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伦敦的第三个月,陆西城接到了杨思雨的电话。若非声音听着熟悉,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认识过她——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联系过。
“什么事?说重点吧。”陆西城很直接。
杨思雨没有跟他客气,开口就说道:“帮我査一件事。”
陆西城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他猜得到,杨思雨所求之事必定和宋南川有关。她一向清高,唯有在她的未婚夫宋南川面前,她才会低下骄傲的头颅。
“宋南川变了,我能感觉得到,他喜欢上了别人。”杨思雨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可以接受宋南川从未喜欢过她,可她不能接受他喜欢上别人。
陆西城轻描淡写道:“这事跟我无关。你大可以自己飞过来,或者找私家侦探。
“我只信任你!西城,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
“抱歉,我很忙!”陆西城打断她。
“就一次!”杨思雨怕他挂电话,声音略有些着急,“我从未求过你,但这次我是真的害怕了。看在自幼相识的情分上,帮我一次吧!”
陆西城思绪一滞,没有再拒绝。他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正如她所说,她从未求过他。
那么,只此一次。
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陆西城和宋南川却并不亲厚。他来伦敦这么久,只见过宋南川一面,那次见面还是因为他们在佛罗伦萨学服装设计的表妹温灵犀来伦敦度假。温灵犀是陆家长辈的心头肉,她要来伦敦,他和宋南川再忙,也得抽出时间作陪。
时隔一个月,陆西城在宋南川任教的大学再次见到了他。当下他便意识到,杨思雨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宋南川大约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女孩。
当时他经人指点,在校园的雕塑喷泉处找到了宋南川,宋南川却没看见他,而是怔怔地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他和宋南川相处的次数虽说不多,但从未见宋南川有过那么柔软的眼神。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正坐在草地上嬉闹,有男有女,廖馨馨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那是陆西城第一次见到廖馨馨。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喷泉中散出的水汽,空气中隐约泛着彩色的柔光。廖馨馨穿了一条纯白的刺绣长裙,外面披着红色的针织毛衣开衫,打扮得很随意。可她长得出奇的漂亮,配上一头过了腰的长发,还有那一脸的神采飞扬,只一眼,陆西城就在人群中注意到了她。他几乎马上就断定,她就是宋南川喜欢的女孩。
他没有惊动宋南川,而是用手机偷偷拍了一张廖馨馨的照片,而后转身离开。
回去后,他马上找人调查了廖馨馨。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廖馨馨有着非常显赫的出身:书香门第、世代富裕、家世清白。那样的家世背景,再加上出众的长相,她和宋南川真是再般配不过。只可惜,他们都迟了一步,宋南川已有婚约。
他盯着桌上那叠资料看了很久,随手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中,廖馨馨和她的闺密童虞茜对着镜头开怀大笑,不远处有个牵着马的模糊侧影。他一眼就分辨出,那个侧影正是宋南川。照片是他们去约克郡游玩的时候拍的,后来被童虞茜放到了facebook(脸书)上。
陆西城很难想象,那么高傲的宋南川居然会对廖馨馨另眼相看。他把廖馨馨的资料翻了个遍,又安排了人继续跟拍她和宋南川。
他对廖馨馨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那些并不清晰的视频和照片。渐渐地,他对她越来越熟悉,而她却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半个月后,陆西城再次接到杨思雨的电话。杨思雨问他有没有查出什么,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下意识地隐瞒了廖馨馨的存在。电话那头的人半是失望半是怀疑,却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廖馨馨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和陆西城第一次面对面,是在她嫁给他两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平安夜。仿佛是为了蓄意营造圣诞节的氛围,那天晚上伦敦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将泰晤士河畔的这座城市染成了一片纯白。
温灵犀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她听说伦敦下了大雪,兴致勃勃地从佛罗伦萨飞了过来,央求陆西城和宋南川陪她一起过节。当天宋南川有份研究报告没写完,一时半会儿地出不来,温灵犀硬是缠着陆西城开车去学校接宋南川。
到了学校,陆西城把车停在了湖边的石板路上。温灵犀和宋南川通电话,陆西城嫌车里闷,便下车沿湖走了一小段路。他刚走到拐角的第一盏路灯下,一个戴着白色绒毛帽子的女孩便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冷不丁脚底一打滑,摔了个趔趄。她努力撑起胳膊,孰料手臂一滑,又摔了回去,她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
陆西城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眼熟,他走过去,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怔怔地盯着他的手,迟疑了几秒,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握住,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的手十分冰凉,以至于在向他道谢的时候,她也没忘记朝着手心哈气。
“你的手表很好看!”她抬起头,冲他微笑。
他这才看清她的脸。难怪他会觉得她有点眼熟,她竟然是廖馨馨。
“廖馨馨你慢点!我不砸你就是了。”
“等我一下!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我请客!”
几个学生朝这边跑了过来,都是廖馨馨的朋友。
陆西城立刻明白,他们是在打雪仗。他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们一眼,果然还是年轻,竟然会喜欢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廖馨馨回头看了看追她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很随意地朝陆西城挥手说了声再见,笑着往远处跑去。那几个学生跑到路灯下,打量了陆西城几眼,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就继续追廖馨馨去了。
陆西城转过身,准备回车里去。他走了两步,发现雪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便弯腰捡了起来。那是一只价值不菲的钻石耳环,他记得,刚才他恍惚中似乎看见廖馨馨耳朵上闪着亮光,这只耳环应该是她摔跤的时候弄丢的。
他将耳环收好,朝廖馨馨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没由来地,他心里竟漾起一丝波澜。
她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她为了宋南川考取了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在此之前她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后来宋南川来到伦敦任教,她放弃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入学资格,跟着来到了伦敦。她明明很爱宋南川,可她骨子里的矜持和骄傲使得她一直未曾捅破她与他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大概连宋南川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那么地爱他。
然而,陆西城并不打算去帮他们挑明。他人的感情,他从来都不屑去掺和。
转眼,春节临近,国内已是一片喜庆。陆西城结束了伦敦的工作,回国陪长辈过春节,并且正式接管了寰宇集团。此后,他每天都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工作,久而久之,也就将宋南川和廖馨馨的事抛到了脑后。
陆西城不曾想到,半年之后他应温灵犀之邀去佛罗伦萨参加她的毕业典礼,竟在乌菲齐美术馆门口再次遇见了廖馨馨。她坐在长椅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哭,丝毫不顾忌路人看她的目光。又或许是她的悲伤太过强烈,使她完全没心思去顾忌旁人。
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的双脚就像是被藤蔓固定住了,竟没法挪开一步。明明对这种偷窥的行为很不耻,可那就像是他的本能,他根本无法控制。
过了很久,廖馨馨终于打完了电话。然而她并没有结束悲伤,而是靠着长椅背继续抽噎着,时不时地用手背抹一下滚落的眼泪。
他发现,她的双眼都已经哭肿了。他没能按捺住,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递了一包纸巾给她。她连头都没回,轻声地说了句Thank you(谢谢),低着头默默地擦眼泪。
她终是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想,她在异国他乡如此狼狈地大哭,必定是和宋南川有关。但是他怎么都没料到,这一幕竟会在他的脑海中扎了根,后来的很多个夜晚,他的梦中屡次出现了她坐在美术馆前的长椅上哭泣的画面。
很久之后,她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在冰岛的特约宁湖边对他说:我们假装是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吧!”
他反问:“为什么要假装”
他们本来就是未婚夫妻,为什么要假装!”
或许,对她来说,他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闯入者,连停留都有可能是短暂的。时间一长,记忆也就慢慢地淡了。
就像她曾在伦敦的街头问他:“你以前认识我吗?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矢口否认。
他没有骗她,但是他也没有告诉她——
她并没有忘记什么,只是,从来都没记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