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沈佳城再次去中心医院探望顾廷之,深夜才赶回观山。警卫开的车不比林肯,他坐得很不舒服,可他也是疲倦至极,在回家路上就睡着了。
江洋叫他起来,他回到车库,又打开了林肯的后门。沈佳城之前也有过别的好车,可结婚以后,他进出只开这辆林肯。朋友总问,怎么喜欢这么普通的车。他就说,低调耐操。
秦臻人走了,留下一点点淡淡的味道,像自己烧了一半的旧烟。沈佳城在头脑中仔细规划,从此以后,这辆车他也大可不必再开。车里面的回忆太多,总会倒涌上来。他抬手关上了车门。
沈佳城在观山办公室的躺椅上和衣而卧,一觉睡到早上十点。晏舒敲他办公室的门,轻轻问了句: “门口的花要放不下了……您看,要挑一些给顾先生送去吗。他一定会喜欢这些。”
沈佳城刚刚醒来,喉咙干涩得可以,开口甚至发不出声音来。晏舒心细,随手抄起了一个空酒杯,倒了点清水递给他,他嘶哑着声音说谢谢。半晌,沈佳城才答应道: “我自己下楼看看吧。谢谢你提醒。”
晏舒把登记送礼清单的文件夹也递给他,沈佳城推开通往正面前厅的门,被铺面的五彩缤纷的祝福花束灼了眼。他却注意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花果篮。
“这个是……”
晏舒道:“哦,这批是早上刚刚送过来的吧,只能堆在那里了。您要觉得堵门,我可以先放出去。反正我在名单上有记的。”
随后,观山座机电话响起,晏舒便快步转身去接,只留沈佳城一个人。
那只花篮不是最大的,甚至不是最漂亮的,花束只放了绿桔梗、君子兰和尤加利叶,白色和不同程度的淡绿交织在一起,素雅至极,稍微快两拍就要错过。
观山的小花园里,顾廷之两年前亲自种了君子兰和洋桔梗。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家里人。而果篮里面放了热带水果,也是顾廷之平常最喜欢的火龙果和芒果。沈佳城附身翻动名牌,看到果篮未署名,只写了“早日康复”几个字。
秦臻的名字当然不在新的送礼名单里,因为他根本没有署名。而晏舒自然也不认得他的笔迹。
沈佳城欲站起身,只听晏舒在隔壁惊喜地叫了一声:“沈先生,好消息!医院来电话说您爸爸醒了!快点,我可以把您十点钟的会议推迟……”
“你说什么?”
“我说,医院刚刚来电话,顾先生身体情况稳定,刚刚醒过来。”
沈佳城低头,站起来得太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晏舒惊叫一声:“您小心点,慢点起来,别碰着……”
“小晏,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啊,好的,抱歉。我……我先出去。”
晏舒刚关好门走开两步,便听来门后传来笑声。那笑声极其怪异,急促而荒诞,伴随着努力压抑的粗重喘息。
她惊讶地停住脚步,想推开门看看,却突然顿住。她意识到,沈佳城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一门之隔,前厅溢满花香。沈佳城勉强扶住墙壁,动作太急,右手的伤口开裂,血又迸了出来。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右手,眼泪几乎不受控制,一滴一滴砸下来,混着血水,滚落在了君子兰的叶子上。
*
沈佳城处理完手头要事,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顾廷之已经醒来多时。傅星河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正在床边陪着,看沈佳城人来了,才默默退出去。
顾廷之脸色苍白,也毫无胃口,饭就放在旁边一点也没动。看到爱子,顾廷之更加伤心,眼泪流了满脸,哽咽着说抱歉。
沈佳城见他流泪,心情也压抑,只好劝道:“别说抱歉。您跟我讲讲……到底发生什么了。跟我说说实话,好吗。”
“前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他没有死,而是受了重伤,而我正要去医院接他回家。我到了医院,一间间病房都是黑的,我就顺着灯光找他。这么多个房间,只有一间是有光的,我隔着很远看见了他的影子,可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我醒了。
“之后几天,我想回去那个梦里,但我再也回不去了。是那时候,我想试试,如果我再闭上眼,闭上眼就安静了,就能回到医院的走廊里。那是黑暗、又狭窄、又漫长的一段路,但我一直一直都看得见他,他在那一段向我招手,我离他那么那么近,再走一步就……”
“爸,那些都是……”沈佳城见顾廷之如此难过,一时间也说不太出口徒劳宽慰的话,只能道:“我父亲一定还会想着您的,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他也会希望您和我,我们一起……继续生活下去。”
“那个梦,太真了。佳城,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总想总想,我记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还好,后来我隐隐约约又听到你的声音,你在另外一头叫我。你听起来很小,可能是七八岁那时候吧,声音还是小孩子的样子。”
沈佳城艰难地笑了笑:“嗯,也许……也许这个是真的。我昨天,前天,确实都过来看您来着。”
顾廷之伸出仍戴着婚戒的手,沈佳城慢半拍,仍凑上前,牢牢握住。
顾廷之这才又开口说:“宝贝,你别担心我。还是这头的光更亮一些。我不会……不会再试了。”
沈佳城用力点点头。随后,他转身,把君子兰和绿桔梗捧出来。“您……也要快点好起来,咱们一起回家看看咱家的花。来,先闻闻这个。”
顾廷之示意他拿近一点,努力撑起来身体,凑过去闻了闻。
“你……有心了。谢谢你,花很漂亮。”
沈佳城低头才发现花瓣上的血。花瓣纯白,鲜血绛红,像一场不合时宜的荒诞绮梦。
他不动声色,只是把花转了方向,把那片叶子藏进手心里。
“不是我,是秦臻送的。他……最近忙,回不来。让我带给您。”
“唉,这孩子,”顾廷之又叹口气,又嘱咐:“你俩要好好的。你看我和你父亲,以为时间很多,但实际上……”
“爸,还有一件事。”沈佳城打断他,低头看着自己皮鞋尖,缓缓问道,“我叫小晏找人把药锁起来了,昨天晚上他们也跟我亲口说做到了。您到底在哪找到的,能告诉我吗?我不想其中再有疏漏。”
“你不要怪他们,要怪就怪我吧,”顾廷之脱力般笑笑:“密码是0811,我第一次就试出来了。佳城,你骗得过所有人,骗得过你自己吗?”
“我……”窗外人影晃动,伴随着门开关的声音。
沈佳城面色有些不太自然,只是低头捏了捏顾廷之的手臂,很笼统地回道:“知道了。爸,傅医生和小谢医生还在外面等,这两天我太忙了,也多亏他俩照顾。我……我先去和他们说两句话。”
顾廷之点头:“嗯,去吧。”
VIP房间外面的等候室,傅星河和谢临风各自披着不太整洁的白大褂,尤其是谢临风,发型在手术帽底下被压得乱糟糟,因为走路太急,鼻尖还带着点汗。
“怎么样?他跟我说你爸爸醒来了,我说得空了赶紧下来看一下。”
沈佳城心下一暖:“嗯,聊了聊,他说暂时不会再往那个方向想了。就是我看饭没怎么吃,一会儿我回去再劝劝。别人的话他不听,我说话,应该还是管用的。这两天……辛苦你们照应了。”
傅星河苦笑:“之前没觉得你爸是这么倔的人。普天之下,也就他敢这么不听你的话了吧。”
沈佳城颇为自嘲地笑笑:“哪有。”
倒是还有个人。他下意识地压了压胸口,摸到薄皮铁盒,又把手放下了。
傅星河看出来了,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门聊:“你也放松一点,老这么紧绷着,我真要担心你的身体。来,去天台,想抽就抽吧。”
谢临风要去见病人家属,打了个招呼就又回去了,临走前好要说点什么,又刻意停止。可沈佳城看出来了,主动问:“我爸……是哪里身体不好吗。没事,你说吧,我承受得住。任何事情,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天台上空无一人,傅星河摇摇头,说:“你放心,和你爸没有关系,也不是坏消息。甚至可以说是个好消息。”
沈佳城看了看他表情,联想之前谢临风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就猜出来了:“是你的事?你们俩的事?你俩……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连发几问,对面傅星河笑了笑:“你太会猜了。嗯,年底他要去国外参加学术研讨会,紧接着又是他好不容易攒的假期,我俩就打算速战速决,快速办个小仪式。小谢他哥借了艘船给我们一用,只有那一个周末有空。赶在你这么忙的时候,又是……”
傅星河咳嗽一声,也不太自然,但还是说了下去:“请柬,我发到了雅苑,是给你俩一起发的。准备请柬是两周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俩……”
“这不碍事的,我肯定会去,”沈佳城很快接道,“请柬……你给星辉也送一份吧。该请的人总得请。”
他是在说秦臻。傅星河挑眉:“你俩……不用避讳?”
沈佳城叹口气,目视前方,很平静地说:“不用。他想不想来是一码事,你问不问,又是一码事。”
“你倒是大方。”
“他在第九区这几年,估计也交不到什么没有利益纠葛的真朋友。在这边,我的朋友就也是他的朋友。你们不要去避嫌。”
傅星河点点头:“那我单独问他。问好了告诉你。”
沈佳城把烟按掉,又说:“也不用告诉我。”
最后一点火星也被捻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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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预警:本章有提及自杀的情节,请谨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