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眼见那长老轻功高妙,追他不着,纷纷叹息。忽见一道白光急速射去,那长老身形一滞,想来被白光击中,斜斜落向场外林中。众人欢呼声中,便有数十人跑向林中搜索,不多时返回来,却没擒着人,只寻见一支三寸长的白羽小箭,箭头沾着血迹。那小姑娘的小箭与这一模一样,看来也是武灵门下。
这时武灵门一位少年脸如寒霜,跳下台来,取回那支小箭,插入囊中,一语不发,又回台上去了。此人一箭伤了无极帮长老,正是大快人心,但见他脸上毫无喜悦之色,站在一位老者身旁,低头听训。众人十分诧异,心道:“箭伤乱臣贼子,应该好好褒奖才是。莫不成武灵门与无极帮有私?数十年的交情,倒也难怪。”
只听那老者训斥道:“林暗草,你入本门几年了?”
那少年低头道:“禀二师伯,弟子入门已七年了”。
那老者斥道:“你练这‘惊风一箭’也有五年了吧?如何这般不济,本应打中‘风池穴’,你居然打到背上‘肝俞’。”无极帮长老身形去势极快,他居然能看清中箭部位,这份目力当真无人可比,转头向一名中年男子嗔道:“五师弟,这都是你督导不力。”
那中年男子陪笑道:“二师兄教训得是,今后定当严加管教。”转向那少年斥道:“林暗草,你可听明白?回去之后定要抓紧苦练,别再给我丢人现眼。还不快滚一边去。连‘惊风一箭’都用不好,亏得还称‘林暗草’。”
那林暗草低声道:“是。”忙退到一旁。武灵门多是田氏子弟,那少年名“林暗草”,当是取自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也未必真的姓林,真名反而无人提起。
这时旁边一位老者出来打圆场:“二师兄,你也是冀望太深,所求过严。那王庭凑是无极帮四大长老之首,林暗草能射中他已属不易。”
那二师兄喟然道:“若是平日正面动手,林暗草能射中他一个衣角,我便知足了。这王庭凑素来阴狠刻薄,常唆使王承宗与本门为敌。既然动了手,便该一箭毙却,今日让他逃脱,只怕后患无穷啊。”
唐宁苦无江湖见识,听那替“侠书记”抄书的老先生及“神算子”王清长篇大论,总算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时满场打转,再找不出第三个高谈阔论江湖事者,也撞见那老先生几次,老先生哭丧着脸四下里搜寻盗书的灰衣人,哪有心情高谈?“神算子”王清也不知去向。这时径见适才接得盐帮长老二十八招、喝跑无极帮长老的少年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也是茫然四顾,不知所为。
唐宁敬他不肯加入无极帮,有心结交,便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台深明大义,在下长安唐宁十分佩服。”
那少年也抱拳道:“在下沙州张议潮,幸会幸会。”
唐宁愕然道:“沙州?兄台可是从敦煌来长安游历的?”敦煌已为吐蕃侵占六十年,远距长安三千里,以唐宁听闻那少年张议潮来自沙州,大是惊异。
那张议潮道:“家园沦落胡尘,何谈游兴!”悲愤之色现于言表。
唐宁歉道:“兄台所言极是,是在下言错。”
那张议潮道:“这是在下自身不幸,不干唐兄之事。”
唐宁叹道:“国土沦丧之痛,天下人共之,又岂止河西十三州百姓?便是中原百姓,也是怀念贞观开元盛事,盼望官军早日平复河北淮西逆贼,挥戈西指,复我河山。河西百姓便如离开母怀之子,子思母,母亦思子。”
张议潮激动之余,握住唐宁双手泣道:“河西十三州百姓若知中原百姓心怀光复,一定焚香祷告,盼望王师早日西来。”
唐宁见张议潮如此激动,心道:“我不过一言相慰,竟令七尺男儿流泪。元和三年,沙陀族首领尽忠率三万帐落归附大唐,吐蕃追杀,一路血战,最终只留不到二千士兵,七百匹马及千余杂畜投入灵州。沙陀乃是外族,尚且如此心怀大唐,宁死不降,那河西的汉人更是不知怎生望穿秋水、肝肠寸断?”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慰张议潮,只得由他抓着双手,半晌无语。
张议潮此时心情已然平复,道:“唐兄。我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便是想看看大唐气象,也想找机会将河西百姓企盼光复之情上达天子,好早日出兵。”
唐宁叹道:“淮西叛乱未平,河北藩镇心怀异志,举国重兵尽在河洛,与吐蕃开战,恐是有心无力啊。”
张议潮道:“我来长安已有一月,知道一些国中情形,心中也想要皇上出兵吐蕃希望渺茫。听说这里江湖人物聚集,便想结交,江湖侠客武艺高超,若得他们相助,或者无需官军也可成事。唉,哪知今日一看,龙蛇混杂,黑白不分……”
唐宁接口道:“是啊,今日所见也与我所想相去甚远。不过,我相信江湖不久将得以整肃,存精去芜。”
张议潮点点头道:“我今日来,还想知道那成德以一镇之力,何以能抗命朝廷;淮西以区区三州之地,竟能对抗十万官军?”
唐宁道:“在下也是见识浅薄,正想找人解惑。”
张议潮道:“我听说河北诸镇军即是帮、帮即是军,节度使即是各帮掌门,我来京师不久,也不能确切明白天下几十方镇的地理,连方位名称也多不明了。”
唐宁笑道:“如此容易。在下读书颇杂,尤喜读史书及各地山川地理志,曾读《元和郡县图志》,可为兄台画来。”取一枝树枝,就地上草绘一图,注明全国十道及各处方镇州郡分布及江河山川名胜。
张议潮喜道:“唐兄果然有奇才。你看,连这河西十三州、甚至安西都护府皆能标明,这沙州南依祁连,北控大漠,玉门、阳关锁钥,一些不错。现今为吐蕃所侵、回鹘所伺……”他拿手在图上比划,“若论形势危急,未必便比淮西更甚。”将手指向蔡州,“淮西环围十数州,官军十多万攻数月不下,屡屡为淮西军击败。而河西十三州虽深入西域,但吐蕃、回鹘交恶,使他鹬蚌相争,我便可乘机得利。”苦思道:“如何能抵抗吐蕃、回鹘大军?”
唐宁随口道:“你适才讲河北诸镇军即是帮、帮即是军,或许这便是办法?”
张议潮思索道:“军即是帮、帮即是军,以帮御军,军令通达。不错。”猛抬头,对唐宁道:“好兄弟,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河西光复有望了。”
唐宁道:“莫不成张兄也要以帮作军么?”
张议潮喜道:“正是。河西百姓六十年来反抗不断,屡遭镇压,皆因义军组织纷散,纪律不明。如能苦心经营,创建一帮,骨干具备,只需登高一呼,百姓自然揭竿而起。”
唐宁虽然对河西情形不明,但张议潮信心百倍,也将他感染,兴奋吟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张议潮也朗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二人吟罢,执手大笑。
张议潮道:“诸镇叛逆朝廷,习武练兵,想不到我却取他之法为国效命。”
唐宁点头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强兵之法并无善恶,用之以善则善,用之以恶则恶,善恶在乎人心。”
场中依然比斗不已,除却盐帮、武灵门外,漕帮、驼山派棚前也开场选拔,最奇的是那驼山派主持选拔的居然是个和尚。
若说江湖人士千奇百怪,和尚更不希奇,奇的是驼山派以道家剑术创派,也招纳一些俗家人,此刻却多出一个和尚,那就奇怪了。驼山派据十二州之地,声势甚大,前去应选者甚众,围着数层,唐宁看见昔时一个同窗,名唤秦宁的,也努力向人群中挤。
那秦宁见实在挤不进去,退将出来,望见唐宁,仔细认出,冷冷一笑:“原来是你。”
唐宁道:“秦兄。”那秦宁冷笑道:“不敢高攀,想不到唐秀才居然也是江湖人物。你何不在台上找长安剑宫,说不上你阎大哥还会给你做个嘉宾。嘿嘿。”
唐宁道:“在下又非江湖人物,不过来看热闹。”
张议潮道:“原来唐兄与长安剑宫有故。”
唐宁摇头道:“在下与长安剑宫无有关联。”
秦宁冷笑道:“你父不是阎峰的老师么,当年在学宫你仗势欺人,如今怎不再投靠剑宫?”
唐宁道:“在下不才,也是举人之身,怎会投入江湖?”
秦宁冷笑道:“原来已成了举人,佩服啊佩服。举人老爷,来这江湖大会做什么?”拂袖而去。
张议潮道:“原来唐兄是举人公,失敬了。”
阎峰之父乃是唐宁之父同科举人,后中进士官升工部侍郎。唐父自知出身寒门,也无贵亲,遂绝了仕进之心。阎父素知他满腹经纶,便央他做了西宾,教授阎峰兄弟诗书。
不到一年,阎峰便进了新建成的长安学宫。唐父却不过阎父再三热情相邀,于是唐宁后来也进了学宫。学宫中权贵子弟众多,唐宁虽有阎家兄弟照顾,但阎峰长他十岁,不在一院读书。那些权贵子弟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负,背地里少不了暗暗捉弄,只有韩公文郑奇二人身无膏粱之气,较为投机。
秦宁出身一般,原本也与唐宁交好,后来却因小事反目。
还有不少女学生,皆是父亲在学宫中或执教或执事,跟着入了学宫。至于官宦人家女子,大多在家中延馆,不到学宫来,自然也有少数喜作男儿打扮,身着男衣,前来读书。唐宁记得其中一位侍郎的女儿喜作游侠打扮,在长安街头饮酒后骑马入学,入座时酒气尚在,脸红如血,先生方打开书,她已伏案呼呼入睡,先生也无可奈何。某日竟披软甲入学,挎长剑,笑谓:“不爱红妆爱戎装”,又打得一手好马球,自夸道:“咸阳游侠不过如此。”其女长唐宁三岁,长直呼唐宁为“小秀才”。
如此三年,唐父见学宫之中学风不正,思量着将唐宁接回,正当此时,不知何故,学宫竟要弃文习武,一些学生便散去了。唐宁也要回家,阎峰再三劝留不住,只得放他去了。如今已过四年,唐宁见阎峰竟能主持这江湖大会,深为其高兴。
安乐寨主仇六安眼见无人应招,索性将招贤榜扯了,坐在台上,冷眼看漕帮动静,眼看欲投漕帮的也不过是些三四流的角色,不觉哈哈大笑,拿出酒来,边看边喝。
唐宁与张议潮看了一阵比斗,只觉乱哄哄一片。二人江湖见识浅,也看不出那些人的武功师承,俗话讲“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二人虽然都学过武,但连别人的招式都不知道,也只能是看热闹了。
刚从场中退出,到得场边,见一辆推车“咿咿呀呀”从林中推出,那车上竟装满书籍。唐宁奇道:“怎的江湖大会也要靠四书五经?”
那推车人是个农夫,看他推车的架势十分熟练,步履沉重,显是不会武功。身旁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锦衣华服,手持团扇轻摇,却是个王孙公子,富贵人家。那农夫将车停定,抖一块麻布铺在地上,再将书籍从车上卸下,成堆码好,抖开粗嗓叫道:“古今兵书、内外武功秘笈图谱,应有尽有,欲购从速。”
唐宁与张议潮甚感有趣,上前来看,见地上书籍共有上千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太公兵法》、《鬼谷子》、《少林内功心法》、《少林绝技》、《拈花指》、《并州刀》、《游侠必读》、《杀人十二绝招(并图)》等等,果真琳琅满目,随手翻开,大多崭新如故,只有首页发黄,想来这书历时日久却少经翻阅。这时许多人围将上来,询问书价,那农夫道:“兵法二两银子一本,其它三两。”便有人纷纷购买。
唐宁翻阅之下,除兵法乃是正本,其它书籍显然不可信。《少林内功心法》竟大抄道家《老子》中文,甚么“戴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搏气至柔,能婴儿乎?”“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所绘图谱谬误百出,经络穴位乱标,显然便是伪书,《拈花指》居然手捧荷花。唐宁见有一书封皮已失,拿来翻看,居然是工尺谱,注着《少年行》《从军行》《关山月》《长干曲》等乐府音谱,便将此书向那农夫扬了扬道:“这也是武功秘笈么?”
那农夫看了一眼,便道:“三两。”那工尺谱他如何认得?只道同其它书一样。
那中年人原本站在一旁,轻摇团扇,十分悠闲,此刻听唐宁一问,瞥了一眼,这工尺谱却是认识的,不觉脸色微微一红,忙从唐宁手中抽了去,丢在一旁。
张议潮也四下翻看,选了两本兵法,待要去选那《少林内功心法》,被唐宁伸手止住,使个眼色,从人群中退出来。唐宁悄声将这些乃是伪书之事告知,张议潮点头恍然。
购书之人大多是些纨绔子弟,也不细观,只看封面,一种选得一本便慷慨解囊。有一人挑了三十多本包起,背在背上,唐宁见他衣着虽新,却不华丽,并非富贵,却花这许多银子购此无用之书,心中老大不忍,便上前道:“小哥何以如此不惜银钱。”
那人笑道:“若是掏我自己腰包,自然不花这份冤枉钱。不瞒小哥,这是给我家公子买的。”将嘴一努,果见远处凉棚中有一位公子正侧卧摇扇。
唐宁细看却认得,也是从前学弟,平日里与宰相杜佑的孙子杜牧是形影不离,此刻杜牧一定便在左近。唐宁四下里寻望,果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依稀便是杜牧,四处转悠,尽向那些到会的少年女子身边靠。
那杜牧相貌俊俏,虽然年幼,诗歌文章已露头角,只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是相府公子?此刻见这么多少女,又不同那长安城里的小姐一般浓妆艳抹,都是清水芙蓉、天然本色,怎能不心花怒放?没多久,便与书记门几位女弟子混熟了。
原来此人是那公子的随从,笑道:“这些书在长安西市中买,要五两银子一本。今天是那位公子清理旧书,所以便宜。”
唐宁道:“便是那位摇扇的中年人么?”
那人笑道:“你莫看他如今年纪大了,当年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游侠,号称‘关山月’,最是慷慨好义,是长安少年游侠会的首领。大约,大约十多年前吧,在曲江池率一众兄弟堵了唐安公主的路,这位还挤进轿中摸了公主两把,嘿嘿。”这位居然口水都笑了出来,显见十分企羡。
唐宁道:“这人也太大胆了吧,居然调戏公主,不怕杀头么?”
那人笑道:“他父亲是同华节度使,皇上也怕他三分,公主不过被摸两把,又没吃什么亏,怕他怎的。”
唐宁对张议潮道:“十多年前,德宗天子在位,经泾师之变,几乎丧身亡国,后来对各地藩镇十分姑息。同华距京师不远,万一起兵,后果实不敢想,或者此事属实亦未可知。”转头对那人道:“那这位‘关山月’又为何要卖书呢?”
那人笑道:“他年过四十,已经老了,现今是我家公子这样的年纪正当得意。不论是谁,过了二十七岁,大家伙便要将他赶出游侠会去,这些书留着无用,不卖则甚。”说罢,见他家公子招手便走了。
张议潮叹道:“想不到这便是游侠。”
两人谈话间,书居然已经卖完,连那本工尺谱也不知被何人买去。那农夫将车收拾好,将银钱分出一千余两付与关山月,余下的足有一千七八百两,打成一包背好,兴高采烈。这农夫日常劳作,挣得几文?今日代关山月卖书,关山月讲明一两一本,多卖则归农夫。这农夫也很精明,加价卖出,虽然吆喝半晌,累得半死,但获利颇丰,竟比关山月所得还多,有这些银子,从此可以买地置田,做个富家翁,娶老婆,生儿子,这农夫越想越美,一路唱着山歌推车而去。
唐宁与张议潮还未走出几步,呼啦啦围上来五六人,各执长剑。
唐张二人大吃一惊,心道我又得罪了何人?却见那几人满面春风,毫无敌意。
当先一人拉住张议潮道:“这位小哥,在下欧冶甲,乃是春秋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嫡系子孙,此乃我照欧冶子亲传技法,原式原样、一毫不差,亲手所铸的鱼肠剑,能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另一人从侧面也拉住唐宁道:“这位少年相貌英俊,一定武艺高强,俗话讲好马配好鞍,少侠需有好剑,才能体现身份。在下欧冶乙,才是欧冶子的嫡系传人,我这柄鱼肠剑才是正宗。”
余下几人纷纷报上名来,都称是欧冶子后人欧冶丙、欧冶丁、欧冶戊、欧冶己,手中各执鱼肠剑,也是各言正宗。唐宁听他们口音相同,确是闽越之人,倒也不知谁是正宗,只听七嘴八舌,头痛不已,忙道:“诸位,诸位,你等可是江浙人氏?”
那几人道:“不错。我等便是钱塘欧冶村人。”几个人都点头相互证实。
唐宁道:“到底哪一位是欧冶子后人。”
众人纷纷咬定自己便是,直至相互对骂。欧冶甲指着欧冶戊骂道:“你家明明十年前才搬到村里来,怎么也敢称欧冶后人?”那欧冶戊怀惭而退。
欧冶乙骂欧冶己道:“你家搬到欧冶村虽有百年,但也不是欧冶后人。”那欧冶己也退了。
欧冶丙也指欧冶丁道:“你家是南朝时迁来的。”欧冶丁也退了。
欧冶甲指着欧冶丙骂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家本姓欧阳,却在此冒充。”欧冶丙也只得去了。欧冶甲又骂欧冶乙道:“你家本姓区。”
欧冶乙却不甘认帐道:“你家本姓欧。不过每个人名字都唤‘冶某’而已,还不是彼此彼此。”
唐宁与张议潮见这六人伤疤揭尽,一笑欲走。那甲乙二人忙拉住道:“二位少侠,不瞒你们,我等皆非欧冶姓氏,更与那欧冶子无干。不过家住欧冶村,便是欧冶子造剑旧址,古窑尚在,我等世代造剑,这鱼肠剑却是真的。”
唐宁笑道:“何以证明?”那欧冶甲将剑从鞘中拔出,果见精光耀眼,花纹古朴,分明是把精钢剑。那欧冶乙拔出剑来,也是一般无二。
唐宁好读史书,知晓春秋之时冶铁之术不精,皆用青铜,那鱼肠剑自然是把青铜剑,而今二人取出钢剑,自然是假,当下笑道:“我听说专诸以鱼肠剑刺杀吴王僚,破甲而入,当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可否找一铁器一试?”那鱼肠剑既能置于鱼腹,乃是一个匕首,至多三四寸长,而今二人所持剑长二尺有余,怎能放进鱼腹?唐宁有意不说破,倒看二人如何应对。
张议潮不知唐宁心思,以为真要一试,便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刀来道:“二位便拿我这把刀试试。”将刀平举,等剑砍下。
那欧冶甲、欧冶乙没想到真要试剑,不禁手心出汗,跟着微微抖动。还是那欧冶甲见机最快,道:“你这小哥,到底买是不买?若是不买,怎能试剑。或是试剑之后你又不买,岂不让我这宝剑白试一遭?”欧冶乙也道:“看这小哥衣着,定是无钱购买,却在此消遣人半日。”说罢与那欧冶甲都扭头寻别人买去了。
这时有人从场中退出,身上挂彩,与那关山月理论道:“你这书是假的,我照其中练了三招,结果被人砍了三刀。我要退书,除却三两书钱,还需包我十两治伤费、五十两受惊费。”
关山月心道:“我若答应你,满场都找我退银,我还有命么?”当下冷笑道:“你学艺不精,临阵磨枪,怪得了谁?”
那人嚷道:“分明是你书中有假,倘若不学,以我原有功夫,也不会受这三刀。”关山月道:“分明是你悟性太差,蠢笨如牛。”那人怒道:“你说我蠢笨如牛,莫不成这书中绝技你会使不成?”关山月轻摇团扇道:“那是自然。”
那人见关山月好生沉着,心道莫非真是我悟性太差,读不懂书么,便道:“既如此,你且演示几招与我看。”关山月笑道:“凭什么?”转身就要离开。那人大急,虽然腿上受伤,行路不便,仍奋力赶上将关山月扯住道:“你不能走。”
关山月心道再与你纠缠下去,只怕今日脱不了身,便道:“你待如何?”
那人道:“你便在此开一个场子,若能将……将他打败,我便服你。”
他手指转了一圈,见周围旁观之人多数年纪轻轻,也有的如同书生,便有功夫,也没练几年,最后见一位三十多岁的青衣人气度轩昂,心想这人一定有真功夫,是以便指定了他。
那青衣人笑道:“你是找我么?”那人点点头。青衣人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那人又摇摇头。
青衣人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洛东‘百尺楼’娄观。这位公子,幸会。”最后一句是向关山月讲的。
关山月心想这位难不成真的要和我较量么?硬着头皮抱拳道:“幸会,幸会。在下长安‘关山月’。”
那青衣人差点跳将起来,忙道:“可是当年在曲江池一人独斗宫里五大侍卫,给了唐安公主两大巴掌的‘关山月’?”关山月当年领一帮游侠儿调戏公主,轰动一时。以讹传讹,传到东都竟成了唐安公主带宫中五大侍卫在曲江池欺压良民,关山月挺身而出,一人打败五大侍卫,又给了唐安公主两大巴掌,教训她不得欺压百姓。自古传说,皆是民心所望,借以明志,那皇亲国戚一向欺善跋扈,百姓巴不得有人教训他们,是以传言之中,便将自己的愿望加入,将一件游侠儿无赖之事,竟传为义举,遂令关山月竖子成名。
关山月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斗过宫中五大侍卫,只记得那次公主仅带了几名老太监,至于摸了公主两把变成了两大巴掌更不明白,总之有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哪有不认之理?忙道:“正是本人。”
青衣人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关山月大哥,失敬,失敬。小弟自小便听闻大哥壮举,处处行事便以大哥为楷模,不想今日得见尊面,真是三生有幸。”上前重新见礼,甚是恭敬。
那受伤之人只得自怨自艾,不敢再提退书之事。
这时有位二十多岁的白衣汉子也上前道:“在下有意挑战‘关山月’前辈,不知肯否赐教?”
关山月看时,见那汉子身材魁梧,背插一双吴钩,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那汉子道:“在下何不。也是久仰前辈大名,特来请教。”
关山月奇道:“何不?”跟着大笑道:“怎的会有人取这等名字。”围观众人也有的哈哈大笑。
那汉子却不恼,昂然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关山月问道:“这首诗是谁写的,我怎没听过?”
汉子道:“这首诗是李贺两年前写的。”
关山月道:“怪不得我未曾听过,原来是新作。‘收取关山五十州’,那不是正克我这‘关山月’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江湖正是要后辈胜前辈才能兴旺啊。小兄弟,你正是我的克星,李贺这首诗分明是暗示我已经老了,该退出江湖,让给后辈了。”心道如此好的台阶,还不赶快顺坡下驴,溜之乎也?举手作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兄弟,后会无期……”他说一句,退一步,说完已退到场边,忙转身一溜烟奔走。
青衣人怅然喟叹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关山月’大哥真是潇洒进退,令人仰止啊。可惜,没来得及留他一件物事好作纪念。”
天色将晚,多数人已开始准备篝火。张议潮道:“唐兄,江湖游侠我已见识,在此告别。”
唐宁吟道:“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激励张议潮早破敌军。
张议潮高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渐行渐远。
唐宁一时性发,也高唱《凉州词》相和。他多读儒书,性情有几分拘谨,今日遇见张议潮,受他感染,陡引出满腔豪情,不觉放浪形骸,与平日迥然不同。
夜幕已降,篝火四燃。这些江湖人物聚集在此,虽然其中龙蛇混杂、良莠不齐,终究有不少义气男儿、热血豪士,这些人前来大会,或多或少抱着几分雄心。这时听到唐宁高歌,便有人高声相应,渐渐由数十人乃至数百人齐声高歌,歌罢《凉州词》,又歌《从军行》《塞下曲》,直是响彻云霄、声闻十里。
那张议潮一路西行,听到歌声彻天动地,禁不住热泪盈眶。今日江湖大会,除了遇到唐宁外,其余所见所闻尽皆令人心冷,此回沙州原抱必死之心,此刻听到歌声,顿觉我张议潮身后有大唐万千英雄支持,区区吐蕃便如螳臂当车,岂能阻我前行?
晨曦初上,林中场内的江湖人士次第醒转。昨夜狂歌,将心中的豪情唱起,也将多年落魄江湖的劳苦与积郁抛却,人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与昨日疲惫烦躁之气判若云泥。
辰时方到,阎峰便站在台前,俯视台下,俨然有凌云之感。昨日今晨,共有大小四十多家门派愿与结盟,只是其中良莠混杂、甚至互为死敌,有的门派则声明若某某门派为本地盟主便退出结盟。这番如何甄别取舍甚令长安剑宫头疼。阎峰与二位师叔、中条三友商议良久,中条三友认为当取大舍小,交结强援如武灵门、幽燕帮、漕帮等,划分势力,长安剑宫在江湖上将迅速壮大势力,稳居关中一方;阎峰则认为当纠合较小门派,此举可使长安剑宫成为同盟的主导,首先在同盟中实现整肃江湖的理想,还可避免为他人做嫁衣裳,但除却关中之外,恐怕在各地力量皆处弱势,今后难以应付各地纷争。双方所言都有利有弊,一时委决不下。
要说长安剑宫召集江湖大会,竟未考虑会有此等情况么?只缘当时筹集之中,未料少林寺、太乙门等名门大派一个不到。原先设想以少林寺为首,太乙门、华山派为翼,长安剑宫得首倡之功,挤身名门之间,共同整肃江湖。哪想名门一个不到,以长安剑宫一己之力实不足以号令江湖,单看昨日乱纷纷的局面便知。
最终阎峰道:“几大名门未到,眼见我等欲一举整肃,已是万不可能。莫若我等干脆将自身主张一举托出,凡合则留,不合则走,先与同道者结盟,今后再作他图。”众人也点头称是。
阎峰眼光横扫台下,朗声道:“昨夜烈士悲歌,千人一呼,敢令天地变色,振我江湖正气,使宵小夜遁。我长安剑宫创派时短,乃属后进,不敢与名门比肩,但伸张正义之志不肯稍居人后。敝派情愿与天下同道结盟,共同维护江湖正义,幸得天下同道支持,凡愿结盟者四十三家。”众人四下望去,那安乐寨等臭名昭著的帮会门派果然连夜遁去,就连那些“金保门”等以及卖剑、卖书借机生财的商贾都不见踪影。
阎峰道:“然则结盟有两件大事,一为订立盟约,一为推选盟主,而今四十三家对盟约之事小有分歧,盟约一时尚无法拟定……”
东面棚中有人呼道:“先选盟主,后立盟约。”跟着便有多人呼应。原来这些门派都持观望态度,倘若盟主所用非人,便可放弃结盟,否则先立盟便没有退路了。
阎峰见主张先选盟主之人占了十之八九,便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先选盟主,再由盟主议定盟约。依我剑宫之见,四十三家西达灵州、东抵大海、南处交趾、北止秣羯,南北之间快马十数日难以抵达,若有急情,耽搁途中。是以敝派主张设东南西北中五方盟主,分处各方事宜,就近便宜行事,再由五方盟主共同推立总盟主。”众人心道本派做总盟主绝无希望,若设五方盟主,抢它一方盟主希望总大得多,是以无人反对。
唐宁见阎峰能得众人一致附议,心中颇为他高兴,但最高兴的莫过又见到韦玄中。
原来韦玄中近日一直在寻袁聪,得知骊山大会之事,心想袁聪爱热闹,若得消息一定会到,便寻了来,正逢柳玄成见师妹数日不归,放心不下,向四师叔说明也下山来寻。
二次相遇,已成熟人,唐宁浑无江湖经验,正须韦玄中指点。韦玄中这才知唐宁只是一介书生,不知从哪里得来一身内功,亏得自己多年出入江湖,竟然将他当作官府探子。
唐宁向韦玄中说明袁聪在台上。韦玄中已然知晓,正为此事烦恼,原来华山派也接到请柬,只缘长安剑宫前些年行事偃旗息鼓,在江湖中寂寂无名,是以突然接到剑宫召集江湖大会的消息,大是震惊。华山派便与太乙门、少林寺、丐帮商定不出席此会,哪知袁聪竟冒冒然坐在主棚中,如何处置此事,颇令韦玄中大伤脑筋。
柳玄成见袁聪多日不见,更增俏丽,坐在棚中,眼光一刻不离阎峰上下,满面陶醉之色,心道:“此人不知真实功夫如何,却在此颐指气使,想来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师妹居然……”至于“居然”什么,他也不敢去想。
阎峰道:“天下武学博大精深,但总论便有内外之分,这内外功夫又是相生相克,不可分割。敝派平素弟子比武,常是以一对一,划径长一丈二尺的圈子,先出圈者为输。今日便以此法,想众位朋友当无异议。”向台下扫视一番,见无人反对,接着道:“今日意在结盟,大家是友非敌,只需点到为止,莫下重手,是以一不许偷袭,二不许用暗器,三不许使杀手。”
这时台下有人冷冷地道:“‘苍岩七杀’不用杀手,又靠什么在江湖上成名?”
众人循声望去,见人群中站立一位黑衣汉子,身材瘦长,微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到相貌神情。阎峰心中一怔,随即轻轻一笑,正要开口,肩头被轻拍了一掌,听到有人干笑道:“是什么人这般不给面子,我枚老道倒愿见识见识。”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道:“中条三友。”中条三友二十多年前名动江湖,其后悄然归隐,此番居然重现江湖,一时人人震惊。那黑衣汉子也心中一凛,默然不语。
随即台下便有人呼道:“中条三友做盟主,我等心悦诚服,不需再选盟主了。”当真是一呼百应。
枚老道笑道:“多谢江湖朋友抬爱,贫道不胜荣幸。贫道三人二十年前已立誓退出江湖,江湖中人最重然诺,言出必行,贫道岂能背誓?今日只是来做个清客,看如今江湖中有甚么后起的少年英雄。至于比武会盟的事,贫道等决不参预。”
众人一阵叹惜,“中条三友”乃江湖前辈名宿,自是“品德高尚、技压群雄”,当是盟主的最佳人选。如今又到哪里去再寻“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之人?想到中条三友守信重诺,弃盟主之位如草芥,这份风范更令人景仰。
台下虽有善使暗器者,但一来用暗器便要偷袭,必遭公愤,明着来打,殊无把握。二来谁也不敢自认暗器天下第一,万一有人强过于己,岂非糟糕?是以不敢异议。
有人想起昨日武灵门弟子林暗草那一箭出手凌厉,势不可挡,一个弟子都如此,那些长一辈更不知如何厉害,呼道:“武灵门的‘武灵箭’也是暗器。”
东棚中武灵门有人笑道:“我武灵门秉承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传统,箭术精绝,便是两军阵前也是以‘武灵箭’御敌,自来光明正大,哪能与暗器并论?”
其余门派心知与武灵门对阵,恐怕难以抵挡“武灵箭”一击,纷纷鼓噪道:“‘武灵箭’确是暗器,不可以用。”
武灵门见其余门派纷纷反对,转而向台上枚老道抱拳道:“还请枚道长秉公仲裁。”
枚老道沉吟道:“若论武灵门与人对阵,向是张弓搭箭,明白示人,确不算暗器。”
骆二笑道:“弓箭自然是不算暗器的。”低声道:“阎师侄,枚道长,田姑娘与老夫有几分交情,虽说她今日未到,我们也要给武灵门几分面子吧。”
台下纷纷鼓噪。枚老道犹豫道:“但‘武灵十八箭’箭箭封人要穴,皆是杀手。此外‘仆姑箭’等虽非杀手,也是伤人手足,这也罢了,刀枪棍棒哪一招又不是照着人身上招呼的,只是今日比武结盟,箭矢横飞,恐伤及无辜,还是不用的好。武灵门朋友也可以靠剑术服众嘛。”
武灵门赖“武灵箭”成名,剑术拳脚自忖不能技压群雄,今日见此情形,料知讨不了好去。那二师兄冷笑连连,竟麾众扬长而去。
骆二一张脸拉得更长。
阎峰心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武灵门虽独霸魏博,终不过是一方强豪,难成大事,去则去矣。”当下命人书写规则,张贴出去,又在场中划出五个径长一丈二尺的圈子,写定东南西北中。分河北河东诸道以北为北,关中陇西以及东西两川为西,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巫山以东的河南道与山南东道等为中,江南以赣水为界,其东为东,其西直至南诏交界为南。
柳玄成每看见袁聪,心中便痛如刀割,偏偏又不能不看。那袁聪的目光只在阎峰身上,见他独立台前、风姿无俦,自是心神俱醉。韦玄中见师弟师妹二人俱怀痴念,只想回山如何向师父交代?不禁愁容满面。
圈子刚刚画完,正要收口,这边已有人跳入圈中,使兵刃对打起来。这二人服饰装扮却是一般无二,招式大同小异,显是同门中人。唐宁细看时,居然便是昨日一起听“书记门”故事的那师兄弟二人。这时见此二人招法平庸,一来一往,慢慢吞吞,哪有半分比斗之象?偏偏怒眼圆睁,吼声如雷,再斗得一刻,齐齐地将兵刃抛下,扭在一起。只见一人一拳挥来,另一人头一低,向那人胸腹撞去,那人登时立脚不住,仰面翻倒,脚下一勾,将对手也勾倒在地,二人便如顽童般扭打在一起,一会你骑上我背,一会我抱住你腿,翻翻滚滚,打个不休,口中大呼小叫。
二人服饰相同,滚在地上,旁观者也分辨不出,只听得“哎哟,我的妈呀”,“你揪头发”,“啊,啊,我的指头,你犯规”,“我是你师兄,你居然以下犯上,真是大逆……哎哟”,“什么狗屁臭师兄,打你就打你,等我当上盟主,我让你叫我祖爷爷”,“你你你,他妈的六亲不认,还有良心吗”,“要当盟主还要良心作什么”之类的叫声不绝。
昨日二人惜字如金,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个废字,此刻却废话连篇。细听之下,唐宁心里一惊,寻思道:“这二人似傻非傻,所言句句却似大有深意啊。”
那二人爬将起来,满身是土,头发蓬乱,依然你一拳我一脚打将不休,其中一人突发神威,连环拳出,将对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力。这人眼看对手就要跌出圈外,自己突然脚下一软,向前摔去,扑入对手怀中。那对手眼见将败,却不料峰回路转,这人自己将一个大脑袋送到眼前,也是凑巧,那对手的嘴巴正靠在这人肩上,一只肥大的耳朵便在口边,送到嘴边的岂有不吃之理?
那对手不假思索,张开大嘴,一口咬去。这人痛得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左手捂着耳朵,跳出圈去。那对手哈哈大笑,一闪身,便出了圈子,两人携手长啸而去。那啸声许久方歇,显见这二人内力之强,实非泛泛,而适才一番做作,自然是专门前来搅场。
居中的圈子一名二十多岁的白衣汉子已连胜数场,此人身材魁梧,持一双吴钩,便是何不,字足道,昨日准备挑战关山月之人。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年三十出头,青衣高冠,面色白净,一望可知出自富贵之家,正是“百尺楼”娄观,走入圈中,拱手道:“借问令尊可是汝阳县丞何公?”
那何不点头道:“正是家父。请问兄台高姓?”“百尺楼”娄观道:“洛东娄观,家父现居汝州刺史,与令伯乃是至交。”何不一听,这不正是我父的顶头上司么,笑道:“幸会,幸会。不知娄兄使何兵器?”却见“百尺楼”娄观从腰间解下一条绳鞭,两头各装一只枪头,道声:“请。”态度颇有些傲慢。
何不见“百尺楼”娄观亮出兵刃,倒是有些吃惊,吴钩本是一门少见的兵器,钩长两尺,装有护手,锋利异常,初练之时易自伤手臂,极是难练,而一旦练成威力也是极大,有钩挑刺锁诸般变化,至刚至猛,对付刀枪剑斧棍之类的硬兵器颇为有利,适才何不连胜数场,武功自是高明,但兵刃上的便宜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那绳鞭却是软的,与吴钩刚柔相克,双方都很凶险,因此何不见了,不觉有些吃惊,又寻思两家交好,不若将好话说在前面,是胜是败,免伤和气,便笑道:“还请娄兄手下留情。”
“百尺楼”娄观心道:“你定是见我绳鞭克你吴钩,方出此言。”当下将绳鞭抖开,却有一丈长短,围观者一见,纷纷退开,惟恐不小心伤及自身。“百尺楼”娄观有意卖弄,拿住绳鞭中段,舞将起来,只见周身一圈银光,眼看要将何不逼出场外。
何不瞅准光路,左手钩向上横削,右腿前跨,右手钩削向绳索。只见白光一收,跟着一个枪头奔右腕而来,另一枪头却打向何不身后,转袭背心,认穴竟是极准。周围猛喝一声大彩。何不不退反进,左腿欺进一步,跟着转身,右肘撞向娄观肋下。众人见他解得好,也是喝彩一声,“百尺楼”娄观退后两步,使出平生所学“混龙鞭法”,与何不战在一起。
战了近七十招,何不却并未尽力,数次可将娄观逐出场外,只是怕那娄观败得太过难看,恼怒起来,因此影响父亲前程,是以数次相让,心道便与他过足一百招,那时再来胜他。
“百尺楼”娄观却不知何不有意相让,见一套七十二路“混龙鞭法”行将使尽,仍不能取胜,心中大急,突将右手横溜抓住鞭稍,一丈长的绳鞭抖将开来,直取何不咽喉。
何不见“百尺楼”娄观不顾门户,径走险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心道:“父亲官职低微,正须他人襄助提携。今日若胜了这‘百尺楼’娄观,只怕他气量狭小,记恨在心。两家交好,断不可为今日比武反目成仇。”当下向后一纵,跳出圈子,拱手道:“娄兄技高一筹,小弟服输。”“百尺楼”娄观笑道:“何兄承让。”心中颇为得意。
唐宁在旁看得清楚,心道:“想不到江湖比武,却因官场仕途决定胜败,真是可叹。”原先见何不武艺高强,颇为敬佩,哪知也是个附炎之辈,令人扫兴,又见“百尺楼”娄观兀自得意洋洋,心道:“此人功夫也颇有根底,比那‘关山月’强不知多少,只是纨绔之气自与‘关山月’一脉相承。”
那何不是个硬手,许多人自忖兵刃上不是他的对手,便是侥幸以内力胜他,也必大耗内力。内力相拼,乃是武人大忌,若非有必胜把握,或是万不得已性命相搏,轻易不肯与人比拼内力。何况今日比武如同打擂台,便是功力高出旁人许多,也必大耗元气,打发得掉一个两个,也要被车轮战耗死。如今何不下场,正是良机,已有人跳入场中,叫道:“让俺来会会这位朋友。”
来人身高不足五尺,又矮又胖,面色焦黄,相貌奇丑,看不出年纪,身着黑色短衣,右手执一把长刀,比他的个子尚高出一截。
“百尺楼”娄观心中暗暗好笑,有心戏弄于他,咳嗽一声,正色道:“敢问这位朋友是从东海来的吗?”那人一怔道:“不是。”“百尺楼”娄观故作吃惊道:“这倒奇了。”那人不明其理,问道:“甚么奇了?”
“百尺楼”娄观笑道:“我听说东海之中有一个矮人国,便想阁下定是从那里而来。”众人轰然大笑。
那矮胖子又是一怔,才知道娄观绕着圈子骂他,嘿嘿一笑,也不着恼,跨上一步道:“那就让不才领教一下娄朋友的高招吧。”也不通名,提刀便砍。这一出手,众人皆惊,只见他翻滚着地,专攻下三路,使得竟是“地趟刀法”。
“百尺楼”娄观暗暗叫苦,“混龙鞭法”招式以上三路为主,对付这矮胖子竟是不得使用,何况先机已失,那矮胖子已欺进身前。“百尺楼”娄观只得一手握一只枪头,格挡长刀,无奈枪头太短,穷于应付,只有上下跳跃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那矮胖子适才受他奚落,此时有心叫他出丑,也不过分相逼,只站在圈心,身子象轱辘一般旋转,长刀上下翻飞,指向娄观的腿脚。
“百尺楼”娄观拼命奔跑,哪敢稍停,不多时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回头一望见长刀离身不过数寸,一阵头晕,忙叫:“前辈请住手,晚辈认输了。”脚下兀自不敢停。
矮胖子嘿嘿一笑,刀光一收,刀柄一转从前面扫向“百尺楼”娄观的脚踝。“百尺楼”娄观正在拼命前奔,收脚不住,脚下一勾,“哎哟”一声,直跌出去,好在尚有几分功力,双手拿枪头在地上一撑,免了狗啃屎的难堪,饶是如此,一身锦衣已沾了无数灰尘,在众人大笑声中,脸色发青,低头挤出人群,独自去了。
唐宁见场中约有十六七人围在一起,却非比武,不知所为何事?当下便拉韦玄中走近,只听一人道:“依我所见,北方一场当属盐帮。”另一少年道:“依我看当属幽燕帮。”
众人也分抒己见,只听一老者道:“你们单说无益,怎的只打嘴上官司。”听声音便是“神算子”王清,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会场。
那少年道:“哪该如何?”
“神算子”王清笑道:“一赌便是。我赌盐帮掌门徐大福胜。”
那少年大声道:“赌便赌,怕什么?”只听“啪”的一声,似乎那少年将甚么物事放下作为赌资,人群围了三四层,看不见是何物事,只听众人“咦”的一声,想来那物事必是十分贵重。那“神算子”王清冷笑连连,也取下甚么物事放在地上。围观数人便有人作为公证,更有几人加注其中,不久各人赔率已定,唐宁只依稀听得甚么“徐大福十赔三,某某人十赔七,某某人十赔十五,某某人十赔……”心道原来“神算子”做的是这份营生,便即走开,却见那人群转眼之间,已扩至五六十人。
中圈又战数场,那矮胖子名唤王武,原是河南地趟刀的嫡派传人,仗着一套六十四路无敌地趟刀,在汴州开了一家偌大的黄河镖局,出镖以来从未失手,此时又连败三人,更是威风八面。
唐宁与韦玄中、柳玄成见中间一场王武已无敌手,便到其他几场观看。南方一场并无出众高手,只在一片混战,走马灯似的你上我下,换了多人。北方一场却是高手云集,盐帮掌门徐大福连败“幽燕三客”的老三“易水剑”封浪、老二“燕山刀”南宫望,却败在老大“幽州枪”罗坚的枪下。
那“幽州枪”罗坚便是唐初幽州王罗艺的后人,一手罗家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勇不可当,连败数人,这时正与一名双刀客战在一起。
那人穿一件黑衣,想是在场下观看多时,已初窥罗家枪法的路数,一上来径使怪招,将罗坚迫得手忙脚乱,几次险险被挤出圈外。十招过去,两人才使出了真实艺业,一个攒刺挑打、拦搠架闭,一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一个如神龙出海、变幻莫测,一个如大雪翻飞、白光闪闪,端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时难分伯仲。
堪堪百招将到,那罗坚已将七十二路罗家枪法使完一遍,渐处下风,心中焦躁起来,寻思若不能速胜,再战二三十合定会落败,正苦思不得法,猛见对手左手忽现破绽,心中大喜,当下抖个枪花,朝那人面门虚点,跟着疾向那人那人左手刀上砸去,喝道:“撒手。”这一砸竟用上了九成功力,正是罗家枪法中的破敌绝招,罗坚习用枪法二十年,此招从未失手,当下便拟好了下一招,如何如何将那人逼出圈外。
周围一片喝彩。罗坚忽觉手上一空,心中暗叫不妙。原来那人未等长枪砸来,提前弃刀。若是换做旁人,兵器一失,如何再战?偏生那人使的却是双刀!
罗坚一招击空,急忙收力,只是适才用力太猛,又如何收得住?那人右手刀已贴上枪杆,顺杆削来,也喝道:“撒手。”罗坚若不撒手,恐怕双手十指无一幸免,“幽州枪”罗坚便要加上二字,变成了“无指幽州枪”,那还了得?当下跳出圈子,拱手服输。
此番激战,众人看得是如醉如痴,叫好不绝,便是台上众人也是目不转睛地观战,心中暗赞。
只听得不远处有数人欢呼一声,跟着几声“呀”“唉”,唐宁听得声音,识得便是那群聚赌之人,其中那“神算子”王清叹息之声分外悠长凄凉,想来不仅因为输了银子,且砸了招牌,从此再有人提起“神算子”三子,那便是伸手打他耳光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教他如何不叹,如何不伤?
唐宁内力虽不差,但剑术不行,应变更差,见识没有。幸得身旁有一个韦玄中,将场中比武招式要领耐心讲与他听,这场中现身说法胜过关门学剑十年,登时使唐宁眼前一亮,如见一片新天地。
幽燕帮见幽燕三客纷纷败阵,大是不忿,那程虎一扬宣花大斧,叫一声:“让俺来会一会这位朋友。”却有一人抢在头里,步入圈子。
圈中先前便立着那双刀客,其人名唤刘期,自称“双刀五郎”,适才击败“幽州枪”罗坚,武功端得厉害。来人一袭黑衣,微低着头,长发遮面,一步步走将过来,缓缓将头抬起。刘期见那人相貌倒是颇为英俊,却神色冷峻,忽然间二人眼光相接,刘期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涌出,直窜向胸腹四肢,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那人冷冷地道:“‘苍岩七杀’靠的七招杀手在江湖上成名,阁下可否愿意陪在下过上几招?”众人一阵哗然。台上的中条三友正要起身发话,阎峰打一个手势,三位老道便坐定不语。
刘期向闻苍岩七杀之名,只道是共有七人,未曾想竟是七招杀手之称,心中未免犹疑。此人杀气逼人,又十分地托大,此番比试定是凶险无比。刘期心下十分矛盾,欲待不比,惟恐众人耻笑,此后江湖上便再无立锥之地,但若是比斗,只恐一招不慎,性命立判,一时之间,沉吟未决。
场中众人极为不耐,纷纷鼓噪不休。刘期将心一横,双刀平举,叫声:“好。今日刘某便来会一会你这‘苍岩七杀剑’。”
那苍岩七杀冷哼一声,从背后缓缓抽出长剑,只见那剑锋之上隐隐有青黑血印,不知此剑之下,已有多少豪杰丧命?刘期不禁又是心寒。
苍岩七杀一字一顿,冷冷地道:“第一招,‘兵出井陉’。”身形忽得拔起,空中一转,头下脚上,直向刘期冲来。刘期见来势凶险,不敢硬接,侧身一滚,将右手刀架住斜刺而来的长剑,左手刀掠向对手肩背。苍岩七杀身在空中,正是下落之势,无论下落多少,都势必为刘期左手刀扫中,当真是避无可避,却见他右手一震,借刀剑相交之力翻起一丈多高,空中一个跟斗,又朝刘期平冲而来,口中叫道:“第二招,‘如影随形’。”四周暴雷似猛喝一声大彩。他从高处冲下,攻势凌厉,刘期若是以刀硬封,恐二人不死即成重伤,有意躲避,但对手来势实在太快,刘期只得连退两步,使个铁板桥,横刀上架,避开剑锋。连续接过两招杀手,眼见对手如此不顾性命,刘期已是肝胆俱寒。
苍岩七杀身形直起,冲势立缓。刘期眼见自己胸腹大开,十分不妙,忙想立起身来,但一个铁板桥方使到当尽未尽之时,如何又收得住?身子抬起一半,苍岩七杀的长剑已到眼前,刘期将双刀架向来剑,忙乱之下,破绽尽现。苍岩七杀连环腿踢出,“啪啪”两声,左右两脚皆踢在刘期腰间,直将他踢出一丈多远,摔在圈外。刘期眼中一黑,“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眼见受伤不轻。
众人见到苍岩七杀如此凌厉的杀手,不禁为之气夺。众人皆是无怨无仇,谁也不肯陪了性命,良久无人出来邀斗。苍岩七杀立在圈中,冷冷地道:“难道这里竟无一个不怕死的好汉么?”一时场中静默无声。
白影一闪,圈中已多了一人,正是长安剑宫的二弟子成颀,一脸倨傲之气,一字一顿地道:“为甚么要找不怕死的人?我怕死,但我不用死,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苍岩七杀听了此言,心中也是一凛,随即怒气陡生,身形一动,已然出手。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空中飞舞,宛如两只苍鹰激斗,兵刃相交,白光闪闪,令人眼花缭乱。二人斗到后来,越打越快,只见两条人影缠在一起,分辨不清,渐渐甚么也看不出来。
只听得“哇”的一声,却发自圈外,一条大汉手捂胸腹,蹲倒在地,众人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却,心道:“此人如何受伤,我怎的根本不曾看见,莫非是被剑气扫中?哎哟,我可须小心了。”却见那大汉呕吐不已,连绿色的胆汁都吐将出来,原来是看斗剑眼花,吓破了胆。许多人也是头晕目眩,索性闭了眼睛不看。
陡然间剑光一收,两条人影分开来。
成颀傲立圈中,手中剑尖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苍岩七杀左手捂着胸口,冷冷道:“你为甚么不杀了我?”成颀哂道:“今日是比武,我为什么要杀你?”
苍岩七杀猛然仰头长笑,脸色惨白,拔剑便欲自刎。
众人未料想此人竟是如此烈性,人在江湖,一时胜败乃是寻常之事,谁知此人比武失利,便要自绝性命。众人无不心敬他是条好汉,有些人便想出手相救,但苍岩七杀拔剑自刎,只不过一霎那的功夫,这些人武功又不甚高,如何能救得?
蓦地白光一闪,一杆长枪架住剑锋,众人看时,原来便是“幽州枪”罗坚。罗坚等幽燕三客素与苍岩七杀交好,此次更是结伴而来,罗坚深知苍岩七杀的性情,见他败了,已料到他不肯忍辱,忙从人群中挤上前来,也是十分幸运,长枪急递,堪堪地架住剑锋,若是出枪稍慢得半分,此刻苍岩七杀已然尸横当场了。
苍岩七杀怒极自刎,一击不中,气已泄了,站在场中默然良久,恨恨地道:“好,今日是比武,终有一日,我会与你决一死战!”声极凄厉。成颀听了,心中也是一寒,见苍岩七杀与幽燕三客分开众人率幽燕帮上马绝尘而去。
围观众人登时哗然,有人道:“苍岩七杀不守规矩,用了杀手,长安剑宫正应将他逐出。”另有人道:“长安剑宫地处关中,应归西方一场,为何却来北方场中夺盟主?”旁边便有人道:“当初阎掌门便讲不拘门派,原来可以跑到其它场中夺盟!”又有人道:“那苍岩七杀阴森森的,我看一眼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样的人合该逐走,长安剑宫之人做北方盟主我看也没什么不好。”众人纷纷嘈杂,倒是支持长安剑宫的人居多,反对的人其实也只是嘴上嚷嚷,真要下场,却也不敢。
唐宁浑无江湖经验,此番骊山大会可谓眼界大开,更兼韦玄中从旁指点,收益颇丰,看到妙处,不住叫好。
西方场中却是一位吐蕃人连伤数人,群情大哗,鼓噪不已。吐蕃自松赞干布起曾数度与大唐联姻,号为“甥舅之国”,又云“名为两国,实则一家”,但自安史之乱后两族交恶,时战时和,尚且占了原属大唐的河西十三州,实是大唐外患。当然那长安东西市中做生意的吐蕃商人与游学的学子不同,普通百姓之间依旧和睦。
今日却想不到这吐蕃人居然敢来涉足中原江湖之事,想来此人对自己的武功定是十分自信。众人见那吐蕃人傲慢无礼,却来争夺盟主之位,心道这中原江湖盟主之位若是被一个吐蕃人所得,中原英雄面子丢尽不说,难道要大家卑躬屈膝,听命于敌不成?不由得大是愤怒,便有几位好手上前挑战,岂知那吐蕃人武功果然高强,兼之招式怪异,竟无人能抵得过。那吐蕃人下手甚是狠毒,挑战者无不身受重伤,一时群情激愤,若不是顾着江湖道义,早已一拥而上了。阎峰眼见此情,知道剑宫弟子无一人是此人对手,与骆二低声商量一番,亲自出马,挑战那吐蕃人。袁聪走到台边,其状甚是关切。
这边阎峰才与那吐蕃人交上手,场中突然大乱。
一条灰影闯入人群中,身形之快,直如鬼魅,挡路者纷纷被抛将起来。成颀正当其道,也是他目力极佳,看出是一个灰衣老者直冲而来,随手抓去,便将挡路者抛出丈外,那些人最轻的也有上百斤,却被那人随手抛掷,如掷稻草。
成颀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一向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负,杀盘江龙王,伤苍岩七杀,这些都是狠勇之人,但成颀与他们生死大战一场,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可是这老者来势实在太急,出手之快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成颀尚未看清来人相貌,那人右手五指已经抓向成颀的胸口。
成颀右手长剑递出,意欲阻他一阻,那人身子一转,避开剑锋,已转到成颀的背后。成颀觉得后心一股劲风,来不及回头,剑光一闪,已回刺身后。他善使快剑,应变也极为迅速,虽然遇到了平生未见的劲敌,惊恐之余仍奋力迎战,适才一剑看似平平,其实已用尽他平生所学。
那人一路上抛了三四十人,皆是一抓即中,从无落空,不想对成颀连抓两次,皆被剑气封住,又急又怒,猛吼一声,双手齐下,破剑气而入。
成颀这下可倒足了大霉,只听“喀嚓”一声,右臂小臂骨被捏断,痛得几欲晕去,跟着身上几大要穴被封,“呼”得被抛上了半空,足有两丈多高。在空中向下望去,这下倒看得清楚,那人头发灰白,衣衫褴褛,似癫似狂,直向台上冲去。跟着成颀便重重摔在地上,正是人倒了霉喝凉水也要碜牙,偏偏先着地的又是那断臂之处,登时人事不知。
台上众人大惊,有人问道:“何人这么高的功夫,莫非是……是终南道人?”登时骆二、孟三、中条三友几道目光射向那人,那人打个寒噤,不敢则声。
终南道人是太乙门掌门太乙道人的师弟,江湖中传言他的武功出神入化,也是约十年前忽然归隐山林,不知所踪。
骆二仔细看一眼道:“不是他。”枚老道也道:“不是他。”
唐宁听到身后喧闹,回头一看,道:“韦兄,你大师兄来了。”原来那人正是那日将唐宁与袁聪抓去、居住在华山大上方的老疯头,此刻他面色血红,疯病又犯,直向台上袁聪冲去,口中狂呼:“师妹。”
韦玄中大惊道:“快去保护师妹。”身子已到一丈开外,长剑一拔,冲向台去,唐宁与柳玄成紧紧跟随。
袁聪也看见了那老疯头,惊得呆了,竟忘了逃跑,哭喊道:“阎大哥救我。”阎峰虽听见了袁聪的呼救声,但他与那吐蕃人正斗在紧要处,稍分心神,立时便会有性命之虞,是以丝毫不敢大意。
眼看老疯头已冲到台边,伸手抓向袁聪,柳玄成已赶在韦玄中唐宁之前,长剑一闪斩向老疯头手臂。
唐宁见柳玄成对同门师兄下手凶狠,大是吃惊。
老疯头手掌一翻,柳玄成剑便落空,跟着后领一紧,便被摔向半空。柳玄成将腰急扭,半空中一个转身,一剑刺向老疯头头颈,正是华山剑法中的“鹞子翻身”,同辈师兄弟中仅有柳玄成一人练成。韦玄中也疾步赶上,一剑刺向老疯头背膀,他性本和善,出手便留几分,不肯刺他要穴。
老疯头虽正疯癫,武功不失,眼见上下受攻,脚下一错,已闪过韦玄中一剑,右手一抓,已将柳玄成右手抓住,跟着左手一扭,将剑夺将过来,双手一扳,剑刃断为两截,抛在地上,一气呵成,中间无任何停顿,倒象是练熟的一招。
柳玄成见袁聪眼看就被抓到,心中大急,也顾不得长剑已失,挺身挡在袁聪身前。老疯头一把抓起,左手蓬的一声,击在柳玄成胸腹之上,这一掌着实不轻,柳玄成登时便如折翼鹞子,飞出两三丈远,啪的摔在台下。
老疯头一把抓起袁聪,喊道:“师妹。”声音既兴奋又凄苦。那袁聪双眼只是看着远处的阎峰,任由老疯头抓去,毫不反抗,心中伤痛欲绝,只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救我?为什么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只觉万念俱灰,被老疯头抓着,只看见地在飞快后退,已经忘记了害怕。
韦玄中紧追老疯头,急奔中回头看柳玄成,见他挣扎着想站起,刚一撑起便又摔倒,口吐鲜血,受伤极重,眼望着韦玄中,口中只吐出两个字:“师妹。”柳玄成担心师妹胜过担心自己,韦玄中自然心知,当下含泪急奔。
唐宁紧随韦玄中追去。老疯头轻功绝伦,二人只见得一条灰影越来越远,直冲上远处的秦始皇陵上,转眼便不见了。韦唐二人也直冲上陵,见陵上柏木苍苍,甚是茂盛,二人也不知老疯头走的哪条路,只管朝陵顶冲去。陵顶建有一亭,二人使发了力,见亭中有人,收脚不及,恐怕便要撞上,忙大声呼喊。眼看就要撞上,亭中飞出两物,来势甚急,“啪啪”两声,分别打在唐宁与韦玄中腰间,登时便将二人定住,连话也讲不出。
只听亭中有人讲道:“适才便是轮到我下,却被一个老东西搅了一下,断了思路,下错一着,现在又轮到我下,又差点被这两个小东西撞翻棋盘。”
另一人笑道:“老道士好不要脸,棋臭偏要怪东怪西。”
唐宁看着亭中,原来有人对弈。正在对局的两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瘦老者,一个却是个年近六旬的胖大道士。一旁还有几人围观,一个是读书人打扮的文士,长须白面,约莫四十上下,另一人却是个老叫花子,身后还站着三人,也伸长脖子看着棋盘,一个是同唐宁年岁相近的小道童,另两人居然便是同唐宁同听“书记门”故事、后来专门搅场的师兄弟俩。
棋盘上只落得七八十子,那胖大道士依然拿着一枚绿子敲着石桌,迟迟不肯落子。似得这般下法,不知几时才能终局?唐宁韦玄中心急如焚,偏偏连话也讲不出,想出言求情都不成。
那胖大道士落子甚慢,每一步棋都须长考多时,落子之后又急催对手快下。又走得十来子,那文士与老叫花子轰的一声笑,那胖大道士脸色通红,头上热汗直流。
那老叫花子笑道:“老道士该投降了。”
那胖大道士怒道:“此局尚早,谁说我输了,这里还有这么大的一个角呐。”果然在棋盘一角投了一粒绿子。
那瘦老者神态轻松,落子相应。不知过了多久,这局棋终于下完,唐宁只见两人将手中的棋子全部下在上面,然后那文士便一五一十的数子,道:“白胜二十五子。”老叫花子笑道:“老道士这回可输得裤子都没有喽。”
胖大道士怒道:“都是这两个小东西捣乱。”转过身,又是两粒棋子打来,将韦唐二人身上穴道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