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睁眼那一刻,身体是完全麻木的。手术时候的麻药劲儿还没过,全身上下好像被车碾过一遍,而右膝盖被层层绷带缠绕后抬起来固定住。
护士见他醒,赶忙呼来了医生。一身白大褂的人推开屋门,利落地叫了他一声“秦臻”。
顶灯明亮,墙壁雪白,他早就不在第九区了。而眼前的人他竟然认识。是沈佳城的多年好友,首都中心医院的创伤科医生傅星河。
傅星河也不见外,拉了凳子坐在他身边,给他讲了讲情况。重点是从大腿卡进膝盖那一块细小弹片,位置太寸,战区医院没有处理,直接缝合了。目前可以继续保守治疗,一两个月恢复走路没问题。如果有时间的话,后续可以要考虑将部分受损关节置换为人工材料,置换术之后要恢复三到六个月。
“……总之,手术很顺利,你现在好好休息就是。”
秦臻点头。
傅星河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准备换药的护士先去门外等,等屋内就剩他和秦臻,才开口说:“我们例行检查,做了血检,结果有点异样。但保险起见,我又重新测了一下,还是同样的结果。B超上面暂时看不到……”
他把文件递过来,关键的地方圈了个红圈。傅星河和他沟通向来直来直去,就直接点明:“你怀孕了。”
秦臻拿起来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认无误。
那个晚上实在太混乱,他一直不想去想这件事,也回避着它带来的一切后果,包括对自己身体或心理的任何影响。沈佳城刚走,他就接到报告,西109片区,邻国联军势力被喀蒂斯叛军偷袭,联军政府向联盟请求军事支援。这样小规模但需要高精度打击的军事行动,自然落在‘海鹰’头上。数套战略方案和每种选择伴随的伤亡情况摆在眼前,他分不出时间去担心一件只有理论上的可能性的事情。
傅星河看出他的顾虑,直接说:“你不用担心,第二次复检我单独走的保密流程,把你的病历和个人信息都匿名处理了。除了我和我带的学生,没人知道这事。嗨,现在普天之下,都没几个人知道你在首都。”
秦臻开口,只是问:“能不能……先别跟他说。”
傅星河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无奈一笑。
秦臻懂了。战场上的普通外伤他习以为常,每次都是在军区医院躺两天就解决了,哪儿那么巧赶上中心医院数一数二的创伤外科医生亲自给自己动刀。出事不过六七个小时,就把他从第九区转移回首都,所有一切的举动背后都写着三个字。
不想去想,又不得不想。
“手术是他给你签的字。也得亏他第一件事就是叫我。秦臻,这件事……”
也是,傅星河同沈佳城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不可能为自己瞒着他。秦臻点点头,只是说没关系。
“那……我让他进来。”
沈佳城正在走廊打电话。昨天发布那条新闻以后,他几乎就没阖过眼,电话也不断地响。国安局数位领导来电表示不满,他如此高调退出,又没有合理解释。随后,事态扩散,他们把状告到了保守党委员会,委员会元老级人物杨文蔼亲自致电。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在电话那头急火攻心:“沈佳城!主动放弃这样的机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见傅星河出来,他匆匆致歉,又把电话给挂了。
药物作用下,短短十五分钟,秦臻已经歪着头打起瞌睡。可他睡得非常警觉。临出事之前,他还在战斗模式之中不敢松懈,现在模模糊糊见有人进来,他第一反应竟然又是去床头柜摸枪。
枪摸了个空,他打翻了水杯,护士刚刚给他倒的热水也洒了满地。
一片混沌之中,来人像是预料到他的动作,没躲,反而迎上。他的手腕被一根冰冷的手指按住。
“是我。”沈佳城道。
动作太大,扯到后背的伤口,点滴也差点扯掉。沈佳城帮他稳住点滴袋,只低头看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抱歉。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秦臻开口第一句话,还是延续之前的道歉。
沈佳城只是问:“你怎么样?”
秦臻抬起头,仍坚持说完:“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消息去西109执行任务。总之……是我疏忽了吧。本来就是很小概率的事情,我……”
沈佳城举起一根手指,意思是打住,不用往下说了。他只自顾自地说:“手术过程你应该听傅星河说了。凌晨五点,我接到电话,问你的膝盖怎么处理,要不要现在置换人工材料。我让他先缝合,如果需要彻底手术,醒来后等你亲自签字。我想,你应该也不欠这一次。”
他猜对了。秦臻说:“嗯,来不及,不要现在做。我没有那个时间。谢谢你,还……还替我签字。”
“没有……”
没有几个月等一条无法走路的腿,还是没有几个月孕育一个意料之外的小生命?本就是一语双关。沈佳城心中笑,同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不知何时起,秦臻说话竟变得这么聪明。
秦臻低头,指了指血检报告:“还有……你也知道了。”
沈佳城深吸一口气,这才没有再回避:“这件事我可以替你决定,那件事我不行。”
“我自己会处理,”秦臻说得短平快,到最后,才露出一点犹疑的尾巴,“你……你想说什么?”
沈佳城规规矩矩,好像换了个人: “婚前协议里没有这部分。我……也不会和任何人签订这种协议。秦臻,你的身体,你来决定吧。”
老一辈保守党人的文化核心是家庭,家庭是安身立命之本,是社会最小单位。沈燕辉一直催促沈佳城结婚生子,是出于政治考虑,也出于他个人认同的价值。而沈佳城一个对外向来把保守主义挂在嘴边的人,私底下说出这样的自由派宣言,秦臻太意外了。
意外到,他竟然有精力调侃。
“沈佳城,咱俩到底谁是深柜的自由派?你这话……”
沈佳城做了个‘缝住嘴巴’的手势。“只是说给你听。我没说笑,我不会干预你的决定。”
秦臻点点头。可笑容一闪而过,很短暂。
他竟然……还会笑。这种时候,这般境况,他竟然会笑。
沈佳城仿佛鬼迷心窍,竟开口道:“有没有想过……”
以为对方要翻一个月前的旧账,是秦臻率先打断他:“还有件事,也要跟你说句抱歉。”
“嗯?”
秦臻老老实实地说:“我戒指找不见了。之前,和军官证还有一张卡一起放在常服内侧口袋。现场起火,他们那时候应该就给我们换过衣服——我不太清楚。醒来的时候,我身上衣服都不见了,就穿着这件病号服。”
沈佳城顿时沉默。
“第九区你也去过,你也知道是什么状况。你要是能帮我联系厂家的话……当然,如果你不打算……”
面前人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两个人只沉默对视。沈佳城移开眼睛,检查点滴流速。
滴答,滴答。
也不是心疼。他沈佳城也没那么博爱,不会为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心疼。
“你刚刚想说什么?”
“算了。还有什么没说的,放今天,一起说了吧。”
确认过没有其他事情后,沈佳城就退出门外,又换了傅星河进来。傅医生体贴,又问了他一遍伤处疼不疼,看需不需要加点镇痛药物的剂量。
最后的生理健康再教育是傅星河的学生,一位年轻女医生做的。药物流产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case,女医生直接递给他一本手册,上面有注意事项。
针对他的情况,她又多嘱咐了几句,大概四到六小时起作用,在你身上三四个小时吧,腹痛是正常现象,给你挂上点滴了。如果出血量大或者情况紧急,一定要按铃叫我。这几个月抑制剂少打,期间荷尔蒙波动是正常,多休息少动怒。还有,因为你的情况特殊,以后再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秦臻一一点头表示明白。
外伤的纱布换好,点滴挂上,口服药放在杯子里,旁边是那则健康科普手册。秦臻喜欢看无聊的各类手册,也急需一件有秩序的事转移注意力。
房门掩上,灯也熄灭,一切重归于沉寂。
沈佳城竟然没有用契约来绑架他,而是把棘手的决定留给了自己。他给出了正确答案,唯一的完美答案。换任何一个人,都应该对他的公平公正而感恩戴德。可自己那一刻竟然还不知足。沈佳城自私的时候,他想要他公平。他公平的时候,又想要他自私。
他也知道,沈佳城再有新新思想,他骨子里的价值观旧十巷推文 vb;安南瓜瓜不会变。他会相信,孩子是双亲爱的结晶。就像他自己降临到世界上时那样。可他们两个的开端不是爱,甚至不是喜欢。而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反义词。
命运到底是公平的,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万般幸运,想要的答案飞到自己手掌心。可一切都暗中标好价码。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尝到其代价。他孕育了隐瞒、嫉妒和失信的恶果。沈佳城哪怕是片刻失智原谅他,又怎会想留下这枚果实。
吃过口服药以后,镇痛很快来临,比四个小时要早许多,也远远早于他心理建设完成的时间。孕囊被排出体内,他盯住看了许久。和册子里面写的不太一样。
疼是疼的,不在腹部而已。他又翻了翻,手册里面,自然没写如何消解这个。
整个晚上,沈佳城没再来过。
夜里,他还是抵不住连日的疲惫和抵抗力的下降,发起了高烧。情况不紧急,也不太痛,只是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他没舍得按铃,就打电话到总台分诊处。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见,护士进来,给他补了消炎退烧药和助眠的镇定类药物。
挂上新的点滴以后,他再次昏睡过去,竟然还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
梦里,沈佳城向他伸出了手,搭着他的手腕。他问完了白天被截断一半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会是什么样?
秦臻听见自己笑着答,希望长得像你。
沈佳城却回,那……希望脾气像你。
脾气?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的脾气。
这场梦太扯淡,秦臻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但没醒过来。
--------------------
秦臻的爱好:拼拼图,做木工,看手册,就是外人看起来很无聊但有秩序的这些事。他是买了家电会看完整本使用说明的那种人,也是第九区唯一一个真的从头到尾读过整本军规的人,还靠着这个救过手底下闯了祸的小兵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