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明月照秦楼 平生箫曲意

刘将军听二人谈论诗歌,只频频劝酒,他已醉的糊涂大半了,道:“喝……喝……好酒。你瞧不起……好酒。”

他见唐宁停碗不饮,便讲唐宁看不起他,只是话已不全,只有“好酒”喊的响亮。

唐宁笑道:“若论此酒,比之新丰酒还要淡些。”

李胜点头道:“新丰美酒名满天下,可惜未能一尝。”

李贺却笑道:“若论酒味,二者相去不远,只那新丰酒中能喝出王维的诗味,此酒就不及了。”

唐宁点头笑道:“然则新丰酒比之猴儿酒又不如了。”

李胜笑道:“猴儿酒只是听闻,何曾见过。”

唐宁便讲起与老疯头到武陵山中取猴儿酒之事,李贺不会武功自不必说,那千绝刀李胜也是惊得舌挢不下,他长于战阵,以硬功见长,轻功不高,哪想人间居然有这等轻功造诣,虽知唐宁不是说谎,但实难相信。

提及武功,刘将军却清醒不少,道:“胡说,哪……哪有人有这样的……的功夫。”

唐宁见李胜脸上犹有疑色,笑道:“今日与二位将军及长吉先生欢饮,正需此酒助兴。三位稍候,在下去去便来。”唐宁并不嗜酒,不过猴儿酒却是难得之物,也向老疯头讨了两壶,原想送与老叫花子,却没能见着,此时便在客栈。唐宁心中对那李胜倒也罢了,那李贺却是少时读书时父亲常引以为榜样的人物,今日有幸得见,那猴儿酒正配献于这等人物。

刘将军道:“快去,只怕……吹牛要……要溜。”

酒楼在北门里,距西街来回四五里路,李胜打量唐宁左右也要一刻半时间,哪知不足一刻,唐宁便回,还未见到酒,李胜已信了大半。

刘将军已然醉到地下,呼呼大睡。

唐宁亲自给二人斟酒,一开壶便酒香四溢,李胜止不住口水欲滴,赶忙噙一口,只觉口齿沁香,平生未遇,大呼妙哉。李贺品一口酒,回味时久,叹道:“闻道白猿造酒,今始信焉。”

这酒楼的酒乃是潞州最好的,那掌柜听说有甚么猴儿酒好过自家的酒,十分不服,过来讨了一杯吃了,顿足道:“怎么这人造酒还比不过猴儿?”

李贺笑道:“天公造物,岂是人间可比?”

门口有人笑道:“什么好酒,能不能施舍点给老叫花子啊?”

小二笑骂:“这么老的叫花子,能讨到饭就不错了,还想吃酒。”

唐宁已是飞奔出门,笑道:“嬴前辈,洛阳寻你不见,不想在潞州却遇见了。”

李胜也出将来:“嬴帮主,失迎失迎,快请上座。”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叫花子上不得台面。没得给大将军丢脸。”

李胜哈哈笑道:“嬴帮主,将军是请不动你的,千绝刀请你如何?”

老叫花子笑道:“果然是千绝刀请我,不是李将军?”

李胜道:“自然。”

老叫花子道:“好,是李长老请喝酒一定喝。”随手将一百六七十斤的刘将军推出丈远,大剌剌坐在席上。

李贺见是位老叫花子,不禁蹙眉。酒楼倒酒的女子牡丹更是躲得远远,掩鼻窃笑。

老叫花子看在眼里,却只做不见,道:“刚才老叫花子听到什么猴儿酒,这口水可早就流出来了。”将杯中酒一口下肚,砸吧两下道:“不错。”又砸吧两下,眼神开始放光,“李长老,这好酒是从哪里来的。”

李胜道:“这是唐公子的酒。”

老叫花子道:“哦,小举人,从哪儿弄的?”

唐宁讲过,老叫花子哈哈笑道:“敢情这喝的是老叫花子的酒,幸亏我跑到潞州,要不请了客,我这个东家还没能尝一口。看来我得多喝些,要不这亏可吃大了。”一伸手,凌空便将一两丈远李胜和李贺案上的两壶酒都揽在自己案上,好像生怕别人多喝。

李胜忍不住叫声好。唐宁笑道:“嬴前辈,回到洛阳晚辈再给你讨两壶。”

老叫花子眼中一亮:“老疯头已经喝够了,你就给我都藏起来。”也不见挥手,一壶酒飞到李胜案上。

李贺面前却无酒,不禁忿闷。老叫花子嘿嘿一笑:“书生不能多喝。”他已看出李贺病重,不宜喝酒,却是好心。

唐宁见状,知李贺不悦,便找话头与他,向他求教诗歌。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你现在当兵吃粮,还顾得写什么诗?要是闲着,陪师父下下棋。”

李胜道:“原来唐公子是嬴帮主的高足,怪道功夫高强。”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老叫花子是他的棋师父,功夫那可不是我教的。”喝过了酒,拍拍手道:“下棋去喽。”抓着唐宁,如飞而去。

李胜道:“适才听唐公子讲那老疯头轻功绝顶,不过是耳闻,如今亲见了丐帮帮主的功夫,才知道世上果然有这等人物。咦,他来潞州做什么?”

李贺回到寓所,想起唐宁一番言语,翻检自己诗作,蔚然成观,心道纵不能与李杜争辉,但也不在初唐四子之下,终不算虚度光阴,人生有沉浮,确不必太过于耿耿,终有出头之日。

李贺方把心胸放得开些,忽又咳嗽起来,取手帕咳过,却见咳出大口鲜血,登时心如死灰,心道罢了,天亡李贺矣,自知去世不久,便打定主意回乡去。等过两日那刺史回来,与唐宁回了信,李贺却要告辞回乡,那刺史挽留不住,便买匹好马,送他上路。

唐宁与李贺一路同行,他察看李贺脸色,知他病情愈重,一路上多为照顾。到了洛阳执手话别,李贺道:“李贺死不足惜,但不见社稷一统,百姓安居,复我盛唐气象,李贺虽死不敢瞑目。”回到昌谷几日竟英年病故。这消息倒是那些山棚传的信,李贺家乡在洛水边上,女几山下,那些山棚也常到此间卖些山货,知晓李贺的。

唐宁吊唁李贺之后,这一阵前线平静,东都更加安宁,无甚大事,吕元膺便使他回长安一行。唐宁日夜兼程,不日赶回长安,先将公文交割,一切事毕,已近黄昏,便往靖安里韩愈府上来。

韩愈接信,不由得号啕大哭,他不过五十出头,已经须发皆白,也顾不得唐宁及下人在场,涕泪横飞。唐宁见他爱惜人才,痛胜丧子,确不愧“提携后进”之名。元和年间,韩愈和柳宗元俱是文学大家,柳宗元其时调任柳州刺史,南方学子纷纷奔走聚集其门下,而北方文人便共尊韩愈。

韩愈痛哭时久,虽止住了泪,却依然哀不自胜。李贺遗书托韩愈为他诗作选集作序,韩愈先翻看最后几页潞州所作,皆怆然凄婉,不觉又泪洒诗笺,也顾不得招呼唐宁,便吩咐掌灯准备笔墨。

唐宁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见韩愈自顾自的准备笔墨纸砚,当真是进不得,退也不得。便在尴尬之时,府内出来一人,却是相识,那人乃顾先生,原是韩愈府上的西宾。那韩愈自顾自的苦想,见顾先生与唐宁熟识,居然充眼不见,满脑子只是在构思为李贺作序,待得写罢,才见只有顾先生在旁,那少年已走多时。

中秋午后,唐宁与韩公文郑奇三人商量去处。唐宁此次回长安又到洛阳郑奇家中给郑奇带来家书,惹得韩公文连呼不平。此次到郑府,也将李贺之事讲给了郑小姐,那郑小姐叹息了几声,说了句想不到。

韩公文道:“长安城中有谚‘食在太白,住在开元,玩在芙蓉,乐在平康,欲知天下事,还到天宝来。’太白是酒楼,开元是客栈,芙蓉指曲江池芙蓉国,平康里是梨园歌伎声色场,而天宝却是茶楼。‘太白楼酒好,天宝楼茶贵’,这里的茶要一两银子一杯。”

唐宁咋舌道:“甚么绝品好茶,值得一两银子。”他虽是长安人氏,却在城外,这几年又久不在长安,加以家境并不宽裕,从河东来时身上只有十几两家当,性甚节俭,这样的所在自然不知。

韩公文道:“其实也不过普通团饼。这茶楼在东门之里,兴庆宫侧对面的东市口,临近第一街,往来外地官员、商贾甚多,左临平康里,文人骚客、王孙公子络绎不绝。渐渐工商士贾、官宦侠客汇集于此,这里便成了上听宫闱秘事、下知苍生冷暖的所在,一两银子其实是看座费用,喝不喝茶倒也罢了。”

三人谈笑中直到天宝茶楼,此楼当街而立,有四五层之高,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势确实不凡。底楼人声喧杂,座无虚席,都是布衣百姓、寻常商贾,郑奇远远的见那张阿大又不知被谁请了,在那里唾沫横飞,笑着指给二人看。

刚上到第二层,便听得“嗨,嗨”两声,跟着几个人道:“我道是谁?老韩么。”“还有小郑,快过来。”

三人看时,见一帮华服少年正围坐喝酒,见了韩公文郑奇,招手示意,全是当初学宫同窗与几名学长学弟,最上座的便是杜牧,那王士则与赵姓同窗也便装在侧。这一层多是京城游侠儿、王孙公子与那豪富巨商,装饰最为华丽,这帮少年中秋夜也不肯在家,聚在一起。

唐宁在学宫时便与这帮贵少疏远,今日更是避之不及,想拉了韩郑二人便走。那座上已过来三四个少年,上前来和韩公文打招呼,甚是亲热。韩公文之父乃是宣武军节度使,一方有实权的诸侯,如今又是征讨淮西的元帅,这些人怎能不交结?杜牧自在桌上喝酒,只拱拱手。王士则鼻子轻哼,也不过来,他在学宫时便与韩公文郑奇是对头,如今捕盗有功,眼里那将二人放得进去。

那少年中有一人道:“韩兄来的正好,今日本是我等在此聚了一个同学会,还怕韩兄不肯赏光,不敢去请呢,只好说歹说把杜兄王兄拉来。想不到居然巧遇韩兄,难得,难得。快请上座。”

韩公文客套两句,婉言推辞。那少年以为他有客人,所以不便,看着唐宁,倒认了出来,坏笑道:“原来是小秀才,幸会,幸会。”那几个少年也认出唐宁,嘻嘻笑着上前握手抱肩,极是亲热。

当年在学宫之时,这几个少年便时常捉弄唐宁,表面上来套近乎,暗中用力下绊,唐宁那时年纪较他们小,力气也小,时常吃亏。如今这几个少年又想故技重施,唐宁早有防范,用力一捏,那两个握手的少年“哎哟”一声,手骨欲裂,想抽又抽不来。

郑奇呵呵笑道:“几位多年不见,多多亲热。”

唐宁一笑放手,那两人如蒙大赦,忙忙溜回桌上,低声咋舌道:“这小秀才如今好大的力气。”

王士则自认功夫一流,只冷笑一声,心道:“这几个脓包手无缚鸡之力。知道什么是力大。”也挤上前来,手扶唐宁肩膀,暗使内力一推,满拟将唐宁推个跟斗。

唐宁总不会和他在天宝茶楼开打,只使七分内力一抗,王士则遭此一弹,居然被震开一步。

唐宁原想王士则能擒住刺客,功夫不会太差,想不到他如此不济,在他手下走不了一招的人居然还能做刺客。想及那日太行山间遭遇驼山派弟子,剑阵颇似所传说的刺客,只怕当年刺杀宰相案果然另有别情!

王士则吃了暗亏,只作无人知晓,若无其事坐回席去。如何能瞒过郑奇,重重冷笑一声。

赵姓同窗嘿嘿一笑,向唐宁道:“唐兄不是讲近日不回长安么?”

唐宁叹口气道:“在下到潞州幸遇李长吉,不想他英年早逝,特来长安送他的遗书。”

杜牧失惊而起:“李长吉故去了?何时之事?”

唐宁叹道:“不过月前。”

杜牧道:“李长吉青年翘楚,竟先故去,诗坛无人为继了。”

身旁一少年道:“长吉之后便是杜公子了。”他本是拍马屁,想讲杜牧将成一代诗歌大家,不想杜牧前面有李贺故去的话,竟象是讲杜牧要早亡,这下拍到了马蹄上。

杜牧冷笑道:“在下哪敢紧随李长吉,还是李兄先请吧。”

那人兀自不觉,犹在谦虚。

楼上有人道:“可是唐公子么。”韩公文便推说在楼上另约了人,告辞上楼。

第三层多是外地官员与文人骚客,人数已经少了,唐宁甫一上楼,便见顾先生倚窗独自饮茶,招手要唐宁过去。唐宁等上前拜见了坐定,原来顾先生也是无家无室,中秋之夜无处可去,便来天宝茶楼独坐。

茶楼这一层多是外地入京公干的官员及其相从密切的文人朋友,话题多是各地风情,自然也包括政事军情。总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唐宁听那些人所言高霞寓铁城大败和洛南围捕叛军等事,便与自己亲眼所见不同。

郑奇想听的却是江湖游侠的事迹,顾先生讲在上层。此楼乃是环状回字形,不单底楼看得清楚,上一层对过也是看得见的。果见那边皆是劲装大汉,背插长剑,一个个留着胡须,相貌雄武。侧耳聆听,果然讲的是江湖游侠之事。郑奇喜不自胜,便要上楼去听,顾先生只笑不语。

唐宁道:“顾先生因何发笑?”

顾先生道:“真假有无,其实难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唐宁也探头望去,见楼上一人正讲得绘声绘色,细看却是那“神算子王清”。

唐宁笑道:“只怕这位王先生便在那里开讲书记门的《侠隐记》吧。”

顾先生点头道:“扬人之善,隐人之恶,固然是善举。然而只以耳闻,不经亲见便信以为真,大书特书,又能有几分真实?”

唐宁对韩公文道:“看来这天宝茶楼名不副实,你也是只以耳闻,不经亲见啊。”韩公文连称懊恼。

顾先生笑道:“其实闲暇无事,独坐一隅,沏一杯清茶,于人声鼎沸之中,也可寻见几分幽思。这些故事或有其事,不过众口相传,渐失其真,姑妄听之,权作今后谈资也不错,何须事事尽求真实?”

四人坐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茶楼里家居长安之人都回家团圆去了,只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异乡客在闷发思乡之情。

唐宁道:“今夜月色正佳,我等何不寻它一个好去处赏月?”郑奇连声叫好。顾先生虽年过不惑,但与三位少年晚辈谈笑,大有回复青春之感,也含笑首肯。

郑奇道:“不若到东门城楼顶上如何?”

韩公文笑道:“你这可不是向东门的将军找岔么?”

顾先生也打趣道:“今夜兴庆宫中灯会,这位郑公子高坐春明门楼上,是想在宫中找一位红拂吧?”郑奇窘得面红耳赤。

唐宁笑道:“在下想起一个所在,却是清静。”郑奇忙问,唐宁道:“晋昌坊大慈恩寺的塔顶如何?”

郑奇便拍手道:“那里最好。”

顾先生笑道:“此处乃是长安城中最高处,好则好矣,只是叨扰和尚清修。”

郑奇道:“我们悄悄上去不就成了。”

四人便动身往大雁塔而来,郑奇韩公文平素须应对宾客,隔上五日到京兆府点个卯汇报行踪,约束惯了,今夜得便,自然要趁夜色放松一回,哪里肯好好的走路?便窜上人家房顶,展开轻功。

顾先生微微一笑,也飘然上房,看三人一跑之间,功夫便有高下。韩公文全力奔跑,但落脚甚重,几次踏破人家的瓦片。郑奇要好一些,虽然年纪尚幼,修为不足,却知受过名家指点。唐宁的步伐却甚是奇特,或大或小,尽在旁脊斗拱树枝之类突出之处借力,所行路线虽然不直,却不费力,这是他与老疯头在武陵山中多日所悟。

唐宁见顾先生不紧不慢,犹似闲庭信步,又似御风而行,不由得衷心景仰。老疯头轻功绝伦,却是在悬崖高山中练就,这顾先生似乎生来就会一般,丝毫不着形迹。

大雁塔通高二十丈,共有七级,最低一层却有三丈多高。韩公文不觉犯难,以自己的轻功是断然上不去的,郑奇打量一下,也知上不去。

正在犯难之时,韩公文只觉腰眼被抓,跟着一股大力涌入体内,不觉飞身而起,直落向塔上第二级,那里原有窗棂,韩公文忙伸手抓牢。刚回头,郑奇也扑了上来,韩公文忙将他拉住。

唐宁自感一年来内功长进,打量着勉力或可上得去,瞅准突出一角,奋力而上,眼见右手已摸到瓦当,只需一借力便可翻身而上,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这方法尚是在华山东峰时向韦玄中所学。

哪知夜来生露,那瓦是琉璃瓦,十分光滑,唐宁一借力,手便滑脱,身体急向下坠去。

顾先生拔身而起,拿足尖将唐宁脚心一点,唐宁在空中借了一点力,翻身而上。而顾先生身形不停,已经先于他抓着韩郑二人飞上塔顶。第二层较第一层稍低,唐宁自己已经可以上得。

一直到第七层,那圆月早已升在半空,眼望长安城中灯火通明,浩若繁星。四人一路惊动了不少拜月的人家,不是以为有飞贼便是以为树上有大鸟飞过,此刻想来,犹觉好笑。

郑奇笑指韩公文,皆是他踏破瓦片惹的祸,正谈笑间,猛听身后一声“阿弥陀佛”,郑奇吓得差点滑下塔去,忙回头看时,见一位老和尚立在身后,双手合十道:“四位施主,深夜莅临本寺,实属不速之客。如何又坐在这七级浮屠之上,亵渎佛祖。”

郑奇适才吃他一吓,此刻有意消遣他,便道:“大师不是也站在这七级浮屠上?不是也亵渎佛祖?你是出家人站得,我便坐不得?”他说一句,那老和尚便退一层,念一句“阿弥陀佛”,转眼到了塔下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请下来吧。”

顾先生一笑,双手分携郑奇与韩公文,中间借两下力,飘然而下,唐宁也相随下塔。

那和尚笑道:“两招小飞接大飞,好潇洒的着法,只是两旁多了二子,顾先生怎走了一个愚形?”他从顾先生下塔中已看出底细,将韩公文和郑奇称作“二子”,语含双关。

顾先生笑道:“大慈恩寺里好棋的除了弘法大师外,如今便只有弘光大师了,得罪,得罪。”

那弘光上前作个合手礼,笑道:“顾先生夜半打入黑地,却是为何?是想在我大慈恩寺里点个方四么?”此人果然好棋。顾先生笑道:“有了弘光大师,方四还能做得出么?只好做个曲四吧。”围棋中“方四”是死形,“曲四”是活形,二人就此开玩笑。

弘光笑道:“现在四子将我围在中间,看来想打劫了。”顾先生见唐宁三人分站三方,隐隐有合围弘光之势,果然形势如同围棋提子“打劫”,却又含有“打家劫舍”的“打劫”之意,笑道:“这位是弘光大师。”唐宁等上前拜见。

弘光却认识郑奇,一伸手就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道:“又是你这小鬼头。”笑对顾先生道:“这小鬼头是大兴善寺佛光大师的小弟子,从前常见的,如今佛光大师到扶桑去了,一年多未见这小鬼头,依旧这般调皮。”郑奇冲他作个鬼脸。弘法和佛光去年同白居易一起离开长安,唐宁曾在新丰见到过,却不知郑奇是那佛光的弟子。

弘光又道:“顾先生今日缘何光临本寺?”

顾先生只指指天,弘光抬头见明月如盘,直挂当空,笑道:“原来顾先生中秋赏月,专找我大慈恩寺头顶。”顾先生笑道:“多有得罪,还请恕罪则个。”

弘光故作嗔怒道:“此事如何收场?还要顾先生给个说法。”

顾先生笑道:“那在下陪大师手谈若何?”

弘光正是要与他下棋,便要叫好。一旁却有人道:“阿弥陀佛,下棋是断断不行的。”众人顺声望去,见又来了一个老和尚,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

弘光转身向那和尚行礼道:“弘明师兄。”那弘明是戒律院首座,走近来时,头上琉璃璎珞,手中黄金禅杖,身上多宝袈裟,浑身上下装饰得十分华贵,却一脸寒霜。

顾先生也不识弘明,两下见了礼,那弘明道:“大雁塔乃玄奘法师为藏西天所求经书所建,中立佛祖宝像,顾施主却公然坐我佛头上,岂是下一盘棋可以消劫?”

顾先生微笑不语,弘光心道:“我不过跟顾先生开个玩笑,这弘明师兄素来严厉无情,执法如山,如今可莫为这件小事难为了顾先生。”便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弘明道:“贫僧久听弘法师兄讲起顾施主,不单棋好,而且书文画乐还有武功俱佳,贫僧想见识见识。”唐宁等心道这老和尚明明富得流油,偏偏要自称贫僧,看样子竟想和顾先生动手。

顾先生笑道:“雕虫小技,弘法大师何以如此错爱?”

弘明道:“顾施主何谦太过。论棋,梅王二待诏不是对手,论武别出蹊径,论书文么,韩愈施主为当今文坛领袖,却要聘顾施主为西宾,顾施主文采可想而知。今日无它,唯请顾施主为我寺题一卷《华严经序》。”

顾先生笑道:“弘明大师如此未免难为在下了。”

弘明脸色一沉:“这么说顾施主是不愿了。”

顾先生道:“确难从命。”

弘明道:“既然如此,贫僧可就不客气了。”禅杖一舞,欺进身来。弘光急道:“师兄不可。”

弘明的禅杖已经将顾先生四下罩住,只看得见金光一片,已不见顾先生人影,杖风呼啸逼人,割面如刀,却不闻交手之声。

唐宁等人心道:“这弘明杖法精妙,这也罢了,竟能收发自如,杖杖都有分寸,只逼住顾先生去路,不攻要害。”

你想要害处被攻,顾先生怎能不挡,若要抵挡,必然有交手之声。以空手对禅杖,自然是顾先生吃亏些,而今不闻交手声,只能有两个解释。

一是弘明手下留情,不攻要害,只逼迫顾先生知难然后答应条件。

第二种便是顾先生虽然反攻,弘明却避了开去。这点解释却难站住脚,高手相交,拿着一根沉重的禅杖却要四处避开灵活的手掌,已经不可思议,更要将禅杖舞的密不透风、水泼不进,连人影皆看不见,尽占攻势,就更不可能了。

连弘光心中也在寻思:“弘明师兄这套伏魔杖法居然练的如此高妙。”

黄金禅杖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渐渐便缓了下来。透过杖影,见顾先生双手不抬,犹似闲亭信步,只靠脚步便将弘明攻势化为乌有,不曾反攻一招半式,这等功夫实在骇人听闻。

弘明一套伏魔杖法加一套降龙杖法不曾碰到顾先生的衣角,黯然收势道:“顾施主武功深不可测,贫僧便是再练十年也逼不了顾施主反攻一招。”

顾先生道:“大师过誉了。今日多有得罪,这就告辞。”

弘明道:“顾施主还是不能走。”

郑奇道:“弘明大师,既然你输给了顾先生,就应该放我们走啊。总不是大师不讲江湖规矩吧。”连弘光也点头称是。

弘明道:“贫僧只是以武会友,何时说过赢了我就能走。”

他倒确实不曾说过,明知他是强留不成,却抓不到他的把柄。

郑奇笑道:“不愧是弘明大师,果然厉害……啊,以你的功夫最多把我扣下,能留得住顾先生吗?”

弘明骂道:“佛光教的什么徒弟。我留你这小鬼有什么用?”

郑奇嬉笑道:“只要顾先生抬脚走路,你拦得住吗?”

弘明道:“论功夫贫僧自然万万不是顾施主对手。”

郑奇笑道:“那不成了?”

弘明道:“不成。除非顾施主答应,不然,旬日之内……”

弘光急道:“如何?”

弘明道:“贫僧派弟子四下传扬,顾施主必将名动长安,上达圣听。到时候顾施主想再隐于韩府那就不成了。”

顾先生笑道:“弘明大师行此毒计,只怕顾某于天下无立锥之地了。”弘光哈哈大笑。

弘明一挥手,那弟子便将笔墨纸砚送将上来,原来早已备好。他自顾先生等一进大慈恩寺便已发觉,虽然不识,但从身法中已经窥出端倪。弘法从前常与顾先生对弈,每求墨宝,顾先生因隐于韩府,深恐一篇书文流落于外,惹出麻烦,是以皆婉言谢绝。弘法临去东瀛尚向弘明讲起,引以为憾。弘明见顾先生等上了塔顶,便拟好计策,备好了笔墨纸砚。不想弘光横插进来,想要下棋,弘明还好及时止住了,心道好容易有此良机,差点便被弘光师弟搅散。

顾先生见弘明早有准备,料是推脱不得,为《华严经》作序,藏于寺中,也不会传播于外,是以点头同意。弘明大喜,忙接至上房,好加款待,亲立一旁研墨。

弘光只喜下棋,不想被师兄夺兴,甚是气闷。唐宁便自告奋勇陪他下棋,弘光也不知他棋力高低,总之有棋下胜似无棋下,便引唐宁郑奇韩公文到另一处静室对弈,数子落下,觉得这少年倒还有几分棋力,不觉兴起,与唐宁白子绞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郑奇的师父佛光也爱下棋,只是棋力不高,胜不过弘光,郑奇的棋力就更有限了,从前只是在旁添添茶水之类。一局棋直杀得天昏地暗,待得终局,唐宁输了四子,弘光大呼过瘾,抬头见顾先生已旁立多时了。弘光素闻顾先生棋高,不知究竟多高,问唐宁道:“唐施主与顾先生棋力相差几何?”

唐宁与顾先生曾下过两盘棋,皆被杀得落花流水,道:“相差至少百子。”弘光长叹一声,不敢再提与顾先生对弈之事。

其时天色破晓,寺中晨钟响起,僧侣皆起身诵经。顾先生等便告辞出门,走出不远,东南方远远有箫声传来,顾先生凝神细听,道:“原来是《秦楼月》。”转头向唐宁笑道:“唐公子何不吹箫相和?”

唐宁脸红道:“在下不会吹箫。”从背上拔出铜箫,轻轻一旋,随即抽出一条剑刃来。那剑刃沉寒如水,隐约有七色云纹,果然是柄宝剑,却是吕元膺所赠。

韩郑二人齐呼:“好剑。”

顾先生取过箫管,见这箫剑构造巧妙,这箫既是剑鞘,也是箫管,当下按孔吹来,音律无差,确是宫调箫。顾先生便抚箫吹一曲《秦楼月》,与远处箫声相和,再将剑装入箫中试吹时,竟转成了羽调箫,也不禁连连称奇。

唐宁不会吹箫,接过箫剑,觉得插在背上颇难为情,便持在手中,心中依旧不安,向顾先生请教吹箫之法。顾先生问起他是否学过音律,唐宁等在长安学宫时却曾学过,还吹过横笛,只缘学宫解散,便未学成。

顾先生道:“这便好办了。”当下将箫笛吹奏异同告知,并指导几处简单指法,今后便要唐宁自己习练了。

郑奇笑着将箫剑拿来试吹,那铜箫带剑颇为沉重,持得一会便手臂发酸,笑道:“这却是练臂功的好东西。”

那东南方箫声仍隐隐约约,时有时无。郑奇兴致不减,忽然又想到曲江池游玩,顾先生便独自回府去了。

曲江池畔垂柳依依,池中止留残荷。中秋时分,已没甚么花了,转了许久,只有几株桂花飘香。转到曲江池东畔,荒岭之间孤独一座土坟,倒生就几枝野菊,三人上前拨开乱草,看那墓碑,居然是秦二世皇帝之墓。

唐宁到过始皇帝陵,与这二世墓相比,规模相差不啻万倍,因想起强秦衰落何其之快,始皇帝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何等威武,身死不出一年,陈胜戍卒一呼,天下皆反,仅三年秦便覆没,始皇帝陵封土高数十丈,围环千丈,《史记》中更记载:“天下徙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工程何其浩大。而二世墓高不过丈,围环不过三丈,与常人坟墓无异。唐宁不由得叹息良久,想了许多千秋兴亡的道理。

池中只余残荷,却有小舟穿行其间,采摘荷叶,为曲江增色不少。岸边游人渐多,就中却有几乘马最惹人目。

那当先的两马并骑徐行,身后几骑相随。前骑一位青年男子剑眉星目,十分英俊,旁边那骑却是位少女,梳着堕马髻,留着八字眉,衣着黄衫,体态丰盈,也十分美丽,与那青年正是一对璧人。两人并骑而行,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密。

唐宁三人看得清楚,那骑马的青年正是阎峰,那女子不知何人。

眼见阎峰正向这边来,唐宁等不愿贸然相见,悄悄避开,躲到石后,待阎峰过后才出来,听得那些游人议论那女子是唐安公主小女。唐宁忽然想起袁聪,轻轻长叹一声。

走过一片缓坡,突然岔路上冲出一人,直向三人撞来。唐宁可好被韩公文和郑奇夹在中间,躲闪不得,忙就地一拔而起。落下地来,那冲来之人已停了步,满脸羞红,原来是个少女,跟着岔路上又追出一个女子来,边笑边跑,手中还扬着马鞭,猛看见有外人,生生的刹住脚步。

唐宁落在原地,正阻在两个女子中间,拿马鞭的女子笑道:“哎呦,怎么有人帮忙了?”

这时唐宁三人却认得这女子,正是学宫同窗时那侍郎之女,相别多年,今日虽未尽作男儿打扮,却依旧穿箭袖小蛮靴,头戴胡帽,嬉笑挥喝,毫无闺中少女忸怩之态。

那女子见这三位少年皆是对自己发笑,不由得怒道:“笑甚么,没见过本……”忽然觉得眼熟,停了口,细细看过,道:“韩公文么?郑奇?小秀才?是你们么?”

郑奇笑道:“自然是我们。崔姐姐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那女子知道郑奇在取笑她,啐一口笑道:“小棋子油嘴滑舌,也是更胜往昔啊。”

韩公文与唐宁大笑道:“小棋子,原来你叫小棋子。”

郑奇脸色通红,不敢再则声,这崔姓女子口齿不饶人,他可不敢再捋老虎胡须。

那女子与三人寒暄一阵,这才想起将另一少女介绍,原是她的姑表妹子,姓元,闺名不便提及,便呼她阿元。那崔姓女子自有学名,唤作去病,想是她喜做男儿,故取霍去病之名。三人皆知晓的,也非真实姓名,倒要他三人唤她崔兄。

三人面对一个陌生少女,一时都有些不大自然。崔去病笑道:“三个人都变哑巴了,是不是都看上我阿元妹妹了。”那阿元掩嘴一笑,悄悄踢她一脚。

唐宁这才打量阿元,见她与自己年纪相若,身着淡紫衣衫,不施粉黛,如出水芙蓉一般,虽不是非常美丽,却也清秀脱俗。不想那阿元也正打量唐宁,两下眼光一触,唐宁心里怦的一跳,忙将眼光缩回。

崔去病请三人到林中,这林中有一亭子,据此可以欣赏曲江池半边风景。亭中早摆有茶具,一旁有仆人侍侯,原来二女本在此饮茶,一时说笑打闹,才撞见三人。那崔去病确实大大咧咧,举手投足尽模仿男子,便与三人见礼也以男子自居。

四人谈起学宫趣事,兴致甚高。讲起近况,郑奇道:“小弟与韩大哥终究是笼中之鸟,只有唐大哥文武双全,行侠江湖,何等快意。”

唐宁道:“我哪里是甚么文武双全、行侠江湖?休听郑奇胡说。”

崔去病最喜侠客之行,一听这个“侠”字,登时兴奋不已,非要问个究竟不可。唐宁无奈,简略将近来到鄂岳潞州之行讲来。唐宁每次回长安,都要将所见所闻告诉韩公文与郑奇,尤其郑奇最爱听细枝末节,任何一处皆不肯放过。如今唐宁简略提起,郑奇反倒绘声绘色插进,更兼添油加醋,倒似是他亲身感受。唐宁只提起到武陵,郑奇便指手画脚叙述那猴儿酒一事,待说到东都,郑奇便一把将唐宁箫剑拔出,拿给崔去病与阿元看。郑奇自小便对唐宁十分佩服,如今在他心中唐宁便是游侠化身,是以洛南山林擒圆净、铁城战场、淮西侦察之事更是大赞唐宁,唐宁反弄得不好意思,连连更正。

崔去病虽喜做男儿行径,但终是一个少女,哪里见过真正的战场、江湖?郑奇说什么,她便信以为真。阿元更不必说,心中便将唐宁当作英雄,不觉多看几眼。唐宁如芒在背,秋风吹来居然满头沁汗。

这五人当中除唐宁外,韩公文与郑奇虽然会武,但从未亲身经历江湖,崔去病与阿元更不必说,他们提到江湖自然全凭传说与想象,便是再离奇只怕也会相信。

话题转向崔去病,唐宁顿觉轻松。崔去病父亲官职有升有降,现在仍是个侍郎,那阿元之父却是富商。阿元此时斜倚在亭柱边,风吹衣带,笑而不言。

韩公文道:“阿元姑娘倒是文静。”

崔去病哈哈一笑,随即微笑道:“我阿元妹妹还能诗会画,能歌善舞,是个才女呢。”阿元忙扭头避开。

郑奇道:“唐大哥,才女。”他想起唐宁戏言“仙女、才女、美女”之说,是以打趣。唐宁也很窘迫。

崔去病指着一处假山道:“那座山可览曲江全景,我等前去若何?”众人点头,慢慢行来。谈了半日,阿元也与众人熟悉了,这才开口与大家讲话,她讲话倒是文雅,却只与郑奇讲。郑奇年纪又小,话又风趣,阿元也渐渐活泼,时而与韩公文也搭讪几句,一路上唐宁与阿元竟不搭话。

那假山有十几丈高,须穿过很长的石洞才能登顶,仆人点灯引路,崔去病与郑奇当先而行。阿元行动较慢,便落在后行的唐宁身边,进洞十几步,前面灯光被人影挡住,看不清道路。

唐宁一面以手探路,一面留心身旁的阿元。忽然阿元轻轻揽住唐宁左臂,唐宁心头一震,扭头看阿元,黑暗中却看不见,只觉阿元也是轻轻颤抖。两人越走越慢,在黑暗中时间长了,道路已经能看得见,只觉脚踏下去象浮在云端一般。渐渐洞中有了微光,彼此已能看清,阿元面含娇笑,微侧着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身上散发。唐宁不敢轻动,只机械地向前迈步,阿元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眼见将到洞口,阿元轻轻放脱唐宁,用眼光示意他先行。唐宁走出洞来,见崔去病等人都倚栏望远,松了一口气。阿元跟来,却倚栏与郑奇说笑,依旧不与唐宁讲话。

假山之上建有一堂,堂中刻有许多诗歌,乃是历年新进士游曲江所赋,大多是咏景,也有吟诵中第之后喜悦之情,只是限题限韵,如同应制,反倒甚少佳作。阿元也从另一面逐个吟读。崔去病和韩公文、郑奇早已匆匆看过,三人爱武不爱文,文才本一般,也不细看,此刻四下看过风光,便先下假山到一处茶楼等候。阿元见众人走了,匆匆看过几块诗刻,便踱到唐宁身旁,故意咳嗽一声。

唐宁见阿元眼含笑意望着自己,也笑道:“阿元姑娘。”阿元应一声,唐宁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阿元轻轻一笑道:“这些诗好不好?”唐宁道:“历年进士之作,当然是好的了。”

阿元笑道:“哪唐公子也作一首吧。”

唐宁摇手道:“在下又没中第,岂敢乱写。”

阿元笑道:“哪何时中第?”唐宁摇摇头不置声。阿元便不问,举步下山,入洞后依旧轻揽唐宁,默然不语,到洞口时又轻轻放脱,见了崔去病等人依旧如前,与唐宁不置一言。

那茶楼临水而建,栏杆外芦苇叶已发黄,刚到中秋,满园已是萧瑟气象。只有不远处一片沙洲,上面居然长着数株萱草,也不知是何原因,中秋时分居然开得正好。这萱草本山间之物,定是人为栽植于沙洲之上,不想竟将花期推迟,在满园秋光中格外醒目。阿元倚栏望花,轻轻吟道:“黄花上苇洲,独占曲江秋。”

她声音虽轻,但哪逃得过唐宁耳朵,当下唐宁接口道:“此夜邀明月,相看共忘忧。”萱草别名忘忧草,唐宁便取其义,当着韩公文等人,他将诗中意思隐含极深。

阿元听得明白,心中一甜,表面却象没听见一般。

近黄昏时分,众人分手。唐宁与郑奇同到韩公文府上,因昨夜未睡,又游玩一日,便早些歇息。唐宁待二人睡了,披衣出院,今夜明月更圆,天空净无一丝云彩,唐宁望月微笑,又不由得长叹。

郑奇年纪虽小,却最是机灵,唐宁一起身,他便觉醒,轻手轻脚跟将出来,见唐宁对月或叹或笑,便想起唐宁今日所吟的两句诗,再细想唐宁与阿元今日总是落在人后,人前却似乎从未讲话,大有欲盖弥彰之意,不由得要笑,忙将嘴巴捂住,轻手轻脚又钻回被窝,唐宁心不在焉,竟未发现。

同在靖安里,唐宁便到韩愈府中向顾先生学了一段时间的吹箫,箫剑,箫剑,若不会吹箫,这箫剑可叫不出口,拿不出手。

这一日唐宁又想到终南山去。郑奇也想同去,只是身受约束,出城不易,一路与韩公文送唐宁出城,心中郁闷不乐。走到朱雀大街,遇见一名神策军将骑马横冲直撞,不守规则,连连撞翻行人,又差些撞倒唐宁。郑奇心中本来有气无处撒,见那神策军将横行,更如火上浇油,一时冲动也顾不得后果,赶上前去一剑将那马头斩下。

那神策军将大怒,拔剑与郑奇斗在一起,此人剑术不弱,郑奇一时三刻倒还拿他不下。韩公文却越看越惊,脸如寒霜,低声向唐宁道:“此人是剑宫弟子。”他虽偶尔到剑宫一次,却认得他们的路数。

唐宁也是眉头一皱,轻声向韩公文道:“此人连伤行人,义所不容。你和郑兄弟总还是剑宫记名弟子,何况身份特殊,传将出去,不单阎大哥面上难看,还恐招惹它祸。看来此事要由小弟出头了。得罪了阎大哥,我自会赔罪。”叫一声:“两位停手。”

郑奇挥开一剑退后,那神策军将紧追不放,唐宁已挡在郑奇身前。

那神策军将见唐宁上前,侧目冷笑道:“哪里又来一个野小子,敢管大爷闲事?”转头寻找郑奇,“那小子呢?”

郑奇正被韩公文拉着走,听了这话便要回头,韩公文紧拉不放,悄悄叮咛几句,郑奇这才醒悟自己太冒失了,若被人认出,藩镇质子学习剑术,被朝中仇家诬陷别有所图,只怕会连累父亲。

那神策军将叫道:“小子莫走,你砍了大爷马头,大爷要砍你狗头。”

唐宁怒道:“岂有此理,你不守军规,纵马伤人,还要口出狂言。”

那神策军将冷笑道:“又一个不要命的,大爷就成全你。”挥剑砍来。

唐宁空手对敌,连连闪躲。郑奇躲在远处,急道:“唐大哥,快出剑啊。”韩公文忙示意他少开口,此时远远围观的人众多,韩公文惟恐有人认出。

巡街的金吾将军已得报率兵赶来,远远开始合围。唐宁清啸一声,拔出剑来。这剑一出鞘,便是一条青光,旁观之人远远只见青光滚动,似一条青龙直扑那神策军将,只听叮叮之声不绝,跟着青光一收,那神策军将手中只剩一个剑把,地上散落的皆一寸多长的断剑。

唐宁此招本意是绞飞对手长剑,哪知他手中剑锋利异常,加之唐宁初使箫剑,惟恐宝剑受损,是以将十成内力贯注剑中,竟将对手长剑绞碎。唐宁出剑收剑极快,围观众人皆是普通百姓兵士,眼力不济,竟看不清他的剑,更不知他剑从箫中抽出。

那金吾将军见二人一个是神策军将,一个武功高明不知身份,都不敢得罪,拱手道:“末将有礼了,委屈二位到京兆府走一趟,请。”

唐宁也向那将军拱手,那神策军将却满不在乎,众兵士不敢怠慢,四面围定拥到京兆府大堂来。随后围观的百姓将受伤的行人都抬到大堂外。

那京兆尹开堂问案,见了唐宁甚是吃惊。唐宁听得声音熟悉,细看那人四十多岁,颔下留短须,唇边也是两绺短须,神色严肃,不怒自威。原来此时京兆尹已经换作柳公绰,在鄂岳观察使任上曾见过唐宁。

柳公绰也不与唐宁相认徇私,依法将案情审明,原是那神策军将违反制度,冲撞街头。那神策军将态度倨傲,自承不讳道:“不就是骑马撞倒几个人么?谁让他们不长眼睛。”

神策军是中央禁军,多是权贵子弟,常横行不法,左右神策军的中尉皆由皇帝心腹太监担任,历来官员皆不敢管。

不想柳公绰喝道:“你不守军规,冲撞街头,致伤行人,本府按律判处杖杀。”

堂外百姓围了数十层,听到判刑,欢声雷动,山呼青天。

那神策军将浑没想到柳公绰敢判他死罪,跳将起来,打翻两个衙役,便来打柳公绰。唐宁岂容他胡闹,挥掌封住。

唐宁拳脚功夫一般,比那军将尚有不如。二人打在一起,唐宁连中两拳,亏他内力高出许多,也不在乎,瞅得一个机会,一把将那军将拦腰抱住。

那军将也将唐宁抱住,二人纠缠不开,甚么内力拳脚功夫通通无用,只同小儿打架,热闹有余,却浑不成模样。好在这里除了衙役便是百姓,没人看出门道,齐声为唐宁助威,公堂乱作一团。

二人扭在一起,滚翻在地,那神策军将翻在了上面,双手正要掐唐宁脖颈。

一名衙役胆大,见那军将在上,瞅准他屁股就是一棍。那军将哎哟一声,急忙翻在下面。然而在下面又吃亏很多,那军将又奋力翻身上来,无奈屁股再遭一棍,只得又翻转来。

唐宁瞅得空当,这才运力于指,点中那神策军将腋下麻穴,他出指尚不能封人穴道,但点中了也着实不轻。那神策军将只觉气息一滞,虽然随后不久便通,但衙役不敢怠慢,已经忙拿绳索将他捆绑结实。

柳公绰命人便在堂前将那神策军将杖杀,一杖一杖打下去,直打得皮开肉绽,那神策军将惨呼连连。

三骑快马奔来,马上一名太监远远的尖叫:“圣旨到,柳公绰接旨。”后面两骑都是神策军士,围观的百姓顿时静下来,一时死寂无声。

那太监念道:“柳公绰专权杀人,着立即进宫。钦此。”

那太监念完圣旨,急忙到那神策军将那里察看,那军将尚留一口气,喘道:“王公公,报……报仇。”那两名神策军士正要解他绳缚。

柳公绰喝道:“哪个敢私放,与他同罪。”那二人急忙缩手。

那太监尖声道:“哎哟柳大人,你想抗旨么?给我放了。”那二人急忙又上前解缚。围观百姓眼中怒火如喷,却不敢多声。

柳公绰喝道:“你一个内廷小官,不过前来传旨,竟敢扰乱公堂,再有罗嗦,本府连你一起治罪。给我打。”

那太监颤声道:“好你个……,你居然抗旨。”

柳公绰喝道:“圣旨只是要我进宫,何曾有赦免罪犯,你若敢假传圣旨,本府立即斩了你再面见圣上。”

那太监脸色发白,不敢再置一声。眼看衙役又是十几棍下去,那军将哼了几声,便无声无息。那太监鼻子里哼得一声,恶狠狠的瞪了唐宁一眼,那两名神策军士更是怒目相向,恨不得生吞了他。

柳公绰宣判结案,放走唐宁,将卷宗取上,昂然随那太监入宫。堂外观看的百姓人数越来越多,齐齐跪倒在府衙门前,足有二里多长,口呼青天。京中百姓人人皆受过神策军之害,便以去年追捕刺杀宰相的刺客一事,那些神策军士借机到百姓家骚扰,明里暗里拿去了不少东西,百姓苦不敢言,今日可谓扬眉吐气。

唐宁才出京兆府不久,便发现身后已有数人跟踪,愈行愈多,出了明德门,竟有十余人迫得更近。

唐宁从未遇见如此紧急情形,也是暗自心惊。

离开明德门一里之遥,有一处下坡路,只要唐宁下坡,明德门的官兵看不见,那些人就准备动手了。

唐宁一步步接近下坡路,手心都出了冷汗,每一步落下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一阵马蹄声从明德门方向传来,愈来愈近,唐宁拔箫在手,待到那马驰近,猛然回头。

那马掠近身旁,那马上骑者伸出右手,格开唐宁铜箫,生生将他提上马来,马不停蹄,一直驰向韦曲。

到了长安剑宫大门口,那马上骑者生生将马拉住,跳下马来,笑道:“宁弟,里面请。”

唐宁笑道:“多谢阎大哥了。”抬头看此地景貌依旧,人事已非,竟不知是何滋味。

阎峰道:“几年不见宁弟,想不到宁弟如今习武,能将我剑宫的刘三击败。”

唐宁便向阎峰告罪。阎峰道:“剑宫有这样的不肖弟子,理该惩处。宁弟替我教训,我还要多谢。”唐宁见阎峰不护短,更加钦佩。

阎峰笑道:“那刘三功夫不弱,却败在宁弟手下,宁弟从何习得这身功夫?”

唐宁道:“不过是剑好罢了。”将箫剑交与阎峰看过。阎峰道:“剑虽利,胜负却在于用者。听说宁弟一招绞碎刘三之剑,不知是何剑法?”

唐宁道:“阎大哥知晓的真快。”将秦陵遇见太乙道人,蒙他青眼,传授剑法以及从军经过毫不隐瞒,统统告知阎峰。

阎峰道:“想不到长安剑法居然经不起太乙门一击。”

唐宁道:“小弟只是出其不意,若真实相拚,胜负未可知。”

一片紫影,唐宁见了几次,便知是那紫衣女子,想不到她也在剑宫。

那女子冷笑道:“小子,你明明是太乙门的弟子,居然屡次三番欺骗我,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支银箭便打将来。

阎峰正在饮茶,见唐宁反应不足,随手将茶泼去,便将银箭打偏,笑道:“田前辈如何与我宁弟有过节?”

唐宁道:“这位前辈在寻终南前辈,将小弟当作太乙门下。”

阎峰道:“你不是向太乙道长学剑了么?”

唐宁道:“小弟虽然学剑,却未肯入太乙门下,不过太乙门与我有师徒之实。”向那紫衣女子道:“晚辈早已说过,前辈如果定要找太乙门下,尽可来找晚辈。”

茶水是无形之物,却将银箭打偏,阎峰的功力不知要高出那女子多少。

那紫衣女子冷笑一声,知道有阎峰在,她奈何不了唐宁,况且听到唐宁虽从太乙道人学剑,却不肯入太乙门门下,那一定不认识失踪十多年的终南道人了。她一心针对终南道人,其他人便不关心了。

骆二赶来笑脸相陪,身后是那凤儿。

孟三也匆匆进来,脸色十分难看,冷笑道:“阎师侄,听说你将害死我徒弟的小子抓了去。”眼望唐宁,露出凶光,“莫非就是这小子?好小子,你既然来了,就受死吧。”

唐宁豁然起身,阎峰止住他道:“三师叔,今日之事是刘三犯法,宁弟主持公义,是替我剑宫出力。三师叔不可偏袒顽徒。”

孟三冷哼道:“莫非他与阎师侄有故?”

阎峰笑道:“若论宁弟乃我老师之子,当然有故,不过我决非因为他是我故人才维护于他,而是因他所作所为。今日朝堂之上,皇上原本以为是剑侠犯禁,宣柳公绰入宫责备,柳大人据理力争,连皇上也认为他有理,不予追究。”

小姑娘凤儿看着唐宁,心道:“这家伙貌不惊人,除了骨头硬外又没有多少真本事。”洛南之战,她被老疯头点了穴道,也没看见唐宁动手,不知他功夫到底如何。

孟三嘿嘿冷笑道:“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听说这小子一剑便击败刘三,那就让他接我三招,若三招过了,随便他去。”

阎峰道:“宁弟乃是东都军将,岂可按江湖规矩随意裁度?”

孟三道:“阎师侄,你是代掌门,我三支弟子受人欺辱,你不去讨公道,如此徇私,孟三不服。”

阎峰道:“我非为私,实是为剑宫着想。还请三师叔多多理解。”他虽是代掌门,孟三毕竟是他长辈,阎峰对他总需让着三分。

孟三道:“阎师侄,别人都踩到我孟三头上了。我今天罢手,今后我三支弟子在剑宫还抬得起头么?我是一定要教训这小子。”

阎峰不悦道:“三师叔此言何意,长支三支皆是我剑宫弟子,师侄历来一视同仁,何曾有过偏颇?若是我的弟子犯错,我同样治罪与他。你一意孤行,却教师侄难以处置。”

唐宁愤然道:“阎大哥不必为我为难,我接这位前辈三招便是。”

阎峰道:“三师叔浸淫三十多年,宁弟如何能接?你若有事,我无法向老师交待,也无法向天下人交代。”他估量唐宁才学剑一年多,就算太乙门剑术再高明,又能有多少修为。

唐宁道:“小弟功夫虽然不济,却也不敢贪生怕死。前辈便请赐招吧。”

孟三嘿嘿冷笑道:“好,是你自己答应,若过不了三招,老夫倒要怀疑你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才胜了刘三。”

阎峰眼看劝解不住,向唐宁道:“宁弟多当心了。”随时准备万不得已之时,出手化解。

孟三冷笑道:“好。第一招。”一剑横掠,内力使处,幻化出三个剑尖。

唐宁从前交手的人中,仅有圆通算是高手,还是空手用掌,虽说高手用掌与用剑相差不大,但用剑终究更凶险些。唐宁哪敢大意,好在他那次上太行山见过赵姓同窗使长安剑法,正是对这一招有些印象,静下来时曾将长安剑法与白云剑法作过比较,也想过破解之法。

当下唐宁箫剑在手,划出半只圆弧,将这一招三点攻势全部化解,这乃白云剑法中“北山白云”,正可破解这一剑。

阎峰秀眉一扬:“好。”

孟三冷笑一声,剑尖回拖,忽然弹出,剑上附带内力更胜,嗡嗡声中,幻化出五个剑尖。

阎峰不禁担心,见唐宁被逼得连连后退,毫无回手之力。

孟三连连急攻,唐宁已经退到案几边,无法再退。孟三道:“看你小子怎生逃掉?”眼看再一剑唐宁便抵挡不住。

唐宁右脚已搭到案几边,不假思索,借力一踏,向左窜出两尺,孟三攻势登即落空。

这下大出乎众人意外,一般武功要求步伐,无外乎八卦九宫之类,唐宁使太乙门剑法,走的本是八卦步,孟三早已算计在内,岂知唐宁竟然走出这样的步伐。

这自然是唐宁在武陵大山练出的怪异轻功。

阎峰嘴角含着微笑,凤儿眼神发光,骆二脸色发青,紫衣女子却呆呆的不知想到何处。

孟三两招不中,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左掌右剑齐袭而来,这乃是他的绝招杀手,剑攻中盘为虚,忽地翻身掌击才是杀招。对敌者往往重视剑而忽略掌,等到格开剑才发现上当,已然避不开掌,不死也受重伤。

阎峰知晓孟三此技,不禁大惊失色,忙上前分解。

却见唐宁剑打了个旋,直刺向孟三右胸,竟是孟三的空当所在。孟三不得不回身自救,待到后退三步,才稳住脚步,一脸惊愕,说不出是震惊还是难过。

阎峰也是震惊,原来唐宁所使的招式并非太乙门剑法,也不是什么绝妙功夫,竟是江湖中最普通最令人看不上的青云剑法。

唐宁最熟悉的便是青云剑法,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居然破了孟三苦心多年才创的绝招。这绝招自创出以来,已有数位高手伤在其下,谁知破解此招的秘密居然在青云剑法这种不入流的功夫中!

孟三一时呆若木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当年他苦心孤诣创此招式,想到了天下许多知名的功夫都不能破解,后来又多经印证修改,骆二与阎峰等也一起推敲,直到认为万无一失,就是无人会想青云剑法这种根本看不上眼的功夫。

孟三此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真是欲哭无泪,欲吼无声,沮丧,绝望,愤怒,搞笑。

阎峰细细思索,不禁哑然失笑,多少高手一起研究的结果,却被唐宁一招不入流的剑法破解。

骆二脸色更加难看,与孟三二人活像一对小丑,作着各种表情。凤儿忽然忍不住想笑,她多年未笑,已经不知笑为何物了,只是觉得心里一股气向上顶,回头看那紫衣女子却无动于衷。

孟三抬头看着唐宁,一阵怒气攻上心来,还要出手,阎峰道:“三师叔,三招已过,大丈夫一言既出,便该驷马难追。”

孟三恨恨道:“那么刘三就算白死了么?”

阎峰道:“三师叔,我一直劝你约束弟子,你三支弟子也闹得太厉害了,上次在西市差些伤了华山派的袁姑娘,今日更是准备围攻宁弟。我剑宫所图乃为君分忧、削藩强国之大事,岂容门下弟子如此横行不法?掌门人已有严令,要我们约束弟子,不准恣意妄为。”

孟三忙恭恭敬敬道:“掌门既然有令,孟三一定遵从。”虽然心中不服,也只有乖乖接受退下。

阎峰叹道:“宁弟真正聪明过人,多少高手伤在此招之下,居然被你破解。”

唐宁道:“小弟只是侥幸。”脸上冷汗犹存。

阎峰道:“宁弟所学颇杂,剑法是太乙门的,轻功却不知从何学来?”

唐宁道:“在武陵山中习得。”讲起武陵山中之事,恍若隔世。

阎峰道:“宁弟如今在洛阳军中,离乡日久,不若愚兄为你安排,入神策军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