,也一定将这女子抓住。”
唐宁已然无力,挣扎道:“于兄不可难为这位姑娘。让她去吧。”
于三不解:“唐公子,是她伤了你。”唐宁坚持道:“放了她。”
李愬道:“于兄,唐兄弟劝你放下仇冤,你怎还不明白?”
于三含泪道:“是。于三真是混蛋。”呼喝众山棚放了凤儿。
凤儿依旧呆呆的不动。
于三喝道:“听到没有,快走。”凤儿这才惊醒:“他,他怎么样?”于三道:“你把人伤成这样,还假惺惺作什么?”
凤儿惊呼一声,分开众人,来看唐宁,见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虚弱不堪。
赵姓同窗取来纱布,凤儿一把夺去,亲自为唐宁包扎,见羽箭插入甚深,凤儿心中一酸,两行眼泪冲出:“唐,唐公子。”
唐宁道:“谢谢姑娘。”
凤儿忍不住泣道:“我伤了你,你还谢我。”一时冲动,站起身来,对着于三吼道:“要杀要剐,随你了。”
于三叹口气道:“唐公子说得对,杀人的又不是你。唐公子都为化解这事受了伤,我们还争甚么。”
众人扎一副担架抬着唐宁东行,凤儿也一直相伴在侧,直到伊阙。唐宁伤重,进不得军营,凤儿干脆在集市上找处人家住下,照顾唐宁。李愬将山棚收编,挑选了于三和另外两名有将才之人,加上带来的七名家将正好十人,取了一个名称叫“山河十将”。
袁聪在华山上听到唐宁来了,便来相见,想问一问老疯头的情况,未及进门,却听见唐宁和韦玄中谈起阎峰将要成婚一事。袁聪心中虽知自己与阎峰门不当户不对,没有缘分,但听说阎峰成婚,终究心中难受,一时气恼,便下山奔长安来。韦玄中发见之后,便随后赶来,未到渭南已经追上袁聪,但又无法劝解,只得由着她性子,紧紧相随左右。
一路到了长安剑宫,阎峰却不在,今日正是他成婚之日,自然回城中府第。袁聪追问阎府,剑宫弟子见她凶巴巴的,只捱作不知。
袁聪忿忿入城,逢人便打听阎府,她又不知阎峰之父官职姓名,如何打听得到?再打听唐安公主府上,却是人人皆知,便在崇义里。袁聪一路闯入公主府中,唐安公主权势通天,无人敢惹,浑没想到有人会大白天闯进来,那些护院的对付个把毛贼还可,哪能挡得住袁聪?幸而韦玄中一路紧跟,不让她持剑伤了人,那些护院忙抄了家伙围来,韦玄中一面格挡住众人,一面连声致歉,弄的众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袁聪冲入内宅,婢女们正扶着新娘上轿,见袁聪持剑而来,惊叫哄散。袁聪持剑直指那新娘,见她面如芙蓉,虽然吃了惊吓,依然流波顾盼,美艳照人,不觉生了自惭之心,手中剑一寸一寸低落,终于一扭头哭奔出门。一名护院瞅得便宜,一刀砍来,袁聪正掩面而泣,毫无防范。
眼见刀将及身,韦玄中及时救下。众护院刀枪棍棒尽朝袁聪袭来,她毫无抵抗之意,韦玄中全力卫护,左支右绌,竟挨了一棍一刀,咬牙支撑。
袁聪一口气不知跑出多远,终于停下,扶着路边垂柳失声痛哭。韦玄中坚持跟来,他失血不少,再也坚持不住,咕咚倒地。
袁聪这才发现韦玄中右背受伤,又痛又悔,忙将他伤口包好,背到一处店中休养。韦玄中所受是外伤,将养两日也无大碍,不过身体虚弱,复元还需几日。袁聪从小到大,一直得韦玄中细心照顾,今日见他又为自己受伤,更是万分愧疚。她想起自己一向任性,两次私自下山,头一次连累柳玄成受伤至今竟投入叛军,这次更累及韦玄中受伤。韦玄中性情宽厚老成,袁聪一直对他有亲近依赖之感,在他身边撒撒娇、使使小性子,都知道这个二师兄会让着自己。今次韦玄中受了伤,袁聪除了愧疚,还有十分担心,这才知道原来在心中韦玄中也是极重的,她可以不嫁人,可以没有阎峰,却不能没有这个二师兄。
一连几日,袁聪尽心照料韦玄中,一下子象真的长大许多,和上次回山之后的貌似懂事更不同了,也顾不上再想阎峰之事了。韦玄中身体刚好些,担心师父师叔得不到消息,挣扎着要回华山。袁聪听他的话,雇了一辆车送到华山下,一路扶着韦玄中上山。
山上诸人正在焦急,却好已回来了。韦玄中只说自己不慎遭盗贼暗算,袁聪十分感激,更用心照料。华山派诸人见惯了袁聪娇惯任性的模样,便是上次回山也是埋着头伤心练武,自顾自的,猛见袁聪象大人一般懂得体贴关心他人,皆是又惊又喜。
转眼将近新年,袁聪想起老疯头,想去接他到华山过年。云阳道人便派韦玄中和她到洛阳,他见女儿长大懂事,十分欣慰。
天色阴暗,将要下雪,袁聪与韦玄中便赶在落雪前下了华山,赶到伊阙。老疯头本不想回华山,争奈袁聪苦求不止,便随之而去。
唐宁方到长安三个月才回军中,因伤又将养一月,不好再提离开,便留在军营,除夕之夜吕元膺原邀他到家,郑奇母亲也派人来邀,都被他婉言谢绝。唐宁原想的是到洛阳寻找老叫花子,但老叫花子不在洛阳,不知去了何处,唐宁便留在军营与士卒共度新年。在长安向顾先生初学了吹箫之法,军中有吹横笛的高手,唐宁回军营后便向那人学习,虽不熟练,总勉强可吹几支曲子,心想今后须多加练习,也不枉身上所背的箫剑之名。
军中生活清苦,大将们家在洛阳城的都回家去了,其余的除了当值之人外也相伴入城寻欢作乐。余下低职将校与士卒不过每人发一块干肉一碗酒,便算过节。唐宁喝过酒,独坐无事,想念父母长辈和韦玄中、韩公文、郑奇一干朋友,还有阿元,不知下次相见又是何时。
年前连降大雪,淮西战事也暂时停止。此刻伊水冰封,龙门山与香山白雪覆盖,军营一片沉寂,又静又冷。临近子夜,有人吹起横笛《折杨柳》,所有军士都倾耳以听,思念家乡亲人。
唐宁坐不住,便出营到龙门山顶,他是信使,最大的好处便是出入自由。唐宁漫步上山,见漫山白雪,深有一尺,竟无处立脚,便跳上一棵松树,斜靠在大树杈上。
已过中夜,天上虽然无月,但白雪满地,物事倒也可见。唐宁听营中吹笛,也想吹箫相和,知道自己吹得不好,所以躲到山顶,正要吹时,见远处有几个黑影走来,也不知是人是兽。
到得近些,见是三个人爬上山顶,一路走一路小声议论。唐宁屏声静气,那三人怎能想到除夕夜这山顶还会有人,立在雪地里向军营指指点点。唐宁听得明白,这三人竟是淮西探子,其中一人乃是唐宁在萧坡树上和太行山路见过的姓丁的捉生虞侯丁士良,还有一人是中岳寺的和尚,那丁士良称他作方元,应是圆通的弟子一辈,余下一人是个军校。唐宁听那三人指指点点,要趁年关无人防备,捉一个活口回去。那军校提议放一把火,其时北风正紧,军营士卒思乡心切,疏于防备,万一真被放了一把火,无人约束,只怕真会大乱。
那三人仔细商量如何放火,如何捉人,如何撤退,计划端得天衣无缝。怎奈天不假便,偏偏树上多了一个唐宁。他们在下面计议,唐宁也在树上思考停当,其时雪深,腾挪闪跃皆是不便,以一敌三,必须速战速决,那和尚应是三人中武功最强的,必须当先解决,虽说要用偷袭,不太光明正大,但如今不是江湖,而是战事,兵者诡道也,偷袭乃是常用兵法,再说他们准备偷袭军营在先,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唐宁计虑停当,轻轻准备好,双脚在树上一蹬,借着反弹之力直向三人掠去。三人听到声响回头,已经来不及,唐宁已冲至眼前。方元见机却快,双脚陷在一尺深的厚雪中,闪避不及,顺手一把将那军校拖住,挡在面前。唐宁半空中剑已出鞘,一剑击中那军校胸口,凭空一个转折落下地来。那军校胸口一道血箭喷出,仆身倒在雪地上,雪白血红,格外显眼。
唐宁一剑未能击中方元,不敢大意,立即攻上。那丁士良刀已出鞘,上前格挡,刀剑相交,那刀居然未断,两人都是微微一惊,原来那丁士良所持也是一把赖以成名的宝刀。
唐宁猛喝一声,使一招“乱云纷纷”击向那丁士良,丁士良也大喝一声,挥刀砍来,刀剑再次相交,这次二人皆加使内力,箫剑无损,那刀刃上却被砍出一个牙口,丁士良也被震后两步,脸呈惧意。
方元呼喝一声,挥刀夹攻,他已知唐宁持的是宝剑,不敢硬碰。唐宁以一敌二,不落下风。方元的武功路数与同门无异,唐宁在洛南与圆通相斗时,那几个弟子方知、方觉等所用刀法与方元无二,只不过方元功力略高一些。唐宁仗着剑利,又对方元武功了解一些,占尽上风,那丁士良所使的是八卦刀。唐宁近来经历几场实战,经验大增,与顾先生学吹箫外更得他解述江湖一些门派的功夫知识与破解之法,不单自身剑术进步,更重要的是见识强了。
丁士良揣度形势,心知不妙,静夜呼喝,惊动了山下军营,已有一队兵士赶来,再不撤身,只怕便走不脱了。丁士良四下一瞅,借着与唐宁刀剑相交之力向后奋力纵出,直向山下滚去。
方元也知不妙,唐宁岂容他也逃脱,手中剑加紧催动。方元手忙脚乱,背心忽又中了暗器,唐宁一招“白云归山”,那方元躲不及,被一剑刺死。唐宁再看那丁士良已逃去追不上了。
树后咯咯一笑,凤儿转出来。
唐宁道:“凤儿姑娘,你怎么未回魏博。”唐宁伤好进军营已有些时日,不想凤儿还没走。
凤儿嗔道:“怎么,嫌我讨厌。”唐宁笑道:“哪里,不是过新年么,姑娘怎么不回家?”
凤儿道:“你不是也不回家么?”
唐宁道:“在下身为军职,不便回家。姑娘怎么有家不回?”
凤儿黯然道:“我哪来的家。”
唐宁奇怪:“怎么?”凤儿眼中含泪:“我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
唐宁道:“那前辈不是你姑姑么?”
凤儿摇头道:“我从小就是孤儿,不知被转了多少家,最后的养父养母在几年前也死在她……她……算是我师父,可又不许我把她当师父,只让我唤她姑姑。平时也不带着我,有时遇见了便跟一阵。”
唐宁道:“你不是魏博人了?”
凤儿道:“不是,姑姑说她都和武灵门没关系。”
唐宁道:“可你们分明用的是武灵门功夫。”
凤儿道:“你不也用太乙门剑法吗?”
唐宁道:“这却也是。凤儿姑娘,一直不知道你姓什么?”凤儿凄然道:“不知道。”
唐宁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等那队兵士抬走尸体,凤儿道:“唐大哥,你能给我吹个曲儿吗?”
唐宁跳上树,笑道:“我吹的可不好听。”凤儿笑道:“我听着好。”
唐宁轻轻吹一曲《关山月》,凤儿笑道:“很好听啊。”
唐宁笑道:“是吗?”凤儿狠狠点点头:“好听。”
唐宁信心大增,抬高了声音吹一曲《秦楼月》,凤儿轻轻和唱,将头轻轻靠在唐宁肩上。
唐宁心里一颤,箫声一跳。凤儿却自不觉,轻轻道:“唐大哥,如果年年能这样就好了。”
唐宁想到阿元,心里乱了。
第二日吕元膺回到军营,知唐宁又立奇功,大是褒奖。唐宁却自感不足,宝剑虽利,却只能杀伤人,不容易制服人擒住活口,象遇到与神策军士相斗和此次之事,都是为难。唐宁决心学习擒拿拳脚,待老疯头归营,便主动求教。老疯头也不吝惜,将自己所悟尽数相授,唐宁的内力并非不能制人穴道,只是所用不得其法而已。
从此唐宁日日苦练,正月里也无战事,正好与老疯头到山上练功。凤儿日日呆在山上,也跟着练习,老疯头不但没有不开心,反而亲自指导,一日脱口叫出了“聪儿”,原来老疯头心里将她当作了袁聪。
到了二月里,河北淮西又有零星战斗。唐宁也四处送信,月初曾回长安,时间紧迫不曾停留,仅与韩公文等人见得一面。众人面前阿元依旧冷淡,相隔两个月,倒有陌生之感,唐宁怅怅而归。
这日又往唐州送信,正是李愬治所,相去四百里路。唐宁乘早出发,入夜已到唐州境内,远远路过几处兵栅,却见防备不严,兵士精神懈怠,不觉对李愬统兵有几分怀疑,莫非此人也如高霞寓一般,是赵括、马谡之才?
此时月黑风高,目力所及不足一丈,唐宁奔行之间,险险与一人相撞,黑暗中分不清是敌是友,当下动起手来。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唐宁拳脚不佳,必然要吃大亏,如今跟随老疯头学了月余,虽然未领臻要,却已非泛泛。老疯头学武无师自通,有独到之秘,他也不讲求套路姿式,以实用为是,出招刁怪。
那人乍逢这等功夫,自是不识,一时防不胜防,慌乱不已。其实他若主动攻击,只怕唐宁也难支持,但他不敢贸然进攻,只求防守,便落了下风。哪知世间道理便是如此,你越想守,便越守不住。唐宁没了压力,自然尽力进攻,或拳或掌,或指或抓,只往防守空隙攻来。那人大骇,从未见过这等怪异功夫,眼见空手不敌,忙抽出宝刀来。
这刀一亮,便亮了身份。唐宁却识得此刀,原来此人便是淮西的捉生虞侯丁士良。唐宁冷哼一声,抽出箫剑,寒夜之中犹自发着青光。丁士良也识得此剑,真是冤家路窄,不期而遇,丁士良经上次一战,侥幸逃脱,自知不敌,便思量逃跑,气先怯了。
唐宁哪容他从自己手中两次逃脱,手中箫剑加紧催动。丁士良边打边逃,轻功更是唐宁所长,丁士良左冲右突皆被挡回,身上几处着伤,行动渐缓。唐宁左手持箫,真气贯注,发一声喊,丁士良右胸天溪穴上早着。天溪穴是足太阴经上一穴,此穴被封,双足不能行动,唐宁又持箫连点数穴,封住他上身穴道。
刚刚拿下丁士良,黑暗中又有人奔来。
唐宁持剑迎上,那人看见剑光,一声欢呼:“唐大哥。”
唐宁收剑道:“凤儿姑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凤儿不悦道:“人家跟着你还不行么?”
唐宁知道她出身孤苦,心极脆弱,怕伤着她,便不再多说。以箫点穴也是老疯头想出来的,唐宁内力未精,以指点穴非短时可练成,而铜箫沉重,倒是一件点穴的好兵器。唐宁知道自己所点穴道不过两三个时辰便会自解,当下将丁士良用绳索缚紧,押到唐州。
丁士良是淮西的一员骁将,作战勇猛,官军吃过他的大亏。唐宁押解他进入唐州,已被不少官兵认出,一路欢呼跟向大帐。更有兄弟亲人死于淮西军的,恨得咬牙切齿,便要上前来撕碎丁士良。
唐宁连连阻拦,见官兵越跟越多,浑无约束,取了面幕罩住丁士良,人群才不再增加。
那赵姓同窗正在帐外,唐宁忙唤他来压阵,自入大帐见李愬,用话暗中作讽道:“在下一路而来,见军中悠闲,想来近无战事。”
李愬挥退左右,才道:“军纪涣散,我是知道的。在我来之前的节度使胆小怕事,敌军对他很是轻视。我初来乍到,敌军肯定认为我声望不高、邀功心切,当然加强戒备。我便以懦弱示敌,不整军纪,就是要麻痹敌军,现在吴元济果然不防备我,已经将精兵调到北线对付那里的官军了。我已向皇上请求增兵,不久便会有两千精兵前来支援。”
唐宁这才晓得李愬用计,笑道:“在下今日路上捡了一件礼物。正要送给李公子。”
李愬连连拒却:“唐兄弟何必如此客气。愚兄怎好收你的礼物。”
唐宁道:“李公子果真不收?”
李愬道:“若是美酒,愚兄便收,若是贵重之物,愚兄就不能收了。”
唐宁道:“或许贵重。李公子真的不收?”
李愬道:“价值几何?”
唐宁道:“无价。”
李愬道:“不能收。”
唐宁笑道:“此礼只应李公子所有。”
李愬道:“不收。”
唐宁道:“淮西,丁士良。”
李愬急道:“收。”
帐外军将看见淮西的丁士良被俘,纷纷要求将他凌迟剖心。李愬命人将丁士良押上,那丁士良昂然而入,拒不下跪。李愬喝道:“丁士良,你既已被俘,因何不跪?”
丁士良仗着一口宝刀和八卦刀法活捉杀害过无数官军,也博得吴元济“金刀将”的封赏,打心里看不起屡战屡败的唐随邓军队,鄙夷道:“我是这员小将所擒,又不是你唐随邓军所俘,凭什么跪你?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李愬笑道:“吴元济上抗天命,下祸百姓。听说他为防手下大将背叛,将众人的亲属皆扣为人质,众将中稍有规劝,便遭杀戮。你无家无口,孤身一人,又为何要为他效死命?”
丁士良惨然道:“我击败官军多次,杀伤无数,只求速死。”
李愬听他语气也并不是死心塌地效命吴元济,便道:“若我不杀你,你可愿归顺?”
丁士良道:“大帅何必欺哄我?”口气已自软了。
营中众将听李愬要释免丁士良,纷纷不服。李愬自有主张,不但释免丁士良,还任他为捉生将。丁士良大为感动,死心为李愬效力。
过两日援军已到,李愬便从这两千人与山棚两千人以及唐随邓原有五千兵马中挑选出三千勇士,亲自训练,组成了一支敢死队。偏偏这时南线李道古贪功进攻申州惨败,吴元济便抽调西南线精兵开赴北线,根本不知李愬在秘密练兵。
待到春暖花开季节,战场上也屡传捷报,北路官军大败淮西军三万人。
李愬派“金刀将”丁士良与赵姓同窗前往文城栅。
一年未战,当年战场已经是野花遍地,只偶尔有几处白骨,赵姓同窗先出面邀战。迎战的便是秦宁。
眼见那赵姓同窗并非秦宁对手,唐军中突出两骑,截断秦宁退路。文成栅中居然无人增援,秦宁只得边打边退,径奔淮西大营。
大营已知陈将军和吴将军举文城栅之兵三千人投降李愬,当初高霞寓在此丧师万人,号称铁城,而今李愬却兵不血刃而下。
李祐叹口气,也无心计较秦宁如何单人逃回,只忙着分兵据守。第二日更得报李愬派山河十将分兵,连续攻下五处兵栅。
过了几日,李祐更得北路官军攻下了郾城重镇的消息,叹道:“看来淮西真的大势已去。”
秦宁道:“师父不是与驼山派交好么,如今何不去郓州求兵。”
圆通道:“李主公何尝不想支援淮西,只是东西两京事变不成,如今宣武军精兵扼守,连盐道都断绝了,每天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李祐叹道:“平卢军便是支援,也只是东线北线,我西线自失文城栅,已无险可守了。”
一将军恨道:“想不到丁士良居然甘心投身为敌。”
另一将军道:“听闻是被东都信使所擒。”
圆通恶狠狠道:“这小子屡次三番坏我大事,不除不行。”唐宁往来各处,他一身读书人打扮,从不曾引起淮西间谍注意,上次在伊阙龙门山杀方元,丁士良逃回去只说事泄不成,哪里肯说三人敌不过一人,独自逃回?但唐宁自从生擒丁士良,身份暴露,淮西已从间谍处探知情形,圆通立意要截杀唐宁,以报这小子几番坏事之仇。
秦宁也想同去,圆通嘿嘿一笑:“数次派你截杀东都信使都不成功,是不是念着同窗情分啊。”
秦宁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师父,是徒儿无能,一直没能遇上这小子,当初也不知他是信使。”
圆通奸笑道:“好了,我相信你下得了手。我记着在献陵那一剑,嘿嘿。”
秦宁道:“这次师父亲自出马,那小子是在劫难逃了。”
李祐道:“秦师弟便留在帐下吧,如今柳兄弟三面受敌,形势最是危急。我若是李愬,下一个进攻之地只怕便是嵖岈山了。”柳子野据守嵖岈山,铁城一失,西南北皆是官军。秦宁与柳子野素来不和,巴不得他倒霉,心中一阵幸灾乐祸。
圆通计虑周详,暗中派间谍探清唐宁行踪路线,算准唐宁今日必经此处,子夜时分,带了几个弟子在此设伏。以唐宁的武功,圆通一人收拾便不在话下,但黑夜之间为防这小子逃窜,还是多带了人手。
静夜之间圆通听见脚步声,立即出掌。唐宁与圆通相斗两场,对他路数最为熟悉,一动手即知道是圆通,当下一掌反切。圆通初时还只道是找错了人,直到对了一掌,唐宁被击退三步。
有人呼道:“唐大哥,没事吧。”
圆通大惊,以他的功夫,竟未听出对方来了二人。再一听,更不对了,居然有三人。
那人是凤儿。还有便是老疯头,他在吕元膺处身为幕僚,其实洛阳无战事,成了闲人,整日看唐宁穿梭前线各地,带来战场消息,心痒难耐。这日唐宁又被派往李愬军去,老疯头便一同前往。老疯头落叶无声,圆通竟不曾听出,他手里还提着凤儿,圆通就更听不见了。
唐宁道:“无碍。”抽剑反身与圆通再斗,圆通想不到这小子功夫日胜一日,当初在献陵接不了自己三五招,如今便是三五十招也不一定拿得下这小子。圆通此番伏击算计不可谓不精,时辰地点都恰到好处,考虑不可谓不细,连唐宁持有宝剑摸清不说,还专门派人到洛阳探明老叫花子没在,却万想不到还有一个老疯头,不但教授唐宁擒拿,今日还突发奇想亲自前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圆通不但未拿下唐宁,带来的几个弟子被老疯头三下五除二或杀或伤,都打倒在地。
黑夜中圆通并不知这人便是当初那老疯子,听见几个弟子被全部收拾,知道这人武功之高远在自己之上,一溜烟独自逃回淮西。李祐得知官军添了江湖高手相助,更加不安。
秦宁正擒回一个活口,李祐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人本是淮西间谍,奉李祐命假意投降官军的。秦宁不识,将其重伤。
李祐也无心与秦宁赏罚,从间谍口中得知官军准备攻打嵖岈山,忙派秦宁与另一名将军埋伏在半路上,准备等南路官军攻打时从后夹击。
哪知等了许久,不见官军一兵一卒,二人回营,却知嵖岈山失守,惊愕不已。
秦宁道:“我看一定是柳子野投敌了,他本是华山派弟子,那唐宁是太乙门弟子,江湖中谁人不知太乙华山实同一家。”
李祐不悦道:“柳兄弟不是背恩忘义之人,秦师弟言重了。”
圆通嘿嘿一笑道:“嵖岈山莫名失守,不知是何缘故,秦宁你去探一探吧。”
秦宁心中大喜,脸上却做出无奈之色,领命出营,径奔唐州。到了中夜时分,秦宁悄悄潜入官军营中,到了一处帐篷外轻轻拍两记手。
一名军士应声而出,轻声向秦宁嘀咕。秦宁回到淮西,除了嵖岈山之事外,还得了李愬正图谋朗山的情报。
不出李祐所料,李愬正是两路夹攻嵖岈山,驻守嵖岈山的柳子野便是华山派弟子柳玄成,而今取了一个俗名。唐宁怜他出身华山,本是名门正派的子弟,却因儿女情事误入匪类,便向李愬求情,倘若擒获莫杀害了他。
老疯头道:“当初是我疯癫之中出掌伤了他,他投入淮西多少有我的干系,我前去便是。”当即如飞而去,惊呆了满营将士。
过了两个时辰,帐外一声响动,老疯头已将柳玄成擒了来。主将失手,嵖岈山不战自破。
李祐闻言漠然不语,过了许久,另一名捉生将进营,将情报交与李祐。李祐两下对照,确然无误,这才相信。
秦宁身上冷汗直下,原来李祐与圆通对他生疑,这次竟是试探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