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疾步走进店来。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面色颇白,却留有一部络腮胡须,身形魁梧,衣着华贵,腰悬一柄长剑,剑鞘镶满红绿宝石,眼见价值不菲。
那人立在当地,环顾四周朗声道:“适才是那位朋友出此痛快之语,愿与李某共饮否?”
唐宁立起身未待答话,四周座头已纷纷有人站起,拱手向那人见礼,口中称呼“十一郎”。那人也拱手答谢,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果然店小二匆匆赶来,道一声:“李公子,您老又来了。楼上的座头给您留着呐。”那人随口应一声,依然与熟人见礼,眼光扫过唐宁,却不相识,实是记不起何时何处见过。
唐宁见许多酒客与那人见礼,神态极为恭敬,看来此人非富即贵。他不愿附炎权贵,便欲落座。
那人眼光已注视唐宁,见他起身又欲坐下,形迹可疑,仔细看见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象是读书人,却无书箱,止有一只青布包袱甚长,不知包裹何物,整个是不伦不类,好生可疑。那人冷笑一声,心想什么人敢滥竽充数,定要让他出丑,大步走上前去,对唐宁抱拳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可认识李某么?”
唐宁已来不及坐下,见那人径直走来,心道:“是你找到我,又非我主动去找你。”也随意一抱拳,淡淡一笑,据实相告道:“在下唐宁,平生从未会过李公子,便是公子大名,也是不知。”
四周一片哄笑之声,那些酒客个个心中发笑:“此位少年连人家大名也不知,也来滥竽充数,定是见李公子富贵,意图攀附。却不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场被拆穿。”一个个脸露微笑,要看一场好戏。
那人闻言一愣,随即悟到面前这少年便是适才大赞新丰美酒之人,大笑道:“原来讲那痛快之语的,便是兄台了。好!好!唐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至,全讲进李某的心坎里去了。”拍拍自己的胸膛,又拱手道:“在下李愬。”
四周酒客中有人插口介绍道:“李公子乃是西平郡王的第十一位公子,现下是东宫太子身边的大红人。”
李愬摆一摆手,不让他再讲下去,对唐宁道:“李某欲与唐兄共饮,请勿推却。”也不待唐宁答话,大喇喇便坐了下来,大声喊道:“店家,拿一坛上等好酒来。”
那西平郡王李晟乃一代名将。当年泾师兵变,乱军攻入长安大明宫,德宗皇帝仓皇逃出长安,险些被杀。李晟从河北千里勤王,平定叛乱,收复长安,居功厥伟,后又大胜吐蕃军队,被吐蕃称为大唐三大名将之一,这时虽然年事已高,不再统兵,但人人提将起来,仍是分外景仰。唐宁不想今日遇见他的公子,见那李愬举止豪爽,英气逼人,也是十分敬重,拱手道:“唐某有眼无珠,不识公子,还望恕罪。西平郡王英名威镇天下,在下十分敬仰。”
李愬略有不悦道:“家父声名与李愬何干?李某只知喝酒。唐兄勿多它言,且来对饮三杯。”言语中颇有牢骚之意。
唐宁听他语气不悦,也不知因何得罪于他,一时无法答对。李愬已将酒斟满六杯,将三杯放在自己面前,说道:“李某先干为敬。”随即连干三杯,四周酒客同喝一声:“好!”
唐宁见他如此豪爽,也便举杯道:“唐某酒量有限,不能多饮,还请李公子担待一二。”李愬闻言脸色忽变,拍桌怒道:“唐兄何出此言?岂非戏弄李某?”便欲起身离去。
唐宁未料他会发怒,错愕一下,心下恍然:“李公子乃是英雄心肠,喜欢直来直去的人物,我若再有客气,倒会让他看不起了。”将心一横,大笑道:“既然如此,唐某只有舍命陪君子了。”也连干三杯。李愬本已起身,见状转怒为欢,重新落座。
二人推杯把盏,不多时已各饮三十余杯。李愬忽抬起头长叹一声,语音甚是悲凉,又低头举杯痛饮。唐宁已喝得头晕眼花,结结巴巴问道:“李公子可有心事?”李愬此刻已有六七分酒意,闻言不耐道:“李某今日结识唐兄,只须喝酒,莫谈它事。”
忽听身边有人笑道:“老衲一路行来,多听人说李郎饮酒是为结交天下朋友,今日一见,才知李郎结交朋友是为饮酒。”
李愬闻听此言,如醍醐灌顶,禁不住打个激灵,酒也醒了,转头看时见不知何时右手一张桌子已围坐了五个人,讲话的乃是一位老僧。再看那老僧身旁,另有一位老僧,两位侍童,一位文士正低头饮酒。
那老僧李愬却是素识,此刻正朝他看来,满面笑容,李愬忙起身作揖道:“原来是弘法大师。大师今日不在大慈恩寺里清修,缘何来到新丰?”这时那文士也抬头向李愬一笑,这人年纪约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衣,看上去面色憔悴,连笑容也有几分凄然。李愬更是吃惊,忙走上前去对那文士道:“白学士如何也来此间?”四下里一阵骚动,酒客纷纷私语。
那文士便是翰林学士白居易。当年他与元稹等人共倡新诗,创造《新乐府》,诗名誉满天下。只因他为人刚正,不附权贵,是以进士之身只作了一个小小的县尉,他却又写下《秦中吟》等诗抨击弊政,关心百姓疾苦,更招权贵宦官嫉恨。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爱惜其才,又喜其行事刚正,力主对淮西等藩镇用兵,便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颇为倚重。白学士忠心耿耿,只是年轻气盛,有时竟与皇上争辩,直言:“陛下错。”皇上虽然不悦,却很大度,一直不曾怪罪。
不料想数日前主战大臣一死一伤,群情大哗。白学士第一个给皇上上书,请求收捕刺客,以雪国耻,却被某位宰相指责越职言事。那些权贵平素早已对白学士恨之入骨,见此良机纷纷进谗言,加上宦官也添油加醋,众口烁金,皇上不得已下旨将白学士贬为江表刺史。谁知那中书舍人王涯更是卑鄙,诬造罪名,落井下石,将白学士更贬为江州司马,一日之间,竟遭两贬,成了一个有名无权的闲官,官阶贬为从九品,小得不能再小。
那白学士一心为国,哪料想祸从天降。眼看满腹才学,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白学士不禁心中郁郁,今日出京来到新丰,想起李太白的《行路难》,更是伤心,便想借酒浇愁,不期遇上了李愬。
白学士见李愬上前来,便道:“十一郎此来正好,可与我喝一杯送行酒。”言下颇为苦涩。李愬也颇伤感,道:“天下未平,学士却遭放逐,真是令人伤怀。”又关切道:“学士此去路经南阳,距蔡州不远,现下正在交兵。何况你一向主张削藩,坚持对淮西用兵,那吴元济早恨你入骨,此行还须多加小心。”白学士淡淡地道:“白某虽是一介书生,却也不惧这淮西贼子。更何况白某如今只是一个闲人,那吴元济又惹我作甚?”
弘法大师接口道:“老衲受日本遣唐使几番相邀,正欲东渡东瀛,因事一直不能成行,今日正好与白学士同路,也好作个伴,聊解路途寂寞。”指身旁老僧道:“大兴善寺的佛光大师也与我等同行。”
李愬笑道:“有两位高僧同行,李某就不担心了。”举杯对白学士道:“李愬今日以此杯酒为学士壮行。”仰头饮干杯中之酒。
这时一旁有酒客上前来道:“学士忠心为国,所遭冤屈天下人人皆知,小人愿敬学士一杯,望学士此去平安。”白学士也与之对饮。那些酒客纷纷上前敬酒,唐宁自也上前。白学士一口气连饮十数杯,两手分别携住弘法大师和佛光大师,哈哈大笑,出门向东去了。
李愬回来落座,又与唐宁举杯对饮。眼看一坛美酒将尽,唐宁酒意甚浓,醺醺然中见李愬停杯不饮,正欲发话,便手扶桌子侧耳恭听。那料李愬猛然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响。
唐宁不及防备,登时酒意便消却大半,望着李愬,不知所为何事。
李愬此时心中却想到了蔡州,一年来十万官军围攻蔡州,却屡屡丧师失地,任那吴元济猖獗至今。李愬心中愤恨,不觉脱口而出道:“我李愬若能上阵,定当生擒吴元济这厮。”
一年多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总不离蔡州战事,李愬这一句话登时便引起一众酒客纷纷附和。一酒客道:“十一郎文武全才,若能领兵上阵,那淮西叛军定然闻风而逃。”又一酒客道:“便是李十三郎,现下正在战场上打了不少胜仗。可见将门出虎子,十一郎若也前去,兄弟联手更当战无不克,何愁淮西贼子不灭?”也有的酒客别出蹊径,摇头言道:“十一郎而今在太子身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又何必定要到那沙场之上?所谓自古征战几人回,当真是九死一生,哪如在朝中为官?”“十一郎乃是唐安公主的新婚女婿,皇上哪能让他新婚燕尔,便征战沙场?况且皇上便有此意,公主也必不肯,皇上总须要给公主这个面子。”真是众说纷纭。
唐宁也不禁问道:“李公子既有此志,何不便去淮西战场?”
李愬望着唐宁,眼光由奇怪转而变为羡慕,叹道:“兄台可是江湖中人?若是江湖游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何等快意。可叹李某却要为这有名无实的官位所累,除非皇上下旨征调,不然的话,李某只有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十三郎每有家书到来,我总是羡慕不已。唉,当真闷杀我也。”
唐宁心道:“这位李公子雄心大志,却非仅仅是嗣其家声。”摆弄着酒杯,想了一想道:“唐某是山野之人,这为官之道是一窍不通的。但据我想来,李公子何不径自上书皇上,请缨杀敌?”
李愬闻听此言,眼前一片开阔,只觉心中郁闷一扫而光,站起身大喜道:“唐兄此言甚是。李某这便去了。”急切中酒也不喝了,拱手道:“李某急切要回长安,不及多礼,这便告辞。唐兄再会有期。”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唐宁见李愬率性来去,直率可爱,有心追上他同路,忙唤小二结帐。那小二闻声连忙跑来道:“客官好走。”唐宁欲取银两,小二道:“客官的酒钱已记在李爷帐上了。”那些酒客也纷纷笑道:“兄台今日好造化。李十一郎慷慨好义,时常在此请人喝酒,那是远近闻名,怎么这位兄台竟不知晓么?唉,唉……”不知是叹息唐宁孤陋寡闻,还是叹息好运怎么偏偏找到这位身上,真是老天无眼啊。
那官道平直宽阔,唐宁撒开大步一阵急行,不多时离新丰城已有二三十里。夜间借着月光,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唐宁这才放缓脚步。
到得树林跟前,忽然从林中奔出一人,脚下慌不择路,险险与唐宁相撞。唐宁一把将来人手腕握住,见那人客商打扮,神色慌张,不禁起疑,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手腕被握得生疼,抬头见是一位少年,当时便腿一软,跪了下来,求饶道:“好汉高抬贵手,且饶小的一命吧,小的家里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好汉行行好,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唐宁心道:“原来你把我当成盗贼了。”一笑放手,温言道:“客官不要惊慌,在下却非歹人。”细问那客商,原来适才在林中遇到强盗,他眼见不好,将货物丢下只身逃了出来。
唐宁疾步赶将前去,月光下只见一条黑影奔在前面,躲身在一棵大树后,林中却有三乘马盘旋在一起,两骑黑马黑衣人围着一骑白马狠斗。那骑白马者使一杆烂银枪,银光闪闪直如翻江倒海一般,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武艺甚是了得。那两名黑衣人皆使铁棍,棍法看来并不甚高明,膂力却是颇强,使将起来呼呼生风。
唐宁看那三人你来我往,攻守有度,却似行军打仗一般,套路与江湖中人大不相同。唐宁一时分不清正邪是非,便离开三四十步远处,站立观战。树后那黑影见有人来,悄悄隐去,唐宁也未留意。
那骑白马者虽在相斗,却时时留心身边之事。唐宁疾步赶来,那人已然瞧见,只是夜晚林中,看不清楚,心中惟恐对头来了帮手,手中枪使得更急如风雨,只想尽快打发这二位黑衣人,否则以三打一,自己哪有胜理?
骑白马者心求速胜,枪法不免重攻轻守。那两位黑衣人若是经验老到,必然稳守,相持一久,骑白马者必会漏出破绽,此时乘隙一击,便可取胜。这道理唐宁都能看出,却不想那两位黑衣人也是急攻猛打,只恨不得一招便将对手挑于马下。唐宁不明所以,却不知那两位黑衣人心中所想倒与骑白马者一般无二,见那骑白马者忽然猛攻,也道是他来了帮手,哪里还有心思稳守缠斗?
三人越打越快,猛然之间骑白马者一声大喝,银光突破棍影。一黑衣人肩头中枪,痛得大叫一声。另一黑衣人忙举棍架开银枪,口中道:“二弟,受伤重吗?”那黑衣人受伤实是不轻,却不肯独自退下,应道:“不碍事的。”举棍加入战斗,竟是十分彪悍。
骑白马者冷笑道:“好口硬的盗贼,再吃我一枪。”这声音甚是耳熟,唐宁脱口叫道:“可是李公子么?”骑白马者也道:“是唐兄来了么?”正是李愬。
两位黑衣人眼见不妙,拔马便走,李愬如何肯放,挺枪截住一骑。那受伤的黑衣人正逃之间,唐宁身形一晃,斜刺里拦在马前,拔剑刺去。几招下来,黑衣人骑在马上,迎战时总须俯身,甚是不便,何况他一心只在逃跑,无意缠斗,忙虚晃一棍,拨转马头,唐宁随后紧追而来。
眼见那马越奔越远,蓦地斜里一块石头打在马身上,那马一惊,将黑衣人掀下马来。唐宁疾步追上,黑衣人无路可逃,大呼一声,举棍照唐宁当头砸下,唐宁见来势凶猛,不便硬接,当下身形拔起,剑尖贴上棍身,直向黑衣人手指削来。
黑衣人所习乃是战场之中马上功夫,如何能抵挡这高来高去的轻功剑术,眼见剑锋就要削上手指,情急之下将棍一抛,就地一个滚翻,身子尚未站起,唐宁的剑尖已抵上他的咽喉。
那边黑衣人也敌不过李愬,只是拼命抵挡,伺机逃跑,这时见同伴被擒,长叹一声,跳下马来弃棍于地,以示认输。
李愬带马过来,笑道:“兄台武功精妙,李愬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唐宁淡淡一笑道:“在下武功平平,未窥门径,如何敢当精妙二字?李公子豪爽侠义,马上功夫了得,若能得志,定能为国除贼,为百姓造福。”
李愬哈哈一笑,并不谦逊。
那黑衣人忽然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西平郡王之子,常在新丰喝酒的李十一郎吗?”李愬傲然道:“正是李某。”那两位黑衣人赶忙奔过来,齐齐拜倒道:“小人等无知,冲撞公子虎威,实在罪该万死。”
未受伤的黑衣人继续道:“小人等原是渭水边上的猎户,只因前些日打猎时遇到神策军士,将小人等的猎物抢去,还打伤我等一个兄弟。我等气不过,与那神策军大打一场,无奈人少不敌,只得逃命在外。今日实是饥饿难忍,见一伙行客经过,便起了抢劫之意。小人等原是被迫无奈,虽然劫财,却不敢伤人,不想却遇上了公子爷,还请公子发落,是杀是剐,小人等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愬沉吟半晌,方道:“你们去吧。今后若再遇到你们行不义之事,定然不饶。”那两位黑衣人闻言张大了嘴合不拢,又叩头道:“公子大恩,小人等永世不忘。小人等从此再不敢动不义之念。”这才起身向李愬道:“小人还有一个兄弟,小人想唤他过来拜见公子,还望公子允可。”李愬心道:“莫非他欲召集同伙再斗么?”眼光直视,见那二人神色不似作伪,便点一点头。
为首的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就口吹响,声音尖利不堪入耳。不到一刻光景,一名黑大汉匆匆赶来,为首的黑衣人迎上前去,就他耳边低语几句,那黑大汉忙奔到李愬马前,纳头便拜。李愬唤他起身,只见乃是一条虬髯大汉,胸腹一条伤痕在流血,仍虎虎有生气,心中暗暗赞叹。
那另一位黑衣人惊道:“三弟,你怎么也受伤了?”黑大汉也见到了他肩头之伤,也惊道:“二哥怎的也受了伤?”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二哥是陪李公子练枪做活靶子用的,三弟,你又是给谁做活靶子用了?”言语中丝毫不以败于李愬为耻,反倒十分骄傲,只觉能给李公子刺上一枪那是万分荣耀之事。
黑大汉却无此福分,脸色尴尬嗫嚅道:“还不是那个小丫头?”
黑衣人大笑道:“三弟好没出息,连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打不过。”说到此处陡然住口,原来他忽然记起:“自己适才被这个十七八出头的少年制服,连一招也没能还手,虽然十七八与十六七岁大大的不同,尤其姑娘与少年更是大大的不同,但是太也丢脸。”
黑大汉却不知此节,心中只是羞愤,脸涨得通红,强辩道:“谁说我打不过?我是听到大哥唤我才罢手,你看我不是好好地走过来了吗?”黑衣人又忍不住笑道:“原来你是好好得走过来了。”他故意将“好好”二字读得既重且长。众人不禁莞尔。
忽见林中黑影一闪,唐宁喝道:“甚么人?”那黑影反而遁去,唐宁急追上前,直追出数里,封住那人去路。
那人也抽剑格挡,两剑相交。唐宁此时脸向明月,却看不清那人。
剑光一闪,那人低呼一声:“唐大哥。”
忽觉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袭来,唐宁反身一剑,将那人长剑险些震去。
却又是那人脸向月光了,却是一名绿衣少年。
唐宁看清那人面貌,不觉一愣,随即想起适才那人的声音好生熟悉,笑道:“韩大哥,又升官了。”回头道:“几年不见,郑奇兄弟都长这么高了。”原来是一名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青衣是八九品官职所穿,绿衣却是六品。
那绿衣少年韩公文欢呼道:“原来是唐兄弟。”
唐宁笑道:“韩大哥,你离家也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还留在长安?”
韩公文叹口气道:“我爹爹是宣武军节度使,我留在长安其实便是人质,想回家也是不成的。这次借口出城跑到新丰喝酒,辰时还要赶到京兆府。”唐宁道:“那郑兄弟……”韩公文道:“也是一样。”三人相对默然。
回到长安东门,袁聪不曾遇见,却遇见磨镜王六入长安揽营生。
磨镜王六一见韩郑二人的打扮,立即作揖行礼。
唐宁笑道:“王兄磨的一手好铜镜,这两位却是两个好主顾。”
磨镜王六口中唯唯:“唐少侠说的是,哎呀,你看我这糊涂的。这二位是官爷,唐……公子不是官爷,也必是官家公子了。小人眼拙,还以为是江湖少侠呐。”
唐宁笑道:“偏偏在下既非官家,也非江湖人物,只是白衣。”白衣便是平民。
磨镜王六自然不信,抬头见郑奇向自己一笑。二人眼光一碰,磨镜王六立刻心里一颤,似乎被他看穿一般,急急告辞。
韩郑二人自须去京兆府。唐宁便在大街随步漫游,待到停下脚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明德门来。这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大门,与皇宫正门朱雀门遥遥相对,出得城来,唐宁抬头望见远处的终南山,一时心中闷闷不乐,脚下也不辨东西南北,竟走入一片树林中来。
那林中长草极深,走到无路,脚步也停了下来。唐宁这才发觉,待要寻路出林,鼻端嗅到一丝香气,似是有人烧烤野味,心道:“这里荒郊野地远离村落,应是上林苑之地,禁令不许百姓狩猎,却是何人如此大胆?”
这上林苑自西周之时便已有之,称之为“囿”,汉朝改称“上林苑”,那是专供皇帝行猎的地方,寻常百姓是不许入内的。安史之乱后,国势衰弱,关中也不太平,上林苑的守卫裁减大半,便是有人进入也不闻不问,不过打猎却万万不许的,要知当今的皇上虽然勤于政务,偶尔也要来打猎,若让皇上发见,这些守卫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唐宁当下好奇心起,随着香味慢慢寻来,走得数十步,隐隐听见喧哗之声,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下脚轻柔,不让弄出声响,隐身一棵树后。
只见林中一片空地点起篝火,十几名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猜拳,只喝得红光满面,火上烤着一只大野猪,香气四散。那些汉子讲话粗俗,不是关中口音,背上都背着长长的行囊,显见装的是兵刃,看来象是江湖上某一门派,或是哪个山寨中人,不知是没听过禁令还是胆大妄为,竟敢在这上林苑中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唐宁不愿招惹是非,转身便要离去,只听得其中一人讲道:“格老子的,这长安剑宫请咱们柳家寨来参加什么骊山大会,到底有啥子用意?”
唐宁本已走出数步,闻听此言,心下寻思:“此事与甚么长安剑宫有关,倒要听一听,还有甚么‘骊山大会’,我从未听闻,不知是甚么样的聚会?”又悄悄退回原处,伏身在长草中,听得另一名汉子道:“这长安剑宫从不曾听人说起,居然出头搞啥子比武大会?依我看大当家的用不着亲自前来,派几个弟兄也算给他们面子了。”
几个汉子也纷纷道:“我们柳家寨在川东一带那是响当当的牌子,大当家的何必为了一个无名的小小门派亲动大驾?”
那被称为大当家的汉子满脸乖戾之气,嘿嘿一声笑道:“你们懂啥子哟?我自己要来,却不是为了长安剑宫。”
旁边一个汉子点头道:“我知道大当家的是准备在‘骊山大会’上露一手,给咱们柳家寨壮壮威,今后咱柳家寨在江湖上名声更大,众兄弟走起道来那更是顺当。大当家的,你说小弟所言对不对头?”那大当家的只是干笑不语。
几名汉子恍然大悟,纷纷笑道:“原来如此,我看凭大当家的这一身功夫,定是战无不胜,马到成功啊。”“大当家的不出手便罢,一出手说啥子也要拿它个‘川中江湖盟主’之类的当当。”“今后看剑门二虎这两个龟儿子还敢不敢和我们柳家寨作对?”
只有一名汉子道:“既然是比武大会,想来长安剑宫邀了不少高手,大当家的你可要多加留意啊。”那大当家的脸有不悦之色,哼了一声,几个汉子纷纷出言斥责那人。
唐宁听到他们所言,似乎这骊山大会是由长安剑宫主持,要推举什么江湖盟主,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这几日长安附近却风平浪静,而自己也毫不知闻?想再听下去,那边却没有什么相关的话了,唐宁心道:“此处乃是非之地,我还是早点脱身为好。”正欲起身,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由远而近,转瞬即至,脱身已是来不及,便隐身长草之后。
这时那些汉子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对望一眼,纷纷拔出兵刃聚在一起,将那大当家的保护起来。只见四周竟有三十多名官兵骑着马围将上来,距离十丈远近停住了,张弓搭箭瞄准一众汉子。
为首的将军喝道:“何方来的毛贼,竟敢无视禁令,在上林苑打猎,快快束手就擒。”
一名汉子嘿嘿一笑道:“现在的官兵可越来越厉害了,不到河北淮西战场上露两招,专门来管大爷吃野猪的事。漫别说不知道有啥子禁令,就是知道了,大爷们还不是照吃照喝?”柳家寨众人齐声喝彩。
那将军脸色阴沉,朝旁边丢个眼色。旁边一名随从大声道:“将军有令,擅闯禁地偷猎者,按律当诛。”“诛”字出口同时,手向上一扬,只听一阵嗖嗖声响,乱箭齐发,射向那些汉子。
柳家寨众人猝不及防,没料到官兵二话不说便动了手,连忙用刀剑拨打来箭,已有五六人中箭丧命,余下的也大多带伤。又是一阵乱箭,眼看只留四五名武功较高的还在支撑,那大当家的红了眼,挺刀飞身冲向那名将军,将军身旁几名随从持长枪敌住。
唐宁藏身草中,眼见众官兵将柳家寨众人分散包围开来,那几人武功虽远高于官兵,却是一人要面对对手七八人,何况有的已带伤在身,虽然苦斗之下,伤了几名官兵,但终是不敌。不多时,柳家寨已只留三人,那大当家的见弟兄伤亡殆尽,激怒之下大吼一声,刀光一闪,砍翻一名官兵,飞身上马,直朝将军冲去。
那将军急忙带马退后,两旁随从护在身前,那大当家的杀红了眼,大声呼喝,顾不得自身防护,招招用险,已是拼命的打法,挥刀将两名随从砍下马来,身上也挂了几处彩。
只见两支利箭直向那大当家的背心射去,他兀自不觉,眼见箭将及身,斜刺里冲出一人,扑在他身上,两支箭尽钉在那人背上。那人狂吼不止,挥刀乱舞,被官兵一枪刺中肩窝,挑将起来摔在地上,离唐宁隐身之处不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显见死了。那大当家的和余下一人苦斗一阵,寡不敌众,不多时也尸横在地。
那将军大声命令:“留下几个人收拾,余下的弟兄,跟着本将军去领赏。”那随从随声附和道:“将军今日剿灭盗匪,实是奇功一件,指日定会高升。”
那将军道:“这都是众弟兄出力,上报朝廷,人人有赏。今夜我做东,请众弟兄到太白酒楼喝酒去。”众官兵齐声欢呼,分派人手打扫战场,余下众骑呼啸而去。
唐宁见尸横满地,惨不忍睹,心里叹一口气,便欲离去,忽见身前那人动了一动,脸转了过来,跟着又晕了过去,此人受伤极重,竟还未死。
唐宁认出此人正是适才劝说大当家的留意之人,看上去此人并不为那大当家的所喜欢,没想到他竟会舍身救那大当家的,却是个重义之人。唐宁有心救他,见那几名官兵正在刨一个大坑,看来准备掩埋死尸,便悄悄爬前几步,将那人慢慢拖入草中,退出数丈,见那人流血不止,草中留下了一条血线。
唐宁心道须得尽快寻一个安全之所,四周看一看,见大树树叶繁茂,倒是不错的安身所在,便将那人轻轻抱起,奔出数十丈,攀上一棵大树,拨开树叶,见那些官兵将死尸的头颅尽数割下,再将无头的身躯抬到坑中掩埋了,乘马离去。
唐宁这才从树上下来,取金疮药为那人包扎伤口,见他仍是昏迷不醒,便负在背上向西南方向奔去。奔得许久,一直到得终南山脚之下子午谷口,唐宁这才放慢脚步,寻了一个山洞将那人放下。
这山洞隐蔽在山坳,极是隐秘,洞里尘土很厚,却摆着两个小泥娃娃。
唐宁轻轻将泥娃娃的灰尘吹掉,再摆回原处,原本便是唐宁之物。
不远处便是唐宁家所在的村落,这洞乃是唐宁小时玩耍时发见。唐宁那时只有八岁,梳两个总角,穿一身石青小袄裤,脸还是圆圆的,一日午间到村西的四爷爷家学拳脚。唐宁出了门,见四下无大人,不肯走大路,反绕到房后,翻过一个荒园,抄一条林中的小路向西跑来。
唐四爷的武馆临近官道,唐宁还未出林,听得一阵马蹄声由北至南而来,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唐宁连忙躲到一片土坡后的长草中,见一辆马车狂奔而来,相距不到一箭之地,四骑马紧追不舍,马上各有一名劲装大汉,蒙面黑衣,手执强弓,向车中射来。马车刚刚冲上坡,左边的马着了一箭,负痛一跳,车子一歪,摔下一件物事来,骨碌碌滚到道边的深沟里。听得车里一声撕心的惊喊“儿啊……”,那马车直冲入子午谷里。
子午谷口有官军驻守,那四骑马齐齐停下,其中一名黑衣人沉声道:“三位贤弟,上次谷中突袭得手,今天恐怕要惊动官军,穷寇就莫追了。我看从车里摔下的象一个小孩,应是逆党贼子,我们除了小逆子,也算一大功劳。”
那三位应声道:“二哥所言极是。只是这沟里草长,须分头寻找。”四人下马各持长剑从三面向沟里打草寻找。只听草中一阵轻响,为首的黑衣人发一声啸,扑将过去,“叮”的一声,草中伸出一支剑,将那黑衣人的长剑格开,一团灰影随之而起。
唐宁远远的伏在草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见草中站起一位道人,年纪四十开外,头扎三髻,颔下留一绺胡须,右手执剑,左手抱着的小孩看样子已昏厥过去。
那道人左右一瞥,已见被四人围定,淡淡一笑道:“你们四人,是哪门哪派的无名鼠辈,居然甘心为权阉作走狗。今日遇见老道,还不快滚。”
那为首的黑衣人眼珠一转,收剑回鞘,拱手作礼道:“终南前辈误会了,我们弟兄四人只是村中王员外家的护院,这个小孩是我们王员外的小女,刚在路边玩耍,却被车上人抱去,所以才追上来。”边讲边移前半步。
唐宁离得四五丈远近,这些话听得清楚,这村里根本没有甚么王员外,那黑衣人分明说谎。唐宁虽幼,也知道做人要以诚实为本,听那黑衣人说谎,打心里厌恶。
那道人也冷笑道:“老道活了四十几年,从没听过这样的鬼话。若真象你所讲,又怎会在急着追人之时黑衣蒙面,打扮一番?那辆车里分明是韦大人的家眷。你既然认识我老道,便不会是什么护院。”
那黑衣人心中一颤,反更挺胸跨前一步大声道:“前辈只是远远看见,便一口咬定,岂不是欺压晚辈么?那辆车里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这小孩分明是我们王员外家小姐,她有颗痣长在左耳。”
那道人不觉低头一看,才一低头兀自警觉,急抬眼见三道乌光袭来,一道奔胸口,却有两道是奔着那小孩,同时背后三支长剑已到,分攻背心和左右三处大穴。若论那道人的武功对付这等突袭本不在话下,只是抱了一个小孩,颇为不便,那黑衣人用心阴毒,三支暗器倒有两支是打向小孩。那道人避开了三支暗器,右腿却着了一剑,伤口黑色,原来那黑衣人连剑上也喂了毒。
为首的黑衣人见一击得手,顿时大振,拔剑助攻,高声道:“三位贤弟,今日结果了贼道,便是天大的功劳。”四人团团围定那道人,轮番攻击,叮叮当当尽是长剑相交之声。
不消一刻,只听一声清啸,剑声顿止。唐宁悄悄再抬起头,见那道人浑身带血,手中剑尖犹在滴血,身边倒下了两个黑衣人。距离两丈开外,为首的黑衣人右耳被削去,半边脑袋全是血,手中剑已被击飞,止扣定三支暗器,另一名黑衣人腰部中剑,伤势极重,两人相互搀定与那道人对峙,一步一步退上坡去,骑马逃走。
那道人见两人逃走,也慢慢坐下,将手中的孩子放下,取药敷好腿上伤口,重新站起将剑挑开黑衣人的面罩,摇摇头显见不认识,回头抱起小孩吃力地向东走出沟来。
唐宁一直爬在草中一动不敢动,这时见那道人向这边越走越近,吓得扭身便跑,才跑出一截,听得哇的一声哭,不觉停下步来,回头看是道人怀中的小孩哭出声来。唐宁望见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头顶两只小辫已散,白衣上沾满血迹,两眼是泪,看着道人才哭出一声便不敢再哭,只低声抽泣。
唐宁看着那女孩,也不跑了,远远的站定。
那道人招招手道:“娃娃,你过来。”
唐宁迟疑着走近,离了一丈远不敢再靠近,向道人问:“大伯伯,小妹妹没有受伤吧?”那女孩见走来的是一个小男孩,脸上还粘了一大片土,不由得收住了哭,嫣然一笑。
那道人问:“娃娃,你是这村子里的么?”
唐宁一撅嘴:“我不叫娃娃,我叫唐宁。我家就在那里。”向东面家里一指。
那道人道:“好,我不叫你娃娃。唐宁,方才的事你全看见了?”唐宁道:“大伯伯真是英雄,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四个人,还救了小妹妹。”
那道人喟然道:“惭愧,惭愧,上了四个鼠辈的当。”那女孩还小,听不大懂,抬头问道:“大伯伯,哪里有老鼠呀?”
那道人一笑道:“方才不是有四只大黑老鼠么?”唐宁与那女孩都嘻嘻笑起来,那女孩下地来,伸出小手拉住唐宁道:“小哥哥,你和不和我一起玩?”唐宁看她笑出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也拉住她的小手。
那道人道:“唐宁,今天的事你要保密,不能对人讲,不然会大祸临头,你懂么?”
唐宁点头道:“大伯伯,我一定不讲,对爹爹也不讲。”
那道人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快回家吧。这伙人可不会就此罢手的,知道老道受伤,一定会追来,我得趁早上山。”
唐宁点点头,对小女孩道:“小妹妹,我走了。”那小女孩扬扬小手道:“小哥哥,以后你会来找我玩么?”
唐宁待要回家,远远的听见有马嘶之声。那道人中了毒,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由不得脸上变色,唐宁虽小,也明白事态严重,带那道人藏身到这个山洞里。
时隔多年,唐宁又遇见了江湖人物,血腥厮杀。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待到唐宁回洞,那人已然醒来,见了唐宁挣扎着便要起来。唐宁连忙制止,取一些清水喂他饮下,那人已能开口说话,谢过唐宁救命之恩。唐宁淡淡一笑,问起他来长安的因由。
原来那人名字唤作殷宜,乃是川东柳家寨的一个小头领。这柳家寨是川东一带最大的山寨,啸聚山林,专门劫夺过路客商的财物,当地官府也不大敢惹。十几日前有一位白衣剑客前来投书,便是长安剑宫的信使,说道本月十二在骊山脚下举行江湖结盟比武大会,推选五名天下江湖高手中武功卓著、品德高尚者作为东南西北中五方盟主,处置江湖恩怨大小事宜,以避免江湖各门派相互争斗仇杀。
唐宁拍手赞道:“江湖上各门各派恩怨纷杂,一直相互争斗不休,这样的主意实在不错。”
殷宜哼了一声道:“江湖上从没得啥子个盟主,长安剑宫偏偏要作这出头的椽子。江湖门派拼拼杀杀,结怨太深,就为了一个盟主一句话,大家便有仇不报了?推选,推选,品德高尚有屁用,还不是要靠手头上比个高下,刀剑又不生眼珠子,嘿嘿。”
此人言语粗鄙,唐宁本就不喜,听了这番言语,更是心道:“柳家寨本来就是鱼蛇混杂之地,此人也非善类,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与他多言,道:“你那大当家的不听你的劝告,只落得身首异处。”
殷宜略吃一惊,随即叹道:“众兄弟都死了,他也逃不得出去。唉,路上我劝他啥子他也听不得进,一心想出人头地,谁知还没到骊山,就全军覆没了。江湖上再不得有柳家寨大当家巴震天这个字号了,哈哈,报应啊报应。”
唐宁道:“那么你今后准备做什么呢?”
殷宜道:“我幸得公子救下,捡回一条命来,今后还是安分守己,作个普通百姓算喽。”
唐宁点头道:“如此也是甚好。这里清水与食物具备,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吧。在下便要告辞了。”说罢起身出洞,脚下便奔终南山南五台而来。
终南山横亘关中,绵延千里,峰头少说也有数千,长安附近终南山中无非子午峪、太峪、汤峪、大峪几处山谷通路,子午峪最长,唐宁也进谷不下十次,翻过分水岭亦无所获,三月间曾入太峪翠华山中,也无所得。
不觉走进山中来,但见沟深林茂,白石碧水,甚是清净,只是除却几处禅院再无人家,直至午时上得山顶五佛殿来,四面望去,只有东面山中似有几处人家。
唐宁便向东来,一路下山,竟无道路,好容易分荆棘,寻出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沟里,竟是到了太峪,三月间曾寻过的。唐宁犹存了几分指望,找几个村民打探左近有无隐居之人,得到的依旧只是失望。唐宁无奈下山,走出里许,右面山坡上有伐木之声,仔细看时,一位樵夫正临溪伐木。
唐宁猛然想起幼时父亲曾教过的诗,那是王维的《终南山》,其中有一句作: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心道:“樵夫自然是山中最熟悉地理之人,我数月奔忙,竟想不起此节,真是愚蠢得可以。”忙上得山坡来,向那樵夫打礼问好。
那樵夫日常劳作,十分粗壮,面孔黝黑,似是烧炭之人,听了唐宁询问隐士,笑道:“自古这终南山多的便是隐士,不知小哥寻的是哪一种?”唐宁奇道:“隐士还分种类么?愿闻其详。”
樵夫道:“若是在朝为官,勤于政务,便在山中修一别墅,偶有疲乏之感,便到别墅清净休养几日,称为官隐;若是一朝失了权势,心灰意冷或是暂避风头、养光晦韬,称为退隐;若是有些声名,还不算大,便住在山中,朝廷请去做官不肯,再三请来,名声大增,一旦朝廷以高官厚禄相邀,立即欣然前往,称为进隐;若是求仙访道,烧丹炼药,称为道隐;若是遭仇家追杀,无处逃避,只好进山的,称为避隐;若是明白了天地变化、万物死生的道理,对红尘名利看破了,那叫做真隐了。”
唐宁笑道:“有趣,有趣。只是同为隐居山中,又怎知他是哪种隐士?”
樵夫道:“你从谷底向山中走来,先是临近谷口,靠山依水,别墅堂皇,门口有童仆个个白眼朝天,那便是官隐;若是已进谷中,又临谷口不远,别墅也够气派,门口也有童仆,只是个个低头向地,便是退隐;再往谷中少许,临近岔道,必有一处院落于半隐半显之处,所谓半隐,是因门口必种几丛青竹,遮住一半门墙,所谓半显,是因为竹子必然稀疏,必露房檐墙角,若要进山,必经其院外,其门虽不正对道路,也必不远,大门必然洞开,院内必然简陋,只是门匾上必有大字,以表达隐居的决心,再看题字必然是当朝显贵,这才算作进隐;再向山中行处,人家渐少,有一山洞,洞外乱堆杂石,围作院落,洞口黄布张幔,不在开饭之时,也见到青烟冒出,这是道隐;再向山深处,四面被山遮掩,中间小块平地,有一处简陋院落,几畦菜地,门口小路弯弯曲曲,被长草遮掩,这多半是避隐了。小哥所问的又是哪一种?”
唐宁叹道:“都不是,只怕是真隐了。”
樵夫道:“这真隐就难寻了,他或在朝廷,或在城市,或在村落,或在深山,行止如常人,无甚特别行径,难寻呐。我在此间砍樵数十年,称得上真隐的也只见到一次,我这番话也是从那先生口中听闻,不然我一介樵夫如何能说出这番道理来。”
唐宁道:“大叔可否指点这位真隐的所在?”心想若能找到这位真隐,或许能为自己出些主意。
樵夫道:“那先生只是四年前见得一面,现在我怎晓得?”
打横里一条紫影闪在面前,向那樵夫冷冷道:“那樵夫,我也打听一个人。”
唐宁看那女子面色惨白,鼻梁仅有常人一半宽窄,颧骨高耸,长相如同僵尸鬼魅,此人眼中无限恨意,由不得人心中打颤。
那女子身旁却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姑娘,模样俊俏,和袁聪却有几分相像,两下相比,更显那女子怖人。
樵夫看见那女子样貌,由不得吓了一跳,一时迟疑。那紫衣女子冷笑道:“怎么,看我长的丑么?”左手已扣了一枚银箭,箭头乌黑,显然喂有剧毒。
那樵夫更不知如何做答,紫衣女子怒道:“原来山中的一个穷樵夫也是狗眼看人。”杀气顿生。
唐宁忙道:“这位长者息怒,大叔绝无恶意。”
那樵夫这才醒过神来道:“是,是,这位夫人不知又打听何等人?”
那紫衣女子大怒道:“怎么,我嫁过人了么?”
樵夫心道:“我怎知你嫁没嫁过人?”见她杀气腾腾,吓得哆哆嗦嗦道:“是,不是,这位姑娘,你打听甚么人?”
那紫衣女子冷冷道:“一个道士。”樵夫道:“山下便是太乙宫,姑娘怎不去那里打听?此山间的道士十九便是太乙宫的。”
那紫衣女子哼一声道:“要是在太乙宫找得着。问你做甚!”樵夫苦笑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也是不知道了。”
那紫衣女子脸一沉,一支银箭发出。唐宁惊呼道:“不要。”
却见那银箭直插在樵夫的发髻上。那樵夫两眼发直,瘫坐地上。那小姑娘原本只在旁观看,面无表情。
唐宁忿道:“长者既然向人询问,便该以礼相待,怎生欺人?”
那紫衣女子侧目道:“小子少罗嗦,再敢多言,让你永远闭上嘴。”声色俱厉,手中又扣了一枚银箭。
唐宁心里一惊,还是慨然道:“这位长者,以力逼人,仗势凌弱便是不对。”那小姑娘看着唐宁,眼神奇异,却象看一怪物。
那女子脸色更加阴沉,眼中杀气大盛。
唐宁兀自道:“人心都是一般,你若好言相讯,大叔一定会尽心相助,说不得还真能寻得一些踪迹来。象在下适才那样,若心浮气躁,后面的事便打探不着了。”
那女子似乎神色渐缓,已被打动,却也不肯向一个少年承认,只向那樵夫道:“我寻的那人却有些臭名声,说不得你会认识。”
樵夫方缓过一口气,忙道:“姑娘请讲。”声音犹自发颤。
那女子不见手上有何动作,那只三寸长的银箭已经不知去向,看她衣袖乃是紫色薄纱,若隐若透,究不知这些银箭藏于何处。那女子缓缓道:“此人在江湖中有几分臭名声,人称终南道人。”
那樵夫咋舌道:“终南道长,那是神仙一般人物啊,听说他剑术通神,天下无敌,听说终南道长曾经在龙湫池上练功,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唐宁眼光放亮。
那女子已不再耐听,晓得在樵夫这里打听不得甚么,抽身便去,临去回头向唐宁扫一眼,唐宁心头一寒。
樵夫这才缓过气来,拔下银箭,向那女子背影呼道:“姑娘,你的,你的。”一时不知该称什么。
那女子头也不回,飞纵而去,桀桀怪笑道:“留给你做簪子了。”樵夫想起刚才惊险,一屁股又坐在地上。
那小姑娘眼露嘲弄,跟着也纵身而去。
唐宁道:“大叔小心,银箭上有毒。”樵夫闻言急忙将银箭抛在地上,又看看约有二两多银子,取块布小心包好,对唐宁道:“好吓人也,小哥怎么还敢顶撞她。”
唐宁笑道:“无缘无故的,我讲道理,她自然不会伤害我了。”樵夫摇头道:“我看这人说不得真会杀人。”
唐宁这才有些后怕,辞了樵夫,走出数里,心中忽然一动,忙翻身去寻那樵夫,却已不见,只得自怨自艾几声。四下打量,似乎山上有条小路,便翻山越岭,循小路而行,不觉走进一片巨石中来。再顺小路前行,在巨石中转来转去,眼见前有一处洞穴,唐宁不禁“咦”得一声轻呼。
唐宁几个月来在终南山打转,却不曾迷路,只缘他有一样好处,但凡到过之处一定认得清楚,一路上景物历历在心,进山之后总能依原路返回。今日唐宁吃惊是因为他清楚记得这个地方他曾到过。洞口平坦,唐宁举步而行,走的极慢,每一步下去都让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进洞数步,只觉一阵清凉,和洞外炎热暑气相差极远,唐宁心中在叫:“是‘冰洞’,绝对是‘冰洞’。”原来唐宁翻山越岭,竟又到了翠华山中。
三月间,唐宁到翠华山。
清明时节,山间杏花烂漫,远望如霞。过了一山又有一山,近山青翠,远山如黛。幽沟碧水白石鳞鳞,山中小道曲曲弯弯。进山许久,方见一道石阶直向山上杏林延伸,信步登去,如上天梯。石阶尽头是一片土丘,唐宁穿杏林走蹊径,曲折数百步,只见眼前一片开阔,波光粼粼,竟是一池春水,方圆约有一里。
唐宁大喜,禁不住一声长啸,奔向这山中天池,畅然若进仙境。
过得许久,近处风光已览,唐宁心道:“不若寻个高处,看尽这翠华全景。”环顾四周,见正西方隔着杏林有巨岩高十数丈,当是观景佳地。唐宁穿林来得岩下,正欲纵身而上,却见由此有小路通向左边一堆巨石之中,路旁有几株青松姿态优美,似非天然生成,倒有几分象作就的盆景。唐宁不禁跳过去细细欣赏,见松树的位置恰到好处,背后一面山石如皱如褶,与他处山石迥异,倒象画中的江南山水。
唐宁更上一步,果见松枝上如有绳痕,又有削伐之痕。唐宁心道:“此处若有人家,定在这巨石之后,想来便是作这松石之景的人,这般雅致之人不可不见。”穿过两块十数丈高的巨石,走得十多步,忽觉右边一阵冷风袭来,劲道凌厉。
唐宁大惊,心道袭击者内功如此深厚,实乃平生所未见,当下不敢硬接,向后急闪,剑已在手,立住门户。
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唐宁急忙回头,依然未见人影。唐宁心中惊异更甚,吸一口气,朗声道:“是哪一位前辈在此,还请现身,晚辈唐宁先行拜见。”等了许久不见应答,只有自己的回声在巨石之间徘徊。
唐宁眼光横扫,仔细查看周遭形势,见四周巨石环绕,前方林木荆棘已无路可通,仅右面山石上裂开一条巨缝,宽有三尺,高逾一丈。唐宁持剑在手,一步步走将进去,风声萧萧如雷,割面如刀。
原是一处天然孔穴生风,这孔穴也不长,不过数丈,那一面也有一个出口,唐宁从那一面出口爬出,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唐宁暗自称奇,见身处巨石之间,一条小路蜿蜒其中。转了一个弯,见小路尽头又有一洞,洞口甚大。唐宁收剑在背,大步走将进去,见洞内平坦宽敞,心中暗喜,哪知再行得数步,脚下忽然一滑,唐宁登时仰面摔倒,直向洞底滑去。
唐宁只见洞壁洞顶些许冰凌纷纷向后掠过,如犬牙,如钟乳,长竟有数尺。待到身子停下,已在洞底,爬起身来,顿感冷气逼人,寒不能胜。四周环顾,只见身处冰窟之中,无数冰凌冰柱,晶莹剔透,宛如瑶林世界,只是洞内颇为明亮,微感诧异。举步缓行,只转得两个冰柱,便到了一处出口。
这出洞之路并不长,不过十几步便出了洞,外面春光融融,别是一番气象。
唐宁分外纳闷,反身看去,见只是一个寻常洞口,高宽各有丈余,便又走将进去。走得十几步便是洞底,冰凌四挂,冷不可耐,连忙出洞,心中只喊:“这可奇了,若非亲眼所见,我决不能相信人间有此境地。”良久回过神来,见三面危崖高耸,一面杏花烂漫,不觉心醉,只道身入桃源仙境。
忽然一阵乐音入耳,乃是古琴之声。随即有一女声歌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声音妙曼绕林,所唱正是李太白的《春思》。唐宁听得不禁痴了。过了良久,调转变徴,那女声又歌李太白的《关山月》。
唐宁穿林循声而来,远远望见杏林之中,有一少女身着月白衣衫,正鼓琴而歌。歌声初时悠长,琴声也悠长,中间歌声转急,琴声也转急,唐宁只感到通身紧缩,寒意从心中而来,忙调整呼吸,运内力抵御。歌到最后一节,声音渐缓,唐宁便感到如刚才初出寒洞,春光虽暖,寒气犹绵绵不绝。
那少女歌罢,幽幽地叹口气,起身抱琴欲去。
唐宁哪肯错失良机,忙赶上几步见礼道:“仙子请留步。”少女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一位背剑的白衣少年,脸不觉红了,问道:“阁下何来?”
唐宁道:“长安唐宁,今来翠华山游玩,不想误入仙府,多有冒昧。还请仙子指点迷津。”抬起头来见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梳双髻,脸庞略圆,面白如玉,象笼罩着一层神光。唐宁心中一凛,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来,心中朦胧如梦,只觉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少女嫣然道:“我是人,不是仙。唐公子既是来此游玩,寒舍便在此间,应尽地主之谊。且请公子稍候,便即着人来请。”讲罢,飘然而去。唐宁呆在当地,不敢稍动,回想适才那少女的面容,恍若隔世。
过了不久,有一家人来请。穿杏林,绕巨石,到得一处院落。道路七折八拐,岔路甚多,若非有人带路,只怕在这偌大的林子中走上一天,也找不到此处人家。那院落也不甚大,原是数间茅屋,几畦瓜菜,更有数十只鸡鸭,倒是三分仙境,七分农家。
进得屋中,眼见摆设简陋,但很干净,显得极为素雅。屋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虽然衣着朴素,无甚钗环,却仪容端正,温文而雅,不似寒门小户之人。唐宁忙上前见礼,告谢了方落座。
家人献上茶来。妇人问道:“唐公子是何方人氏?又因何遇见小女?”听唐宁将一路情形告知,笑道:“那两个洞便称‘风洞’‘冰洞’,乃天然地气所生,寻常我等也是不去的,不想唐公子今日却走了这条路来。”唐宁奇道:“原来还有别的道路。”妇人笑道:“自然还有大道。”唐宁茶已喝过,起身告辞,妇人也不挽留,唤家人相送。出了院门不循旧路,向南沿巨石下一条路而行,不过数百步,却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停着两条小船,原来已到湖边。
唐宁上了船,却听到琴声再起,只因相距已远,若有若无。那家人持篙撑船行至湖心,唐宁回头再望,只见春山杏林,已不知人家何在了。
此时已是六月,洞内不再结冰,但依然寒冷异常,唐宁不敢多作停留,忙寻路出洞,穿杏林,绕巨石,岔路极多,不多时居然到了那院落之间。
只见院中茅屋依然,柴门大开,只是不见了鸡鸭,几畦瓜架已倒,静悄悄的毫无声音。唐宁心叫不妙,冲进堂屋中,只见屋中桌椅生尘,已是人去屋空,再冲到其他屋中,一般的空空如也,只得出门寻路下山。
天近午后,唐宁只道行人寥寥,哪知到了杜曲,各家饭店门前热闹非凡,好容易寻得一处座定,便有人站在身后等待空位。唐宁细看那些行人,有僧有道,有老有少,有江湖豪杰打扮,也有客商、儒生,男男女女怕有上百人,皆是行色匆匆,狼吞虎咽后便急急上路。
唐宁再听他们所谈,无一不与“骊山大会”与“长安剑宫”有关,喜爱热闹乃是少年本性,况且自古及今从未有过什么江湖大会,焉有不去之理?当下也顺路向骊山而来。
临近一处村落,只见两只狗在谷场上打架,翻来滚去,煞是热闹。夏日午间炎热,村民皆在家中,也无人来管,却引来十数江湖人物围观。
那两条狗一大一小,体格相差许多。大狗气势汹汹,追着小狗乱咬,那小狗只是蹦跳躲避。奇怪的却是那小狗身上毛发毫无损伤,倒是口中有毛,毛色同大狗身上一般无二,显是从大狗身上咬下。
那两条狗倒不怕人,见人围观,精神更增百倍。那条大狗很是凶猛,气势颇大,而那条小狗却是极为敏捷,似乎那条大狗每次扑来,小狗都能料敌机先。小狗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变化极多,总能从大狗爪下逃过,冷不丁找准机会就向那大狗身上咬一口,咬过之后迅速便逃。大狗气急败坏,穷追不舍。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一人笑道:“原来这只大狗是只大笨狗。”
这时有一男声道:“其实这只大狗也不笨,你看它一扑一咬,尽是照着小狗的咽喉与胸口要害之处,又准又狠,可能是被人训练出来的牧羊犬。”
众人细细看时,果见那大狗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那小狗却似狼狈,乱扑乱咬,不成章法。不知为何,那大狗却偏偏抵敌不住,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众人眼见胜负已分,便转身欲去。那知场上却有了变化,夏日午间,太阳甚毒,大狗久攻不下,已自气馁,卧在地上,伸着舌头不住喘气。小狗得意扬扬,围着大狗转了几圈,摇动尾巴意在挑衅。大狗撑起前腿,只是喘气不休。小狗转了几圈,见大狗已不再进攻,转到大狗背后,照脊梁猛然扑上便咬。不料想大狗突然身子一侧,翻转身来。小狗已在空中,扑将下去脑袋正巧要落在大狗口里。
众人眼见那小狗处境不妙,都是惊呼一声。只见小狗在空中一个筋头,避开了头,腿却未能避开,被大狗狠狠地咬了一口,连连惨叫。小狗落下地来,急忙逃窜,腿上被咬处已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大狗得此良机,也不肯放过,随后扑来,却又被小狗轻易躲开,随口从大狗腹部扯下一撮毛来。纠斗一刻,大狗不是对手,又卧在地上不动了。
小狗又围着大狗转圈,有人担心道:“这小狗又要吃亏了。”只见小狗又是跳起照大狗脊梁扑去,这一下,众人皆不免为小狗担心起来。
大狗依旧翻身,等待小狗扑来。那料小狗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未曾跳起,只不过稍稍蹦了一下,见大狗翻身,便照它臀上狠狠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小块来。大狗四腿朝上,护不住臀部,这一下创伤甚深,狂吠几声,翻转身来,夹着尾巴逃去了。
这场狗打架十分有趣,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一位老者看来在教训徒弟:“这小狗论力气自然不是对手,今能取胜,那是全靠一个变字。你学这余家拳也有十年啦,却呆板不化,连只小狗都不如。”身旁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唯唯听命。
那老者一时兴起,演练几招,端的是收发得意,口中还边在解释某某招可以衔接某某招,又可改接某某招。
唐宁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这老者一定是江湖名宿了,余家拳是什么,他却不知。
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嬉笑道:“大师兄,你可要向这小狗多学学啊。”
他本意自然是嘲弄大师兄,不想师父正在演练,倒象是指那老者是小狗。那老者冷哼一声,沉下脸来,这少年是他得意弟子,又非有意,板板脸也就算了。
忽从侧面飞来一支银色小箭,急如闪电,正中那小狗脖颈,那小狗霎时便直挺挺死去,伤口转瞬发黑,居然并不流血,显见那箭上染了极霸道的毒药。
不知何时,不远处已站着一紫衣中年女子,桀桀怪笑道:“以小欺大的狗东西,死有余辜。”声音虽然悦耳,却满是寒意,令人发麻。
唐宁认出正是山中那女子,心里一阵冰凉。那少年见紫衣女子盯向自己,不由一个寒战。
那紫衣女子冷冷一笑,转身便纵去。
众人纷纷议论,竟无一人认识,只有那老者道:“看她所用暗器手法,倒有几分象是武灵门下。”
有人失惊道:“武灵门割据魏博,一方诸侯,竟也来骊山大会?”
另一人道:“反正老子是来看热闹,又不想做什么盟主,武灵门再厉害,不招惹它便是。”
那老者叹气道:“这只小狗又何曾招惹她?你们年少,那晓得武灵门的厉害。”解开上衣,露出肩上三处伤痕,看上去便是箭伤。
那老者回忆道:“二十年前,老夫从军参加了征讨魏博之战。那场大战真是惨烈,魏博军中那武灵门三千子弟兵个个善使武灵箭,不是取人咽喉就是取人心脏,手法高明,快如闪电,竟将官军一万余人屠杀殆尽,真是血流成河,横尸成山,老夫幸亏有几分功夫在身,避开了要害,终于捡了一条小命。哎,到如今老夫合上眼,满眼都是血啊,实在忘不了同行的你们两位师叔临死的惨象。”
那少年徒弟愤愤道:“这样讲来,武灵门就是我们的仇家了。这次碰到了,要想法报仇。”
那老者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以老夫的功夫,连武灵门一个弟子的箭也挡不住,更不用说武灵门的高手了,你去不是更加找死么。”
那徒弟才不敢吭声。
刚才那女子出手之快,无人自忖可当一击。唐宁想及自己在山中出语顶撞,实同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不由得脊梁发冷。
到得骊山脚下,见在华清宫东数里处有树林中开出一片空地来,东西北三面高搭彩棚,上悬横幅,写着“长安剑宫恭迎江湖朋友参加骊山大会”一行大字。
平地之中或坐或立约有两三千人,不时还有人马赶来。平地一圈皆立旗杆、红旗飘飘,中间或写“长安”或“武”字。北面棚前还立着五根十丈高的旗杆,旁边立着一面牛皮大鼓,人声已然鼎沸,更兼阵阵马鸣,愈显热闹。
这时棚中陆续有人坐定,东西两棚看来皆是甚么江湖重要门派首脑,身后各立着众多弟子。北面乃是主棚,又分东西两排,东面皆是白衣人。首座却是阎峰,身旁有两位白衣老者,西面三位老道和一个胖子,其余约有数人,袁聪居然也在棚中。
袁聪随阎峰一众来到骊山,自是兴奋异常,看到棚外台下熙熙攘攘汇集了诸多江湖人士,颇想下台去结交一番,只是每次想到台下,看着阎峰,又不好意思出口,只得耐性子坐着。对面两位白衣中年人她已认识,乃是阎峰的二师叔骆二与三师叔孟三,此刻脸寒于水,一句话也不讲。身边上首三位老道也是一声不吭,下首一个胖子粗壮无匹,身重只在三百斤之上,相貌更是如凶神恶煞一般,袁聪夹在其中,几乎闷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