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成这趟豪兰地区的探勘,最大城德拉是非去不可的。我们固然可以借着摧毁这座城的北面、西面、南面铁路,断绝它的对外交通,不过若能先将车站攻下来,再往外推进,效果则是事半功倍。然而,塔拉勒因为遭重金悬赏,不敢贸然陪我进城,所以我们向他再三道谢后,与他分道扬镳,往南沿着铁路直走到德拉附近,然后下来步行。与我同行的少年哈里姆将几匹小马牵到德拉南方的尼西贝。我的计划是与法里斯沿着铁路绕过车站与德拉,在日落后到达尼西贝。法里斯是与我同行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年纪大得足以当我父亲,而且仪表堂堂。
是否仪表堂堂得视情况而定,因为我们刚涉过昨夜豪雨后泥泞不堪的地面。我们打着赤脚,长袍的下摆沾满泥巴。我换上哈里姆湿漉漉的衣服,外加一件破旧的豪兰夹克,而上次炸火车时扭伤的脚,至今走起路来仍一拐一瘸的。天雨路滑行路难,必须将脚趾尽量向外张开,紧紧抓住地面,这么走上数英里路,持续的剧痛令我苦不堪言。我经常得承受皮肉之痛,因此总是尽量略过起义期间身体遭受的痛苦。然而我在阿拉伯期间,除了因为成为欺瞒阿拉伯人的从犯而受良心谴责,及因担负指挥的重责大任而压力沉重外,身体更是没有一天能免于酸楚疼痛的。
我们爬上巴勒斯坦铁路的路堤,由这视野辽阔的地点眺望德拉车站。不过此地太过空旷,无法采取突袭。我们决定去探勘东边的防线,所以继续前行,沿路注意到有存放德国补给品的仓库,到处有铁蒺藜及尚在挖掘的战壕。土耳其士兵在他们的帐篷及靠我们这一侧的厕所间来回进出,对我们视若无睹。
我们由车站南端旁边的小型机场最角落处进入这座城。有几部老旧的信天翁型飞机用帆布盖着,一些士兵在四处闲逛。其中一个叙利亚士兵上前来询问我们来自哪一座村落,以及我们住的地方有没有很多“政府部门”。他可能是有意当逃兵,先打听何处适合落脚。我们费了一番唇舌总算蒙混过去,转身离开他。这时有人用土耳其语朝我们吆喝,我们置若罔闻,继续走。突然一个士官追上来,粗暴地揪住我的臂膀,说:“我们大人要你。”当时有太多人,无法反抗或开溜,所以我只好干脆地跟他走。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法里斯一眼。
我跟着他走过高大的围墙,墙内有许多小屋与几栋建筑物。我们到达一间土屋,屋外有一座泥土砌的平台,上面坐着一个臃肿的土耳其军官,一脚盘在臀下。那名士官将我带上前,用土耳其语叽里呱啦地向他作冗长的汇报时,他几乎没以正眼瞧过我一眼。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艾哈迈德·伊本·巴格,是库奈特拉来的切尔克斯人。“你是逃兵?”“可是我们切尔克斯没有军队。”他这才转头盯着我,缓缓地说:“你说谎。哈桑·裘维什,把他编入你队上,先做好准备,等我们大人传唤他。”
他们带我进卫兵室,里头摆满了行军床,有十二个人穿着脏乱的制服或坐或躺在床上。他们取走我的皮带与刀子,要我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叫我进食。我就在这间卫兵室待了一整天。他们不肯放我走,但试着好言安抚我,他们说,当兵的日子其实还蛮好过的,明天或许就可以放假了——如果我今晚能让大人爽快的话。他们口中的大人似乎是总督纳希。他们说,如果惹得他不高兴,我就会被调到巴勒贝克新兵训练中心去接受步兵训练。我故意装出一副“那是全世界最惨的遭遇”的表情。
入夜后有三个人来找我。当时似乎是逃脱的最佳时机,但其中一人一直紧紧抓住我。我只恨自己力气太小。我们走过铁路,这个车站除了旁轨外,共有六条轨道。我们走过一道侧门,经过一条街道,穿越一座广场,抵达一栋独立的二层楼建筑。门外有一个卫兵,还有几个在暗处晃来晃去。他们带我上楼,进入那位大人的房间,或者应该说是他的卧室。他也是个臃肿的胖子,或许他自己就是切尔克斯人,他穿着睡衣坐在床缘,像发烧似的颤抖着直冒汗。我被推进房内时,他的头一直低垂着,然后挥手示意卫兵出去。他气喘吁吁地叫我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然后默不作声。我望着他硕大的头,他头顶上有几根头发翘了起来,头发看起来比脸上的胡子还短。然后他抬眼端详我,要我站起来,接着要我转身。我听命行事,他将身体后仰往床上躺,同时将我搂入他怀中。我搞清楚他的意图后立刻挣扎起身,很欣慰自己的力气不比他小,至少要扭打不会输他。
他朝我皱眉头,说我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还说他一定不会让我去出操及担任勤务,他要我当他的随从,甚至可以付我薪水,只要我肯爱他。
我抵死不从,他马上换成另一副嘴脸,高声叱喝要我脱掉衣裤。我仍不肯就范,于是他冲过来一把攫住我,我则奋力将他推开。他双掌一拍,卫兵立刻进来,并将我双手反扣住。那个总督撂下狠话威胁我,然后叫卫兵将我的衣服脱掉,一件一件脱。他的眼光望向我前一阵子被子弹划过尚未痊愈的伤痕,尔后色眯眯地缓缓朝我走来,并开始对我毛手毛脚。我忍耐了一阵子,但他越来越下流,所以我抬起膝盖朝他顶过去。
他踉跄着跌坐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那名卫兵则召唤一个下士与其他卫兵进来,将我的手脚架住。待我动弹不得后,那个总督又神气活现了,他朝我吐口水,并说我若不道歉他誓不甘休。他拿起拖鞋朝我脸上猛打,那个下士则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拉,让我仰起脸让他打。他倾身向前,将牙齿卡入我颈部,直咬到我的血淌出来。然后他吻我。吻完后他抽出一支卫兵用的刺刀。我以为他要杀死我了,心头一阵酸楚。不过他只将刀子抵在我胸肋处,慢慢加重力道,然后扭转刀口。这种折磨很难受,我紧锁双眉,血已由我肋间淌出,滴在大腿上。他似乎很满意,以手指头沾我的血抹在我的肚子上。
我豁出去了,毅然回绝他。他脸色一变,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极力控制着声调说:“你必须了解,我知道怎么对付你这种人。你如果乖乖听话会好过些。”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默不作声地互望着,那些卫兵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自在地改变一下姿势。不过他显然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把握我会因此就范。我不敢再开口了,因为一遇到危急情况说起话来就结结巴巴,所以我扬起下巴,那在东方代表“不”。于是他坐下来,低声告诉那个下士带我出去,好好教训我一番。
他们将我一路踢到楼梯口,然后将我按在一张卫兵用的长椅上,对我拳打脚踢。有两个人将我的足踝反压到膝窝上,另两个人扭扳我的手腕,直到它们发出咔啦的响声,然后又将我的手腕与颈部朝木椅上重重压下去。那名下士下楼去取回一根切尔克斯式的鞭子,是黑色兽皮制的软皮带,握把处(还镀了一层银)约有大拇指宽,渐渐变细,在最尾端只有铅笔般粗细。
我全身抖个不停,或许是因天气冷,他看到后,故意将皮鞭在我耳边甩得噼啪响,向我耀武扬威,并说我被他鞭上十下后,便会大声求饶,鞭二十下,便会恳求接受那位大人的爱抚。说完他开始使尽浑身力气鞭打我,我咬紧牙关,忍受这有如火烫的电线刷过皮肉的痛楚。
我为了使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刻意去计算鞭数,但数到二十下后便数不清了,只觉得疼痛有如千钧重担,不像我预期的会撕裂皮肉的尖爪,而是由脊椎处如狂涛骇浪般朝脑门冲的剧痛,逐渐将我全身撕成碎片。那时身旁不知什么地方有座时钟,嘀嘀嗒嗒响得如雷鸣,我痛苦地想着,他们鞭打我时怎么不跟着时钟的节拍下手。我奋力地扭动挣扎,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在那名下士住手后,其他人过来接手,每个人爱打几下就打几下,有时候为了抢先彼此会争吵,并以羞辱我为乐。如此一再重复的折磨,为时或许不超过十分钟。在每次换人鞭打我时,他们会将我的头扳转过来,让我看着第一鞭打下去,白色的肌肤先是肿起,看起来像铁路一般,然后颜色慢慢变深,成为深红,血也渐渐渗出来。到后来,鞭打的位置会与已皮破肉绽的旧鞭痕重叠,使伤口颜色更深,血肉模糊,我全身肌肉也因剧痛与怕再挨下一鞭而抖动不停。他们不久便鞭碎了我绝不叫出声的决心,但我仍设法自制,只用阿拉伯语求饶。
最后,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似乎也满意了。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不是被压在长椅上,而是躺在污秽的地板上。我静静地躺着,天旋地转,喘着大气,恍惚中觉得这样还蛮舒服的。我已有被折磨至死的心理准备,也如置身事外般,不去在乎自己的身体如何抽搐扭动。不过我此刻知道——或许是想象到——我身旁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那名下士用他的钉靴踢我,叫我起来。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第二天我身体右侧有瘀青与被钉靴划破的伤口,肋骨也断了一根,使我呼吸时痛苦万分。我记得当时懒洋洋地朝他笑了笑,因为我此刻全身洋溢着一股甜美的暖意,或许是性的快感。然后他手一扬,朝我鼠蹊部又奋力挥了一鞭。这一鞭使我全身扭成一团,大叫出声,或许应该说,想大叫但叫不出来,只张开嘴巴战栗个不停。一个卫兵乐得直窃笑。有一个叫道:“真可惜,你打死他了。”又是一鞭打了过来。我只听到耳旁喧哗不已,眼前一片昏黑。这重重的一击似乎使我的灵魂离开了遍体鳞伤的躯壳。
依身上体无完肤的情况看来,他们后来应该又继续毒打了我。接下来,我只知道我被两个人拖着,一人扯一只脚,像要将我五马分尸,另一个人则骑跨在我背上。这种折磨比起被鞭笞好多了。这时纳希在叫唤了。他们朝我脸上泼水,擦拭掉我身上的污秽,将一直在干呕与啜泣着求饶的我抬到纳希的卧室。他此刻对我是避之唯恐不及,像是怕我血肉模糊之躯会弄脏他的床铺,他责怪属下太过火,把他的玩伴给糟蹋了。他们显然也只是依平常的手段折磨我,错在于我太细皮嫩肉,与阿拉伯人相较,太容易皮破肉绽了。
所以,那个最年轻也最俊俏的下士垂头丧气地被留了下来,其他人则沿着狭窄的楼梯将我抬下楼,走入街道。凉爽的夜风拂过我炙烫的肌肤,再加上历经折磨后看到满天星辰,使我再度痛哭失声。那些士兵此时已可自由交谈,他们警告我,当兵的必须对长官的淫威逆来顺受,否则便得付出像我一样的代价,或受到更严重的摧残。他们将我抬过一片空旷无人的暗处,然后进入总督府后方一间木制厢房,房内有许多满布尘垢的被褥。一个亚美尼亚籍医务兵进来,睡眼惺忪地胡乱替我梳洗及包扎伤处。然后他们全都离去,最后离去的那个士兵走到我身旁,以德鲁兹族的口音悄悄告诉我,隔壁房间的门没上锁。
我就这么病恹恹地躺着,头痛欲裂,冷得四肢发麻,直到曙光由小屋的缝隙射进来,车站也传来火车头的汽笛声。晨曦与笛鸣,再加上口干舌燥,使我神志渐渐清醒,也发现自己毫无痛感。我从小就很怕痛,莫非我此时已神志失常,麻木不仁?不过我一移动身体,便开始痛彻心扉。我强忍着痛,一丝不挂地踉跄着站起身,我步履蹒跚,呻吟不已,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回想起五年前我在卡法堤还是个怯生生的菜鸟时,也发生过类似的遭遇,但没这么血腥。
隔壁房间是医务室,门后挂了一套毛衣。我的手腕已肿起,只能笨手笨脚地穿上这套衣服,再由一堆药品中挑出升汞,心想若有人再来抓我,就用这种有腐蚀性的化学物品防身。窗户坐落在一面很长的空白墙壁上,我全身僵硬地勉强爬出去,跌跌撞撞地沿路走向村中,与几个已起床的人擦肩而过。他们没注意到我。事实上我穿着这件黑色呢绒,戴着红色土耳其便帽及拖鞋,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之处。不过我惊慌得差点自己叫出声来。德拉感觉极无人性,充满邪恶与残酷,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一个士兵的笑声时,令我吓出一身冷汗。
水井在桥边,井边有些男女忙着汲水。旁边一座水槽空着。我用手从水槽尾端舀了些水,抹在脸上,然后喝了些水,觉得如荒漠甘泉。我走过山谷,朝南方前进,完全没有人察觉。这座山谷地势隐蔽,我们可以由此对德拉发动突袭,让土耳其人措手不及。所以,我在逃脱时解决了当初使我想来德拉的难题,只是为时已晚。
我继续往前走,后面一个正要前往尼西贝的瑟狄族人骑着骆驼赶过我。我向他说我要到尼西贝办些事情,而且脚已经酸得走不动了。他同情我,让我与他共骑,于是我一路紧抓着鞍座,饱尝颠簸之苦。他族人的帐篷就在村子前面,我发现法里斯与哈里姆正在那边焦急地等着我,他们好奇地打听我出了什么事。哈里姆前一天晚上曾潜入德拉,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并没有曝光。我轻描淡写地骗他们说我借着贿赂与略施小技安然脱身了,他们答应不会将此事说出来,并嘲笑土耳其人那么容易受骗。
我当晚设法去探看尼西贝的大石桥。我如今身心皆受摧残,根本懒得去管什么阿拉伯起义(只想疗伤止痛一番,其他什么也不想)。然而,因为战争已成为我的嗜好,我基于习惯还是迫使自己走一遭。探视过后,我们牵过马来,小心谨慎地骑往阿兹拉克,没再遇上什么意外,只碰上乌尔德阿里族的劫掠队,他们在得知我们的身份后,丝毫没有为难我们的人员与马匹,可算是意想不到的宽宏大量。乌尔德阿里族尚未与我们结盟,他们的网开一面(立刻便决定放我们通过,好像我们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大人物)使我暂时决定默默承负这重担,日后也证实那确是我的心头重担:那天晚上在德拉,我坚守完璧之身的最后防线已落入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