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黑白究可分 何子便当弃

韦玄中忙跨前一步见礼道:“晚辈不知太乙师伯在此,搅扰清兴,还望恕罪。”那胖大道士道:“原来是华山派的玄中,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韦玄中道:“晚辈师妹被人所擒,我们追逐至此。”胖大道士道:“适才那老头手中提的是你师妹?”他正在下棋,只眼角余光看见老疯头提着人一闪而过。

韦玄中道:“正是家师爱女袁聪,不幸落入老疯头之手。”胖大道士皱眉道:“云阳的女儿?老疯头?便是那老头么?这件事只有你师父出面才能化解,你管不得。”韦玄中不明所以,只得称是。

胖大道士又正色道:“我们几家商量好不到什么狗屁大会去,怎么你们华山派又去了?是你师父同意的么?”

韦玄中忙道:“此次实是我师妹少不更事,私自下山,也不知甚么原由,居然和长安剑宫中人相识,到了骊山。”胖大道士唔得一声:“理应如此,我想云阳是不会言而无信的。这几位也是你的前辈,应去见个礼。”

韦玄中应一声是,胖大道士一一介绍:“这位是顾先生,这位是汉水的赵山人和两位世兄,这位是老叫花子。”

韦玄中逐个见礼,见到老叫花子道:“晚辈见过嬴帮主。”原来那老叫花子是丐帮帮主嬴不亏。韦玄中见礼罢,心道老疯头是追不上了,向那胖大道士道:“晚辈一个师弟为救师妹,身受重伤,需去相救,晚辈这就告辞了。”

哪知胖大道士道:“你可以走,他不许走。”一指唐宁。

韦玄中道:“这位唐公子与我一起来,自然也要一起走。”

胖大道士道:“不成,适才你们搅了局,才让我输了棋,你是云阳的弟子,又有急务,便放你去,他不能走。”

唐宁一听,心道:“原来只是为输了棋,便迁怒到我们头上,真是岂有此理。”但敬他是韦玄中的师伯,是以隐忍不发。

胖大道士见韦玄中还不移步,不耐烦道:“怎么还不走?”韦玄中心道唐宁为了我师妹之事才得罪太乙师伯,我怎好弃他而去。唐宁心感韦玄中义气,但想柳玄成尚留在会场,便向韦玄中道:“韦兄但去救助柳道兄。”言下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我们又无过错,他们是长辈也得讲道理。

韦玄中也确实担心柳玄成,只得告辞。胖大道士再看唐宁的神情气鼓鼓的,笑道:“怎么?你小孩子还不服气么?”

唐宁忍不住道:“这位前辈,下棋本是闲情,晚辈不过一时搅扰前辈的清兴,莫说是为了救人,就是无故搅了棋局,也不能随意扣人。”他本是读书人,但想既然遇见江湖人,便以江湖规矩称呼。

胖大道士突然出手搭在唐宁肩上一扳,唐宁自然便生内力相抗。那胖大道士一搭即收,厉声道:“你身上怎会有我太乙门的内功?”他在下棋之时,听唐宁远远奔来,已觉得这少年竟然身具本门内功,留下唐宁也只是想确认此事,输棋不过是个借口。

这一下不仅众人吃惊,唐宁自己更是震惊。那胖大道士又厉声喝问,唐宁诧异道:“甚么太乙门内功,我不知道啊。”

众人看他不似作伪,似乎连太乙门也不大清楚。胖大道士又喝道:“你这内功从哪里学的?”

唐宁昂然道:“我答应那位前辈,不能说他的名字。”胖大道士听了这话,脸上倒闪过一丝笑意,但也是一闪而收,依旧厉声道:“你偷学我太乙门功夫,居然还如此嘴硬,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废了你的武功。”

唐宁一仰头道:“前辈便是取了在下的性命,在下也不能说。”

胖大道士嘿嘿一笑道:“我若硬逼你讲,这几个老家伙会取笑我以大欺小。”回头向小道童使个眼色道:“湘儿,你替我教训他一顿。”

那小道童会意,拔剑道:“这位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做出一副盛气凌人之势,持剑左砍右削,呼呼生风,催促道:“还不拔剑。”

唐宁眼见形势所迫,没想到江湖中人如此不讲道理,气愤不已,从包裹中取出长剑,上来便刺。那小道童嘻嘻一笑,持剑格斗,唐宁的剑术又如何是人家的对手?没几招便陡遇险情,狼狈不堪。

胖大道士道:“好了,湘儿,不用打了。”那小道童笑着退下。胖大道士问唐宁:“你怎么只会用‘青云剑法’这种三脚猫的剑术?”

唐宁道:“晚辈也只会这些。”言下自是悻悻然,他虽非争强好胜之人,但所学剑术屡次被人嘲讽,甚是无趣。

胖大道士回头,见老叫花子和赵山人一脸嬉笑。那老叫花子笑道:“这个家伙脾气还是这般古怪,教人家内功又不教剑术,算什么师父?”

那赵山人要文气些,笑道:“这家伙年纪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大的怪癖,每日还修甚么道?教徒也不好好的教。”

唐宁听了,看来这几人都熟识传授自己内功的那位前辈,便道:“几位前辈勿笑,那位前辈与我虽有授功之德,却无师徒之名,晚辈学艺不精与那位前辈无干。”

老叫花子笑嘻嘻道:“那人为什么不收你做徒弟?”

唐宁道:“是晚辈不肯。晚辈是读书人,不做江湖中人。”

老叫花子嬉笑道:“书读得如何?”唐宁道:“晚辈已是举人。”那顾先生这时笑道:“小小年纪中了举人,不错嘛。是想中状元做宰相么?”

唐宁见几位长者拿自己逗笑,有几分不快道:“读书人求上进那是自然的事,谁不想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就算中不得状元,做不得宰相,只要俯仰无愧就是了。”

顾先生笑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错,是个小君子。那读书人为甚么就不能做江湖人呢?”

唐宁语塞道:“这……因为……现今江湖太乱,黑白不分,似那些割地拥兵挑起战乱的帮派,山寨大盗,还有甚么金保门、纨绔游侠儿……”

顾先生道:“官场便不乱么?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辈处处皆是。人生在世,便是一个大江湖,谁又不是江湖人呢?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武侠江湖,也有侠义正道,岂不也可做君子?”唐宁只得点头称是。

胖大道士道:“你既不拜师,如何又修习了我太乙门内功?”

唐宁不好意思道:“当初我不肯学那前辈的功夫,那前辈便说教我一些强身健体的方法,过了几年,我才知道练的好象就是武功。”众人轰然大笑。

老叫花子道:“这家伙若不受人恩惠,决不会骗着教人武功。小举人,你都给过他什么恩惠啊。”唐宁道:“晚辈只是与那前辈有缘,受了他的恩惠。”众人知他不肯说,也就罢了。

那师兄弟二人向赵山人低声耳语,赵山人微微点头一笑,只见他嘴唇微动,那老叫花子和顾先生也是微一点头。

胖大道士又绷起脸来道:“昨天夜里是你领着那些蠢材乱吼乱叫,折腾半夜,搅我老道下棋清兴的么?”

唐宁见那胖大道士愈加责难,虽明知他武功之高实是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但决不肯屈服,道:“正是。”这两个字吐来当真是斩钉截铁。

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那群蠢材虽然功夫不济,但十有六七在你之上,居然会跟着你这个小娃子乱吼乱叫,丢人现眼。”

唐宁忿然道:“习武者心存报国之志,便是武功低微,战死沙场,也是侠义英烈,当受天下敬重。若是不管天下疾苦,家国兴亡,只知下棋,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没人佩服。”他义愤之下,浑不考虑此话将几位江湖前辈统统得罪了。

老叫化子顿足笑道:“好,好,读书人的硬骨头出来了。老道士可下不了台了。”

胖大道士怒道:“谁说我没办法。”挠挠头皮,想了一想道:“有了。”对唐宁道:“你学我太乙门内功几年了?”

唐宁应道:“四年。”

那胖大道士眼睛一亮,与老叫花子、赵山人、顾先生交换一下眼色,随即惊喜之色便去,依旧绷着脸道:“你用我太乙门的内功,却用这三脚猫剑术,到处丢尽了我太乙门的脸。这可不行!你既然学了我门的内功,便须做我门下弟子。”

唐宁道:“四年前便讲好不拜师的。再说……要拜师也须那位前辈在才成,还须知会我父母。”他小时一心读书,自然以仕途为正道,学那人内功也只知是为强身健体,浑没想过要做江湖中人。便是近来屡屡遇见华山派、柳家寨、老疯头等江湖中人,甚至到骊山观看江湖大会,但心中始终以读书人自居。

只是适才顾先生几句话倒将唐宁自小而成的成见驳倒了,人生本就是大江湖,硬要去分甚么读书人、江湖人也是殊无道理。眼前这位顾先生只怕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他所言确实切中要害,读书人向来自命清高,以读书为正道,视剑侠、商贾之流为末道,便是习武,也想着从军报国、血战沙场,总之不外乎出将入相之志,然而官场黑暗,相互倾轧,却也是不争之实。唐宁年岁虽小,但自小听父亲议论官场之弊,在学宫时又见惯权贵子弟的横行不法,近来也是亲眼所见柳家寨被屠时那将军之残忍、耳闻白学士忠心被逐的冤屈,心下已经是认可了顾先生的话,是以便有几分松口。

那胖大道士笑将出来:“便是那人不在场,我也可以代他收徒。你也是一个举人了,难道做甚么事情还要去问爹妈?”

顾先生对唐宁道:“这位便是太乙门的掌门人太乙道长,太乙门是江湖中的名门,乃是侠义正道,非那些旁门左道可比,小兄弟不必多虑。”

唐宁依旧道:“那位前辈不在场,我还是不能拜师。”

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好。老道士拗不过你这倔小子。不入门也行,太乙门的剑术你得学,你丢得起脸,我可丢不起。再说,硬收你入门,只怕那老叫花子眼馋,心里骂人。”

老叫花子笑道:“老道士要捡宝贝,还在这里得乖卖乖。”原来这几位都是武学高手,从唐宁奔进林中和胖大道士出手相试,便看出了唐宁的内功深浅,见他四年便练得这层内力,实在是块习武的材料。胖大道士念及与那位前辈的香火之情,有心替那人照顾唐宁。唐宁心道若不入门,也还算不得江湖人,学学剑术倒是不违他的原则。

这时顾先生与那赵山人开始对弈。胖大道士便手执一剑向唐宁道:“我太乙门用剑的道理在于以道家内功结合剑术,以气御剑,以意御气,意动则气动,气动则剑动,剑气所指,存乎一心。”边说边使剑展开。

莫看胖大道士人甚是胖重,袒胸露腹,一旦用剑,身形却颇是灵动。唐宁只见他舒展自如,张弛有度,端的是一派宗师气象,但那一剑究竟有何妙处,却是不懂。

胖大道士使了一招平生最得意的招数,老叫花子不禁叫好。胖大道士回头见唐宁满眼迷惘,一拍脑袋道:“嗨,你连入门剑都没学会,老道这招‘连山倒海’你怎么看得懂?湘儿,你来将入门八式教与他。”急冲冲到亭中看二人下棋去了。

那小道童上前来,做出一副为人师父的模样,板着脸道:“这个,这个,总之你跟着我学便是。”他想叫“师弟”,对方又不曾入门,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唐宁抱拳见礼道:“这位道兄如何称呼?在下唐宁。”

那小道童也抱拳道:“在下姓韩,名湘子,唐……”那顾先生正在下棋,回头笑道:“你便唤他唐举人便是。”

唐宁脸上一红,忙道:“不敢。在下与道兄年岁相当,便唤我唐兄弟吧。”

那小道童这才道:“好。唐兄弟,本门的入门剑法共有八式,但每式有八招,共有八八六十四招,二百五十六种变化。你看好了,这是第一式第一招‘太乙松风’。”他先演示一遍,再教唐宁跟着演给他看。

唐宁模仿力极强,加上身上本有太乙门内功,照猫画虎,毫不费力。

韩湘子见他学得快,教得也快,没多久第一式已经教完,对唐宁道:“你在这里用心练,记熟了,再学第二式。”一溜小跑忙到亭中看棋去了。

老叫花子见韩湘子挤进来看棋,便道:“小道士不好好教剑,跑到这里做什么?”

韩湘子道:“第一式教完了,我怕他记不住,让他先练熟了再教么。”

胖大道士唔得一声,回头看唐宁自在那里练剑,招式倒是一些不差,只是徒具其形,毫无威力。当下在韩湘子头上敲一个爆栗道:“单教招式,不教用剑要义,有你这么教的么?”

韩湘子只得捂着头,到亭外唤住唐宁,将每招的剑意、用剑的要领细细讲与唐宁,这下不敢大意,手把手的来教。

老叫花子笑道:“现在这小师父有点模样了。”

唐宁认真学剑,他有本门内功作底,一旦融入剑法,进展极快。从前使青云剑法虽然用了两三年,却始终不大顺手,而一学太乙剑,便觉十分合意,约用了两个时辰,便将第一式熟记在心。

胖大道士见他学得快,担心他贪多难化,便道:“今日也就学到这里吧。”

韩湘子欢呼一声,忙奔进亭中,挤来看棋。

唐宁见一众人都是痴迷于棋,心道这弈棋究竟有何魔力,竟令这些江湖高人如此痴迷,便也走进亭中观看。他未曾学棋,眼见赵山人和顾先生你一子我一子的对弈,却看不懂其中的道理。

老叫花子观战多时,早已手痒难耐,拖住韩湘子道:“小道士,来陪老叫花子玩玩。”韩湘子挣扎开道:“不和你下,你棋太臭。”胖大道士叱道:“湘儿,不得无礼。”

老叫花子却不在意,呵呵笑道:“老道士赖皮,小道士刻薄,不愧为师徒俩。”眼光逐个转向胖大道士和那师兄弟俩,三人都是忙将眼光避开,惟恐被老叫花子相邀,最后老叫花子将眼光定在唐宁身上:“小举人,你陪老叫花子下棋。”

唐宁忙道:“晚辈不会弈棋。”哪知老叫花子呵呵大笑道:“不会好,不会就好,老叫花子教你下。”伸手便将唐宁拉到空地上,手指凌空在地上嗤嗤一阵乱划,便划成一副纵横各十九道的棋盘,横平竖直,间隔均匀,一毫不乱,唐宁目瞪口呆。

老叫花子道:“棋子分阴阳两种,一种是白子,一种是黑子,也有用青绿色子。咱们没有棋子,你去取一些小木棍来。”唐宁答应了,去找了一些木棍,依老叫花子之言折成半寸长的短棍。老叫花子道:“还缺一种。”四下望一望,见秦陵上找不到小石子,走到亭边仔细打量,见这亭子倒是石亭,凝气于指尖,对着那石栏杆划一个小圈,便剜出一小块石子来,圆圆鼓鼓,真似一颗棋子,连剜几颗,老叫花子搓手急道:“这样不成,过一个时辰还不知能不能凑齐一百八十颗子。”急得就地打转,一会看看地,一会望望天,突然一拍手,喜道:“有了。”将身纵起,飞向柏树之巅,只见衣袂飘飘,在树冠上飞来飞去,如同大鸟,这份轻功造诣当同老疯头媲美。

待得老叫花子落地,怀中已兜着一堆柏子,向地上一倒:“齐了。”这才将围棋的着法,何为星、何为天元、何为座子、何为气、何为眼、何为叫吃、何为提子、何为打劫讲与唐宁听。唐宁怎能一下子全记下了,老叫花子已迫不及待将两根小木棍放在对角星位,再将两颗柏子放在另外两个对角星位,道:“老叫花子今天让你先走。”原来老叫花子棋臭,从来都要执先,今天确实是破例了。

唐宁只有举子放在盘上,他刚刚知晓着法,怎能明白其中诀窍,没多久便被老叫花子连吃几块,最终棋盘上只留了一只角,还不过十几个子,其实尚有点角破眼手段,只老叫花子也不知。老叫花子拍手顿足,十分得意,许久没有胜过人了,何况大胜。

唐宁初学,反正也不知老叫花子棋力高低,更不在乎胜负,慢慢明白了一些行棋的道理,第二盘便活了二三十子,第三盘活了六十五子,下到第七盘居然乘老叫花子一时疏忽,吃他一块,竟然胜了老叫花子二子。

老叫花子哇哇大叫,十分不服,落子飞快,到了天色已晚,乘着明月当头,依然不休,直下了十八盘,虽胜了十四盘,但居然会输四盘。

到了第二日,老叫花子又来拖唐宁下棋,无奈唐宁要学剑,只得等待。今日唐宁用了一天,学了三式太乙剑,他有内功作底,是以学得极快。刚刚练了几次,老叫花子便拖住不放,韩湘子暗暗好笑,便指点唐宁几招破眼、倒扑、征子、扭杀之术。登时老叫花子便不是对手,连战连北,好在他一向输多赢少,只要有棋可下便是。

第三日,唐宁已将太乙门入门剑八式学全。而下棋也非全无用处,围棋的攻杀抵御之术,颇通剑道,变化之繁杂,尤胜剑招,而因势利导形成的弃子转换、缠绕绞杀等等更是令唐宁茅塞顿开,是以胖大道士也不禁止唐宁学棋,便为此理。

此后唐宁一边学剑,一边学棋,老叫花子早已不是对手,只得退居一旁,惟有看棋过干瘾的份。唐宁棋力迅速接近胖大道士和那师兄弟二人,比那赵山人和顾先生自然相差太远。前三日已学完入门剑,胖大道士便衡量他的内功修为,将更难的“白云剑法”授给了他。

那顾先生是个细心人,知道唐宁浑无江湖经验,便将一些走动江湖的规矩讲与他,只是江湖纷乱,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哪能讲得完?只不过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讲与他罢了。

一众人便下棋取乐,吃住皆在陵上,撒尿拉屎自然也不下去。胖大道士取笑老叫花子姓嬴,却在秦始皇头上撒尿,老叫花子呵呵大笑道:“老叫花子姓的是输赢的赢,赢不亏,只赢不亏。嬴政的嬴是个女字,老叫花子却是个男人。”

顾先生笑道:“不单不是女人,还是贝,活宝贝。”

如此过了十数日,这日里顾先生和赵山人走出了一个三连环劫,无法终局,终于大家哈哈大笑,挥手作别,便将一盘永无终局的棋局留在了秦始皇帝的陵头之上。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红衣女子一曲歌罢,博得满堂喝彩。

韩公文与郑奇此刻便坐在长安城的太白酒楼里,一边听那长安著名的歌者米嘉荣唱歌,一边向唐宁打听十几日前骊山大会的情形,深以不能亲见为憾。

郑奇与韩公文虽是官宦子弟,家境丰裕,留在长安为质也一样的锦衣玉食,韩公文还挂着六品官的空职,但却身不自由,只能在长安城里打转,偶尔方能出城。其父母担心他们留在长安,恐招仇家伤害,是以从小就请人教习武功,二人也各听师父偶尔讲起江湖事迹,自然也多次梦想有朝一日能“仗剑走天涯”,今见唐宁这个自小一心读书的小书呆却能“闯荡”江湖,自然万分羡慕。

这时临座有雅人点评道:“这《竹枝词》做得气象清新,含思宛转,更兼米嘉荣唱得好,尽得刘词风韵。”

另一人道:“刘禹锡确不愧为当年‘二王八司马’之佼佼者,远放郎州,却毫无颓废之气,依当地山歌而改《竹枝词》,教化乡里。”

同座有人低声道:“二位如此高声称赞,竟不怕旁人知晓么?当年‘二王八司马’依先帝顺宗革新,不过数月,即告失败。当今皇上虽然能够虚心纳谏,可比太宗,但最听不得人家讲起当年受禅登基之事。宫闱事秘,少说为宜。”

前面一人笑道:“老兄也忒小心了些,我们只谈诗歌,与当年王叔文变法何干?”

那人依旧低声道:“若是在私家内宅,你我朋友议论自然无妨,而今却是在太白酒楼。你不看那桌上尽是些神策军士么?万一被他们听到,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构陷罪名,追悔莫及。”果然那二人也不再言语。

唐宁与韩郑二人年岁不大,贞元末年尚不足十岁,自然对隔座所言相知寥寥,而此刻三人的目光也是注意着楼下正中的一副座头。

那座头上此刻正由上月宴请张阿大的一众人与几名神策军士喝酒,那精干汉子边斟酒边陪笑道:“这次全仗几位神策军大哥把张晏一干逆贼抓了,破了这刺杀相爷的天大案子,不然我们兄弟便是跑断了腿,也恐怕毫无结果,回去后还要挨京兆尹大人的板子。”

那其中一名神策军士便是王士则,此刻正志得意满道:“区区几个小贼,我们神策军自然是手到擒来。”

那精干汉子笑道:“听说这次围捕逆贼,王将军当记首功,能不能将其中情形讲给我们,也好教我们开开眼。”

王士则笑道:“黄捕头太客气了。”嘴上虽谦虚一番,跟着便讲起围捕盗贼之事:“那日我得到密报,称刺杀武相公的刺客藏身在成德进奏院中。其时我等正在长安城各家王公大臣的内宅搜查,密室夹墙都不曾放过。得到线报之后,惟恐逆贼潜逃,也来不及禀明中尉,便率了十几个弟兄包围了成德进奏院。那逆贼张晏等虽然凶顽,又岂是我神策军的对手?还不是乖乖的束手就擒?”

那精干汉子是京兆府的老捕头,虽然此案已破,但查案多年,积习难改,总想弄得水落石出,惟恐错失蛛丝马迹,这也是性之使然,不得不问:“王将军怎生知道刺杀相爷的人,就是张晏那一伙?我们上次也听那打油的张阿大说过,盗贼藏在成德进奏院里,但不敢相信。”

王士则狂笑道:“黄捕头怎的精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其中有三条理由,其一,当日盗贼杀武相公后向东南方向逃匿,却未出城,应潜于东南诸坊中,同时刺伤裴相公的凶手也距此不远,天方近亮,盗贼可以逃遁的时间很短,潜身之处应在靖安、敦化之间的昭国、修行、晋昌、修政各坊,成德进奏院正在此间;其二,盗贼为何专对武、裴二相公,自然是二相坚决对淮西吴元济开战,而天下不听王命的除了吴元济,便只有成德王承宗和平卢李师道了,尤其是王承宗,元和四年朝廷便讨伐过,前些日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来京为吴元济求情,被武相公痛斥一顿,自然怀恨在心;第三么,我得到的密报确然无误。”武元衡被杀后,大臣人心惶惶,纷纷请求罢兵,皇上却任裴度为宰相,继续筹划对淮西用兵。

黄捕头听了连连点头,不免又问:“那张晏一贯就横行不法,我这里告他的人不止几十个。还有苏表那一伙,从前给宫里做白望和五坊小儿,那是向来欺行霸市,借口给宫里办事,强买货物,用红水染过的粗布当钱付给人家,又把网张在人家屋顶和井口上头,借口又是给皇上抓鸟,害得老百姓出不了门,取不成水,得罪的人就更多了。虽说是皇上一登基就罢了宫市,解散了五坊小儿,但从前得罪的人就不出来告他?”

当今皇上的祖父德宗贞元年间后期,为宫里采办物品的美差落到了太监手里,他们便在东西二市和热闹的坊曲安排数百人望风,看到好的东西便讲宫里需要,白白抢去,最多用低价的东西换百姓价值十几倍的东西,白居易所作的《卖炭翁》便指此事,这些望风的便称“白望”。那五坊小儿是专门为皇帝抓玩物的雕鹘鹞鹰狗五坊的使者。

王士则嘿嘿一笑道:“别人告发可以不信,我得到的消息却不可不信。”

黄捕头愕然不解:“哪个人这样通天彻地?”

王士则道:“正是那苏妻阿康和小丫鬟绿耳。”

黄捕头点头道:“怪不得张晏等五个人被砍头,十二个人被杖死,苏表被打了八十杖发配费州,另有二十二个人也判罪,偏偏那阿康和绿耳没事,原来是出首有功。不过她们会出首,我倒真想不通了。”

王士则嘿嘿不语,另一名神策军士悄声对黄捕头笑道:“那阿康绿耳与王大哥可是交情不浅啊。”

黄捕头恍然大悟,点头道:“怪不得。听说王将军剑术精妙,那些逆贼在您手下大概走不了几招吧?”

那另一名神策军士笑道:“几招?那些逆贼虽然凶顽,却连一招都挡不住。”

这边郑奇轻轻冷笑一声,将唐宁与韩公文吓了一跳,郑奇年岁较小,平时看上去活泼天真,他居然会冷笑,确是唐韩二人从未见过。

韩公文与唐宁对视一眼,悄悄问道:“郑兄弟,为何你一听王士则讲话就冷笑,莫非还记着小时候打架的事?”郑奇轻轻摇头。原来王士则也是他们学宫同窗,郑奇最小,唐宁又是从乡下村里来的,王士则与一干长安城里的便欺负他俩,时常捉弄。郑奇气不过,和王士则打过一架,他比人家小四岁,自然打不过,还是阎峰出手教训了王士则。

唐宁回长安两三日了,也知晓了京中一些大事:武相被杀案子告破,裴度拜相,皇上为缉捕凶手、将两万两悬赏现银放在东市,每天有数万百姓围观。而让他更加惊奇的却是那黄捕头竟是同上华山的“磨镜王六”,原来当初大捕刺客竟连华山也不曾漏过,唐宁混无江湖经验也就罢了,连韦玄中也见他磨的一手好镜,丝毫不曾动疑,反疑到唐宁头上。

黄捕头仍有一丝疑问:“本案是我京兆府裴大人和陈御史一起审的,凶犯是相互证明了,而且刀剑也都在,可以说人证物证齐了。不过武相爷的头颅还没找着,而且武相爷的随从也没能指认出凶手。”

王士则笑道:“黄捕头太多心了,武相被杀正当天将晓时,最是黑暗,哪里看得清凶犯模样。至于武相首级,你不看皇上诏书么,侯伦、李莫已跑回成德,难道他们不将首级带给王承宗邀功么?”

黄捕头再无怀疑,只有埋怨自己眼拙,放着张阿大这尊活菩萨不供,将两万两雪花花的银子白白送与他人,心痛之余仍得陪笑道:“今天黄某和几位兄弟宴请列位将军,除了向你们贺喜道谢外,还有一件事。前日建陵门戟被贼人砍断四十余根,可能又是王承宗派人干的。在下人手又少,学艺又不精,要有急事,还要请王将军出马。”

王士则拍胸笑道:“左右不过一些小小毛贼,何足道哉!黄捕头但有所需,王某弟兄定然飞马驰援。”

黄捕头才将一颗心完全放回肚里道:“有王将军这样天下一等一的剑客相助,黄某还有何惧?王将军侠肝义胆,来来来,黄某再敬王将军三大碗。”

王士则笑道:“黄捕头海量,王某却不能多饮。”那另一名神策军士笑道:“王大哥今日当然不能多饮,那阿康丈夫被发配,正要王大哥去安慰安慰呢。”

韩公文摇摇头:“听说武相公也带了不少随从,却敌不过刺客,那刺客怎么说也是会武功的,王士则功夫能有多高,居然会让刺客在他手底下走不了一招?”

唐宁也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适才王士则讲的头头是道。”

郑奇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遇见真刺客,这小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命。”

唐宁惊道:“郑兄弟,甚么真刺客?”

郑奇忙道:“我说说而已,裴相公总该认识刺客吧。”

韩公文点头道:“是啊,裴相公也没能指认凶手,看来此案没那么简单。只怕是没法安天下人心,所以赶忙抓几个人,反正扣在王承宗头上,倒也叫他有口说不出。”

郑奇笑道:“捡到篮里就是菜。便宜了王士则这小子。”

一旁的几名文士已将话题转到裴度封相之事上:“裴度年少时住在洛阳,交游甚广,文人侠士,都称朋友。一天裴度骑驴过天津桥,有两个老人倚栏在讲‘蔡州用兵已久,没有人选,不知哪天才能平定?’忽然看见裴度背影,都很吃惊。裴度的书童正在后面走,听到两个老人讲‘刚才还担心蔡州不能平定,看来得等这个人做将帅才行’。而今裴度已经拜相,负责征讨淮西军政大事,看来淮西指日可平了。”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到帐台前讨酒喝,小二见他衣衫褴褛,分明是个叫花子,骂道:“臭叫花子,这里是甚么地方,你居然跑到这里撒泼。你也不看看门口的店规?”

那人结结巴巴道:“甚……甚么店规?”

小二读道:“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内,穿着邋遢者不得入内……”话未讲完,被那人一把提了起来,登时气馁,口中还未停下来:“蓬头跣足……足者不得……哎哟。”一惊之下,不单与那人一样结巴,还被狠狠摔在地上,左脸立时一片乌青。

韩公文一碰唐宁,轻声问:“丐帮帮主?”

唐宁摇摇头低声道:“老疯头。”原来此人正是华山上抓过唐宁的老头,那日将袁聪抓走,不知为何又跑到长安城来。

老疯头内力奇高,尽管唐宁低声讲话,相距又远,但他已听得清楚,转过头盯着唐宁,好象这个少年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一想便会头痛。

唐宁见老疯头看过来,以为他认出自己,招呼小二道:“给这位老者一壶酒,酒钱算我的。”老疯头点头表示感谢。

那小二依旧口中念念有词:“这世道真他妈的怪,叫花子也有人请吃酒。”老疯头何等耳力,听得明白,待小二走过身边,将他腿一勾,那小二又是“扑通”一交,这次轮到了右脸乌青。

王士则等人正在喝酒,没看见老疯头走进来,忽听两声“扑通”声响,才来看时,见小二两脸乌青,沾满灰尘,登时哈哈狂笑。王士则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摔了一只狗。”小二哪敢吱声。

王士则见老疯头一身破布,蓬头垢面,奇道:“怎么太白酒楼还有叫花子,掌柜,掌柜,快把这个臭叫花子赶出去。”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那老疯头已到了面前。王士则伸拳欲打,被老疯头一把扯过,摔向门外,“扑通”一声没听见,只听见“啪”的一声,原来老疯头抓王士则时已用重手封了穴道,这下结结实实摔下,五脏六腑都要被摔烂。郑奇嗤的一笑:“活该。”

黄捕头一看老疯头的身手,实在是见所未见,急忙打一手势,带人慌忙出门,将王士则扶起。那王士则直挺挺的,扶起来也是一根直棍,口中却能讲话,埋怨道:“黄捕头,你没见我被臭叫花子摔出来么?你身为捕头,太白酒楼跑进叫花子滋事你如何不管?”

黄捕头苦笑道:“黄某职位卑微,武功又低,王将军都管不了的事,黄某哪有本事管?”

王士则骂道:“这臭老叫花子,老子和你没完。”

不知何时,眼边又站着一个老叫花子,嘻嘻而笑,也不打话,伸手一抓,又将王士则抓起,抛向门内,摔在厅中地上。跟着那些神策军士、黄捕头及手下兄弟纷纷被摔向门内。这老叫花子只是随手一抓便抓住一人,内力到处,那些人穴道皆被封住,只听“哎哟”之声连绵不绝。

门内老疯头已坐在原先王士则的座上,随手拿起盘中吃剩的鸡腿乱啃,杯中吃剩的酒去喝,眼见王士则一干人又扑通通摔进门来,怒不可遏,腾身过去,一脚一个,踢出门去。

门外那老叫花子也不肯罢休,老疯头踢出去,他便踢进来,兴致十足。只是这一下,王士则等人却倒足大霉,来回被踢了十几次,摔得头晕眼花。更可气的是这两个老叫花子踢来踢去,竟用力恰倒好处,每次都堆成一堆,一个压着一个。踢进门去是王士则垫底,踢出门去是另一神策军士垫底,那些捕快夹在中间,似乎颇受优待。

二人踢了十几个来回,依旧兴致勃勃,毫无罢脚之象,惊动了酒楼内外的酒客行人,纷纷围观。那些神策军士历来骄横跋扈,此番被两个老叫花子折腾,当真大快人心。

唐宁见门外的老叫花子兴致勃勃,想起王士则本是个无行浪子,有心让他多吃些苦头,是以一直不出声劝阻。此刻见两老者越踢越有精神,倒象是一定要比出个高低来,如此踢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忙叫道:“嬴老前辈,快请进来喝酒。”

门外的老叫花子听到唐宁呼叫,这才作罢,不再向门里踢,而是照每人腰眼一脚,踢出丈外,那些人被踢在空中,手忙脚乱,这才知道穴道已解。

老叫花子哈哈大笑,跨进门来道:“小举人,是你在叫我么?”

唐宁忙上前行礼,老叫花子笑道:“你用不着行这些婆婆妈妈的礼节,要是真的想孝敬我老叫花子,就陪我下几盘棋。”唐宁笑道:“晚辈一定陪,一定陪。”

韩公文与郑奇见唐宁执礼甚恭,心知是江湖前辈,也上前来见礼。老叫花子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两个阔少爷,老叫花子跟你们没交情。老叫花子一辈子讨饭没少受富人的鸟气。小举人,你怎么不学好,却和这些阔少爷厮混?”韩公文和郑奇进退不得,尴尬万分。

唐宁忙道:“前辈莫要见怪,此二位是我少时同窗好友,虽出身富贵,却非浮浪无行之辈。”

老叫花子哼了一声,脸色依然不豫。唐宁灵机一动,想起韩公文和郑奇都是会下棋的,忙道:“老前辈,我这两位好友都是会棋之人。”

老叫花子眼睛一亮,登时笑容满面道:“要是会棋,就坏不到哪里去。”大约嗜物成癖者皆有此疾,一遇有相同喜好之人,便欣然引为知己,至于那人是正是邪也就不多理会了。

韩公文道:“请前辈与我们共饮如何?”老叫花子道:“叫花子怎能上得台席,小举人随便赏几口酒就是了。”

唐宁忙道不敢,叫小二取两壶酒,一壶给老叫花子,另一壶给老疯头。韩公文吩咐小二另备几样小菜,老叫花子挥手止住道:“那边满桌剩菜,还不够老叫花子两个人吃么?”去那边桌上挑两碟剩菜,从怀中取出一张荷叶包了去,依旧出门坐在街边吃喝。

唐宁忙出门道:“晚辈来陪前辈喝酒。”他看到老叫花子坐在街边,自己若坐在酒楼里,心下不安。

老疯头已喝了半壶酒,眼神开始发直,跑到门外盯着老叫花子道:“你,你,你是谁?”

老叫花子笑道:“我是叫花子的祖宗。”老疯头道:“你是叫花子的祖宗,那,那我是谁?”老叫花子笑道:“你是叫花子。”老疯头道:“那,那你就是我祖宗?”老叫花子笑道:“我是你祖宗。”老疯头虽然时疯时癫,但又不傻,登时脖子一梗:“我是你祖宗。”老叫花子也叉腰对骂,非要争出谁是谁祖宗不行。

唐宁忙劝阻道:“两位前辈,不要吵了,二位都是叫花子的祖宗。”老叫花子也是脖子一梗:“不行。天下只有一个叫花子祖宗,就是我‘包赢不亏’。”

老疯头伸手便来扭老叫花子的手臂,老叫花子自然不甘示弱,也伸手揪住老疯头。

二人都是绝顶高手,此刻不用功夫,只扭来扭去,如同泼皮打架,一个个脸涨得通红,气鼓鼓的要将对手按倒。

唐宁急道:“嬴前辈,老疯头神智不清,你怎能如此欺负他。再不罢手,今后我不和你下棋了。”老叫花子果然害怕,双手一抖,将老疯头震开,哈哈大笑。

老疯头双眼迷蒙,盯着唐宁道:“你是谁?”

唐宁道:“晚辈唐宁。”老疯头道:“你认识我?知,知道我叫老疯头?”唐宁点头道:“晚辈与前辈有一面之缘。”他没有将骊山大会中算作一次,那次老疯头或许就没看见他。老疯头疑惑道:“你,你甚么时,时候见过我?”

唐宁道:“那是在华山。”话音未落,已见老疯头眼露凶光,心知不妙,忙向老叫花子身后躲去。

老疯头一声怒吼:“华山派的小贼。”哪容唐宁闪避,一出手便点中唐宁肩窝。老叫花子眼见不妙,伸手欲阻挡,已是来不及,忙急出一指点向老疯头的曲池穴。老疯头身子一转,已然避开。转眼之间,二人已交手十多招,老疯头要抓唐宁总是被老叫花子逼住,而老叫花子也腾不出手给唐宁解穴。

唐宁直挺挺站在中间,只见两位如穿花蝴蝶,忽而到了眼前,忽而有转到身后,骤来骤去,迅捷无比,偶尔左耳边擦过一拳,偶尔右眼边闪过一指,不由得他心中大惧。韩公文和郑奇早已拔剑守在一旁,但两大高手相斗,他们哪里插的进去,弄不好还会误伤唐宁,只得在旁边干着急。

郑奇叫道:“老疯头,唐大哥赏你酒喝,你却恩将仇报,好不要脸。”老疯头怒吼一声,一掌拍来。他愤怒已极,这一掌使上了八九成功力,那是足以开碑裂石,何况血肉之躯?老叫花子眼见郑奇不知深浅,这一掌要打中了,必死无疑,忙离开唐宁。

郑奇伸剑格挡,但觉一股大力击向胸口,“苛察”一下,长剑被凌空震断,当真吓得面无人色,眼见是避无可避,幸被老叫花子一把拉住,平平滑开数尺。那掌力击向地面,蓬的一声,青砖俱碎,击出一个五尺方圆、两寸来深的坑来,这一掌若击中郑奇,还不是五脏尽碎,胸骨尽断?

老疯头趁老叫花子援助郑奇,一回手一把抓起唐宁便飞奔而去。老叫花子紧追不舍,一前一后两只灰影迅速向北奔去,当真是快逾奔马,到了城墙跟前,那老疯头双脚交替,飞身而上,毫不停顿。老叫花子也是暗暗喝彩,他不知老疯头住在大上方,上下皆靠悬崖上两排石窝,城墙内侧略有倾斜,每层砖之间错出一寸多宽,原比大上方攀登更易。老叫花子一生自负轻功了得,此刻比起老疯头,也是自愧稍逊一筹。

如此一路向北追逐,追出四十里时,老叫花子已知自己长力胜过老疯头,何况老疯头手里还提着一人。再下去不多时,老疯头速度已渐缓,老叫花子稍一用力便可追上,但唐宁在他手里,投鼠忌器,不敢过分逼近。

再跑出上百里,天色已暗,不知到了何处。穿出一片树林,猛见前面火光冲天,隐隐有兵戈之声。到跟前时只见两队人马相斗,老疯头一时性发,将唐宁抛下,狂吼声中冲入战阵。

老叫花子上前扶起唐宁,见他一路只是被长草划破了脸,并无大碍,穴道被封已有几个时辰,手足麻痹,不能移动,老叫花子便为他推宫过血。

原本两队人马相斗,胜负已分,数十官兵将八九名黑衣人围在中心。那几名黑衣人武功虽高过官兵,却是寡不敌众,包围圈越来越小,那些黑衣人已是苦苦支撑,眼见不到一柱香工夫,便会被攻破。哪知老疯头冲入阵中,拳打脚踢,尽是针对官兵,转眼间已将十几名官兵打倒,非死即伤,无人接得住老疯头一击。这一下形势顿时逆转,官兵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黑衣人,溃逃之中被老疯头一路追杀,死伤惨重,那些黑衣人得此良机焉能不逃?

唐宁眼看老疯头杀伤官兵,忙对老叫花子道:“前辈快去阻止。”老叫花子摇摇头道:“老叫花子从来不过问官府的事,今天的事情又不知道起因,也不知该帮哪一伙。反正这官兵老叫花子看不惯,无极帮的混蛋更不是好东西,管他谁死谁活。只不知那老疯子为啥专杀官兵?”

唐宁道:“无极帮不是成德王承宗的下属么?割地拥兵,刺杀宰相,反叛朝廷,可是叛臣贼子。”

老叫花子笑道:“大家都骂河北藩镇穷兵黩武,刻薄重赋,老百姓活不下去,老叫花子偏要感激他们呐。”

唐宁奇道:“前辈何出此言!”老叫花子道:“他们盘剥越重,做叫花子的人就越多,老叫花子的徒子徒孙不就更多了么?”这话讲得十分苦涩,唐宁知他讲的是反话,心中也是暗暗难过。

老叫花子道:“不过裴度与老叫花子倒有交情,无极帮的小子以后遇到老叫花子,也要让他们吃些苦头。”

两人便在野外露宿一夜,第二日找到一处市集,才知昨夜是一伙盗贼火烧了献陵寝宫,还杀伤了二十几名官兵。众人讲得绘声绘色,个个如同亲眼所见,倒有一个和尚听得分外仔细。

唐宁却认出了那和尚正是当日骊山大会中为驼山派主持招贤之人,悄悄告知老叫花子。老叫花子道:“我看这家伙的走路,练的是少林的内功,只是不大正宗,想不到居然和驼山派勾结一气。你上前试探他一下,最好能知道他的姓名,实在不行,就找个茬子和他动手,我就能看得出他的武功来历。”

唐宁心道:“嬴前辈肯定是不愿打草惊蛇,不然上去一试便知,最好能不动武,让他不生疑心。”想了一想,便起身走向那和尚,双手合什道:“敢问大师法号,在何处修行?”

那和尚警惕地望着唐宁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宁道:“晚生家母一向礼佛,前数日身体不适,想找一位师父做做法事。”唐宁从不会说谎,遇到需隐瞒的事宁肯坚决不说,也不编谎,这份倔强脾气在学宫时十分有名,今日面对的不是善者,只得信口找个理由,心中兀自狂跳。若那和尚再追问,这谎一定圆不了。

那和尚听唐宁一口关中乡谈,模样倒也斯文,他虽警惕,却不愿在一个后生小子面前隐瞒身份,便道:“这位施主,小僧是嵩山中岳寺的圆通和尚,今日路过匆匆,恐不能为老施主效劳。”

唐宁故作失望道:“唉,这也是家母无缘。”退了回来,老叫花子笑道:“小子还真的有一手,看来这个举人没有白当。”看那圆通将要走远,老叫花子道:“没听说中岳寺和尚还会武,此事大是蹊跷。我得前去告诉少林寺广观老和尚,中岳寺离少林寺很近,不要着了人家的道。”对唐宁道:“我跟着这和尚,看着他究竟要做什么。改日再和你下棋吧。”唐宁点头应承,看老叫花子追踪圆通去了。

唐宁这才向路人细细打听,原来此地已近耀州,距长安上百里路途。唐宁估量需用一日,天黑之前应能赶回长安,便带好干粮,即刻上路。才走出二三里路,前面路边嘿嘿一阵奸笑,跳出一个人来挡在中路,却是那圆通和尚。

唐宁一惊,心道老叫花子不是在追踪他么,眼光四下一扫,没见到老叫花子身影。

圆通狞笑道:“不用找了,那老叫花子早被我甩了。凭你小子那点子道行,也想瞒得过佛爷我?老叫花子还以为佛爷认不得他,嘿嘿,要是连丐帮帮主都认不出,佛爷又怎么在江湖上混饭吃?”

唐宁心里思索依老叫花子的身手,又怎会被圆通甩开。

圆通见他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你小子一定在想为何老叫花子会被我甩下,那老叫花子功夫虽好,又怎么样?佛爷我兜了三个大圈,他哪有心思和我捉迷藏,还不是拔脚走路。他做梦也想不到佛爷会兜回来找你,哈哈,终究是佛爷我棋高一着啊。”

唐宁心道:“唉,果真棋高一着。自此之后,还是再也不要说谎话的好。”

圆通狞笑道:“小子,你是何来头?为何要找我麻烦?快快讲来,免得佛爷不客气。”

唐宁见他声色俱厉,心知今日怕是讨不了好去,冷冷一笑道:“你一个出家人,忒大的火气!”

圆通道:“你便是不说,佛爷也有办法让你交代。”双掌一错,欺近身来。

唐宁挥拳格挡,他的拳脚是少时随村中四爷爷学的,更是不济,只得勉力支撑。那圆通分明可以制住他,却不下手,定是要看唐宁的真实功夫、师承来历。

唐宁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忙找准机会,缓得一步,回头抖开包袱,取出长剑。那圆通笑着看他取剑,并不阻拦,显然要给他时间。

唐宁拔剑再斗,圆通却吃了一惊,他与唐宁相斗,已觉得这少年内力不差,原以为他会使出那些高明的剑术,哪知却是青云剑法,心道如不用强,只怕这少年的真正来历终究看不出来,当下虎吼一声,双掌催动,攻势陡强。

唐宁正待格挡,远处有人骑马奔来,远远的就呼道:“大师,大师,可找到你了。”跑到近前,跳下马朝圆通兜头便拜,口中道:“请大师收在下为徒。”

圆通见是一位年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粗眉大眼,身形挺拔,肤色黝黑,却并不认识,奇道:“你是何人?”满脸戒备之色。

唐宁却是相识,此人乃是同窗秦宁,不觉也奇道:“秦公子,你缘何要拜此人为师?”

秦宁只横扫唐宁一眼,便向圆通拜道:“在下秦宁,在骊山大会见大师招贤,便有意投奔,快要轮到了我,却被一个疯子搅散会场。在下一路寻访十余日,好容易今日得见大师,望大师成全。”

圆通冷笑一声:“老衲如何能相信你?”秦宁从怀中取出一包金银,双手奉上道:“在下所来仓促,不及赶备厚礼,恳请大师屈尊光临敝舍,在下要隆礼拜师。”

圆通眼见银子,脸色好了不少,伸手便取来掂一掂,颇为沉重,作了个好脸道:“你对老衲又知多少?如何愿拜老衲为师啊?”

秦宁道:“在下并不知大师来历,但想平卢军有十二州,是天下最大的藩镇了,能请大师主持选拔,那大师一定是江湖高人。在下在骊山大会一见大师,便心生景仰之情,情愿终身服侍大师。”

圆通虽对秦宁仍有十分怀疑,但马屁拍来,也是恬然受用,眼睛一转道:“也罢,如果你是真心想拜老衲为师,老衲便给你一个机会。老衲想看看你的资质如何,面前这小子你可认识?”

秦宁道:“此人是我少时同窗。”

圆通奸笑道:“那好,你若能将他的武功师承门派问出来,老衲便收你为徒。”圆通奸猾如水,哪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他知唐宁内功不弱,若秦宁能逼唐宁露出功夫底细,自然也要相当功力,而二人一旦动手,那不单是唐宁,便是秦宁的底细也露出来了。

秦宁答应一声,转头向唐宁道:“唐宁,你的武功从哪里学的?”话语中毫无礼貌。他父母双亡,依靠的叔父也只是长安县的一个小吏,出身不是大富大贵,初进学宫时本与唐宁关系很好,后来便一直不离阎峰左右。他为人极是好强,处处不甘人后,只缘一次比文时诗歌作的不好,偏巧那一次唐宁又作的很好,那先生点评之时说了句“唐宁,秦宁,名字相同,如何这文才天差地别”,秦宁便从此记恨唐宁,处处想要压过他,朋友就更做不成了。

圆通奸笑一声:“你这傻瓜,是要你用嘴问的吗?还不动手。”秦宁最听不得人家唤他“傻瓜”,何况又在唐宁面前,当时便面红过耳,拔剑指着唐宁道:“唐宁,我今天一定会胜你。”

唐宁摇摇手道:“秦公子,你我有同窗之谊,怎可刀剑相向。”

秦宁一心要在圆通面前逞强,见唐宁不愿相斗,显见气怯,不由得十分得意,喝道:“少罗嗦。”

唐宁眼见秦宁仗剑劈来,只得挥剑格挡,他不识秦宁的剑招,边躲边挡,分外狼狈。

若放在十数日前上华山时,唐宁早败得一塌糊涂,亏得脚步灵活,近来又明白了一些用剑的道理,青云剑法虽不高明,却是守多攻少,招式繁多,见招拆招,边打边退,这里平原旷野,有的是向后退的地方。

秦宁剑术虽在唐宁之上,但内力犹有不足,久攻不下,心浮气躁,剑法渐乱。

圆通见秦宁打了四五十招还逼不出唐宁的底细,但喝一声停,朝秦宁嘿嘿笑道:“你既然有师父,还要来拜老衲为何?”

秦宁瞪了唐宁一眼,嘴角一牵,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向圆通恭敬道:“在下原来的师父是长安铁剑门的,毕竟是小门小派,怎能和大师相比?”

圆通道:“甚么铁剑门?不曾听过,怪不得剑术如此稀松。”心中想起似乎长安真的有过这么个小门派,只是寂寂无名,这两三年来更是没了声息,看来这小子不是说谎。

这种小门派,圆通确也不放在心上,喝令秦宁退下,朝唐宁嘿嘿笑道:“小子,看来还要佛爷来亲自收拾你。”一掌拍来,掌风凌厉,唐宁急忙避开。

挡到十数招,眼见青云剑法已实在无法化解,唐宁剑尖向上一挑,划个斜线刺向圆通肩井,这已不是青云剑法中的招数。圆通嘿嘿一笑,双掌紧逼,过了十五六招,确信无误,收手退后,喝道:“你太乙门与我素无恩怨,佛爷也不难为你,只要告诉佛爷你为何要和那老叫花子跟踪我,说明白了,佛爷便放你走路。”原来唐宁使出的剑法中夹有太乙门的剑法,圆通与太乙门素无瓜葛,也不想得罪太乙门。太乙门乃是当今江湖名门,秦宁听得唐宁竟是太乙门弟子,眼神十分奇异。

唐宁道:“你错了,在下不是太乙门弟子。”

圆通冷笑道:“小子睁着眼说瞎话,这太乙门的‘白云剑法’和入门剑瞒不过佛爷。你承不承认是太乙门弟子,佛爷也没心思去管,佛爷只问你为何要和那老叫花子跟踪佛爷我?”

唐宁也想及早脱身,但心知不能尽以实情相告,便道:“大师在骊山大会为驼山派选拔,是不是?”圆通心道好象骊山大会太乙门没有参加,难道却派了弟子来刺探?应道:“那又怎样?”唐宁道:“大师以出家人身份,主持藩镇军中选拔将校,岂不令人奇怪?”

圆通心道原来为此,哂笑道:“佛爷我与驼山派交情深,帮个忙有何不可?犯得着你太乙门和丐帮屁事。哼,小子,我和你讲这些废话作什么。你莫不成也想投入驼山派?也向佛爷磕上三个响头,说不上佛爷还可以想一想。哈哈。”

唐宁心中一恼,冲口而出:“李师道割地抗命,实是叛臣逆贼,我岂能与贼子为伍?秦公子,我劝你也莫与他们一道。”圆通双眼一瞪,喝道:“小子信口胡说,佛爷今天便超度了你。”挥掌击来。

唐宁奋力抵挡,哪里又能挡得住?止不过三五招,被那圆通当胸击到,虽伸臂尽力一格,仍被击中,一口鲜血喷出,便倒了下去。

圆通奸笑道:“嘿嘿,小子,你不承认是太乙门弟子最好不过,本来佛爷还要考虑考虑,现在是你自己找死。秦宁,你若是真心拜老衲为师,便宰了这小子。”秦宁持剑不由得踌躇,他虽对唐宁记恨,只不过是想比过唐宁,要杀唐宁却是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也知道圆通这是在逼他自绝后路,若不杀唐宁,圆通连他也不会留下。秦宁一步步缓缓走向唐宁,手却颤抖不已,却见唐宁已一动不动。

秦宁心道:“你既然已死,我补上一剑,也算不上杀你。”举剑刺下。

只觉剑峰一偏,跟着一股大力袭来,秦宁忙就地一滚,见一名汉子去察看唐宁,另有一名汉子已与圆通交上了手。

那两名汉子服饰相同,显见是同门,看与圆通相斗的汉子出掌刚烈,内力深厚,想来另一人功力也差不多。秦宁不敢轻动,退到一边。

圆通却是见多识广,交手几招便知底细,嘿嘿笑道:“汉水赵家,少陪了。”回身便去。秦宁急忙上马追赶。

约莫奔出十里开外,那赵氏兄弟并未追赶,圆通这才停下脚步。见秦宁紧追不舍,圆通嘿嘿笑道:“你是真愿拜老衲为师么?”

秦宁道:“在下之心可表日月。”

圆通道:“那么无论老衲让你做什么你都是肯的么?”秦宁点头。

圆通道:“那么让你到淮西军中你也肯了。”

淮西一直与官军作战,加入淮西无疑便是叛乱了,秦宁大出意外,不禁发愣。

圆通见秦宁有犹豫之色,嘿嘿一声奸笑,杀气顿生。

秦宁迟疑一阵道:“在下本想平卢军地广势大,可以有个好前程,不过要是大师一定要在下到淮西,只要能有前程,在下愿听师父安排。”

圆通哈哈笑道:“好。那淮西吴元济是老衲的朋友,你投淮西,一定前程无量,嘿嘿。”

秦宁道:“不过徒儿武功低微,还望师父能多加教诲。”他先称师父,又自称徒儿,一步步想将关系确定下来。

圆通奸笑道:“你先到淮西,要是干得不错,给老衲争了光,老衲自然会将一身功夫传给你。”

秦宁倒头便拜:“多谢师父。”圆通道:“好好,你这小子够无耻,老衲喜欢。”

日夜向东,到了洛南深山中,住在猎户的寨子里,那些猎户自称“山棚”,都对圆通礼让有加。

那山棚的首领于三道:“圆通大师近日可曾遇见一个紫衣女子?”

圆通道:“不曾,怎么说?”

于三道:“近日山中来了位紫衣女子,长相可怖,向我们一个弟兄打听终南道人的下落,只是一时言语不合,便将这个弟兄打伤,我们前去论理,反被那女子用银箭射死数人,还望大师能为我们讨个公道。”

圆通言不由衷道:“好说,好说。不过老衲是出家人……”

于三道:“我们也无以为报,今后就在李主公那钱中再留一成给大师做香油钱吧。”

圆通这才细问讯那女子情形,寨外骚动不已,一名山棚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道:“不好……好了,那女鬼又来了。”

于三也脸上变色道:“就是那紫衣女子。”

圆通嘿嘿一笑:“让老衲会一会她。”出得寨门口,见那紫衣女子站在大路上,数十山棚远远围着,个个咬牙切齿,却无人敢靠前去。

秦宁见那女子身旁一个小姑娘,好生俊俏,眼光直勾勾盯向那小姑娘。

那小姑娘冷冷道:“姑姑,这小子贼眉鼠眼,我要射瞎他那双贼眼。”秦宁从头凉到了脚。

圆通见那女子长相果然如同鬼魅,他虽老于江湖,却也不知这女子来历,念声佛号道:“这位女施主,不知为何却与这些山棚过不去?”

那女子望见圆通,桀桀笑道:“原来是圆通大师,失敬失敬,我是来找那终南臭老道。”一闪身已欺近数丈。

圆通心中一惊:“此人内功不弱,决非泛泛之辈,怎么我竟不知她,而她却认识我?”圆通数十年行迹诡异,江湖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遇见今日这等人家认识自己而自己不认识人家的,实是生平第一次,不由得如芒在背。嘿嘿笑道:“老衲眼拙,请阁下通个姓名。”

那女子道:“你莫管我是何人,只需告诉我知不知道终南臭老道的下落。”

圆通道:“终南道长不是已归隐多年了么,老衲委实不知。”

那女子道:“那好,告辞了。”

圆通道:“慢,老衲为了阁下和这些山棚的过节出面,阁下总要留个万儿下来吧。”那女子理都不理,纵身便去。

圆通在山棚面前丢脸,大为恼怒,一扑上前。他身形较那女子更快捷许多,眼看已凌空截住,蓦地一道银光闪来,圆通一个急停落下,见一支银箭射在树上,那女子在怪笑声中已远去了。那小姑娘身形虽慢,圆通却不屑于去截一个小小姑娘。

圆通拔下银箭,奇道:“难道是她?她不是早已死了么?”

圆通将秦宁带到淮西做了一位将校,自回嵩山中岳寺。约莫一月,匆匆又赶来淮西,神色不豫。

淮西一名将官李祐乃是圆通的师侄,问道:“师叔,莫不是东都之事不成?”

圆通道:“原本一切顺利,东都平卢进奏院里五百壮士已经准备停当,烹牛宰羊,第二日便要血洗东都,不想无缘无故丢了数十斤牛肉,将军将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责打一番,不想这二人竟跑到伊阙的官军军营告发。官军连夜便包围了平卢进奏院,大家苦战一番,这才突围,现下藏到山棚那里了。”

李祐顿足道:“可惜,东都原本防守空虚,一旦举事,必然大乱,进攻我淮西的官军必回撤靖乱,淮西之围自解。想不到如此好计,居然坏在几斤牛肉上。”

秦宁并不知此事,听上去象是圆通与平卢李师道定的计策,要血洗东都洛阳却未成功,问道:“几十斤牛肉,如何平白失却,两人如何吃得这许多?”

圆通恨恨道:“这都是丐帮那死老叫花子干的好事,满街臭叫花子都在大吃牛肉。”

另一将军只有二十出头名柳子野,奇道:“丐帮叫花子,怎会跑去偷牛肉?”

圆通道:“这老叫花子当初在关中便盯上老衲,被老衲识破,想不到阴魂不散,跟到洛阳。以他的身手,取几十斤牛肉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却坏了我的大事。”对李祐道:“李师侄,老叫花子嘴馋偷几十斤我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伊阙官军似乎早有防备。”

李祐三十多岁,精干壮健,道:“可是丐帮告密?”

圆通摇头道:“不像,老叫花子平时最讨厌官府,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不会是他。”

李祐道:“莫非出了内奸?”秦宁插口道:“要是有内奸,官军早动手了,怎会等到那二人告密?”

李祐点头道:“秦师弟所言有理。这事便奇怪了,还要师叔多费心打听。”

圆通道:“近来少林寺总派人在我中岳寺附近转悠,不可不防,我立即要赶回寺去。”

秦宁道:“徒儿拜师以来,还不曾到过中岳寺,是否能随师父一往?”

圆通嘿嘿笑道:“你到淮西,大功未立,如今只是低职将校,带你回去,老衲脸上无光。”

李祐笑道:“秦师弟莫急,大战在即,立功的机会多的是,秦师弟一身武功,还怕得不到重用么?”

秦宁口中称是,心中却不忿:“这个柳子野也不过二十出头,比我尚且晚来淮西,李祐居然推荐他做了一方将领,统帅三千兵马。我与你还算同门,却毫不帮助。”口中自然不敢埋怨,一腔愤愤,无处消散,晚间出得营帐,到了偏僻之处,独自舞剑泄愤。

一名将校从远处押着一名俘虏走来,笑道:“秦兄何事如此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