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那骆二才开口道:“咳,咳,现在不知都到了哪些门派。”他看上去年约四十七八岁上下,脸型清瘦,面色发黄,一开口便先抚胸咳嗽,最让袁聪奇怪的是大夏天居然戴一顶布帽,长得竟遮住了双耳,眼见汗流两腮却不肯摘去。
旁边孟三却是稍胖,气色也好,看去只四十出头,这时听了骆二的话,冷笑一声道:“左右不过是些小门派,除了青州驼山派、横海沧州盐帮、魏博武灵门、幽州幽燕帮幽燕三客之外,象剑门二虎之流,尽是在江湖上不曾留下多大名号的。”
最上首的一个老道也冷笑道:“那些名门大派竟然这样不给面子,少林仗着兴唐有功摆摆谱,叫花子的丐帮居然给脸不要脸,想不到连太乙门、华山派离骊山这么近,也不肯来,哼。”
阎峰笑道:“各位不必性急,华山派袁姑娘不是来了嘛。这些小门派名号虽然不响,却也是当地江湖的一股重要势力。我等这次大会意在与同道结盟,同张正义,为国出力。所谓义之所在,又何在力大力小?我等长安剑宫开创仅有四年,短短时间,能至今日之局面,原本不也是默默无为?若要与天下英雄相交,更应胸怀广阔,所谓泰山不辞微尘,沧海不辞细流啊。焉知这些小门派不是藏龙卧虎,将来大有作为?”
众人频频点头,那胖子开口道:“人说阎公子人中龙凤,听此一番言语,果然是英雄气概。”他笑容满面,看上去可亲多了。
袁聪听他夸赞阎峰,立时对他印象好了不少。
那胖子继续道:“阎公子相貌英俊,文武全才,论文才是直隶亚元,翘冠长安学宫,那篇《秋登皇城赋》实在是才情横溢,中进士也必探囊可取;论武功是掌门高足,自然功夫高妙,单说年纪轻轻就代掌长安剑宫,主持这亘古未有的江湖大会,这份气度作为,又有何人可比?唉,只恨杨某投错了胎。”
十年前,元和天子登基不久,有两位权臣提议在韦曲建一学宫,以教育各家权门子弟。皇上原有昌明文教之志,何况那二人都有拥戴之功,便准予兴建。那二位权臣亲自督工,选址在南塬之上,不惜土木,建得规模宏大,一时名动关中,不少小官富绅也纷纷附炎,派子弟来此籍以光耀门庭。
袁聪听他不住口地称赞阎峰,自是打心眼的高兴,听到后来,忽然听他说投错胎,心道:“这和你投错胎有什么关系?”她心中所想,口中不自觉便讲了出来。
杨胖子故作懊恼道:“只恨杨某不能晚生二十年,又恨生为男子。”
袁聪奇道:“晚生二十年,生成女子又怎样?”
杨胖子道:“晚生二十年,正当妙龄,又能长得象袁姑娘这样漂亮,说不上阎公子便会看上我,和我共结百年之缘呐。唉……”这一声叹息可是拖得长而又长。原来这胖子人虽又胖又凶相,心思却细腻,眼见袁聪看着阎峰的神情,便知她暗恋阎峰。又见阎峰对待袁聪也是关怀有加,便故意将这番话讨二人开心。
袁聪暗恋阎峰,其实旁人都看得出来,只有袁聪自己却一直不甚明了。她本是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初经感情之事,自然是当局者迷,只觉得对阎峰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又似亲近,又似依赖,偏生在他面前局促不安,那想到这便是男女之情。适才听到那杨胖子的话,心中一震,便如一道闪电劈开迷蒙,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心。袁聪一时脸红过耳,低下头去更是忸怩不安。
阎峰却似不甚留意,笑道:“杨兄取笑了。袁姑娘是本宫贵客,在下怎可动此不敬之心。”
阎峰若是不讲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讲了,那袁聪一急,心中越是想:“阎大哥怎么讲这样的话,难道他真的对我无意?我,我,……”一时不知是真无意还是假无意,心里也是忽喜忽悲,捉摸不定。要知这男女之情最是微妙,不可以常理度之,阎峰越是想表白,袁聪的情根却越是深种,便如兵法中的“欲擒故纵”一般。
在杨胖子眼里,阎峰的表白直如“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罢了。只是阎峰既如此说了,也不好再讲下去。有些事只需点到为止,若点得重了,点疼了,只怕自己也要糟糕。
那最上首的老道嘿嘿一笑道:“人道杨先生博闻广记,专一记录游侠行径,想不到专门记载一些儿女情长之事啊。”袁聪本是羞怯不已,听了这话,拿眼角狠狠地瞪那老道一下。
却见三位老道都转过脸来,都是黑瘦细长,六十岁上下,颔下又都留一缕短须,身着灰色道袍,一时望去倒不易分别,只有背上长剑剑穗不同,一红一绿一青。
杨胖子哈哈一笑,随即住口,正色道:“枚前辈取笑了,杨某所记载的当然是天下名侠的壮举逸事,你看,都装进了杨某这只大肚皮里,这才博得了这一个‘侠书记’的小号。”
阎峰笑道:“‘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侠书记’这名号可语出有典啊。”
杨胖子笑道:“阎公子果然博学,小号的出处哪能瞒得过你。”大唐之时,诗文兴盛,便是山野村夫也能咏诵,所以江湖人物的名号也要从前人诗歌中摘得。杨胖子接着笑道:“只是杨某这副身板,也实在称不上甚么‘翩翩’了。”
袁聪见众人不再提起自己与阎峰之事,方觉轻松,抬起头来,听了这话又笑弯了腰。
枚老道也是笑道:“杨先生太客气,依老道看,就翩翩得很呐。这‘侠书记’取得好,取得好。不知杨先生都记载了什么名侠壮举,不妨说来听听。”
杨胖子笑道:“单说这‘中条三友’便是壮举多多。”
“中条三友”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二十年前却忽然退隐江湖,再无人见其踪迹,是以听了杨胖子所言,年轻一辈的袁聪及其他人都是倾耳恭听。
却见那三个老道齐声道:“杨先生怎的拿我等老朽出来取笑,实在有辱视听。”众人不禁大惊,原来这三位老道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中条三友”,想不到二十年过去居然重现江湖。
阎峰笑道:“三位道长不必客气,江湖中人提起‘中条三友’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枚老道笑道:“我们三个老家伙躲在中条山里,早就不问世俗中事了,今日不过是蒙阎世兄盛情相邀,来看个热闹罢了。”
阎峰笑道:“今日这千古未有的江湖盛会,若论首倡之功,三位道长功劳也是不小。”
杨胖子满脸堆笑道:“那是,那是,三位老前辈年轻时候便是英姿飒爽,侠名远扬。‘五月江城’枚前辈一人独战黄河船帮,使三十招杀三十人,一举灭了黄河船帮,闻者无不丧胆。”这杨胖子貌似凶恶,说话却谦恭有礼,枚老道眉开眼笑。
阎峰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是李太白的《与吏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这定是说枚道长剑术精妙,剑气所行,落花纷纷了。”
杨胖子又讲道:“‘露压烟啼’竺前辈一日之内步行五百里,在两地分别击杀南阳剧盗王六、汴州恶霸元三,中原数州百姓无不称快,称赞竺前辈英风仁侠。”又乐坏了身旁一位老道,这老道带绿色剑穗,哈哈笑道:“这件小事老道久已忘却,难为杨大侠居然记得。”
阎峰点头道:“‘斫取清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这是李长吉的《昌谷北园新笋》。竺道长一定是轻功绝妙。李贺这首诗乃是三四年前才写就的,竺道长此前一定另有别号。”
杨胖子笑道:“要说名号,竺前辈当年的名号乃是‘隔牖风惊’,取自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一句‘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李贺这首诗写成后,我觉得‘露压烟啼’用来比拟竺前辈更为恰当,是以自作主张改了去。还要在此向竺前辈讨罪。”竺老道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得杨大侠赠名号,老道也是光彩、光彩。”
杨胖子道:“二十多年前,河北卢龙军中的第一高手接到一封信就吓死了,”他转向那带青色剑穗的老道,“这封信署着‘薄暮寒潭’宋前辈的大名。”
阎峰叹道:“这是取自王摩诘的《过香积寺》。”说罢吟道:“‘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果然清绝缥缈,可望而不可及,宋道长的武功之高实非我等可以想象。”那老道拈须轻笑,手上结满厚茧。
众人听杨胖子道来,更兼阎峰点评,不觉对三位老道万分崇仰。袁聪的心思只在阎峰身上,自从相识之后,二人并无过多言语,袁聪原先只见阎峰武功高强、潇洒飘逸,今日方知他文武全才,更是倾倒。
那杨胖子继续道:“更令人敬佩的是这枚、竺、宋三位前辈皆是在中条山受了神仙张果的道箓,便仿刘关张三人结义桃园,结义当日便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义举来。”三位老道坐在那里,飘飘欲仙。
那杨胖子又道:“河东一时瘟疫四起,传播三县四十八村,官府束手无策,是三位前辈自天而降,赐药救人,竟无一人病死,河东父老敬若神明。更为难得的是,三位前辈从此隐居中条,清静无为,丝毫不将这浮名看在眼里。”
三位老道客气几句,阎峰道:“敝派便是久仰三位道长高名,特意相邀共倡今日之盛举,有三位道长在此主持公道,又有侠书记与华山派云阳道长门下袁姑娘等作为见证,江湖中人定是心悦诚服。”
阎峰估量着天近午时,向身边的白衣弟子打了一个手势。那白衣弟子来到台前,猛一挥手,一声鼓响,台下原本十分嘈杂,顿时静了。
那白衣弟子手持一张纸,高声读道:“骊山江湖大会开始。”猛听得一阵锣鼓之声四面传来。只见场地四方都从林中涌出一众白衣弟子击鼓敲锣。
那白衣弟子又道:“首先,感谢台上各位首倡盛会的江湖同道。”台上三位老道与剑宫弟子鼓掌相庆。
白衣弟子继续读道:“其次感谢少……”原来那纸上写着少林寺,没想到少林寺压根未来,总算那弟子见机极快,忙改口道:“华山派光临。”口气稍顿。
台上稀稀拉拉几声鼓掌,只有阎峰与几位弟子鼓掌,骆二、孟三、三位老道心道:“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娃,哪能代表华山派。”是以心中迟疑,便未鼓掌。袁聪根本未想到这些礼节,端坐不动。
那白衣弟子继续读道:“再次,感谢魏博武灵门、郓州驼山派、横海盐帮、幽燕三客、漕帮……光临。”他每读一个,便停顿一下,东西二棚中便有人鼓掌相应。
白衣弟子读道:“最后,感谢台下各位江湖朋友光临。”台下便有拍手的,也有的暗骂:“他妈的,居然将老子排个最后,待会有你小子好看的。”
白衣弟子继续读道:“现在,请长安剑宫代掌门阎峰讲话。”
唐宁来到场中已有多时,东游西逛,听那些江湖人士谈论。
那聚集交谈的江湖人士或为同一门派、山寨之人,或为相知老友,谈兴正浓,见唐宁在旁倾听,便和颜悦色道:“兄台可是书记门下弟子?”唐宁便道不是,那些人便翻脸作色道:“你这小子,究竟是哪里来的,竟敢来刺探某家机密。”性情温和的尚且如此,遇到粗鲁焦躁之人怒目圆睁,似乎便要动手。唐宁只得唯唯而退。
这时只觉衣角被人轻轻一拉,唐宁扭头看时,见是一位中年客商,却不认识。那人笑道:“小哥不是江湖中人吧?”
唐宁点头,心道:“这场下两三千人,打扮各异,儒僧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如何他却道我不是江湖中人?”
那人见唐宁脸显诧异之色,笑道:“我见小哥四下游逛,又非书记门下,自然是不懂江湖规矩了。来,来,来。”将唐宁拖到一处凉棚坐定,原来天气炎热,场中已搭了不少凉棚、帐篷。一些华衣少年骑骏马、擎苍鹰,呼童喝奴,结伴前来,更是凉棚、凉席、几案茶具一应俱全。
那人对唐宁笑道:“我看小哥四处倾听,虽遭人白眼不以为忤,天气炎热、汗流浃背不以为苦,我这里正有一份美差适合小哥去做,工钱优厚,不知小哥肯否?”
唐宁这才明白此人原是来找帮工,道:“这场中两三千人,藏龙卧虎,在下无一技之长,阁下如何偏要寻我?”
那人道:“我这份差事容易做得很,一不要武功,二不需文才,只需勤快肯干便可。”
唐宁道:“若是容易做,不妨让我一看。”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取一张递与唐宁,唐宁看那纸上写着“保契”二字,再详细看却是诸般条款,写明某某人愿意每年若干银钱为保,若死于战事、斗杀、水火雷电诸般意外,家属可得银钱若干做补,署名除投保人外,尚有“金保门”字样。
那人道:“此乃‘死保’。敝门尚有‘生保’,若是今后投保人升官发财,不但原保金一并奉还,还要另补若干祝贺。”
唐宁奇道:“‘死保’倒也罢了。这‘生保’却是奇怪,他已然升官发财,你又何必再送银与他,岂不亏本?”
那人笑道:“如此你就不明白了。人有祸福,不可预见,若是遭祸,自然是为家人着想,这是雪中送炭,以安其心。若是富贵,谁人不喜吃喝玩乐,孔方兄自然不嫌其多,唯恨其少,此时送银与他,岂不是锦上添花?我这‘金保门’生意兴旺,倒是靠这‘死保’之力少,‘生保’之力多。”
唐宁点头道:“只怕靠着‘保契’之力少,其他生意之力多吧。”
那人也点头道:“不错,你想这多处官员皆得我‘生保’之力,为我靠山,我的生意岂有不兴旺之理?想不到你小哥的悟性颇也不错,一点即透,将来定会光大我‘金保门’。小哥可即刻拜我为师,来,来。”伸手便欲拉唐宁起身,甚为急切。
唐宁道:“只怕在下无法答应。”再三不肯,那人才不情愿而去。
周围数人此时方才向唐宁道:“这位小哥,幸亏你不曾答应与他。要知这‘金保门’找人投保,那是软缠硬磨,死赖活泡,直如蚊子叮血,再不松口,江湖中人人甚厌。”
唐宁打量周围这几位,见都是些闲客,有一位白须老者,谈锋甚健,旁坐两位服饰相同,三十来岁,似是某江湖门派的师兄弟,再有数人或商或儒,适才皆围坐老者身边。
那老者道:“若说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人士或者从军或者保镖,或为盗匪,都是刀尖上打滚,说不上哪日便没命了,投他一保,也是或有所需。只是这‘金保门’偏生创出甚么‘生保’,说穿了,只是为奔走权门,仗势敛财。只有那些权门子弟,高车裘马,学些游侠行径,他又不入江湖,自然无甚性命之忧,整日只望升官发财。遭‘金保门’一阵糊弄,往往便慷慨投保。这些人本是权贵子弟,自然有许多人后来升官。按说如此‘金保门’岂不亏大了?不然,只缘那‘金保门’仗着与这些官员的关系,开些赌坊、酒肆、当铺,暗养娼妓,专一做那敛财之事,当然生意兴旺了。你看,那人不是又有所获?”
唐宁等人随老者指处看去,果见“金保门”那人已到了那些华衣少年的凉棚中。
唐宁道:“想不到江湖之中竟有这样的门派,我原以为只有身有武功之人才称得江湖中人。”
老者摇头道:“江湖之说,原本出自庄子‘相忘于江湖’一句,后来那些侠客漂游不定,少有拘束,人们便将侠客之流称做‘江湖人’。其实‘江湖’用处颇广,往来客商、行吟诗人皆有称‘江湖’的。便是江湖门派,也有不会武功,‘金保门’如此,‘书记门’也是如此。”
唐宁道:“适才我四处看时,人人皆问我是否‘书记门’弟子,语气很是客气,甚至热情。一旦我说不是,便个个冷眼相看,想来那‘书记门’必然很有势力,如何不会武功?”
老者指台上道:“你看那个胖子,便是‘书记门’的掌门人‘翩翩书记’杨投。”
身旁那师兄弟二人一直无言语,此时一人说道:“羊头?”另一人跟着说:“狗肉。”
老者道:“是杨柳之杨,投掷之投,不是甚么挂羊头卖狗肉。”
那师兄弟仍是一人道:“便便?”另一人道:“大腹。”
老者道:“唉。是风度翩翩之翩翩,乃阴平声,不是大腹便便之便便,阳平声。”不再理会二人打岔,向唐宁道:“那‘翩翩书记’杨投不会武功,却广闻博记,专一记载江湖中有名的游侠事迹,所以人称‘侠书记’。”
那师兄弟二人齐口同声道:“瞎书记。”
老者翻二人一眼,不再费口舌去解释,对唐宁说:“这‘侠书记’专门记载江湖事迹,想依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够?便招了许多少年男女入门,前去江湖各色人等中搜集,所以适才皆以为你是‘书记门’门下了。”
唐宁点头称是,见场中二三十步远处果有一位少女左手执一木板,右手执笔,站在一位大汉之前,一边交谈,一边书写,便道:“那位少女应该便是‘书记门’弟子了。只是临场记录,若那人滔滔不绝,如何来得及去写?”
那老者道:“那‘书记门’有一种符号,简约意多,便于记录,你在此讲了百十多字,他只画几个符号便可,名唤‘速记’。交到‘侠书记’那里,他自然看得懂。听说扶桑遣唐使对此甚有兴致,要将此法用于扶桑文字之中。”
唐宁赞道:“难为他想出如此妙法。只是在下还有一个疑问,倘若那人所讲不尽不实,却又如何?”
老者道:“自古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单凭听闻哪能无错?他所以招许多弟子,也是为了多方打探,互相印证,确信实有其事,才会编入书中。”
唐宁问道:“前辈知之甚详,莫非也是‘书记门’门下?”
老者笑道:“老夫已是垂暮老朽,如何能是‘书记门’之人?不过却与‘书记门’有些关系。说穿了,老夫是个乡下老童生,闲下曾为‘书记门’抄书而已。”
唐宁道:“那‘书记门’不识字么,如何还要老先生抄写?”
老者道:“当然不是。你想这有名游侠行径写成一书,江湖人物还不是踊跃求取一观?仅有一部自然不够,所以要抄写多部。”那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册,封面写着《侠隐记》三字,道:“这样一部书,需得五十两黄金哩。”
唐宁摇头道:“抄这样一部书,左右不过五、七日工夫,如何值得五十两黄金?”却见周围数人哂笑不已,唐宁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老者得意道:“你道这部书是想抄便抄么?江湖中人若能知道有名人物的行径作为,不单增长见识,更是走动江湖所必须。试想你若知道江湖各派掌门功夫若何,壮举若干,喜好如何,怀揣一部《侠隐记》便是为他扬名,走动江湖时岂不如履平地?五十两黄金这还只是个低价。”
唐宁道:“在下只是说倘若亲朋好友处得到一册,只需抄录即可。”
老者笑道:“倘若四处抄得,又能值得几文?你想江湖人物众多,写书的士子更多,岂非人人可以写一部《侠隐记》么?终需是由‘侠书记’亲笔题款,又按指印,方才算作正本。若非如此,便是假货,一文都不值了。”
唐宁道:“题款终可仿制,指印谁又分辨得出?”
老者禁不住怒道:“怎的如此执拗?你看,就算题款你可以仿得,难不成这指印你也仿得么?”将手中书册翻开,狠狠送在唐宁手中。
唐宁低头看那题款,不过是“翩翩书记”四字,书法看来师从虞世南一派,并不难仿。倒是那指印却奇怪,分明是一个食指之印,却分作两叉,看来这“侠书记”指头长得奇怪,食指分叉,想必是曾受了伤被劈开的。唐宁当下苦笑道:“这指印在下确实仿不来的。”心道我终不能把自己的指头拍开吧。
老者这才收了怒容,犹道:“少年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唉。老夫也是为那‘侠书记’抄了三十部书,有些交情,这才给我题款按印。”顿了一顿道:“若说最珍贵的,还是‘侠书记’自己的那一部,他每写一篇,便要那位名侠在此篇上题款按印,你想这部书岂非价值连城?”
唐宁只得点头称是。
老者得意道:“这部宝书的好处确实非凡。老夫只缘有这部书,从来走到各地,都是那些山寨门派的座上宾,以礼相敬、好好招待之余,往往还有馈赠。”
这时旁边的听众更多,有一灰衣老者格外用心。那人头发灰白,脸上皱纹很多,酒糟鼻子又大又圆,通红发亮,耳朵奇大,眼睛却小如一条细线,长相十分滑稽奇特,只须看上一眼,便可记牢。
老者此时嘴上开了闸,已收不住了,滔滔不绝地讲道:“其实这些江湖人物除看宝书的面子,更多的那还是看‘侠书记’的面子,知道老夫与‘侠书记’相交莫逆,自然要好好应酬。”
唐宁心道这老者越说越厉害,都忘了前面说什么了。果然那沉默已久的师兄弟开口了:“关系”、“交情”、“莫逆”,今次居然多说了一个词,那自然是讥讽这老者前说与“书记门”有关系,后来变成与“侠书记”有交情,再后来居然“相交莫逆”了。
那老者也知说漏了嘴,忙咳嗽一声掩过,从唐宁手中取回书册,当众翻开几页道:“你等且看这其中所记名侠之事,中条三友、少林方丈、太乙掌门、终南道人等等,寻常江湖人物要想见一面都不可得。江湖人物中若能书中有名,忝附这几位高人之后,必然也是脸上贴金、光宗耀祖啊。”说罢,将书册小心放回怀里,惟恐有所毁坏。
唐宁道:“怪道‘书记门’如此受人欢迎。”
老者道:“那是自然。人人希望自己能书中留名,哪个不是对‘侠书记’恭敬有加。便是‘书记门’弟子,也是受人敬重。若是得罪了,写些臭名上去,不是耍的。老夫曾随一位女弟子前往洛南,那里一个大豪,老夫在此暂且隐他姓名,情愿出五百两黄金奉赠,只求在书上将他专写一篇。那人虽说是个强豪,却未作出惊天动地之事来,女弟子当然不肯。再三恳求,最后只在他人事迹中提得一句,总算留了一个名字。好象是某某篇。”一时想不起,伸手入怀去取那书。
却见他左掏右掏,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得惨白,脸上汗珠滚滚而下,始终未把书取出来。
众人分明见他将书放入怀中,此刻见此情形,心道奇怪。有人忙问:“怎么老先生书不在了么?”
那老者哭丧着脸,将手取出,果然空空如也。
众人不觉议论纷纷,难不成这书自己长腿跑了去?老者又站起身,四下寻摸,依旧未能找到。众人皆道一定是遭贼窃了去,当下盘查左右之人。
左右之人当然叫冤,逐个搜过皆是清白。唐宁猛忆起适才一个灰衣老者在此待过,此时却已不见,便向众人说起。
那老者一听,分外紧张,忙打探那灰衣人样貌。唐宁道:“那人六十岁上下,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眼小鼻宽,甚是邋遢。”旁边有人也想起,点头称是。
那老者顿足哭道:“原来是西山老贼,完了,完了。我怎的一时不察,却被老臭贼钻了空子,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好你个老贼,我和你没完。”哭倒在地,如丧考妣。
唐宁劝道:“老先生,这不过是一本奇书。你与‘侠书记’既然交情匪浅,再求他送你一本不就成了。”
那老者哭道:“说的容易。我替那‘侠书记’抄了三十部书,都没能见上他一面,好说歹说才托他弟子为我求了一本。如今又到哪里去求?天呐,我的命根子啊。西山老贼,你不得好死,看我把你揪出来,把你双手剁掉。”一边哭,一边奔入人群中去了。
众人叹息一番,也自散去。那师兄弟二人哈哈一笑道:“乐极”、“生悲”。也起身去了。
唐宁见众人散去,也待起身,转念又想太阳正毒,何必到场中曝晒,于是安心坐下。果然不多时便有人不堪日晒,陆续回到棚中,此刻话题却转移到江湖大会之上。
某人道:“这侠客从春秋时已有之,难不成一千多年没开过江湖大会?”
这时有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道:“若说一州一郡、三两门派结盟之事,原也有之,这举国大会却是不曾有过。”这中年人两绺短须,形容清瘦,看不出是书生还是商贾。
众人自然要问。那中年人道:“诸君却道为何?且听王某慢慢道来。却说春秋之时,有一位墨翟先生,时与孔圣人齐名,其大作有《兼爱》、《非攻》、《非乐》……”
旁人忙打断:“墨子门下有钜子制度,开侠客风气之先,这些江湖人都知道,只须讲如何未开江湖大会?”
那中年人王先生依旧慢条斯理:“这位兄台如何这般性急?那钜子门下勇士四处行侠,组织严密,或参与国家战事,或从事暗杀、实同刺客,与后世游侠大为不同。至于孟尝、春申、平原、信陵四君子门下养客数千,皆是附庸权门,为人走狗耳。便如太史公所言‘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真实所谓侠者,当从汉初朱家、剧孟、郭解诸人开始,然而当时各据一方,不相往来。除朱家、剧孟兴汉有功外,其余郭解、济南瞷氏、陈周庸尽被朝廷诛杀。要知‘侠以武犯禁’,自然为朝廷不容,渐渐翦除殆尽。”
旁人鼓噪道:“王先生所讲不过是《史记》故事,谁人不知?”
王先生道:“自东汉末年乃至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战乱不绝。当其时也,习武者尽在军中,倘有尺寸之功,便可求取富贵。如后赵石勒,原本是羯胡,给人作家奴,与主人家女儿私好,主人见他勇武力大,将女儿便嫁与了他,又给人做佣工,被乱军抓获,好容易设法逃脱,已是无路可投。不想在太行深山中遇见一位武功高强的人,便拜其为师,学得一身好武艺,结交了王阳、呼延莫等十七人,做起了盗贼,号称十八骑,后来建立军队,竟至南面称帝。当时天下大乱,便有扶弱锄强的侠客,也必如以卵击石,湮没无闻。若道真正江湖兴起,还当从本朝开始,何以见得?却说隋炀帝下扬州,开运河,征高丽,劳人伤财,直把一座花花江山糟蹋了去。当时群雄并起,山寨林立,瓦岗……”
众人听到此处,不耐道:“王先生,我等又不是来听《兴唐传》的。”
王先生却不着急,道:“此事大有关联。却说高祖兴兵太原,建立大唐,太宗那时为秦王,带兵攻打洛阳王世充,引出了一段‘十八棍僧救唐王’的故事,想来诸君都是晓得的。那少林寺自北朝达摩东渡至本朝开国,已兴盛了一百年,其间战火纷纷,少林寺却片瓦无损,是何道理?北朝君王好佛,自然是一种原因,莫不成盗贼、乱兵也好佛,饥饿难耐之时,尚过饶富之寺庙而不入?自然不是。当时天下寺庙遭乱兵洗劫的比比皆是,少林寺却有两个原因得以幸免。其一,少林所奉乃是禅宗,僧众多亲身劳作,自食其力,寺中远不及洛阳城中寺庙殷富;其二,有会武者避乱入寺为僧,教导僧众,更传达摩遗留绝世武功,少林武功绝技声名在外。有此二者,乱兵不敢轻入。及至昙宗等十八棍僧救唐王后,少林更成为江湖第一门派。”
众人耐着性子听下去,王先生道:“为何提起瓦岗,众位且听。当年瓦岗聚义,尽是江湖好汉,后来秦琼、罗成、程咬金等人助大唐开国,那是本朝功臣。天下一统之后,这些老将呆在家里没仗可打,好不手痒,心道‘这天下太平了,我可做些什么呀,还是在家教儿子吧’。所以秦琼便把双锏功夫传给秦怀玉,秦怀玉又传儿子,儿子又传孙子……那程咬金自然也把那三斧一杵传给了程铁牛。罗成早死,罗家人还在,罗成的儿子罗通便学会了一套罗家枪法。”
众人心道:“唉,这位王先生怎的忒罗嗦。”又不好再出言打断。
那王先生不觉唾沫乱飞:“诸位要问了,我讲这些故事却是为何?诸位且想,这几位将武功传给子孙,那尉迟敬德等一干老将能不传么?传到后来,也有将功夫传了外人的,不就慢慢成了江湖门派?还有那时各路反王,打到后来,全完了,有的受了招安入朝作官,余下的不肯作官或者没人要做不成官的,回家也教儿子去了,还有的一看,我做什么去?咳,找个镖局当镖头得了。再有功夫高的,独来独往,作了游侠,这江湖呐也就兴盛起来了。”
旁人又道:“开唐至今也二百年了,怎的也不开江湖大会?”
王先生道:“要说那时为何不开这江湖大会?只缘那时节天下太平,习武的也知晓循法退让,大家习武要么为了考武举,要么做个镖头,也有的为了防身。开元年间,公孙大娘舞剑,得了明皇赞赏,许多人纷纷要拜公孙大娘学剑术,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公孙大娘一看,‘我怎么教的过来?’只收了聂隐娘几个做徒弟。大家看公孙大娘不肯收,只好找江湖中会剑术的人来教,虽然所学都是‘青云剑法’之流污人眼的末技,也总是聊胜于无,就算时髦一场。”
唐宁只是一笑,也不生气。
王先生道:“总之那时学武的走的都是白道,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也便没有开甚么江湖大会的事了。偏从安史之乱后,国无宁日,盗贼四起,江湖中黑道遽多,黑白两道冲突不绝。远的便如三十年前两淮盐帮遭官军剿灭,官军中首领多是扬州盐铁门子弟。近的如七年前川东柳家寨与荆州云梦镖局那一场血战,云梦镖局满门被灭,连仆妇婴儿不能幸免,柳家寨也死了许多好手。江汉数家镖局为共抗柳家寨,结盟起誓,一家有难,几家支援,共进共退,如此与柳家寨大战几场,各有死伤,柳家寨因此名声大起,当地官府也不敢招惹。
“柳家寨有位三寨主本是衡阳五行刀的传人,也算白道子弟,只缘与当地一位土豪结仇,竟投入柳家寨做了盗匪。此人功夫了得,与江汉镖局动手,杀人最多,江汉镖局气不过,便找那人的师父衡阳五行刀的掌门丁大理论。那丁大是个极护短的人,虽知弟子入了黑道,理屈在己,但那弟子是自己最钟爱的,入了山寨后,也不断有东西孝敬,从来不曾缺了礼数,心中早就打定主意为徒弟撑腰。加上江汉镖局心伤同道惨死,言语也重,两下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江汉镖局本无高手,又吃了大亏。
“江汉镖局死伤的镖师中有不少是白道中各门派的弟子,听说丁大居然助柳家寨伤了自己的徒弟,哪肯罢休?登时就有沅水向家、岳阳君山剑派、汉水神农帮等大举前来讨债。丁大一看自己势单力孤,便向平素交好的柳州、赣州数家门派求援。当时双方共有十几个门派,也不分白道黑道,两千余众,约在汨罗屈子祠决战,直打了两日两夜,双方精英尽死,最后还是君山剑派掌门‘日见孤峰’张万千使一招‘巴陵一望’将丁大的头斩将下来。那张万千的剑术号称‘神仙不可接’,有一绝招‘巴陵一望’,据称被杀者仅来得及见剑光一闪,便即毙命,端的十分霸道。”
唐宁知道这是取自骆宾王的《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这“神仙不可接”的原意本是指不能见到神仙,非常遗憾,而今却被用来形容张万千的剑术厉害,连神仙也接不住他的招数。问道:“这两千余人在一起混战,岂不惊动官府?”
王先生笑道:“那些官军抢劫行商,杀戮良善或者还有些本领,见到江湖拼命,早就远远躲开,等到双方打罢撤走,才装腔作势前往巡视。长沙刺史奉报称淮西乱兵有一股万人精骑奇袭长沙,赖天子洪福、三军用命,以区区两千步卒败敌万人精骑,斩首三百,伤敌千五。那敌人头颅何来,当时有几个门派全部战死,横尸无人收拾,约有二百余人,至于尚有数十首级空缺,倒霉的便是永州一带的苗人了。”
京畿之地,偶有少许盗贼旋遭扑灭,是以唐宁听了这些故事,心里犹存狐疑道:“当今天下虽偶有藩镇叛乱,但还算太平,百姓安居,这江湖仇杀果真如此剧烈么?”
那王先生冷笑一声,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人道:“听小哥口音,应是长安人,哪里知晓关外情形?俺们泗州地方百姓日子好苦,唉,可怜呐。”讲话中竟拿衣袖去拭泪。
唐宁奇道:“泗州乃天子威令所行之地,早在元和四年便实行财税三分法,百姓负担应不甚重,近年又未听说歉收,怎会出现饥荒?”
那人哀道:“若说收成,连年不是歉收,而是丰收。谁知淮西一开战,州县便要增加许多官爷,向我等小人摊捐。前年交三匹绢可完五千文税,今年却要六匹绢,稍稍有几丝不好,官府便拒不收纳。米价也是如此,前年一斗米可完一百文税,今年只值五十文,我家完了税捐,只留两担粮,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没奈何,仗着身壮有力,替人做挑夫,今日随漕帮到了此地。”
那王先生冷笑道:“这小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如何能明白其中道理?皇上下旨那是不错的,但除却关中、扬州、洛阳、太原几处,其余州县大小官吏还不是擅自增加税赋,花样百出?甚么戡乱税、兴仓捐等等,多如牛毛,又随意压低米绢价,中饱私囊。关中是天子脚下,去年五月旱灾,皇上免了当年夏税,这几年还连年开仓赈灾,关外哪有这等好事?皇上也免过一些地方的赋税,但当地官吏却要继续收取苛捐杂税。百姓被逼无奈,出外讨生活,便是落草为寇,也是官府逼的。只怕那些盗贼比起祸害百姓的官吏来,倒还要好些。”这位激动之下,讲话也简洁多了。
唐宁虽觉那王先生所言有理,但终觉盗贼杀人越货,岂能黑白混为一谈。
王先生见唐宁不言语,心道孺子不可教也,便不再理他,对众人道:“近来江湖仇杀日有所闻,若不立规矩,只怕越来越乱。是以江湖大会势在必行,只是未料想长安剑宫一个小小门派居然跳将出来。”
旁人道:“若是少林寺出面,只怕大家会心悦诚服。”众人叹息道:“谁说不是呢?”
猛听得有人喊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众人抬头向场中望去,见一处人群骚动,唐宁身边数人拔腿便跑了过去。唐宁见那王先生坐着不动,也沉住气坐定,不久便有人气喘吁吁跑回来道:“是洛州王屋派和晋阳介山派打起来了。”
王先生忙从怀里取出一书,翻来翻去,过一刻道:“定是介山派取胜。”跑回来的那人却道:“我看不见得,适才看时却是那王屋派的弟子功夫高些。”王先生摇头道:“不然,不然,一定是介山派取胜。”那人道:“我再去看看。”讲罢起身,从人群中硬钻了进去。
不一会,那人又钻出来道:“这下热闹了。王屋派总共来了五个人,介山派只有一个,被打得倒在地上,满脸是血。”讲罢,又钻进人群。
唐宁心道:“五个打一个,就没有人制止么?”眼看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最外一圈还有的骑在马上,想挤进去也难,便是跳起身也看不见里面情形。唐宁四下环顾,见东西台上也有众人伸长脖子观看,指指点点,边说边笑。
正不知里面情形,人群轰的散了,那钻进去的人好容易从马肚子下爬了出来,他三进三出,衣襟早遭汗水浸透,袖子也撕开两寸长的口子,边走将来边笑道:“热闹,热闹。”唐宁与王先生问道:“情形究竟如何?”
那人笑道:“原先两个人相斗,介山派的挨了两拳,王屋派的吃了一脚,后来王屋派的四个人都上了手。介山派那小子一看五个打一个,哪敢再还手?王屋派的这位便左脚这么一踹,介山派那小子便吃了一个‘嘴啃泥’,王屋派另一位右拳一个‘黑虎掏心’,那小子便曲成了一只虾米,再两人一人一拳,登时那小子便多了两只黑眼圈。”他边说边比划,衣袖扇出来全是汗臭气,脸上却尽是兴奋之色,“最后一位说‘你们看我的本事’,双脚这般又这般,踢出一个连环腿来,居然将那小子踢起三尺多高。”
这时其他观战的众人都已归座,听了这人详述,不禁羡慕道:“我在那里拼命向里挤,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见到前面那人后脑勺。”另一人道:“我比你幸运些,前面有三指宽的人缝,看见一支胳膊,也不知是介山派的还是王屋派的。还是这位大哥有本领。”那人愈加得意,不厌其烦为众人比划,这位这般这般起脚,那位如此如此出拳,引来更多人在旁倾听。
唐宁心有不忍,不禁眉头紧蹙,却见众人脸上皆是兴奋不已,毫无一丝怜悯之色,心道:“莫非这介山派是大盗巨奸,恶贯满盈之辈?”问道:“后来却又如何?”
那人一脸失望:“王屋派当然是拳脚俱下,后来见那小子装死,也嫌无聊,打了一阵就走了。”众人正听的入味,没想到收场如此之快,大是惋惜。
唐宁道:“介山派那人后来怎样?”那人道:“天晓得,大约被人抬走了。”唐宁问:“因何故打斗?”那人道:“听说是介山派那小子踩了王屋派弟子一脚,嗨,有打架看就成了,管那么多则甚。”
唐宁抬头向场中望去,见场中诸人各行其是,似乎适才这事情不曾发生,心道:“习武之人遇见以众欺寡,却无一人肯出面阻止,皆是幸灾乐祸。功夫低微的有心无力,那场中便无德高望重的前辈么?长安剑宫召集大会,怎的也不出面调停?”
那王先生道:“看来王屋派将有灭门之灾啊。”
旁人自然要问,王先生道:“介山派掌门人玄中子擅使八卦掌,曾经与沙陀第一勇士朱邪葛台大战两日两夜,不分胜负,又打败过雁门元家、天龙寨等三十余家,又兼机谋过人,人称‘八阵图’,将他比做诸葛孔明,乃是河朔一带无敌的侠客,你想王屋派招惹了他还会有好日子过么?”
众人不住点头。唐宁混没想到江湖一乱于斯,点头叹道:“那王屋派便会引颈受死么?”
王先生道:“王屋派没有出过知名侠客,怎能挡得起介山派一击?”旁人道:“王屋派也算洛阳一带较强的门派,总归会有一两个高手吧。”王先生横了那人一眼,不满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信不过我‘神算子’王清,还信不过这‘书记门’的《侠隐记》么?”说罢,将手中书合上将封面展示众人,原来便是“书记门”的《侠隐记》,只不知王先生此本是否正宗。这时台上已然讲话,众人便住了口,同向台上望去。
阎峰立在台前,眼望台下数千之众,乌乌压压,真是挥手成云,挥汗成雨,道:“今日台下各门各派能来此地,便是给足了敝派的面子,敝派不胜感谢。”他说话语气平缓,并不用力,声音却十分响亮,方圆四十亩大的场子人人都听得十分清楚,这份内力当真了得。先前台下众人见长安剑宫的代掌门如此年轻,心道此人功夫一定不高,不免将长安剑宫也看轻了,此刻见他一开口展示深厚内力,心道长安剑宫还真不简单,登时静寂无声。
阎峰接着道:“自古游侠遨游天下,击剑行侠,独来独往,自春秋以来,已有千五百年,不知哪个最高,哪个最强。今日敝派邀集诸位,一是为交流武功,光大天下武学;二是为结交天下朋友,共同结盟,凡愿奉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江湖正义者,皆可同敝派结盟,共同赏善罚恶、维护公义。结盟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诸位有难,我长安剑宫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台下各门派接到请柬来骊山之时便已考虑此事,见长安剑宫将此次大会打理得轰轰烈烈,有人心中便写了一个“肯”字。也有自恃势力雄厚,不肯轻易折节的,便持观望态度。自然也有人心中暗骂:“奶奶的,老子平生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数,‘除暴安良’岂不是冲着老子来的?”也有人心中想着:“我平生喜好独来独往,无拘无束,与人结盟还不如给自己套一副笼头。”
台下便有人向阎峰喊道:“若是结盟之后,又当如何?”
阎峰道:“若是结盟,则共订盟约,誓守不反。立盟之后,不拘门派,不分男女长幼,只要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便可为一方盟主,处置江湖事宜,其余门派须听从盟主命令。”
台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适才已“肯”的门派多为小门小派,原指望交接强援,一听要选盟主,心知无望,那是在我这掌门头上再加一个太上掌门,如何使得?然而自己确实势单力薄,常受他人欺负,不与人结盟,恐怕迟早为人所灭,真是结盟也难,不结盟也难,徘徊无计,愁肠百结。
那原本未肯的却是心有所动,心道:“凭我一身本领,便抢他一方盟主做做,岂非光大本门?”
台下无门无派人数也有上千,大多数人却是出于好奇,来看热闹。人心各异,登时乱成一团,何况长安剑宫只是一个小门派,若是少林寺出头主持自然不同。便有人叫道:“怎生便算‘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众人心里也是一问:“此人言之有理,怎生便算‘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便有数十人跟着发问。
阎峰尚未答话。台下有人道:“便如你老兄一般,便算‘品德高尚,技压群雄’。”先前那人愕然道:“我?”后一人道:“不错。老兄的门派大号是什么?”
先一人道:“在下乃是金刀门下赵六,江湖人称‘金刀勇六郎’。”金刀门不过江湖一个小小门派,知晓的人便不多,至于认识这位赵六的,恐怕台上台下除他自己之外,一个也无。登时四周嘘声便起。
那后一人道:“不错。‘金刀勇六郎’果然了得,台下数千人众,就只有老兄勇于出头,只此一手便是‘技压群雄’了。何况一呼百应,若非‘品德高尚’,又哪有人肯唯老兄马首是瞻呢?所谓‘知耻而后勇’,老兄果然不负一个‘勇’字。”众人这才知此人是揶揄赵六,说他问的卤莽,“知耻而后勇”,当然先要“知耻”,先要“有耻”了。众人不禁庆幸自己适才未曾发问,多人笑将起来。跟随赵六发问的人心中恼恨,骂道:“他奶奶的,晦气。”“呸,呸。”“他妈的臭小子。”不知是骂赵六还是骂那位出言损人者。
阎峰见台下乱纷纷,心知以长安剑宫一个新起门派,须当示威方能服众,将手拍了几下。众人见走出一队白衣少年,每人手中托着一个木盘,上面蒙着白布,不知所盛何物,都静下来观看。
阎峰又是一拍手,白衣少年齐齐地将白布拉下,台下众人一阵惊呼。
唐宁等也已看到,原来每个盘中盛着一颗人头,血肉模糊,忍不住也是惊呼一声。
阎峰道:“这是川西盘江洞的掌门人和十二个门下弟子,前日在子午谷中残杀南诏商贾二十多人,男女老幼,不留一个活口。”他独立台前,一脸正气,自有一股威严,台下众人都不再言语,听他慷慨激昂道:“我们习武之人最重的便是一个‘义’字,欺压无辜,已是义所不为,残害妇孺,更是天理难容。敝派既知此事,焉能不理,便出头化解了这场恩怨。”
唐宁大呼一声:“好。”只觉心中十分痛快。
盘江洞地处大唐与吐蕃、南诏交界之处,仗着山高林险,无人能管,聚集了一众亡命之徒,抢劫商贾行客,甚至袭击地方官府,直是无恶不做。为首的自称“盘江龙王”,下有十二小龙,武功高强,常沿长江流窜川中、湘鄂,居然无人能敌,是以听说此人被杀,众人都是吃惊不小,连声喝彩。其中自然有人心中存疑,但细想之下,盘江洞如此有名,单单与盘江洞公开为敌,已是莫大勇气,若非果有其事,长安剑宫也没必要冒领其名,看来其事非虚,长安剑宫定然藏有高手,说不定便是哪一位前辈名宿。
台下便有人高声叫道:“杀盘江龙王的是那一位英雄,可否出来台前让我等一见?”
阎峰笑一笑道:“自然可以,成颀师弟,你走上前一步,让大家看上一看。”
那队白衣少年中走出一人,众人看时,见那人约有二十五六岁上下,比其他的白衣少年要年长一些,面色甚白,神情有些倨傲。众人混没想到杀死盘江龙王之人竟如此年青,都是低“哦”一声,这“哦”声中有惊讶,有不信,有羡慕,有沉思,也有畏惧。
阎峰又是一拍手,一众白衣少年退了下去。阎峰道:“今日乃是比武结盟,凡自愿参加者都须尊奉江湖道义,从前结有仇怨的门派不得借机以报私仇,待选出盟主,再秉公断理旧日恩怨。”
不少人大声叫好。也有人轻轻摇头,心道:“江湖恩怨纠缠不休,又岂是选一个盟主便能理清,适才王屋派和介山派相斗,又有谁出头?再说若是一个奸邪之辈做了盟主,难道也要我等听命于他不成?”
有人忍不住大叫道:“这盟主又是如何推选?”又是那“金刀勇六郎”赵六,此人果然是个浑人,这番再无人附和。适才损他之人又道:“老兄‘品德高尚,技压群雄’,不论如何推选,总有老兄一份,何必性急?”众人轰然大笑,那赵六再傻,也觉的不对,登时面红耳赤,不敢再哼一声。
阎峰笑道:“我辈皆是江湖中人,自然要靠品德武功服众,便如同各门派推选掌门人一般。”众人纷纷点头。阎峰道:“今日便请各位朋友自行商议,有愿与敝派结盟者可上台相谈。”
又有人问:“若是无门无派,可以结盟么?”这倒问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是以也无人起哄。阎峰思索一下道:“若是肯循江湖正义,认可敝派门规,可以加入敝派。”那人却不言语了,旁人问道:“若不肯加入贵派,只愿独来独往呢?”阎峰心道为这次大会准备许久,终究还有未料之事,思索再三道:“若是阁下果要独来独往,行踪无定,敝派也只得放弃。若是有心为国出力,敝派倒可荐入军中。”
众人心道:“若是上阵打仗,哪不是找死么?”阎峰续道:“当今淮西战事正酣,正是吾辈为国出力之时,虽在江湖,也应心怀报国大义。此次大会,有多位朋友便委托敝派挑选壮士,随行前线。”
众人皆默不做声,沙场险恶,更胜江湖,官军近日连吃败仗,丧师失地,谁肯轻易赴死?良久,才有人想到流落江湖种种苦处,心道不若竟投了军去,侥幸不死,或者还可博个功名,便向阎峰道:“既如此,某也愿往,只是不知派往那支军去,随唐邓节度使那里是决不去的。”官军围攻淮西已近一年,却无多大进展,西路随唐邓军队二月里连吃败仗,是以无人敢去。那“金刀勇六郎”赵六此时再无言语,看来此人莽则莽矣,傻却未必。
阎峰道:“此次乃是几位监军需随行侍卫。”那人尚未考虑好,只见一群华服少年纷纷拥上前来,喧哗道:“我等愿往。”有人认识阎峰,呼道:“阎兄,我等是世交,行个方便。”
原来那些监军都是由宦官充任,他又不懂行军,只在背后监督,每临战事,先调精兵围在自己身旁,前方败不败不打紧,他这里唯求安全,若是侥幸得了胜仗,自然要来争功。所以跟在监军身旁,危险是没有的,功劳却是摊得上的,这份好事,当然难得。适才那人本是布衣,哪知其中诀窍?那些华服少年都是官宦子弟,却明白其中关节,是以鼓噪愿往。
阎峰当然知晓这些纨绔子弟有多少斤两,也不理睬他们,向那人道:“为国选士,自然要慎重,须有真实技业,方能入选。阁下若有此心,可待明日选拔。”向台下拱手道:“今日便请诸位自决,明日再会。”入棚内去了。
那白衣弟子便出来高喊道:“今日大会到此结束,明日辰时再会。”一通锣响,也入内去了。
“神算子”王清道:“想不到长安剑宫与官府有关,怪不得,怪不得。这几日京城大收捕,虽捉到了张晏等人,说是刺杀武相爷的凶手,但至今仍在审理,是否真凶还不可知。这时剑宫却能广发请贴,聚集江湖人士于骊山脚下,若非与官府有关,如何不见官兵前来?唔,唔。”他似乎想通了此中关节,意下颇有得色。
唐宁不知此案已破,忙打探详情。三日前神策军将王士则等人上报,在成德进奏院抓获恒州军士张晏等八人,系刺杀宰相、刺伤御史的凶手,现交京兆尹加以审讯复查。
那“神算子”王清依旧自鸣得意:“怪不得这位阎代掌门眉清目朗、气宇轩昂、言谈举止自有一番气派,原本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唐宁看着王清,心道:“莫非这位‘神算子’是占卜算命之流?”
各门派接到请柬千里迢迢赶来,却未料第一天居然乱哄哄一事未办。这些江湖中人风餐露宿倒也寻常,此刻安下心来,考虑是否与长安剑宫结盟。只苦了那些养尊处优的少年游侠儿,近的长安、咸阳,远的从东都洛阳赶来,这夏日炎炎吃了些许苦头,如今却被凉在场中!禁不住喧嚣不休。
闹了一阵,眼见无人搭理,这些纨绔子弟便安静下来。此刻正是午后最热时分,喉咙吼喊两句便要冒烟,还是躲在凉棚里舒适得多。家住长安的便开始驱车骑马返程。
眼见无事,一些看热闹的闲人也开始准备离场。便在此时,东面棚中挑出一张布告。众人呼啦啦拥上前去看时,见布告上写着“招贤榜”三个大字,下面尚有若干小字。众人挤挤搡搡看不清楚,便公推一人朗读。
那人清一清嗓子,大声读道:“招贤榜。河北魏州武灵门创派一百二十年,以‘武灵箭’威镇河北,门下弟子三千,功名最著者除历任节度使外,兵马使十人、虞侯五十六人、军将二百七十八人。凡武功精进、尤善骑射者,本门扫地置酒、虚位以待。年十八以下少年,聪颖敏悟,属可造之材,亦可投入本门,必有前程。河北武灵门。”
这“招贤榜”一出,登时惊动台上台下众多门派豪客。那横海盐帮与武灵门仅一座之隔,见状忙召集帮中长老议事,执法长老道:“我看武灵门有意与长安剑宫结盟,你看他座下左使出出进进,分明是在私下和长安剑宫谈判。”
另一长老道:“武灵门此举实在高明,无论与长安剑宫是否结盟,自身势力壮大最是要紧。那武灵门弟子皆在军中,掌门便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倘若此番大会精英尽被武灵门招去,魏博更将军威大振,河北各镇只怕都要唯魏博之命是从了。”
那执法长老怒道:“他招得,我便招不得?我们横海盐帮不也便是沧州横海军么?与他们武灵门本就是平起平坐。他武灵门历来以‘武灵箭’一脉相传,如今竟肯招外人入门。我们盐帮兼容并蓄,汇集三山五岳之人,今日得此良机岂容错过?”
盐帮掌门点头道:“两位长老所言极是。我帮地处沧州,偏远了些,地理稍占不利,且只有一州之地,不比平卢驼山派、成德无极帮、卢龙幽燕帮、魏博武灵门都有七八乃至十数州,依我看需将招贤条件更优厚些。”
执法长老点头慷慨道:“掌门此言有理。为了光大我帮,某家决不惜一己之利,不管何人,只要胜得我手中刀,某家情愿将执法长老之位让与他做。”
盐帮掌门动容道:“长老对本帮忠心耿耿,真可使天地动容,长老执法二十年,最是公正无私,本帮兴盛长老当记大功。只是执法乃帮中根本,非你老莫属,不可轻付他人。依我之见,有胜得执法长老者,本帮另设长老之位实授与他,诸位长老可有异议?”
各位长老也无异议,议定下去,便也张出一张“招贤榜”来,那执法长老跳入场中,抱刀立在当中,只等有人挑战。
一时之间,大小门派皆挂出招贤榜来,场中再无人喧闹,众人四下里观看榜文。
唐宁也起身四顾,见各处所悬榜文内容相近,大体分为四类:一类军职,多是与地方藩镇关系密切的,以平卢驼山派、横海盐帮、卢龙幽燕帮、魏博武灵门最为有名;一类镖局,以黄河镖局、扬州镇海镖局名气最响;一类江湖中与官府无涉的帮会,以漕帮最大;第四类却居然是山寨,原本最有名的柳家寨此番进京者皆被杀,挂榜的山寨便以横行江淮之间的安庆安乐寨为最。
要说榜文最奇的当数幽燕帮和安乐寨了,那幽燕帮榜文道:“凡开唐勋臣、瓦岗英雄、贾家楼结义三十六兄弟之苗裔,免试入帮。”安乐寨榜文更奇:“本寨礼贤下士,急需军师一名,须举人身份,进士尤佳,熟读《孙子兵法》及《三国志》者,饷银十万两,兼会武功者饷银二十万两,现讫。”
安乐寨纵横江淮二十余年,与扬州镇海镖局及漕帮成为死敌。安乐寨旗下五百寨众,个个会武,漕帮虽号称帮众逾万,却大多是普通百姓,是以双方冲突几十次,都是安乐寨占了上风。后来镇海镖局相助漕帮,才反败为胜。从此安乐寨节节败退,由滁州一路退到安庆。寨主仇六安痛定思痛,分析败因,认为寨中尽是勇士,每逢大战,无不以一当十,却接连败给乌合之众,主因乃是有勇无谋,是以不惜血本招纳军师。
此榜一出,对面棚中漕帮与镇海镖局登时怒目相向,双方此次参加大会,所来不过十数人,一旦接战,谁都无必胜把握,是以只呈对峙之势。
那漕帮帮主江潮冷笑道:“盗匪寨中,也想出诸葛孔明?”他讲话时暗用内力,格外响亮,分明是有意让仇六安听清。
这边仇六安哈哈大笑道:“大师兄,你若要认输便痛快些,莫要给自己找台阶。小师弟,你看大师兄胡须花白,已经老得不中用了,你不如投靠我安乐寨,我保你镇海镖局一门平安。”
原来仇六安与江潮以及镇海镖局总镖头令狐匋都是同门师兄弟,当年同拜在江淮名侠申不平的门下。那申不平是聂隐娘的弟子,也便是公孙大娘的再传弟子,后经丐帮帮主指点内功,遂成一代大侠。申不平平生仅收了这三个弟子,一向溺爱,哪想到死后三个弟子为争掌门之位,竟大打出手。令狐匋年纪轻,修为尚浅,最早退出争位。而仇六安和江潮谁也制服不了谁,也只得罢战。三人转而各自经营,十余年后分别使安乐寨、漕帮、镇海镖局成了江淮一带最大的山寨、帮会与镖局。
原先令狐匋在安乐寨与漕帮之战中持观望态度,后见漕帮势危,便来支援漕帮。这其中原由除却镖师与盗匪乃是天敌,寻常走镖路上与安乐寨时有冲突外,主要还是令狐匋担心仇六安攻灭漕帮后会转而吞并自己。令狐匋为人精明有心计,始终不动声色,直至双方战斗正酣,眼看漕帮行将溃败之时突然下手,将安乐寨众引入河汊中伏击,一举将安乐寨副寨主及五位头领歼灭,从此局面倒转,一路乘胜追到安庆。
此刻令狐匋听了仇六安的劝降,嘿嘿一笑道:“仇六安,你那匪窝翻过来只在早晚之间,还敢在此出大气。”
仇六安大笑道:“小师弟,本师兄不过一时不察,才让你奸计得售。若论真功夫,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大师兄水上功夫胜我,这陆上么,还要让仇某一筹。仇某只需今日招一军师相助,定将你们两家赶进长江喂鱼去。哈哈。”
令狐匋哂笑道:“你也不拿一面铜镜自照,那些举人进士到哪里不能得份功名,为何会自甘堕落到你这盗贼窝里去做狗头军师。”
仇六安笑道:“甚么盗贼不盗贼,那当年瓦岗寨的秦琼、程咬金、徐茂公不也都是盗贼?”
只听一声惊天大喝:“老贼住口。”倒把仇六安吓得一哆嗦,一匹马从林中冲出,马上一条黑塔般大汉手持宣花大斧,怒目圆睁,黑眼珠要从白眼珠中掉将出来,向仇六安骂道:“老匹夫,隋炀帝无道,俺程家老祖宗在瓦岗聚义,那是替天行道,岂是你这老贼可比?再要胡说,吃俺程虎一斧。”
仇六安看这黑汉威风凛凛,气壮如牛,俗话讲身大力不亏,这黑汉跳下马也有八尺身高,力气一定不小,仇六安也吃不准来人路数,于是闭口不言。
那黑汉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幽燕帮的榜文前,这时棚中走出一员将官,抱拳道:“这位好汉,适才听你言语,遮莫可是程咬金程国公的后人么?在下罗坚,乃是幽州王罗讳艺的后人。”那黑汉忙抱拳道:“原来是罗家哥哥,俺是程虎,这厢有礼了。”那罗坚忙招呼程虎入棚去了。
这时场中各家招贤,报名最多的便是军职和漕帮。那安乐寨榜前人若廖星,许久才有一人怯生生道:“在下乃是读书人,不知可否一试?情愿将饷银减半。”那仇六安见只是一个普通书生,本不大愿意搭话,后见实在无人报名,心道:“今日江湖大会,那些举人进士或许没有人来,且和这个秀才攀谈几句,说不上还是个英才。”便好言好语问道:“这位秀才,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那秀才道:“晚生骆朴,岭南人士。贞元二十年当地刺史召集我等饮酒作诗,因我写得好,刺史公特授晚生相当举人出身。”
那仇六安不是读书人,也不知这“相当举人”到底是不是举人,道:“原来骆先生是个举人,何不早说,倒叫某家怠慢了。骆先生可会武功?”
那骆朴摇摇头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
仇六安道:“没武功也不打紧,只要熟读《孙子兵法》与《三国志》便可。”
骆朴得意道:“四书五经我皆熟读,一本《孙子兵法》又有何难?只消一个时辰便能读完。《三国志》或者慢些,左右不过三天,总能读完。”
仇六安大怒,骂道:“原来是一介酸儒,竟敢欺弄某家。还不快滚。”那书生抱头鼠窜而去。
场中已有人开始比武。唐宁四下看时,见打斗者武功平平,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连唐宁都觉得有碍观瞻,偏偏还有人喝彩,自然有不少人是起哄。
此刻两人比斗正酣,一人使棍,一人使刀,已斗了三十多招,仍不见高下。便有一人跃入圈中,喝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此丢人现眼。”却是山中那女子身旁的小姑娘,持剑向使棍者虚刺一招,反身一脚便踢中那使刀者右腕,钢刀落地。使刀者尚未明白过来,脚下突遭一绊,跟着背上被一掌击中,一个狗啃屎,摔出圈去。
那使棍者见剑光一闪,已到面门,忙举棍招架,那小姑娘伸手在棍上一带,使棍者只觉一股大力带向前去,脚下不觉向前便冲,眼看就要出圈,脚下也是一绊,向前摔去。眼看又是一个狗啃屎,那使棍者急中生智,举棍抵住地下,偏生棍长,前端抵在地上,后端却抵在自己身上。也是凑巧,那棍端正好抵住麻穴,使棍者一阵酸麻,咕咚倒地,不能动了。
众人见他自点穴道,都是一阵哄笑。那使棍者羞愧不已,被朋友搀扶出场,心道:“我自从学武以来,还从未能点人穴道。今日虽是自点穴道,却总是一番开始,有道是万事开头难,说不定今后便能点他人穴道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场中那小姑娘将二人赶走,却退出了圈外。原本几人看她俊俏,颇想上去打上一场,所谓不打不相识,打过么说不得便相识了,谁知那小姑娘扭身便去,登时身后跟了一串。
那小姑娘冷笑一声,忽然回手一扬,几声“哎哟”,数人身上中了小箭,还好不是要害地方,箭上也无毒,那群人不敢再跟,一哄而散。
武灵门的执法弟子清理场后,宣布重新开始,这一下那些凑热闹者乖乖退出,不敢自讨没趣,上场者皆是颇有些艺业之人了。这些人既是为那武灵门职位而来,自是尽显其能,打斗之中,刀枪不长眼睛,不免有时收手不住,不多时已有人受伤,甚至折臂断腿而去。
唐宁想起那日柳家寨殷宜所言,不禁眉结紧锁,心道:“长安剑宫召集江湖大会,本是好意,只是这般下去,恐怕要大违初衷了。”
那面场中已接连有人挑战横海盐帮的执法长老,都是过不了十招八招便被打倒,只有一人稍好,战到五十招上下才败,被盐帮招作一堂堂主。还有一名少年稍逊,支撑了二十八招,盐帮本欲给他副香主之位,那少年却被另一人拉住,他不明所以,跟了出来。
那拉他之人是五十余岁的老者,笑道:“少侠年岁不大,已有此等武功修为,此后必成大器,区区盐帮一个副香主岂能屈就?我帮势力比盐帮更盛,现有紫薇堂空缺正职,少侠可中意否?”
那少年笑道:“在下浪迹天涯,唯求一饭耳!如何做得甚么香主、堂主?”
老者笑道:“做得,做得。少年人只要勤奋好学,岂有做不得之事?”
那少年不禁心动:“敢问前辈是何门派?”那老者四下一望,见无人注意,低声道:“成德无极帮。”
安史之乱时,叛军尽征河北男儿入伍,其中不少人便是江湖门派子弟。这些人身怀武艺,屡立战功,迅速被提拔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到得史朝义被杀,叛军败局已定,这些人纷纷投降朝廷。代宗天子为稳定局势,便封了这些将领为河北各镇节度使,成德镇节度使便是无极帮弟子,其余为魏博镇——武灵门、卢龙镇——幽燕帮、昭义镇——太行派和横海镇——北盐帮,后来还有河南道的平卢镇——驼山派。
这几人为长期拥地割据,便依靠各自出身的帮会门派,使军中各级将领皆由本帮本派弟子担当,使得帮即是军,军即是帮。这些节度使若非掌门帮主便是实操大权,以一帮之力掌三军,以三军之力控一帮,帮规军规齐下,真是令行禁止,战斗力极强。而魏博更是由武灵门控制,门下弟子大多是田氏子弟,一脉相承,不似他镇乃人员驳杂的帮会,况且武灵门以“武灵箭”驰名,善于骑射,更适合行军,是以河北各镇中以魏博军力最强,抢占了太行派的相卫二州。
这些藩镇联成一气,割据拥兵,自任官吏,不上交赋税,节度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形同诸侯,最多每年上交一些供奉,对朝廷保留名义上的臣服,有时连这点礼节也免了,境内穷兵黩武,不事生产,每逢歉收,便纵兵向四周州县抢掠,实同叛乱。
三年前武灵门新掌门田兴率魏博镇归顺朝廷,赐名田弘正。昭义太行派自被武灵门抢占相卫二州后便归顺朝廷。卢龙镇也早在德宗时便归顺朝廷,虽然现今节度使幽燕帮主刘总与成德平卢暗中勾结,但幽燕帮内大多数主张归顺,刘总表面上总要尊奉朝礼。至今不遵朝礼的便只有成德、平卢、淮西三镇,成德和平卢虽然未与朝廷正式开战,但唇亡齿寒,暗地里相助淮西吴元济。
十数日前宰相武元衡被杀,从成德进奏院中捕获了张晏等八名成德军卒,自然人人认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便是刺杀宰相的主谋。此次江湖大会,无极帮不敢露面,只派了一名长老潜装观望,这时见那少年年纪只有二十出头,居然能接得盐帮长老二十八招沧州大环刀,资质上佳,倘假以时日,耐心点拨,终可大用,而盐帮只以副香主授之。那无极帮长老一时起了爱才之心,便上前将那少年拉出来,劝说其加入无极帮。
那少年闻言大怒道:“无极帮残杀大臣,反叛天朝,如此乱臣贼子,还敢在此胡言乱语。”他激怒之下,声音高昂。众人听说有“无极帮贼子”,仗着人多势众,当真是同仇敌忾,皆围将上来纷纷呼喝:“哪个是无极帮的贼子?”“揍死那贼子。”“莫让贼子逃了。”那无极帮长老双脚一点,纵起两丈多高,将双脚在旗杆上一蹬,身子便如一只大鸟飞向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