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我拿着电子请柬,受邀参加首都高校联合举办的领峰杯百大辩论论坛。与会地点在民大的新礼堂,统一要求着正装。
二月初最低温还在零下,我翻出一件驼色长风衣披在西装外面,看起来人模狗样,在地铁上甚至有姑娘来要我的微信。
我婉言拒绝了。
领峰杯的历史已经近二十年。首都三十七所开设校辩论队的高校组成联盟,每年的五月举办赛事,次年二月设论坛,新一届荣膺“新领峰”的六支队伍将展开表演性质的辩论赛。论坛会请往届的老辩手做观众,一般毕业五年内都会受邀。
我本科就读的院校常年在边缘线徘徊,偶尔能拿到名额。
大三那年,队伍就拿到了第六的名次。我是三辩,那是我唯一一次站在论坛的发言席上,只可惜台下没有裴雁来。
我刷完码,按名册安排的坐次表在观众席落座时,身边已经坐了两个人。
“队长,嫂子。”
队长和我同届,新闻专业,打一辩。他妻子是我们美院的学姐,学木雕,今天顶四辩的空缺来凑热闹,来之前都通过气,所以我并不意外。
学姐很温柔,对队里多有照顾,上学那会儿我们关系不错。许多年没见,我也觉得亲切。
“小山来啦,今天很帅。”她点点领口,笑笑:“左边领子自己翻一翻,翘起边了。”
寒暄没几句,表演赛就开始了。
今年母校的后辈表现亮眼,第三的名次,算是创下历史新高。抽签抽到对垒的队伍是东道主民大,辩题是“网络语言是否利大于弊”。和其他几场对比起来,题目中规中矩。
母校持正方观点,网络语言利大于弊,民大持反方观点,网络语言弊大于利。
双方辩手登台,介绍己方辩手,然后我看到了位熟人。
民大四辩,眉清目秀皮肤白,自我介绍前先脸红。
——不是小米还能是谁。
我粗粗一算,去年五月他还大四,有参赛资格。只是想到他平时未语先结巴的习惯,我有点纳闷他怎么打辩论。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进入正题,小米就像变了个人。牙尖嘴利,风格犀利,控场能力不弱,观察细致入微,自由辩阶段意外亮眼。
最后,他代表反方发表结辩陈词。
“……网络语言不能作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进入整个大众的文化视野。这种快餐文化像转瞬即逝的文学,几百年后也成不了废墟,没有供后人凭吊的魅力。*
“科勒律治曾写,‘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这就像当今网络社会的一种缩影。我们处于文字的海洋里,却找不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很显然,网络流行语言就是这种伪语境的产物。
“在尼尔波滋曼口中,伪语境是丧失活力后的文化最后的避难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的看着我们的文化成为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而作为的第一步,就该从看到网络流行语言带来的阴影开始。”
满堂喝彩,掌声里有我的一份。
此刻,我真心诚意地祝愿小米实习期满后可以成功转正。
论坛结束,宾客三五成群走出礼堂大门。
安全出口处人潮拥挤,我在门外要和队长和学姐告别。队长公司还有事,比我走得急,但学姐还站在花坛边摆弄手机,没有离开的意思。我随口一问,她说要等人。我刚走开没两步,身后熟悉的结巴声匆忙而至。
“我,我我来了!”
应声回头,我眼看小米乳雁投怀奔进学姐的臂弯。
紧接着便是一声亲昵的“姐”。
我愣在原地,想起小米家里有个姐姐,学姐也姓米,而米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先是妈,后是姐,我和小米到底有什么缘分?
两人亲热拥抱,还没来及说几句话,小米就一抬头看见了我。
“林哥!”他招手。
我走过去,学姐诧异问:“你们认识?”
“林哥,是,是我的前辈。”小米脸一红。
我解释:“小米是鼎润的实习生。”
学姐恍然大悟,而后笑出声:“世界真小。”她拍拍小米肩膀,轻声道:“小…小林是我大学的学弟。”
是啊,世界真小。
我和裴雁来兜转都能再遇到,还有什么事儿是不可能。
在人流中原地不动,挡路不说,还容易被来往的撞到肩膀。学姐一拍手,笑着招呼我一起吃午饭。
“学姐想吃什么?”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多照顾小米,这时候拒绝并不合适。
“这家我种草很久了,今天正好一起尝尝鲜。我开车来的,就停在东门。”她把手机屏幕亮给我看,x众点评上有一家评分四点九的陵市菜,好评如潮:“走吧?弟弟们。”
陵市菜……说是巧合我都不信。
她的笑容温柔又漂亮,是比利刃还易刺穿硬甲的柔软。
于是我点头说好。
卡准点网上取号,到地方刚等了两分钟,就轮到我们入座。
我在陵市长大,所以学姐把平板递给我,让我点菜。
上菜的速度很快。
肉芋圆滚圆,每个都碗口大小,盐水鸭油光水滑,江米扣肉被浓油赤酱裹着,烤鸭包被内陷撑得饱满,香甜的汤面合着油水,浸湿了蒸笼里的笼布。丝瓜和虾仁滚在石锅里,甜山药粥稠度刚好,红糖糍粑炸得外酥里韧。
早上没吃饭,没来及动筷,我肚子就咕咕地叫了几声。有点尴尬。
“老话说,饭前喝粥养胃。你们工作高强度,饮食不规律是常态,肠胃健康更要注意。”学姐给三人都盛了粥,“来,一人一碗。”
小米:“知,知道啦姐。”
“谢谢。”我也接过,碗壁温热。
喝完粥,学姐简单问了几句小米在鼎润工作的情况。我不擅长撒谎,所以稍加润色后实话实说。好在小米工作能力不差,我陈述完,小米本人低头臊红脸,学姐也笑意渐深。
工作的话题轻轻带过。学姐想到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朝我抛来橄榄枝。
“小林,还记得你大三跟我一起去的艺术展吗?这个月底举办第四届,地方还是在首都人文艺术学院老校区的附馆,你要不要参加?我这儿刚好还剩几张入场券。”
肉芋圆被我咬开一块,稠亮的汁水漏到碗底。
我被烫到,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僵持不下默默两眼含泪。
“哎,你慢点儿。”学姐哭笑不得。
小米则问:“什么,什么艺术展?”
舌尖受重创之余,我回忆起那次展会。
主办方是某早已作古的知名教育家慈善基金协会,展品种类多样,除了展出许多知名大师的艺术品,也有不少新人的作品能够入选,自此崭露头角。
印象里有一个环节比较特别。社会各界业余爱好者自愿将手工制品——无论美丑,工艺还是日用——无偿投入展厅内设的小型市场,供游客购入。所获价款全部用于西部建设,走账公开透明,一种形式的小额慈善活动。
学姐三两句解释清楚,又把希冀的目光朝我投来。
我舌尖发麻,边小口倒吸气边摆手:“我没什么艺术细胞,还是不掺合了。”
“别妄自菲薄呀。”学姐笑眯眯道:“你当年做的那个小玩意儿可在第一天被人买走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是高价。”
小米意外:“林哥,林哥也会做手工艺?”
我被呛得咳嗽一声:“我不会。那会儿队长借不到教室队训,学姐的社团经常收留我们。一来二去,队里每人都在工作室做了小东西。”
我强调:“手把手带的,没难度。”
我大学的生活平淡又乏味。现在回想,竟然像一面覆了水雾的镜子,各色景象都变得模糊。
手工艺品,我做过的。但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
当初我和队友在艺术展后台签下赠与协议,之后它的命运走向我一概不知。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后续的消息。
“高价?”我不信:“学姐,我心里有数。”
她无奈地叹气:“我骗你做什么?这事儿当年挺多人知道,但消息流出来的时候,你正好在准备毕业答辩,我没打扰你。再往后,我就给忘了。”
学姐神情实在不似作伪。
哪位傻大款,有钱眼又瞎?
我依旧半信半疑:“……多少钱?”
“嘶。”学姐眉头微皱:“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这样吧,我过几天托人问问,有结果了发给你。”
我嘴上说“好”,其实心里没当回事儿。
面子功夫是优良传统。
国人客套惯会用“改天”“下次”“有时间”,但或许等到今天,或许等到明天,或许等到入土……是不是真能兑现,那不太重要。
结账时学姐执意请客,我拗不过,等到两人快上车时才想用微信转过去。
但她猜到了我的打算,车门都拉开了,又合上。
“你再这么见外我可要生气了,小山。”
“啊?”话音刚落,小米下意识应声,很快又红着脸摆手:“哦,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在叫我。”
一阵风起,学姐披散的发被吹乱。
她把一缕碍眼的夹到耳后,气氛多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
“不用道歉,”我摇头:“刚巧重名而已。”
“杉树四季常青,生命力强。我弟弟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弱,妈妈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我点头:“‘晓杉’,寓意挺好的。”
我爸妈都没文化,叫我小山是因为出生的那家妇产科医院三面环山。没有浪漫的典故,也没有深刻的寓意。
没人期许,没人在意,拥有的东西一只手都能数得清。
我就是这样乱七八糟活到现在。
“啊,说,说到这个。”小米突然怔松,像陷入什么回忆。
半晌,他才继续道:“我,我面试那天,裴律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提到裴雁来,我的困顿顿时去了一大半。
“什么?”我问:“他……他说什么?”
“他,裴,裴律师说——”
“‘晓杉’,名字不错。”
阿列夫零
*摘自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