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云头望西京 未解长安事

西岳华山,千尺幢下,一块数万斤重的峥嵘巨石,行人上山至此,已是疲惫不堪,待见到千尺幢之险,往往心生惧意,便有人掉头下山,是以名为“回心”。

一位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背负一只长形包袱,身材中等,略显瘦削,头系青巾,长脸微黑,相貌也是寻常,身上一袭白衣更是普通,通身上下实无些许过人之处,此刻便在回心石前,站定观看那“回心”二字,笑道:“回心,回心,既敢来华山,又岂会半途而返?”

话音未落,抬头向上一望,心下只叫“唉呀”。只见危崖高耸,一条石缝宽不足二尺,高却有千尺,直上直下,看那石阶,只容一只脚尖踏去。

那少年不禁有些后悔适才的话说得太满了,忙调匀呼吸,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循阶而上。眼见再有数丈便到幢顶,正想松一口气,猛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忙抬头时只见一块拳头般大小石块顺石阶滚下,转眼已至头顶。

那少年此时身处石缝,毫无回旋之地,眼见石块飞来,相距不过五尺。那少年忙纵身避开,双臂紧撑悬崖,石块堪堪从面前掠过,相距不及一寸,实是险之又险,饶是如此,几粒碎屑仍是刮脸生痛。那少年一身惊汗,双臂兀自发酸,禁不住自言自语道:“怪道人人皆传华山天下险,今日一见,更胜过所传百倍。”

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娇笑,石阶尽头转出一位红衣少女,背插长剑,拍着手笑道:“好玩,好玩。”原来那石块是她所投。

那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手脚并用,转眼已冲上千尺幢,怒道:“你……”满面是汗,手臂不住颤动,狼狈不堪,显见适才吓得不轻。

红衣少女更觉畅快,银铃般笑声不绝。

那少年怒气更盛,两只眼睛便似要喷出火来。红衣少女陡地触到他的目光,心中一惊,笑声嘎然而止,想要张口,却又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只是两眼连眨,舌头一吐,尴尬一笑。

那少年见她神情竟如少儿,当真是哭笑不得,摇摇头自往山上攀去。

红衣少女连声喊道:“喂,站住。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也向上攀过百尺峡,追上前去,急跨一步,挡在那少年面前道:“你为什么不理我?”那少年瞪她一眼,不愿置答,鼻中轻哼,侧身向山上走去。

红衣少女伸臂拦住去路,笑道:“原来你的名字叫做‘哼’。”那少年没想到她混赖一至于斯,眉头微微一皱,没好气地应道:“我叫甚么名字,却为何要告诉你?”

红衣少女道:“不告诉我,你就莫想过去。”她本来讲话乃是华阴一带土音,这句却学着说官话,只是发音不正,甚是滑稽。

那少年不觉笑将出来:“怎么,姑娘缺银子使用,要收在下的买路钱么?”

红衣少女一瞪眼挥拳便打,那少年见她来得卤莽,脚步一错,伸手轻轻一带,看他出手居然身有武功。

红衣少女只当他是一位乡下少年,不曾提防,一时收脚不住,趔趄几步,一拳差点便砸在山石上,心中大怒,从背上拔出长剑,叫道:“小贼看剑!”那少年见剑光直奔面门,急侧身让过剑锋,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忙取下包袱一抖,露出一柄长剑。

红衣少女停手欢呼道:“好啊,好啊。”

那少年莫名其妙,不由得问道:“有甚么好?”

红衣少女乐道:“原来小贼也使剑,好啊,好啊,让我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你。”她居然为此兴奋之极,口中“小贼”“小贼”的叫个不休。

那少年却不敢大意,使剑小心翼翼,见对手剑尖指向自己的膻中大穴,便取守势,脚走坤位,将剑自下而上斜削那少女手腕。

几招下来,将红衣少女的攻势一一化解,却也颇为不易,迭遇险情。

红衣少女见那少年忙于东接西挡,毫无还手之力,不禁得意洋洋,笑道:“怎么样,小贼,现在知道厉害了么?哎哟,这一招还没打倒你,再接一招看看。”一剑斜斜削向那少年的肩胛。

那少年见来剑甚急,一时无法拆解,忙横剑在胸,向后用力纵出,堪堪让过剑锋,只听“叮叮叮”三声连响,红衣少女的剑尖全点在那少年的剑脊上。

那少年奋力躲过一劫,心惊之余却更是不敢大意,稳守不攻,见红衣少女剑法使得虽不甚圆熟,却狠辣凶险,不由得猜测道:“莫非这竟是名动天下的‘华山剑法’?”

那少年所猜不错,这少女正是华山派掌门之女袁聪。这一招名为“三公竞秀”,原是依照三公山的山势而创,剑势飘忽,自左肩斜向右腰,连点三处要穴,状如三座奇峰。此招乃是华山剑法中的精妙招数,要旨在于剑意连绵不绝,缓急收发自如,行剑不求快而求稳,看准机会后闪电般连环三击,教对手避无可避。

这一招使将起来,姿势优美潇洒,袁聪最是喜欢,平常练得最多,自然也最为纯熟,却未能领会剑法中的精髓,行剑惟恐不快,姿势惟恐不美,以至功败垂成。

这时山下上来一名精干汉子,见二人相斗,远远的缩身在一块大石后观战。

袁聪见有人旁观,精神更长,又过得数招,袁聪眼见又可将那少年制服,却再次差之毫厘,被那少年躲过,不由得焦躁起来,口中喝道:“小贼,一门心思东躲西逃,做缩头乌龟么?”

江湖对阵,往往是性命相拼,也有一等人物,口中絮絮叨叨,或称赞,或讥嘲,或挑逗,或唉声叹气,或不知所云,凡此种种,只为扰乱对手心神,借机取胜。

袁聪在山上受师兄师姊捧爱惯了,兼之自幼丧母,其父未免放纵些,便有些无法无天。何况少年心性,终究好动,袁聪整日呆在华山上,甚感气闷无聊,每见有人上山,便想找他玩耍。方才投石也只为好玩,至于会不会伤到人,压根就未曾想过。

她性情顽劣,见那少年狼狈,便要讨些嘴上便宜,至于“扰乱对手心神,借机取胜”之类,却是不懂,更兼有人观战,还不多多表现。

堪堪三十招过去,袁聪已现疲态,出剑威势大不如前,见那少年只守不攻,姿式难看无比,偏偏她就是不能取胜,照此下去打到头发白了也分不出胜败,只怕人没累死,也老死了,由不得气急败坏叫嚷道:“小贼,这是什么打法?有你这般赖皮的吗?有本事来和我对打,你能赢了我,我就放过你,不然我和你没完。”

那少年闻言喜道:“此话当真?”袁聪哼道:“自然当真,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吗?不过,谅你这小贼也无此本领。”

那精干汉子远远站立,闻言忙将双眼擦一擦,向前走得数步,倒要看清这少年有何高妙功夫。

那少年道声:“好。姑娘可不许反悔。”忽然反攻,袁聪没想到他说攻便攻,忙乱之下使出一招化解,这一招正是袁聪平素使熟了的招数,适才已经使过两次。那少年早已想好了破解之法,适才反攻正是引她使出这一招,见她中计,一剑刺向她右肩。

袁聪平素与同门练剑,这一招下面你如何破,我如何挡,你来我往,日久已成定规,袁聪依样学样惯了,其实根本不曾用心。适才她只是进攻,那少年抵挡,看上去象模象样,若就此下去岂不最好?偏偏那少年经不起几句言语,却要反攻。

袁聪不及变招,再者也不知该变何招,见那少年长剑直指肩井穴而来,忙举剑一挡。哪知那少年剑光一闪,剑尖已指向袁聪咽喉。

袁聪心中一凉,只道这下完了,“华山剑法”连一个小子都打不过,闭目等死吧,呼吸也自停了。只觉过了许久许久,袁聪喉咙发痒,原来屏气太久,咳了起来,睁眼一看,见那少年已收剑在背,望着自己淡淡一笑道:“姑娘现在可以放在下上山了吧?”

袁聪面色通红,恨恨地道:“小贼你有本事就别走,在这里等着。”一跺脚,扭头跑上山去。

那少年笑着摇摇头,向山上走去。

那精干汉子追上前来,恭维道:“这位少侠,好高明的剑术,不知是哪门的高足?”那少年笑道:“在下微末功夫,何来高明?”

精干汉子不舍道:“敢问少侠门派。”那少年道:“在下无门无派。”精干汉子不信,继续追问。

那少年道:“在下又非江湖人物,何来门派?”看那汉子身背一大包袱,手中还有几柱香烛,便不再与那汉子夹缠,向山上攀去。

那精干汉子亦步亦趋,不一时,来到“老君犁沟”,也是极险要的所在,只听山头上有人叫道:“小贼你有本事就上来,我师兄要教训你。”

那少年抬头,见山头上袁聪身旁立着一位少年道士,想来便是这姑娘的援兵了。

袁聪见那少年行走甚慢,心中焦急难耐,叫道:“喂,小贼,你害怕了吗?怎么走得这么慢,果然象缩头乌龟。别怕呀,本姑娘不高兴扔石头了。”其实那少年走得并不慢,只是山道蜿蜒崎岖,相距尚远,看上去走路甚慢。

直有一柱香时分,那少年与精干汉子方走上北峰,来到二人所立之处,原是一块大石,广有数丈。

袁聪坐在石上,早已等得不耐,见那少年尚有数丈远,便跳将起来大呼小叫道:“哎哟,二师兄,你看有只乌龟爬到华山顶上来了。”

那道士生得方面大耳,二十出头年纪,看起来颇为和气,听袁聪这样讲,皱眉道:“师妹,来者是客,莫出恶语。”

袁聪白他一眼,道:“二师兄,这小贼欺负我们华山派,你反来教训我。你到底是来帮他还是帮我?”那道士温言道:“师妹,我当然是帮你。”

袁聪轻笑道:“那好。这小贼自称要来踏平我们华山派,你就让他见识我们华山派的厉害,好好教训他一番。”

那道士见那少年相貌虽然寻常,却满脸坦然,适才听师妹讲什么“扔石头”,八成又是师妹贪玩惹事,便走前一步,拱手与那少年见礼。

袁聪不耐烦地道:“二师兄,我们华山派的声名,全看你的了,你还在这里与这小贼罗嗦什么?快点打呀。”她句句抬出华山派来,那少年道士只得道声得罪,拔出长剑,剑尖朝下,不愿失了礼数。

那少年见那道士和善有礼,仍不敢大意,道:“道兄先请。”也摆一个姿势,脸色依旧凝重。

那道士识得这招乃是青云剑法中的起手式,名唤“礼迎四宾”,看来这少年用意颇为恭敬,“踏平华山派”之类的话不消说也定是师妹的“杰作”。只是今日所在乃是华山,自己是主,那少年是客,使出这招用意虽好,却并不恰当,倒似反客为主一般。这青云剑法当时流传甚广,寻常江湖人物大都会使,虽然招数变幻繁杂,却并不是什么高明剑法,可以说是入不得流,师妹也是认识的,何以却敌他不过?

果然袁聪见那少年使出这一招,大叫道:“二师兄,你看这小贼好生无礼,现在他还没赢了华山的二弟子,就自以为已经占了华山,做起了主人一般。”

那少年苦笑一声,心知今日倒了八辈子的大霉,碰上这么一位无赖的祖宗,多说无益,先打了再说吧,看这道士倒是有礼,我总则输给了他,还给他们面子便是。

待得二人一交上手,那道士不禁“咦”的一声。

原来二人剑意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其实那少年使的招数依旧是青云剑法,运剑倒有几分象是华山派的心法。

那道士心中存了相让之意,便不使险招,饶是如此,那少年已是支持不住,想那华山剑法威名赫赫,又岂是寻常的青云剑法可比?那道士用剑灵动,对剑法的领悟又远高于袁聪,那少年如何又是对手?眼见抵挡不住,那道士剑光一变,竟使出青云剑法来。原来那道士兀自不肯在剑法上占便宜,却要在同一剑法上比个高低。

那少年使这青云剑法已有两年,见招拆招,却也熟练,只是那道士变招极快,常出人意料之外,那少年这才晓得许多招式竟可以这般衔接变化。同是青云剑法,只因那道士领悟更上一层,使将出来威势大不相同。

那精干汉子看着二人相斗,一声不出。

袁聪却在拍手大乐,不住为师兄呐喊助威,后见二人你来我往,神态轻松,倒似同门练剑,哪里又是替她教训这小贼?想不通二师兄平素对自己最好,今日却和这小贼串通一气,合伙来欺负我,心中一酸,顿脚道:“好,好,二师兄,连你也欺负我,我找爹爹去。”眼中含泪,转身便走。

那相斗的二人见袁聪已去,会意一笑,各自收剑跳开。

那道士这才仔细打量那少年,见他一身打扮象是读书人,却又有三分象是江湖少年,颇有些不伦不类,问道:“敢问兄台仙乡何处?”

袁聪本已走出一段路去,这时听到那道士这句话,好奇心起,脚步也慢了。那道士听得袁聪脚步声停,却只作不知,笑道:“在下姓韦,道号玄中。”袁聪干脆转回身,背着手,笑嘻嘻站定,脸上兀自挂着泪珠。

那少年见礼道:“在下长安唐宁,久慕华山险绝天下,前来游玩,不想得罪了令师妹,还请道兄海涵。”

那道士韦玄中心道:“师妹顽皮成性,不去欺负人已是难得,别人哪会去惹她。”便道:“远来是客,兄台便到敝观小栖若何?”

那唐宁也不推辞:“如此,告扰了。”

韦玄中转向精干汉子道:“这位兄台可是与唐兄同路?”

那唐宁摇摇头,精干汉子走前一步道:“小人是渭南人,姓王,排行第六,做一份磨镜营生,人称磨镜王六,今天到华山来为老娘还愿。”

袁聪呆呆地看三人走过去,忽然眼珠一转,三跳两蹦地赶上唐宁道:“你家住在长安城吗?长安城好不好玩?”

那唐宁虽然恼她混赖无礼,但当着韦玄中之面,倒也不好不理她,淡淡地道:“长安城很大,人很多,很热闹。”

袁聪想了一想道:“那长安城有没有华阴城大?”

唐宁失笑道:“比一百个华阴城也大多了。”心道这女子也有十六七岁了,原来却是不通世情,只知贪玩,天真的倒似小孩子一般,这一笑之间,适才的过节也便消解了。

四人走过擦耳崖,来到云台峰上一处道观坐定。袁聪抢着道:“我叫袁聪,聪明的聪。”韦玄中道:“天色将晚,山上无甚住处,唐兄王兄若不嫌敝处简陋,便在此委屈一晚吧。”

磨镜王六忙没口子称谢,取出香烛,打探镇岳宫位置,末后道:“多谢韦道爷留宿,免了我风餐露宿,小人也没什么可报答,只会磨镜,贵处有铜镜需要磨么?”

袁聪乐道:“有,有呀。”忙回房取了铜镜来,那磨镜王六一套家什自带在身上,低头自顾自干活了。

袁聪便问唐宁道:“喂,长安真的有那么热闹吗?”见唐宁点点头,又问道:“那长安有集会吗?”

唐宁道:“长安没有集会。长安有东市和西市,卖甚么的都有。除了东市和西市,大街小巷的酒肆店铺一个连一个,数也数不清,想买甚么便有甚么。”

袁聪高兴地道:“那长安城有没有香粉铺子?”

唐宁愣了一下方道:“西市里想必是有的。”那磨镜王六也抬头道:“有的,有的。两年前我去过一次。”

袁聪拍手笑道:“那一定是有玫瑰胭脂的了?”唐宁笑道:“这在下可不知道。”

袁聪急道:“那你带我去好不好?”未等唐宁答话,又失望地摇摇头:“爹爹不让去的。”低着头坐了回去,小小的身子缩在座位里,一言不发,让人甚是怜惜。

韦玄中这才有机会插话道:“唐兄好剑法。”

唐宁淡淡一笑道:“韦兄取笑了,在下早已一败涂地。”

韦玄中摇头道:“唐兄所使青云剑法,在下已是熟知,唐兄在剑招上要吃亏许多,若是唐兄使出真功夫,在下恐怕不是对手。”唐宁笑道:“在下所学也仅有这青云剑法。”

韦玄中与他比试一番,自然看出他内力不弱,显然是名家子弟,怎会只使一套江湖不入流的青云剑法?心中那里肯信,也不去多问。

次晨唐宁睡意正浓,窗户上一阵悉索之声,登时惊醒。天色尚暗,只看见一条黑影晃得两晃。

唐宁喝道:“甚么人?”

那黑影一闪而去,唐宁急追出门,见那黑影顺苍龙岭奔金锁关而去。

这苍龙岭乃华山极险之处,两面悬空,深百数丈。其时天色尚黑,看不太清楚,依稀星光之下,黑色的山峰便如一堵高墙危立,一条石脊不过二三尺宽阔,只有一串石窝可踩,唐宁见那黑影如履平地,不禁雄心陡起,提气向前追去。

两条人影快如流星,片刻之间已过了苍龙岭,两人相距几乎不曾拉开。

道路见平,唐宁这才缓得一口气,喝道:“甚么人?”

那黑影忽然停脚,唐宁差些撞将上去,硬生生收步。

那黑影道:“唐兄原来轻功如此了得。”听声音便是韦玄中,华山内功当世不输与任何门派,韦玄中练功十多年居然拉不开唐宁,不由得惊奇。

其实江湖中出一个功夫了得的少年,却也寻常,只是那唐宁轻功姿势不佳,似乎不得其法,却能紧追不舍。韦玄中行走江湖多年,却看不出唐宁的身法门派,这才奇怪。

唐宁淡淡一笑道:“韦兄更胜一筹。”

韦玄中道:“唐兄不必客气,你是生路,我是熟路,唐兄却要吃亏些。自然是唐兄胜了。”

唐宁只一笑。

韦玄中又道:“此番便算平手如何?”暗想我既然已经讲你胜了,又改口平手,你自然不肯了。

唐宁只道一声:“是”。

韦玄中心下更加暗暗吃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怎的此人对胜负竟毫不在意?”

江湖人物最重然诺,许多时候争执不下,便要在武功上见高低,而一旦技不如人,便等于将自己的一条命交在别人手上。

所以江湖人物最重胜负,得一点便宜那是决不会饶人,岂有先认输后改作平手之理?实同侮辱人一般。

唐宁却混不在意,似乎与己无干。

韦玄中心道:“此人难道是身负绝技、深藏不露,那他来到华山又有何居心?”暗自留上了神。

唐宁笑道:“韦兄,这里可是观日台了?原来韦兄是带在下看日出来了,在下多谢了。”

韦玄中听得好不自在,心道唐宁话里有话,抬眼瞥见唐宁脸色平和,不似作伪,心道:“莫非是我多疑?他夜间沉沉而睡,毫无防人之意,但……这样的内力,却使这样平庸的剑法,实在不合情理,还是留心为好。”他从小习道,涵养功夫颇为了得,心中虽然不停思索,脸上却依旧春风满面。

其时天色将晓未晓,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但听得松涛阵阵,响彻山壑,虽是六月夏日,玉女峰头居然十分寒冷。

韦玄中笑道:“欲观日出,还是上东峰的好。”向前一指。

只见面前绝壁有十数丈高,直立如墙,寸草不生,到八九丈处更向外突出数尺,竟无立足之处。细看那壁上,却凿有两排小小石窝,唐宁心知这定是韦玄中又想比试轻功,双手连摆不止,道:“这绝壁在下却攀不上。”

韦玄中笑一笑,更不打话,提气纵上,两手交互攀住石窝,到得突兀处翻身而起,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已立在崖头。

唐宁略一思索,也如法炮制,登上绝壁,只是姿态方位均觉略有不如。韦玄中见他竟现学自己,颇出意外,如此一来,他的身法门派更看不出,只是见他现学现卖,居然颇是有模有样,也不禁暗暗佩服。

东方渐白,天色欲晓,二人并肩立在崖头,相视一笑。韦玄中道:“此处便是东峰了,又名朝阳峰,正是观日出的绝佳之地。”

绝壁下有人气急败坏地高叫道:“你们都很开心吧,没人管我。”

韦玄中笑道:“原来是师妹,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袁聪叫道:“先把我拉上去再说。”

韦玄中笑着摇摇头,从囊中取出长绳,将袁聪拉了上来。

袁聪得意笑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今日一早我便先上山来。你们过金锁关时我躲到大石后面了。”

三人向上走过一段缓坡,便到得峰顶,只见数十棵参天老松树根暴露,盘曲突兀,树枝也粗可合抱,或平或斜,或俯或仰,各式姿势,临崖而生。

那唐宁见老松姿势优美,细细看过,一一欣赏夸赞。韦袁二人自小便在这华山之上,松树每日里不见一千,也有数百,谁又去管它美不美,见唐宁呆头呆脑欣赏老松,双手兀自比划不已,颇感此人怪异。

韦玄中心中将江湖各大门派逐个数过,怎么也想不出哪里会有唐宁这样一号人物。

天色渐亮,东方天空云霭浓积。过得一刻,云霭之上忽有一点红色透出,那红色愈来愈大,愈来愈亮,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不多时华光万道,君临天下。唐宁痴痴地看着,感到一股热流从丹田发出,散遍周身百骸,畅意无限。

袁聪凑过来低声道:“唐宁,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带我也去好不好?”唐宁见她孩童般幼稚,忍不住微微一笑。

袁聪见唐宁不应,嬉笑道:“你要是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唐宁刚要张口,袁聪已经高高兴兴跑走了。

转到南峰之侧,到了叫“南天门”的所在,也是绝壁之巅,下望深谷千丈。只见斜下方绝壁半腰有一条栈道,宽不足一尺,长约三十丈,依峭壁延伸到半山腰中伸出来的小平地。

唐宁咋舌道:“这么险的地方,却是何人所居?”袁聪道:“这是我爹爹练功的地方,栈道也是我爹爹修的。”

云阳道长名动江湖,寻常人物提将起来,无不崇敬夸赞。

韦玄中看唐宁脸色,崇敬那是有的,更多是惊讶,想来定是这天险栈道将他惊呆了。这也难怪,千丈绝壁上仅靠这样一条栈道来去如飞,当今也只有师父了。

却不料唐宁张口道:“是位道长么?”

韦玄中愕然,华山派道家门派,江湖人物人人皆知,唐宁居然有此一问。

韦玄中不禁心中恚怒,口中道:“是家师云阳道长。”心道看你还说什么,若敢流露不敬,可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哪知唐宁只是点点头,似乎云阳、云阴的都无所谓,韦玄中怒气上攻。

袁聪得意道:“我爹是华山派掌门。”

唐宁立时脸色变得分外敬仰。韦玄中火气方消,看那唐宁似乎竟真的不知华山派的掌门是谁!

南峰乃是华山五峰中最高的,又称“落雁峰”,便是因山势高绝,雁飞不过,故而得名。立于峰顶,但见群山绵延,何止千里,这些山峰山势陡峭,若在平原看来,原也是二三百丈高的大山,岂知立于南峰上一看,不过是脚下一块石头而已。

游人当此,但觉人生得意,亦不过如此,皆不禁飘飘若仙。

那南峰绝顶之处,却是一汪清水,方圆丈许,称做“仰天池”,韦玄中道:“此处天池之水夏季不会溢,冬季不会枯,一年四季,不涨不落,原有泉眼与东海相通。”

唐宁赞道:“何以巍巍西岳,高山绝顶之处却是池水,造化之奇,隐隐与道学刚极而柔的义理暗合。这池清水独枕高山绝壁,倒影青天白云,悠悠日月,何止千万年,不涨不落,便如一位荣辱不惊、高深莫测的武学高手。”

韦玄中点头称是,心道这唐宁讲话文绉绉的,却与师父讲解“仰天若无”的剑理相合,随处指点风景。

唐宁更是大兴赞叹之词,时不时引用几句前人诗歌,甚么“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之类,袁聪笑道:“你在背什么书,要考举人啊?”

唐宁笑着摇摇头,也不与袁聪多解释,看见奇石怪树,更是喜欢,选取了一块一寸见方的小石头放入包裹中。

袁聪仍是有机会便问长安哪里最热闹,哪里最好看,唐宁道:“若论风景之美,长安又哪里及得上华山?常听人评说‘关中八景’以华山仙掌居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长安虽然繁华锦绣,又哪里比得上这天公造化之一二?能够长居此地,便如神仙一般,实在令人羡杀。”

袁聪怒道:“你骗人,分明是不愿带我去,拿这些话来哄我。”

唐宁也不和她斗嘴,向韦玄中道:“适才在下见南峰之外那三公山、三凤山也是雄险峻峭,却不知这一带山中可也有人隐居?”

韦玄中笑道:“莫非唐兄也想隐居么?这华山乃是西岳,从西岳庙向南方圆百里地方,皆是禁地,只有华山主峰镇岳宫与五云道观赐给我华山道士居住,别无他人。”

唐宁微微“哦”的一声,颇感失望。

韦玄中心中一动,寻思道:“这唐宁话中似乎在寻人,莫非竟是官差?宰相被杀,震惊全国,长安城正在大力收捕刺客,莫非官府竟怀疑到我华山派头上,派了探子来刺探?”

数日前宰相武元衡竟在长安城中早朝路上为刺客所杀,头颅不知何去。侍郎裴度也受了重伤,其时他乘马方出敦化坊,三名刺客从暗处一跃而出,分从上中下三路刺来,下一剑砍去他约一寸厚的靴底,中路剑砍中后背,上路剑砍中头部,幸亏他所戴的扬州产官毡帽十分厚,得保一命,跌落水沟中,鲜血将沟水染红。刺客欲待再刺,车夫王义自后紧紧将刺客抱住,大声呼叫捉贼,刺客反手一剑,将王义手臂砍断,跟着将王义刺死。其时眼见裴度断无生理,却不知何处跳出一位白衣少年,持剑连伤两名刺客,三名刺客眼见不妙仓皇逃去,那少年也飘身远去。

近几日官府正大索关中,偏偏在此当口这唐宁却来华山“游玩”,由不得韦玄中不疑。

一路经过西峰莲花,到镇岳宫时,正逢磨镜王六烧香还愿出来,结伴下山,回到金锁关来,却见一位少年道士正与一头苍鹰激斗,险象环生。

韦玄中道:“这是我师弟柳玄成。”便叫道:“师弟,今日比斗结果如何?”

柳玄成道:“还好。”那苍鹰见有人来,振翅高飞去了。柳玄成见袁聪跟在韦玄中身后,同行还有一位少年,心中有些酸酸地道:“怎么师妹也来了?”韦玄中道:“这位是长安来的唐兄,今日我陪他上山观日出。这位是王兄。”磨镜王六忙唱个诺。

唐宁见柳玄成面目清秀,眼神却不十分友好,见过礼便直直地望着袁聪,心道:“原来袁聪这样惫懒,还有小道士喜欢。”

五人相随下山,站在苍龙岭上头,见山路陡峭如长梯高架,宽仅一尺,两侧悬空,沟深约有数百丈,云台峰上的道观如在脚下。唐宁举掌猛拍一下身旁的山石,赞道:“华山之险果然名不虚传,今晨经过,因天色尚黑又是上坡,还未曾察觉,这时看起真是心惊。”

袁聪笑着道:“去年有几个文人来华山,才叫好笑。下山走到这里,有个叫韩愈的白胡子老头还是什么大官儿,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写了一封遗书从这里投下去。我那时正从山上下来,看他又怕又羞的样子很是好玩。”

唐宁奇道:“韩愈?韩昌黎?”

袁聪道:“韩愈就是韩愈了,甚么韩长犁短犁的?”袁聪识字不多,更不知道韩愈人称昌黎先生,华山有个“老君犁沟”倒是知道的,一听“黎”字,便以为是耕地的犁了。她学着韩愈的样子做个鬼脸,韦唐王三人都笑将起来,柳玄成面有不悦。

袁聪接着道:“后来华阴县令来求我爹爹,我爹爹提着那韩愈几步就下去了,到了观里将他放下,他还闭着眼呐。问他怎么样,他嚎啕大哭一场。”

唐宁奇道:“怎么他还要哭呢?”袁聪道:“他哭了半晌,才红着眼睛向我爹爹道谢,说我爹爹是再生父母,还唤我爹爹是大仙,也不管自己的年纪都做得我爷爷了。我问他还敢不敢来,他一迭声地说怕,比见皇上还怕。”

唐宁不觉大笑。韩愈投书之事传遍关中,而唐宁居然并不知晓,韦玄中试探道:“唐兄不是长安人氏么,怎的不知此事?”

唐宁道:“在下这几年只在河东居住,一向不曾出门。”

韦玄中心中更琢磨不透这唐宁究竟何等身份,只有暗自留神,心道他若明日走了便罢,说不得真是游客,倘若继续留在华山,我华山派可须小心。以此人的年纪与功力看,所习必是上乘内功,却一直遮遮掩掩,身后背景难料。

磨镜王六却是听过,道:“我原先还以为这事是编出来的呐。”倒爬着哆哆嗦嗦下苍龙岭,惹得袁聪哈哈直乐。

次日清晨,唐宁便告辞下山,韦玄中心放却大半。磨镜王六睡得甚死,叫不醒。

唐宁下山才过毛女洞,一位醉酒的老头卧在当路。山谷晨风习习,那老头头发纷乱,衣衫褴褛,醉眼朦胧,看着唐宁咧嘴发笑。

唐宁心道:“当此风口,莫要遭了风寒。”伸手扶那老头。

那老头咧嘴一笑:“你认识,认识我老疯头?”出手点向唐宁腋下麻穴,出手甚快,事先又毫无征兆。唐宁一只手正扶着他的后背,连反应都来不及,登时便不能动弹。

唐宁只道他是个乞丐,谁知却是位江湖高手,忙再三道:“老前辈,在下来此游玩,与老前辈素不相识,更无加害之意。”那老疯头脸色逐渐苏缓,伸指便要与唐宁解穴。

此时袁聪从山上奔了下来,边跑边叫,到了近前笑道:“想不守约,不是好人。”待看见老疯头,道:“他是你朋友吗?也是来华山玩的吧。”

老疯头听到华山二字,神色陡变,恶狠狠地盯向袁聪。袁聪“呀”的一声,转身便向山上跑去。眼前一花,老疯头便闪在面前,堵住去路。

唐宁在旁僵立,也不见老疯头身子作何动作,便越过袁聪,轻功之高匪夷所思,只见袁聪颇为气愤,拔剑要斗,才一抬臂,剑尚未到手,已被老疯头点中穴道。

老疯头一手提着唐宁,一手提着袁聪,奔向东边的绝壁边,踩着石窝飞快地向上攀,大约一刻便到了山顶,带到一处石洞中。

那石洞不大,方圆不过丈许,地上只铺一些干草,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蘑菇,还有一股极浓烈的药味。这时老疯头酒意稍减,点了一堆火取暖,看他举止眼光散乱,似乎神志不清。

火光摇曳不定,便如长蛇吐信,更映的那老疯头脸上肌肉抽搐,神色颇为恐怖,唐宁与袁聪身不能动,被他恶狠狠地盯着,心中惊骇莫名。

三人谁也不开口,一时之间静极无声,只听得干柴被火烤得偶尔“噼啪”一声,“噼啪”又是一声。

一阵山风扫过洞口,中间夹杂一丝丝尖利的风声。

袁聪眼泪汪汪,眼看便要哭将出来。那老疯头忽有所思,又紧紧地盯着袁聪,神色却渐渐变缓,眼光中竟有几分温柔。突然那老疯头放声大哭,解开了袁聪被封的穴道,回手便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唐宁与袁聪正错愕之间,老疯头一拳又一拳地捶着胸口,向袁聪叫道“师妹”。

唐宁心道:“原来这老头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可是年纪也忒老了些。”

老疯头眼光已转向他,看到他却是十分生气,喝道:“小贼,去找吃的,找不到吃、吃的,休、休想活、活、活命。”一把将唐宁提出洞去,解开唐宁的穴道,顺手一抛,转身进洞去了。

天近申时,唐宁仍未回到洞中,老疯头疯癫更重,捶胸抡腿,时哭时笑,一般地喋喋不休。他所言又非官韵,袁聪一句也听不懂,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起身逃跑,何况以老疯头的武功,便是想跑也绝无可能,只有一点一点缩向角落。忽然老疯头大叫一声,倒在地下,手脚抽搐不止。

袁聪得此良机,岂肯错过?急忙逃出洞来,寻路到得谷底,想回道观又心有不甘,便索性出谷。方到华阴城外,也是凑巧,遇到一伙外地客商推车赶马欲往长安,她便想搭伙同去。那些客商见是一个少女,背上却插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一时不知她的路道,又不敢拒绝,只得带她同行。一路店钱饭钱,皆是那些客商共出,至于该由谁付,袁聪想也未想,何况身上只带了些许零用钱,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盘算去买胭脂。

第二日一行人过了新丰城,众客商只道临近京师,自当太平,夏季炎热,便合计乘夜间明月赶路。那知出城不过二十里,进了一片树林,猛然间树后跳出一条黑大汉,站立当路,大声念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山过,留下买路钱。”

众客商只吓得魂飞魄散,耳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三弟,你讲错了。此处又无山,你怎么讲此山是你开呢?不对啊不对。”一阵马蹄声响,两骑黑马从林中窜出,阻断退路,马上两位黑衣人,背着月光,看不清容貌。

那黑大汉倒也老实,应一声是,又大声念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二哥,这回讲对了吧?”后面两句却是向那黑衣人问询。

那黑衣人摇摇头道:“还是不对。这些大树少说也有四五十年树龄,你才二十五岁,怎么能是你栽的?我看八成是你爷栽的吧?”人人都听得出这人是在拿黑大汉调侃,谁知那黑大汉居然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念道:“此路是我爷开,此树是我爷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这五字一句地读来,还算流畅,突然之间多了一字,那黑大汉读来颇为吃力,而听上去更是滑稽。

那众客商被他俩一搭一档的对答搅得晕头转向,早忘了身处险境,听到这几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待见那黑大汉从背后抽出一把钢刀,这才惊觉是遇上了真盗贼,一片惊呼哭喊,几名女客更是躲到车中瑟瑟发抖。

那黑衣人喝道:“一众客商听着,你家爷爷今日积德,不想杀人,想要命的将财物乖乖地交出来,那便无事。否则爷爷动了怒,刀枪无眼,谁少了胳膊断了腿,可怪不得爷爷。”

众客商乱成一团,大多往四下里逃窜,也有数人又想逃命,又舍不得财物,跪在地下,磕头求饶。要知众人并非巨商大贾,不过是小本经营,本钱一失,如何养家糊口?

那袁聪正在一众客商之中,初时听那二人对答,只是拍手而笑,后见客商逃散,才知所以。她自幼生在华山,长到十六岁也只到过华阴城三回,如何知道盗贼厉害?想起这些客商两日里待自己和颜悦色,着实不错,这时见他们跪地哀求,那黑大汉得意而笑,心中十分气恼,指着那黑大汉骂道:“你这黑贼,不要命了吗?”

黑大汉闻言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是一位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女,忍不住捧腹大笑道:“你,你,哈哈哈哈,你一个小丫头,总共也没有二两重,爷爷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打倒。哈哈哈,你说是谁不要命了?”袁聪脸一板,拔剑就刺,黑大汉举刀相迎。那边两名盗贼持棍驱马拦截客商,夺得几件包裹,向黑大汉喊道:“三弟,不必与那小丫头纠缠,准备上路。”

黑大汉尚未答应,远处一声暴喝:“贼子休走。”一骑白马冲将过来,马上一位汉子手握银枪。

华山剑法凌厉无比,袁聪上来便是一阵急攻。黑大汉猝不及防,先机一失,便落被动,这时见那骑白马者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敌住二位同伴,心神微分,袁聪长剑直掠而下,“嗤”的一声,黑大汉右胸被剑划开半尺长的口子,深有半寸,登时鲜血淋淋,好在他皮坚肉厚,也不在意,大喝一声,抡刀反攻。

袁聪举剑迎上,“当”的一声响,袁聪虎口一震,胳膊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她毫无江湖阅历,与人斗剑,心中也只如练剑一般,待见黑大汉胸口血淋淋,心下先自怯了。她剑法本比对手高明许多,一来心怯,二来无实战经验,三来那黑大汉力气甚大,不敢再以剑硬碰他的刀,是以两人相斗,成了均势,一时谁也无法取胜。

这时林中哨声一响,黑大汉挥刀退开一步道:“小丫头,我大哥唤我去,你留下等我一会再来打过。”转身向林中奔去。

袁聪笑道:“打不过,想跑吗?”径自寻路往长安而来。

袁聪从未独自出门,夜半时分也无人可问,只辨着方向朝西而行,不觉已偏离大路。直行了三个时辰,远望着西方有一座大城,心道这便是长安了,抖擞精神,来到城门口。这城门乃在长安东南角,此时卯时已过,城门方开,已有不少行客匆匆进出。

自宰相武元衡被刺后,京兆府严令对江湖剑侠之流多多提防。那守门的军士逐一盘查,见袁聪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又孤身一人,背负长剑,极象是江湖中人,格外留意。那时天下百姓都要登记造籍,收取税赋,作官的要有告身,读书人要有学政开出的文本,商人出外经营也需地方官府证明,便是那些不交赋税的僧道也要有个度牒。长安是京城,自然更要盘查,平日里送给兵丁几十个钱也就过去了,今日却不成。

袁聪却又不懂这些个政令,兴奋难抑,大步便往城中走去。那守门的军士只道她要硬闯,又见她红衣之上几处点渍,似是血迹,急忙拦截。袁聪性情本就骄横,又不通世故,哪肯出言解释?当下便打将起来。

袁聪年纪虽小,普通的兵丁又如何是她对手?登时便伤了两人。众兵丁见势不妙,一面十数人团团将袁聪围定在城厢平地,一面飞报将军。那守将急忙骑马出战,总算凭马快枪长,勉力支撑得住,心下惊奇我这十几年沙场老将,居然拿不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欲唤众兵丁齐上,又怕堕了一世威名。

袁聪所学剑法内功,皆可称为当世一流,只是年纪尚小,用功又不勤,修为不深,平时练剑招式无差,却无实战经验。这几日她先与唐宁一战,后又与那黑大汉大斗一场,模模糊糊中觉到一些用剑的道理,却又似懂非懂,这时与那守将相斗,剑法越使越觉顺手,威力也越来越大。那守将也看出斗将下去必败无疑,心中寻思:“如此下去,必非良策,待我用弓箭射她。”虚晃一枪,拨马便回,就鞍上摘下硬弓,搭一枝箭,觑个明白,弓开如满月,便要发出。

远处飞来一物,来势甚急。那守将只听哧的一声响,手中一松,弓弦已为来物打断,守将顺势看去,见那物落在地下,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这时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人,高声叫道:“将军快快停手,快快停手。”脚下却是直朝袁聪而去。到得近前,见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文士装束,胡须雪白。

那守将却认得来人,乃是考功郎中,中书舍人韩愈。今日韩愈正要到通化里看望裴度伤势,路经此处,见城门出事,过来一看,见是袁聪与守将交战。虽然到华山已事隔一年,袁聪却无多大变化,韩愈认将出来,忙分开众人,出言劝停。韩愈径直走到袁聪面前,笑道:“小仙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和王将军打起来了?道长没有同来么?”

袁聪也认出了他,拍手笑道:“原来是韩老伯伯呀,我爹爹么……”支吾几句,她本是私自下山,一时不知该怎么编排。

王将军过来道:“原来这位小姑娘是韩大人的故识,这其中必有误会。韩大人原来武功高强,小将一向不知,实在是失敬了。”他认定适才那铜钱是韩愈所发,是以如此言道。韩愈奇道:“王将军何出此言?韩某手无缚鸡之力,何谈武功?”他方才低头从人群中挤出,连弓弦断了都不曾看清。

王将军见韩愈不似作伪,心知是旁人所为,没想到这姑娘倒有不少人相助,不知是何来历?便向韩愈解释适才动手之事。

韩愈说明袁聪乃是华山云阳道长之女,讲到云阳道长不由得大赞特赞:“那云阳道长武功盖世无二,真乃天上神人。”

王将军只听得冷汗淋淋,心道真是侥幸,这些剑侠飞来飞去,武功高不可测,千万得罪不得,倘若适才箭伤了这位姑娘,那可大祸临头了,说不上我这颗脑袋就要和武元衡宰相一样被割走了。王将军不敢怠慢,好言相陪,亲自送袁聪和韩愈进城。

进得城来,那王将军告辞而去,韩愈的随从也已跟来,韩愈问道:“顾先生呢?”随从答道:“适才大人挤进人群,小人急忙跟随在后,就不知顾先生到哪里去了。想来是下棋去了吧。”

到得裴度府前,只见许多军士执刀巡视,戒备严密,韩愈向那随从道:“我今日便在裴相公府里,你且带袁姑娘先回府中,让绛桃夫人陪一陪袁姑娘。”

袁聪一路跟随那随从来到韩府,见朱漆大门富丽堂皇,心里十分好奇,又是十分欢喜,不住东张西望。那随从引袁聪到厅中坐定,入内去了。袁聪站起身来,四下打量,见中堂一幅山水,四周也挂满了名人字画,其中自然不乏韩愈自己所做。

袁聪读书不多,书画更是不懂,心想:“这韩老爷子真是可笑,做大官儿肯定有钱,怎么满墙尽挂的是写字的纸呢,装穷吗?”再细看那幅画,越看越象认识的地方:“这不是华山吗?华山有什么好玩?我看都看腻了。”向地上看,几案全是紫檀木做的,袁聪也不知贵贱,未作评判,待看见黄杨木根所做的花架与屏风,心道:“这韩老爷子看来是真穷,连树根都搬到家里来了。”

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进来四五个人。袁聪抬眼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皮眨也不眨了,只见随从身后有一位美貌女子,年纪约有二十四五上下,身材丰满,着一件绛红绸衫,头梳高髻,插满了金玉钗环,双眼如杏,留着元和年间时尚的八字短眉,唇红齿白,袁聪只觉得有说不尽的好看。

那女子看到袁聪,径直走了过来,笑道:“哎哟,这便是华山来的小仙女了吧?好漂亮的小妹妹。”袁聪回道:“你才真的是漂亮呐。”她听人夸自己漂亮,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逐言开。

那随从道:“这位便是绛桃夫人。”又道:“这位是袁姑娘。”袁聪拱手道:“见过绛桃夫人。”那绛桃笑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你就唤我大姐姐好了,哎哟,不行,老爷会不高兴的,嘻嘻,那这样吧,你就唤我绛桃姨吧。”

袁聪便唤了一声,绛桃格外高兴,带她进了内宅,到各位夫人房中玩耍。袁聪只觉处处透着新奇,浑忘了一夜赶路未曾睡过,兴致分外的好。那些个夫人平时身居深院,整日里甚是无聊,见袁聪天真可爱,甚是欢喜,各有所赠。那吃穿用度皆是袁聪见所未见,她自是喜不自胜,又格外喜欢绛桃随和可亲,夜里便住在绛桃房里。

一路劳累,袁聪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醒来已近午时,绛桃将袁聪梳洗打扮一番,来到前宅厅中。韩愈已在那里,看见袁聪,略有些吃惊,随即微微一笑。袁聪倒有些害羞,原来绛桃将她精心打扮,依旧一身大红衣衫,却已非昨日那一件,头梳双髻,脸施粉黛,单是站着不动,活脱脱是一位美貌文雅的富家千金小姐,迥非那动辄拔剑相斗的乡下姑娘了。

袁聪从此便在韩愈府上住下,一连几日绛桃带她到几处府第游玩,荡秋千、遛狗、斗蟋蟀、歌舞,袁聪初时心喜,后见只在后宅玩耍,走动不便,便有些厌烦,这日想起唐宁说过西市可能有香粉铺子,便央绛桃带她前去。

乘车到得西市北门,袁聪见商铺林立,行人穿梭,好不热闹,心下无限欢喜,一步跨下车来,只觉东也好西也好,竟不知何去何从了。绛桃微微而笑,带她先到东首,袁聪女孩儿心性,便选一些精致的小镜子、小梳子、汗巾之类。一路来到香粉铺子,正在挑选之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袁聪疾步抢出门来,见四名紫衣男子围在一家肉铺前,其中两人手中各提一个大包,露开一角,原是包着猪头,余下二人持着钢刀,比比划划,正大声喝斥店主。再看那店主只是一味哀求,声泪俱下,行人纷纷躲避,绕道而行。袁聪便欲上前,却被绛桃拉进铺中。

袁聪问道:“绛桃姨,那些人在做什么呢?”

绛桃低声道:“还能做什么?拿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呗。”

袁聪奇道:“好家伙,那可不是抢吗?”

绛桃低声言道:“袁姑娘小声些,这些人是神策军里的,莫去惹他。”

袁聪道:“神策军是什么?”

绛桃叹口气低声道:“神策军是皇上的禁军,这些军士都是权贵子弟,平时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没人敢惹,欺行霸市都是小事了,便是打伤了人,只要没打死,就算你运气了。”

袁聪哼了一声,心道:“我可不怕,在城门口和什么将军也打过,还怕几个小小的军士吗?”猛听得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一个箭步便冲到街上。

那长声惨叫正是店主所发,原来那神策军士见店主仍是哀求,十分不耐,伸刀便在他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恶狠狠地道:“你这厮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你在这里开店又非一日,难道不知要孝敬我们弟兄?看在今日是我们几个兄弟加入神策军的大好日子,且饶过了你,再有罗嗦,让你和这颗猪头一般模样。”

袁聪看不下去,冲上前去喝道:“你们几个狗贼,怎的如此无赖?再不住手,休怪本姑娘无情。”她这几日跟着那些夫人小姐,看她们言行举止,日夜濡染,脾气已柔和多了,若是前几日,早已拔剑相向了。绛桃躲在门后,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是不住地发抖。

那几位神策军士没想到会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也是一惊,回头瞥见乃是一位小姑娘,衣着光鲜入时,腰悬长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原来绛桃为袁聪打扮时,见长剑背负着不太文雅,便从府中寻得一副剑鞘,为她挂在腰间。

那持刀的神策军士斜眼将袁聪不住打量,左手摸着下巴道:“这位姑娘是当今公主还是相府千金,怎么有兴致管我们兄弟的闲事?”

袁聪瞪他一眼道:“本姑娘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小姐,偏偏有兴致来管管你。”

那军士嘿嘿一笑道:“原来是个野丫头,也不知天高地厚,却要来作这出头椽子,弟兄们,你们说把这小丫头带回去,该如何如何呢?”那三名军士哈哈大笑,口中也不干不净。

袁聪大怒,拔出长剑朝那军士刺去。那军士侧身闪开,武功颇为不弱,口中不住调笑,心道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本领,是以根本未将袁聪放在眼里。只是不知倘若他能知道袁聪所使乃江湖上有赫赫威名的华山剑法,当作何想?

那军士只是嘻嘻哈哈,随手抵挡,陡见袁聪剑光大盛,攻势凌厉,心中大叫一声不妙,忙举刀相迎,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嗤的一声,右肩一阵巨痛,忍不住长声嘶叫。

余下三人见状,忙将手中物事抛下,持刀将袁聪围在路中。袁聪以一打三,却是不敌,原来那三人皆身有武功,不似寻常军士。袁聪东接西挡,颇是吃力,好在那三人有心生擒她,不使毒辣招数,因此方能勉力招架,如此已是狼狈不堪。堪堪过得两百招,袁聪气喘吁吁,手臂酸麻,眼见支持不住。绛桃只看得心惊肉跳,偏偏连一声救命也喊不出来。

一道人影掠过,冲入战团。那人持一柄长剑,只见他上挑下切,用剑看似极慢,招数却非常巧妙,方位时机都把握得极准。那三位神策军士都是手腕中剑,弃刀于地,捂住伤口,口中嗫嚅,似有话说。那人怒喝一声:“还不快滚。”那些神策军士不敢多言,拾起刀来,仓皇而逃。

袁聪吁一口气,见那人约有二十七八年纪,长身玉立,气宇轩扬,相貌极为英俊,不由得有些害羞。

那人向袁聪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阎峰有礼了,请教姑娘府上高姓。”袁聪一时不明白什么是“府上高姓”,不知作何回答,脸色红晕,眼光摇曳四下里寻找绛桃。

绛桃见有人救了袁聪,这才从门后慢慢移步出来,走到袁聪身旁,向阎峰行礼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妾身乃是韩舍人府上的绛桃,这位袁姑娘是鄙府的客人。”

阎峰道:“原来是韩舍人府中贵人,失敬,失敬。”一面心道:“这位姑娘剑法高明,定是名家子弟,听她口音便是关中之人,姓袁。这关中的剑术名家中可有姓袁的?莫非是……”心中想起一个人来,不觉脱口而出:“华山掌门云阳道长。”袁聪闻言拍手笑道:“你认识我爹爹?”

阎峰已知所猜不错,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袁姑娘乃是云阳道长的千金。在下一向对道长十分仰慕,只是无缘一睹真面,想不到今日幸会袁姑娘。在下卤莽,想请教袁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可肯见告。”袁聪不知如何,竟脸色一红,低声道:“我叫袁聪。”

阎峰笑道:“可是聪明的聪吗?果然名如其人。在下想请两位姑娘到舍下小憩,略备薄酒为两位姑娘压惊。”

袁聪大乐,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绛桃道:“请问公子府上所在何处?”

阎峰道:“舍下在城南韦曲。”

绛桃犹豫道:“韦曲离此有数十里路,当日难以往还,还须回去告知我家老爷,改日再登门拜访吧。”其实她心中担心的是一个陌生人素不相识,岂可轻易答应别人这样的要求?

袁聪却无这样的心计,拉住绛桃的衣袖道:“绛桃姨,阎公子好意邀我们嘛。”绛桃见袁聪十分想去,又不能放心,颇为为难。袁聪道:“这样吧,绛桃姨你先回去,我玩几天就回去,好不好?”绛桃兀自犹豫。

阎峰笑一笑道:“家父现居户部考功员外郎,与韩舍人同属一司,绛桃姑娘可是信不过在下么?”

绛桃见状只得答应。袁聪兴高采烈随阎峰走出西市,阎峰张手叫得一辆马车。袁聪只见大路纵横,也数不清有多少条,只知车辆一直向南,直出城门。阎峰只是看着袁聪微笑,并不开口说话,袁聪偶尔与他眼光相触,都是急忙避开,胸口砰砰直跳,竟也不敢出言相询。

猛然车身一震,已停住了,阎峰一跃下车,笑道:“袁姑娘,请下车吧。”袁聪下车,见一座偌大院落立在眼前,左右长墙延伸,不见尽头,门楼巍峨,约有一丈五六尺高,一对巨大的白石狮子怒目而立,极其雄伟。袁聪这几日随绛桃到几家官第游玩,那些人家也是当朝高官,有甚么尚书、一品、二品的,门口的石狮子也只有这里的一半大小。

门口立着两排白衣少年,各执长剑,森然肃立,袁聪心道:“莫非这里住着甚么更大的官么?”抬头看那门匾,斗大两个金漆大字却是不识,原是“长安”二字,却是篆文,袁聪识字不多,何况篆文,只觉得倒象画的道符。

阎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与车夫,车夫接来看时见是一锭十两官银,不禁踌躇道:“这位爷台,小人只是小本生意,不过三钱,如今却找不开。”

阎峰一笑,伸手接过银锭,拇指一用力,只听“嘎嘣”一声,竟掰下一块来,抛与车夫道:“此处有七钱三分,你尽管拿去吧。”那车夫没口子的谢了,临走还自言自语道:“这位爷好大的手劲。”上车赶出一段路,悄悄取戥子一量,不多不少,恰是七钱三分,舌头伸了再缩不回去。

阎峰伸手道:“这便是敝舍,袁姑娘请进。”袁聪点点头,与阎峰并行将至门口,那两排白衣少年忽然齐齐拱手行礼,齐齐道:“长安万年,恭迎大师兄。”

袁聪冷不防吃了一惊,脚下一颤,忙立稳了,心道:“甚么大师兄,莫非这里是什么江湖门派?”

阎峰一挥手,便算作答礼,步态潇洒,如同足不沾地,一连过了三重门户,都有白衣少年把守,最后到了一进较小的院落,花木茂盛,十分雅致。

袁聪一路而来,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怯,往日活泼多言,今日却十分紧张,阎峰问一句,袁聪答一句,来长安多日,见了许多见所未见之物,听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也多少明白了自己僻居华山,有很多事情不晓得,惟恐一张口说错,阎峰也会象那些夫人小姐一般发笑。那些夫人小姐虽笑得无忌,袁聪倒不在意,不知怎地,今日心里却在打鼓,心道:“如果他也那般笑我,我、我……”

阎峰只问得几句,便晓得袁聪少不更事,十分天真。

袁聪心道:“明日我要他陪我去玩,那个唐宁,居然还不肯带我到长安。哼。”

唐宁却是在袁聪之后才离开华山,他回到老疯头的洞里,却空无一人,下山途中见到了袁聪留下的长绳,心道他们回道观去了。此时独自行走在长安道上,夏日天气甚热,一路西行,傍晚时分到得新丰县,已是十分疲乏,好在心情倒甚轻松,心道:“幸亏袁聪没再跟来,这小姑娘可真让人头痛。”欲找一家客栈投宿。

那新丰城虽不大,却是十分热闹。其时乃大唐元和年间,经过安史之乱,已非鼎盛之时,秦关以西陇右安西尽为吐蕃所侵,河北又为安史旧部藩镇割据。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先后削平西川浙东夏州之乱,又争得河北藩镇魏博的归服,国力渐强,大有恢复盛唐江山之势。只缘多年来一直在河北与蔡州用兵,无暇顾及西方,是以大唐国土大半在京城长安以东。而这新丰县正当行旅从京城东行的必经之路,相距长安一百余里,恰是一日行程,于是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分外繁华。

况且这新丰城还有一样宝物更是四方闻名,令那些行客明明今日可在渭南落脚的,偏偏要加快行程赶到新丰;明明只留一宿即可的,偏偏要多留几日。还有那长安城中达官贵人、少年游侠、文人雅士也呼朋唤友,赶来新丰。那宝物便是名扬天下的“新丰美酒”,只为王维一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便使无数英雄为之折腰。

唐宁四处投宿,竟是家家客满为患,一时彷徨无计,徜徉街头,腹中咕咕作响,偏偏那美酒香气不时飘来,更增饥饿。唐宁这才想起已经有一日一夜不曾进食,当下寻一酒肆中落座,点得几碟小菜,一碗面食。

那小二问道:“这位客官可要酒么?小店门面虽说不大,却是正宗的老字招牌,藏有上好的陈年美酒。客官请看那面墙上,可是何人题字?”

唐宁随那小二所指之处看时,见白墙之上题着一首绝句,上用碧纱笼围起,那诗分明便是王维的《少年行》。

临座便有一酒客摇头晃脑读将起来,更有酒客道:“这便是当年王摩诘大会朋友,饮酒赋诗之地。唉,想当年盛世气象,少年英侠,令人神往,而今人去物在,唉,恨不能与摩诘同时,不然也在此间与摩诘豪情共饮,岂不快哉?”这酒客年纪已有四十上下,样貌猥琐,那有半分少年英侠的模样,此言既出,四周一片喝彩。这些酒客看来是这里的常客,相互之间也是相熟,只是这喝彩之声分外响亮悠长,只怕便是起哄九分有余,赞赏一分不足。

店小二分外得意,转向唐宁道:“客官你看如何?”唐宁笑道:“不错,这新丰美酒过而不饮,岂不遗憾终身?”

话音方落,只听得门外一人呼道:“不错。这新丰美酒过而不饮,岂不遗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