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尸恋

当灰烬随蝴蝶飞起

火树窜出火炉

众人的耳目

开绽如坟前的菊花

齿牙嚼着

三寸不烂的叹息

木头嚼着

七尺已烂的身躯

不堪入目的就要入土

不能入土的只好入梦

1

老金第二天所讲的故事,是个特别奇异的故事。

当然,老金讲的故事并不是什么历史名人、堪舆学家这些高大上的故事,他讲的只是一个关于入土的小故事。

有句老话叫作“入土为安”。我们都知道一个道理,人死之后尸体必须有相应的处理,这种处理关系到一个很古老的礼俗——死亡礼俗。

死亡礼俗是人生礼仪中最后一个仪礼。如果用四季来形容人生的话,那么死亡就相当于一年中的岁末。正如同岁末的节日——年节——一样,被当成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死亡的礼仪也是很多人一生中最为隆重的礼仪。换句话说,死亡也可能是一个人一生最盛大的节日。

入土为安,其目的就是给逝去的亡灵找个好的去处,活着的人也能安心,心灵上有个寄托。

我们国家有很多种殡葬习俗,可以说每一个民族的殡葬习俗都是不同的,不过多数都是土葬。土葬可不是随便挖个坑一埋就是,而要讲究时辰,讲究避忌,讲究风水,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平民百姓,稍有讲究的人家都会找上一个阴阳先生为自家瞧瞧风水,找个吉穴,以期入土的先人能死得心安,护佑后人。

《青乌先生葬经》中提到:百年幻化,离形归真。精神入门,骨髓反根。吉气感应,鬼福及人。就是这个意思。

真正说起来,民间有真材实料的堪舆先生并不多,大多都是借着看风水的由头,骗取钱财的江湖骗子,所以真正因为先人葬入吉穴而惠及后人的例子并不多。

题外话不多说,老金讲的这个故事,其实是从教他磨刀的老师傅那听来的,故事发生在民国中期,老金的师傅姓孙,我们这里就称孙师傅。

下面就是老金讲的故事。

2

孙师傅那时候三十出头,正是人生中的好年华。他走南闯北多年,虽然赚到的钱不多,可是日子过得也不差。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钱,回到家乡讨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

落叶归根,这是根植于每个炎黄子孙的血液中的执念。

那年孙师傅挑着“镇金闺”来到一个小县城,他在那里竟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

可惜的是,那姑娘是个死人。

孙师傅见到那姑娘的时候,姑娘的尸体躺在一扇门板之上,由几个年轻男人抬着,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不少人,那几个年轻男人脸上带着悲愤的神情。

人都有凑热闹的心理,孙师傅当时忍不住挤进人群瞧了一眼,于是,一见尸体误终身。

那姑娘虽然已经死去,可是面容姣好,身段匀称,神情安详,躺在门板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除了那张死人特有的青白脸色,竟像是睡着了一样。

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奇妙,你可能对一个你不认识、完全不了解的人一见钟情,也可能对一个死人心生好感。人与人的缘分本应该建立在生的基础上,如果生死相隔,那缘分仍旧存在,也许只能称作孽缘了。

孙师傅的脑袋嗡嗡作响,呆愣愣地看着姑娘的尸体。那几个男人抬着尸体似要到什么地方去,孙师傅就这么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

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那姑娘竟是殉情而死,说起来也是个挺荡气回肠的故事。

姑娘姓何,闺名兰真,是镇上大户何家的三小姐,上下亲兄弟和堂兄弟共有五六个,何小姐和镇上另一个大户人家姜家的少爷姜松是青梅竹马,二人感情十分好,本来两家人暗地里早有默契,等何兰真满十八岁就给二人定亲。

可是世上的事计划不如变化快,就在二人即将定亲之际,姜家的生意突然出现了纰漏,如果不采取措施,姜家很可能会破产。

何家是大地主,虽然有钱,但是不懂经商。何小姐每天心急如焚,只盼着能天降奇迹,让姜家的生意起死回生。

可是天上并没降下什么奇迹,倒是给姜家降下来一个姻亲。

那户人家姓朱,朱小姐是省城开百货的朱家的大小姐。朱家实力强横,实在不是姜家这种混小县城商业圈的人家能比的,可是来走亲戚的朱小姐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姜松,朱小姐要纡尊降贵嫁给姜松,姜家人自然是一百个乐意。如果朱小姐和姜松结婚,姜家不止能渡过这次的危急,还能使姜家的家业更上一层楼。

这个消息对何兰真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竟然要娶旁人,一时间何兰真差点儿哭瞎了眼睛,她千方百计要和姜松见面,要亲自确认姜松还是爱着她的。

后来她真的见到了姜松,两人一见面先是无语泪先流,姜松说他还爱着何兰真,家里屡屡逼迫他娶朱小姐,可是他始终没松口。何兰真感动不已,她知道,以二人的力量,无法和家族抗衡,于是就萌生了私奔的念头。

姜松答应和她私奔,于是二人相约第二天夜里在某处汇合,然后一起逃出这个县城。

可是,何兰真行动的时候被家里的佣人发现,被家人关了起来,当然没能赴约。她心急如焚,第二天听说姜松出走的时候也被发现了,也没走成,她既是欣慰同时又感到心酸。

何家人知道这件事背后的利害关系,也怕何兰真再犯糊涂,于是迅速为她订了一门亲事,还派人死死地看住她,拟定一个月后就成亲,比姜松成亲的日子还要早一些。

何兰真这次真的是绝望了。她不仅不能和姜松在一起厮守,还得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她想见姜松,可是根本离不开家门半步,最后只好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姜松,信上倾诉了别后的悲苦和家人逼婚的无奈,还说,既生不能相守,便要与君一同赴死,九泉之下,就没有人来阻碍他们了。

这是一封邀请姜松共同殉情的信,可谓是字字哀啼,行行血泪。何兰真打定了主意,只要姜松同意,她就自杀,和爱人共赴黄泉。如果姜松不同意,她就死了这条心。

姜松很快就回信了,他的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夜,愿与卿共死。

当夜,何兰真就投缳自尽了,何家人第二天才发现,全家哭得不行。有佣人收拾小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那封信,于是大家知道了这对情侣是殉情。

可是他们一打听,人家姜松根本没死!那天是姜家和朱家下定的日子,姜府那边热闹得很!

何家人顿时就愤怒了:这姜松不是明摆着欺骗何兰真吗?你信上说了要一起死,可是女方死了,你还活着,还要结婚,这明摆着用心险恶啊!

于是何家几个男丁抬着何兰真的尸体去找姜松算账去了,正是孙师傅看到的那一幕。

孙师傅听到这些话之后,简直是出奇地愤怒!这么好这么痴情的一个姑娘,就被这样一个阴险的男人骗了,还付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虽然姑娘活着的时候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交集,但是在孙师傅心中,爱不一定就是占有,就算远远地看着,也是一种幸福。

那天他跟着何家人一起去了姜家。何兰真的死当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姜松跪在何兰真身旁哭得死去活来,但他否认自己写了那封信。

那封信上的确没有署名,而且何家人也找不到送信的人。在朱家的干预下,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人死后必须入土为安,何家人一边为何兰真办丧事,一边找了个风水先生,让他帮何兰真选一块上好的墓地。

本来何家有自己的家族墓地,但是何兰真是自杀而死,死得不详,是不能葬进家族墓地的,所以必须找人另选。

何兰真的墓地很快就选好了,那风水先生在外颇有些名声,何家人对他选的墓地还算满意,很快就要进行入土这个最后的仪式了。

孙师傅一直没离开小县城,那天他远远地跟着送葬的队伍到了墓地,进行完一干仪式后,何兰真的棺材被埋入了简单的墓穴当中。孙师傅远远看着何兰真的棺材湮没在黄土之下,禁不住泪如雨下。

他们相遇得实在是太晚太晚。

送葬队伍很快就下山了,孙师傅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悄悄来到坟前,他在坟前呆立了很久,直到天黑才离去。

3

从那以后,孙师傅每天都会到坟前待一会儿。可是他不敢白天来,生怕撞到人,晚上上山虽说恐怖了点儿,可是他并不害怕。他甚至还幻想着何兰真的鬼魂能够出现,一解他的相思之苦。

第七天晚上,孙师傅因为一点事耽误了,上山的时间有些晚,他尽量加快脚步。就在他马上靠近何兰真的坟墓时,突然发现似乎不太对劲。

前几天刚刚堆砌出来的饱满的坟包,似乎塌下去了一些。

孙师傅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盗墓贼。

民国时期盗墓贼十分猖獗,最出名的就是党玉琨和孙殿英,党玉琨斗鸡台盗墓时,曾纠集了将近一千人将戴家湾一带挖了个底朝天,很多秦朝时期的大墓都被他挖开了。而孙殿英则是挖开了慈禧的墓,多少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这样现于人世。

那些不入流的小盗墓贼更是随处可见。他们没有本事去挖那些日久年深的大墓,其实也是根本找不到,他们瞄准的都是一些富户家的墓,所以很多有点儿根基的人家都有守墓人,就是怕自家的祖坟被盗墓贼给刨了。

那些富户坟里的东西虽然比不得那些大墓、古墓,可是多多少少也能放一些死者生前的心爱之物,或者经常佩戴的金银玉饰之类的。而那些盗墓人打的就是那些金银玉饰的主意。

何家也有守墓人,可是何兰真并没葬在祖坟,所以并没有守墓人。这种新起的坟很好弄,土质还没变硬,几锹下去就能挖开个大洞。

孙师傅不敢过去,蹲在一丛灌木后面紧紧地盯着何兰真的坟。过了一会儿,果然从坟包后面和坟里头钻出三个人来。那三个人手里拎着两个麻袋,两个人手里拿着锹,一个人手中攥着斧。

孙师傅看到这一幕,更不敢过去了,他虽然心中愤怒,却死死地忍住了。

那三人收获不错,心情很好的样子,拎着作案工具和麻袋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走了不足百米,其中一个拎麻袋的人被什么给绊了一下,手中的麻袋一下子甩了出去,从里面滚出一面铜镜来。

那铜镜有一张人脸那么大,映着月亮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孙师傅看得很清楚。

被绊倒的人骂骂咧咧地起身,装好铜镜后,三人迅速离开了现场。

等三人走得足够远了,孙师傅才敢出来。他走到坟包后面,发现坟包让人给开了一个老大的洞,简易的墓室被砸开,墓室里漆黑一片,像一张空洞洞的大嘴。

孙师傅摸出了火折子,顺着那个大洞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墓室是用青砖砌成,地面也是青砖铺就,面积不大,里面简单地摆放着几件家具,如今已经被那几个盗墓贼弄得乱七八糟。

其实墓室中放置家具并不奇怪,中国人的殡葬习俗讲究事死如事生,帝王的陵墓布置得跟他生前的寝宫是一样的,一座陵墓往往要从帝王登基就开始设计建造。当然,何兰真死得太突然,她的坟墓不可能早早造好,就算是赶工也赶不出来。孙师傅曾隐隐约约听人说过,风水先生选址前跟何家商量过,说这座山有一个没有完成的坟墓,风水是极好的,只要何家人不忌讳,修葺一下马上就可以使用。不然的话,仓促间很难选到上好的坟地,只能挖个土坑将棺材埋了。

何家人没考虑多久就同意了,他们能等,可是何兰真的尸体等不得啊。他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让家里唯一的女儿死后也没个好去处吧?其实何家人还有一层计较,朱家和姜家联姻在即,他们曾带着何兰真的尸体去定亲仪式大闹了一场,虽说何家和朱家不是一个圈子的,但是朱家财大气粗、势力庞大,想找何家麻烦,那是简单得很。万一朱家记恨何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何兰真的葬礼上整出点儿什么幺蛾子,到时何家不一定能阻止得了,所以要尽快将何兰真下葬,一些小节就不能太计较了。

于是何家就这样用了这个废弃的墓室,虽然仓促了些,但是已经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孙师傅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不太舒服,他走南闯北,见多了事。有一个说法叫作“鸠占鹊巢”,虽然那是一个废弃的墓室,但是总归是有过主儿的,房子可以占,田地可以占,甚至人心也可以占,但是占坟……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殡葬一事忌讳颇多,浸淫其中多年的风水先生不可能不懂,但是他仍给了这样的建议,不知道是尸位素餐,还是别有用心。

孙师傅想不明白其中的道道,索性也不想了。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放置在墓室中央的棺材,棺材盖被人撬开了,丢弃在地上。

孙师傅心酸地走过去,幸好那几个盗墓贼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只是盗走了墓室里值钱的东西,何兰真脖子上和手腕上佩戴的一些首饰不见了,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不过身体被翻了个个,俯趴在棺材里。

孙师傅把火折子随手放到一件家具上,伸出两只手把何兰真的尸体翻过来放平。

说起来,不管一个人生前再怎么好看,再怎么有气质,他(她)的尸体都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何兰真已经死去多日,虽说已经是深秋季节,北方的天气寒冷干燥,但是她的尸体也慢慢变化了,从身体到气味,都昭示着没有生机的皮囊,终将成为一个腐臭的所在,不管她生前是多么美丽。

孙师傅满怀伤感地把何兰真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到小腹上,和他初见她时一样。他在棺材前站了好长时间,直到火折子彻底熄掉,才伸手将棺材盖盖上,然后爬出墓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墓地。

何兰真的坟被盗这件事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幸好尸体并未损坏,何家着人修葺好墓室后,又雇了个住在山下的人,每天上山瞧一眼何兰真的坟,防止盗墓的事再次发生。何家还付了不少钱给警察所,让他们帮忙抓盗墓的人。警察所的人得了钱,倒也尽力,抓了一些人,可惜都不是正主,倒让听到风声的盗墓贼躲了起来。

4

孙师傅近来一直在找一面铜镜。

那一夜,他看到盗墓贼的麻袋里滚出一面铜镜,应该就是从何兰真的坟里盗走的。

民国时期,水银镜子多数还是舶来品,大多数人都用不起,但是何家不可能那么悭吝,所以何兰真坟里放置了一面铜镜算是件比较奇怪的事。后来孙师傅请教了一个比较“懂”的人才知道,铜镜有着镇宅化煞的效果,真正的照妖镜就是铜镜所制成。何兰真的坟墓里放铜镜,正是为着一些风水方面的考量,同时也为了化解何兰真投缳而死的煞气。

孙师傅得知这一事实后,顿时有些心惊胆战:既然坟墓中的诸多摆设都是有考量、有来历的,那它们被盗墓贼盗走了,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孙师傅曾在暗地里寻找过那面铜镜,但是根本就是大海捞针,毫无头绪。首先他并不清楚铜镜具体的模样,再者,风声十分紧,盗墓贼不一定敢把盗来的东西出手。

孙师傅是个磨刀匠,这职业属于下九流中的一种。他知道,一个地方消息最灵通的人,往往就是像他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在县城里待了大概有半个月,结交了不少乞丐,还有一些和他职业性质相同的人。

就在何兰真坟墓被盗的第五天,他从一个面摊老板嘴里听说了这么一件事。

老巷里有个姓张的男人经常打老婆,前几天他老婆实在受不住了,偷偷跑回娘家,结果那男人追了过去,被两个小舅子臭揍了一顿,回去后人就有点儿神经了。打更的夜里路过他家,看到他坐在院子里,对着一面铜镜梳头画眉,那样子妖里妖气的,别说一个大老爷们儿了,就算是个小娘子做出那些动作,都让人觉得有点儿发毛。

姓张的老婆回家后,给他又是看大夫,又是跳大神,可是他那毛病依然是越来越重。白天的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来半点儿精神,一个挺壮实的汉子几天下来就瘦得皮包骨。

现在他可没力气打老婆了,这不是报应吗?

因为那个姓张的男人平日里不学无术,还经常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所以他变成那样,人人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可没有人同情,说不定他的婆娘还会暗自庆幸,终于不用挨打了。

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孙师傅听后,却敏感地抓住了一个关键——铜镜!

孙师傅不知道那个人的古怪举动和铜镜有没有关系,但是他觉得自己怎么也要探查个明白才行。

他首先在暗地里到处打听那个男人的身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查到,这个姓张的混混,身份是个“上托”,所谓的“上托”其实是江湖黑话,意思就是作案时在外观望、报警的望风人,而且他正好是一个盗墓团伙中的老三。

得到这个消息后,孙师傅已经大致确定,姓张的混混,就是那天晚上他撞到的盗墓贼之一了。

孙师傅打听到了姓张的混混居住的地址,找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就这么悄悄地溜了过去。当他趴在张家那矮小的篱笆墙外,静静地朝里面张望的时候,果然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一个看不清面孔但是感觉很瘦削的男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置着一个铜镜。他的身体一直在小幅度地扭动着,样子很古怪。

孙师傅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那个男人是被人绑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他并没喊叫,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不停地动。

孙师傅观察了半天,屋子里一点儿亮都没有。如果有人在,恐怕已经睡下了。他看了看那个被绑的男人,心一横,踩着篱笆墙翻了进去。

他直接走到桌子跟前,仔细一瞅,虽然他认不出这面铜镜到底是不是那天见到的铜镜,只不过看起来大小应该差不多。

男人看到来人,依然没有喊叫。孙师傅的手刚碰到铜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向姓张的男人,结果被他额头迸出的青筋和怨毒的眼神吓了一跳。可是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他再犹豫,他飞快地夹起铜镜就要往篱笆墙外跑,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被束缚住的小混混,那个几乎瘦成了皮包骨的男人,突然暴起,身上捆绑着的绳子一下断裂,五指呈钩状,抓向孙师傅的头发。

孙师傅的头发向来剃得很短,男人的手指只短暂地在他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下就脱手了,不过仍然挠得他头皮火辣辣地疼,可见男人的手劲儿有多大。

孙师傅顾不得疼,拼了命往外逃。那男人眼睛直勾勾的,在后面不停地追,样子别提多吓人了。多年之后,孙师傅想起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

孙师傅在巷子里乱窜,撒开丫子玩了命地跑,幸好他跑了没多远,就听见后面咕咚一声,那男人不知怎么回事,倒在地上不动了。孙师傅见危机解除,才调整呼吸,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铜镜终于到了他的手里,不过他知道这玩意邪门得很,看那个姓张的小混混就知道。

可是人的心理就是那么奇怪,越是害怕,越是忌惮,就越是好奇。有时候好奇心害死的不止是猫,还有人。

孙师傅把铜镜放到桌子上,铜镜呈椭圆形,有人脸大小,周围一圈装饰着精致的花纹。他是个大老粗,不认得那是什么花,但是觉得挺好看的。铜镜的镜面有些模糊,像是蒙了一层呵气,淡淡的一层,让人看得不太清楚。

他低头找了一下,找到一块擦脸用的干布,轻轻地擦拭起镜面来。可那层呵气没有被擦掉,反倒更明显了。他再擦,呵气仍在,他用力地擦,呵气越变越重。最后,整个镜面像是浸在一团白雾当中,明明是镜子,却只能照出一团朦胧的人影!

这时候孙师傅才真正开始害怕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得到这面铜镜,是因为何兰真吗?好像有一部分是,但是另一部分,好像从他第一眼见到铜镜的时候,心底就隐隐有了这样的欲望。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孙师傅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铜镜被甩了出去,掉在地上。他老半天才俯下身捡起铜镜,然后他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男人眼神木讷,脸色有些不好,耳朵上不知何时戴了一对翠绿的耳坠子!

孙师傅大惊,伸手往自己的耳朵摸去,耳垂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耳坠?

紧接着,他在铜镜上看到了更恐怖的一幕:一个女人的脸部从他的脸皮里慢慢地渗透出来,他的脸和女人的脸交替着在铜镜中出现,就像水和油相溶的过程,他的脸像是被女人的脸吞噬了一样,他明明没有感觉,却看到镜中的脸呈现出痛苦的神情。整个过程大约只有半炷香工夫,可是孙师傅却像是煎熬了几天几夜。他望着铜镜中诡异的一幕,满头满身都是冷汗,却动也动不得。

最后,那张女人的脸终于完全从孙师傅的脸部透了出来。

那张脸,怎么说呢?她让孙师傅感到了几分熟悉,却不是何兰真的面孔,那张女人脸似哭似笑……

5

孙师傅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租来的小屋里,一个老人守在他的旁边。他认出老人是和他同住一个大杂院内的邻居。

老人是个“按跷”。按跷是一种职业,等同于我们现代的按摩师。

老人姓孟,眼睛不太好,干了大半辈子按跷,临老收了两个徒弟,却不怎么成器。孙师傅见孟老头孤苦,就帮了他几次。这次他病倒,多亏老孟头照顾了几日。

那面铜镜被孙师傅收在了柜子里,再也不敢看上一眼。

孙师傅其实得的也算不上病,那日他醒来后,再回想那晚的情景,记忆却有些模糊不清,说起来更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做恶梦的人醒来时往往记不清梦中的情景,但是当时的恐惧感还在,孙师傅就是这样的感觉。

孙师傅的身子逐渐好了,闲暇时他和老孟头聊天,说到何兰真时不由多说了几句,还谈及了坟墓被盗之事。

老孟头突然说:“孙老弟啊,你是外地客,这件事你就不了解了,其实本地人不知道的也很多。”

孙师傅奇怪了:“啥事我不知道啊?”

老孟头摇头叹气:“其实埋何家姑娘的那坟呐,可不是什么荒坟,风水先生胡说八道!那坟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掘出来,不知道是啥时候的墓,里面放着一大一小棺材,人称‘子母棺’。小的棺材不知道被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卖给洋鬼子了,听说里面的尸体没烂,跟死的时候一个样。大棺材里是个女人,也没烂,当时就被人拖出来连棺材一起烧了,听说啊……”

老孟头怕人偷听似的,左右瞅了瞅,小声说道:“……烧棺材的时候,棺材里砰砰直响,棺材盖差点儿都给掀掉了。”

孙师傅听得心怦怦直跳,“那何家……”

“何家肯定不知道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我也是十几年前听一个干掮客的客人说的,把小棺材卖给洋人,就是他牵的线。我估计啊,给何家看风水的人肯定没安好心,你想啊,出了凶尸的地方,能是好地方吗?就是可怜了何家姑娘,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后也没捞着个好地方,死也不安心呦……”

老孟头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后面几句孙师傅基本没听着,他的心思都放在老孟头前面说的话上去了。

何兰真被埋入凶地!何兰真永不超生!

原来铜镜一事竟然不是他做梦!也对,就算他做梦,姓张的小混混反常的举动又怎么解释?原来根源都在这里!

可是风水先生为什么要害何兰真呢?那个可怜的姑娘,甚至可能跟风水先生从未谋面,又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孙师傅百思不得其解,同时一颗心又因为何兰真的遭遇而疼痛着。几天下来,他辗转反侧,一直在想何兰真的事。他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何家人呢?何家人能相信他吗?

孙师傅的脑袋并不怎么灵光,他想了几天,还是觉得给何家人提个醒,毕竟涉及到何兰真,他无法坐视不理。

孙师傅找了个机会,在一家茶馆见到了何兰真的嫡亲大哥,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下人给赶走了。

他又找上何兰真的父亲,这回还算顺利,可是刚说了几句,就被当成了骗子,差点儿被抓到警察所。

孙师傅很郁闷,他在县城里转了几天,竟碰上了给何家看风水的风水先生。他曾在葬礼上远远地看过那个人几眼,所以还有些印象。此刻孙师傅看到他,尤其看到他趾高气昂的模样,心里特别愤怒,简直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一顿。

孙师傅跟了风水先生几天,见他常往山上跑,突然心生一计,准备了几件工具,事先埋伏在一条山道旁,等风水先生经过时,他蒙着面手持尖刀跳出来,装作要抢劫的样子。

风水先生吓了一跳,想逃,孙师傅没给他那个机会。孙师傅不会功夫,可胜在力气大,再加上有武器协助,几下就把风水先生给制伏了。

风水先生以为他要劫财,战战兢兢地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可孙师傅不是要这个,更不是简单地揍他一顿出气,他要的是一个答案。

在孙师傅的逼问下,风水先生说出一个令孙师傅十分诧异的答案!

这件事,竟然是朱家在后面作梗!

6

原来,朱小姐自来骄纵,她定亲的日子被何家搅得乱七八糟,姜松虽然要娶她,可是对何兰真余情未了。况且,何兰真死后,就变成了姜松心口处的朱砂痣,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朱小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何兰真已死,任何的伤害对她来说都没有用了。于是,就有人献上了这么一个狠毒的法子。

孙师傅得知来龙去脉后,心中愤怒至极。他没教训风水先生,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风水先生才能解开这个局。他威胁了风水先生一通,让他到何家去一趟,就说何兰真现在所在的坟墓风水出现了变化,必须迁坟才行。

孙师傅逼迫风水先生写下口供,签字画押,如果他反悔,这纸口供就能派上用场。

孙师傅想,等何兰真的事情结束后,他就回自己家乡去。那个已经长眠于地下的美丽姑娘,虽然命运多舛,但最终还是能安息吧?她也会在他的记忆中安眠,永远。

在风水先生的干预下,何家人尽管狐疑,但后来还是给何兰真迁坟了。

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所以朱家并未觉察。

在何兰真迁坟一个多月后,姜松和朱小姐正式结婚了。他们结婚当日,突然跑来两个男人捣乱,其中一个男人还趁机抽出一把刀在姜松的脸上划了一下。姜松虽然受伤不重,但是脸上却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

后来那两个男人被抓进了警察所,兀自大喊大叫,行为疯疯癫癫。经大夫检查,竟然是两个疯子,原本是市井混混,两个月前莫名其妙地疯了,不知是干了什么坏事得到了报应。

只可惜,姜松好好一张俊颜成了刀疤面,朱小姐心中不悦,可是二人已经结婚了,不可能因为姜松毁容就离婚。因为这件事,朱小姐明里暗里受了无数嘲讽,夫妻二人刚结婚就分居了,姜家的生意也没有得到朱家的帮衬,挣扎了一段时间还是垮了,最终成了县城中的笑柄。

这些事都是孙师傅事后打听到的,恶人有恶报自然是好事,可是何兰真已经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孙师傅一直留着那面铜镜,将它珍藏在隐秘的地方。多年后,他从一个制作家具的老师傅那听到了一件秘闻。

明朝时期,北方有一小伙苏式木匠,他们专门给富户制作冥器。所谓的冥器,就是放在坟墓里的物品,多数是仿照死者生前常用的家具进行制作,专门放在坟墓里。

一般木匠都不愿意制作冥器,觉得晦气。这些专门做冥器的木匠做工精细,用的木料也是最好的。除了大户人家有炫富的心理,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这些个制作精美的冥器,其实都是加了“料”的。

盗墓者自古有之,就算是帝王之墓也逃不脱被盗的命运,何况百姓家呢?当时防盗墓的手段多种多样,机关、毒烟,巨石、伏火,铁浆筑墙,木匠制作的冥器也算得上其中一种,不过比起前面那些手段,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制作冥器的师傅,会在制作完成之后,用一种特殊的胶涂抹在冥器上,之后再染色。这种胶对人体有破坏的作用,只要接触的时间一长,人就会产生错觉,严重的话会死亡。不过,这种胶只有涂抹在木制品上效果最好,历时太长会逐渐挥发,效果就不那么好了。

孙师傅想,何兰真的坟墓里摆放了不少木质用具,当时他还曾在坟墓里看到了一个木制的镜台,想必和铜镜是一套的。但是盗墓贼只盗出了铜镜,没拿镜台。如果何兰真墓里的家具是那种特殊制作的冥器,那么他和那几个盗墓贼的经历,倒也解释得通了。

但是孙师傅又想到,何兰真死得突然,何家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弄到一套特制的冥器呢?似乎也说不通。

事后,孙师傅拿出珍藏多年的铜镜,经过十几年的岁月,铜镜还是那么簇新亮泽,他望着镜内显现的人影,久久,却再也没发生那时古怪的情景。

镜中出现的女人究竟是幻觉,还是鬼怪作祟?

只怕是谁也说不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