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P

五年前,观山沈居。

夏日的午后让人昏昏欲睡,沈燕辉开着窗抽雪茄,顾廷之坐在他旁边打盹。

“下面进行的是联合军部对‘三一行动’中表现英勇的将士的授衔仪式。‘紫流苏’奖章象征着盟国最高军事荣誉,希望你们在之后的军旅生涯中能继续做好表率,永远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蒋勤,少将。空军101师五旅十一团三营八连二排。”

这样的仪式对顾廷之来说和催眠曲无异,很快他便睡着了,靠向了沈燕辉的肩膀。

沈燕辉把上百元的名贵雪茄换到左手,过早地熄灭了。电视机的声音也被调低,原本坐在远端低头看书的沈佳城却抬眼看了看屏幕,好像努力要看清仪式过程。

“严一律,中校,海鹰三栖特种部队三排六班。已故。”

肩膀扛五颗星的海军最高长官严骋亲自上台,替在三一行动中壮烈牺牲的儿子领取奖章。

“这么高规格的授衔仪式,不请您去……是张少阳的意思?” 沈佳城噙着笑容,低声自说自话,“哦,不是,我猜猜……严骋严将军?不至于吧?”

张少阳是空军五星级上将,和沈燕辉,以及以沈燕辉为领导的整个党派,关系都不算太好。

提到这个话题,沈燕辉似乎也累了,稍微闭了闭眼:“还好没请,这周末我公务繁忙,请了再拒绝也不好意思。严将军也没有那么好说话。”

“任何人总有点想要的东西。”

“以他现在的位置和话语权,军队内,没有什么他得不到的。军队外,他也没有想要的。尤其,是……严一律牺牲以后。”

沈佳城思忖片刻。

电视上,严骋竟然没有走,而是留下来给下一个人颁发奖章。军部发言人面无表情地宣读出下一个名字。

“秦臻,上校,海鹰三栖特种部队二排一班,兼任副队长。”

秦臻在一个多月前的‘三一行动’中,带领海鹰特种部队上演了一场绝地逢生的军事行动。己方一个位于边境的指挥中心陷入敌手,这座毫不起眼的三层土坯楼里面存有大量军事情报和数据,还有数百个潜伏于乌赫尔的情报工作人员的身份信息。秦臻接到命令,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带海鹰一个分队的人趁夜色掩护,秘密潜入指挥中心,将整栋楼成功炸毁,保护了重要情报。

特种部队在此次局部战争中发挥了教科书一般的作用。若没有‘三一行动’,联盟不可能有实力参与后面的任何战争。尽管那支海鹰的突击小队几乎全军覆没,也称得上一次成功的行动。沈燕辉知道,全国上下每个人几乎都知道。这份荣誉,是实至名归。

沈佳城突然说:“你不行,没准我可以。我这个军校,也不是白去的。”

沈燕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声音很轻,但语气仍严厉:“佳城,还是管管你自己吧。首都住房法案的工作你打算怎么继续推进?出了这么大事,现在不说西区上上下下,从媒体到人民,全国都在看着你。我不是说让你事无巨细,但你永远要警惕,你把什么样的权力交到了什么样的人手里。”

沈燕辉很了解他,可他也很了解自己的父亲。

“请您不要转移话题。我只是提一个想法而已。”

沈燕辉没说话。从小到大,也向来如此。曾经无数个夜晚,年少的沈佳城被捉回来,在沈燕辉办公室的一角罚站。沈佳城那时候的口才已经相当了得,张嘴闭嘴引经据典,说得沈燕辉的下属都跟着点头。可沈燕辉只会把头转开,像没事人一样,跟秘书交代公事。他从不怕沈燕辉的训斥或呵责。因为沉默和漠视才是最尖锐的武器。

沈佳城错开眼睛,分神看电视屏幕。青年挺直了腰板,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属于自己的荣誉。他本该知趣地接受沈燕辉礼貌的拒绝。可此刻,他却仿佛被沈燕辉打回原形,竟然抑制不住胸腔里面激荡的情绪。

“说点心里话吧。您说您支持我的事业,可从头到尾,您根本没把我当成跟你一个战线的人。这大周末的,这么无聊的授衔仪式,我没说要看,我阿爸根本不感兴趣,就您一个人看,您为什么要看?”

沈燕辉看着他:“小点声。你爸爸……”

“我只是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可在您心里,我还是十七八岁那个样子,就是“玩玩”而已,对不对?去军校是玩,参加民法考试是玩,后来又辞职参选议员,您总觉得我是玩,是为了证明我可以,我能行……”

沈燕辉平静道:“难道不是吗?”

沈佳城失望至极。眼前一切就好像一场‘狼来了’的游戏。他做戏太多,最后突然表露真心的时候,却很难让人相信了。

出乎他所料,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顾廷之开口,为他说了句公道话:“燕辉,他说得没错。当初他说要辞去检察院的工作,如果你有异议,你那时候就应该要提。你说了支持,你就要支持。工作的事情我不懂,但是这基本的做人的道理我明白。那天我也在,你确实是说了这句话的。”

顾廷之说话,沈燕辉总还能听得进去。他沉着声,用一句“嗯”作答。

那天,沈佳城没看完授衔仪式,就从沈居开车离开了。回家以后,他又找录播看了一遍。

年轻的军官挂着三道杠,胸前的紫流苏在联盟旗帜下随微风飘扬——鲜血应是紫红色的。而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右腿好像不太能弯曲似的。

今天的秦臻能够站在那么高的位置,沈佳城丝毫不意外。从目送51级毕业生走出军校大门那一刻起,沈佳城就知道,再在这种场合看到他,只是时间问题。分道扬镳那么多年,有些人仍是挺直脊梁,在既定的路上走得坚定自如。

从某种角度看,沈燕辉想要的,也许一直是秦臻那样的儿子。

*

第九区,联合军事指挥部某机密办公室,讨论已经白热化。屋子里浓重的烟味儿都化不开,推门进来的邱啸林都呛着了。

空军中将赵晓东正低下身体,撑着桌面,瞪着长桌另一边的秦臻。“不就是让你们打头阵承担侦查任务?上上个月不是也做了?你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赵晓东的代号是‘枭雄’。这一刻,秦臻觉得,简直再合适不过。

秦臻不惧他视线,不卑不亢地说:“到底是谁不按常理出牌?别给我偷换概念,两个月前的侦查是在情报和卫星数据收集到什么状况下进行的,现在呢?这是对一个陌生地区的首次侦查,敌方刚刚承认暗杀是自己做的,后续会有什么样的行动我们没搞清楚,情报局也根本没时间摸清楚窝点和地空设备多少,明天就要执行任务。这就是黄色警戒状态,说是‘侦查’,实际上能一样吗?张将军说的是让我们配合作战,现在侦查也是我们,落地也是我们,干脆这仗我们也替你打得了?你别欺人太甚!”

秃顶的老杨在一边调停:“秦臻,老赵也是心疼他手底下那些人,101师出了名的年轻,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四岁,都是被这场战争给……”

秦臻一撑桌子,也站起来了:“你心疼你的人,我就不心疼我的人?你手底下多少人,我手底下多少人?两个月前我们落地登录作战用的是什么机器,是十年前那一批T3,从‘七日战争’中淘汰下来的。我们有一个伤亡是竟然在无袭击状态下发生的,这什么意思你懂吧?后来我才知道,你们手里有新的一百多架T3,在仓库停着!赵晓东,有意思吗?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秦臻,你不要血口喷人。给你们多少架T3,那是上面亲自拨款的,你经费申请了吗?你的人不会开飞机能怨我们吗?”

“我……”秦臻后背出了一层汗,生生把脏字给吞下去了。

赵晓东冷笑一声,说:“你不同意,可以,那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坐着。坐到你同意。小李别走,老杨——也给我坐着。”

邱啸林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21点23分。

僵持了五分钟后,秦臻皱着眉,推开椅子要走。

赵晓东拦道:“秦臻,咱俩说清楚了再走。你要保密线路,我让张将军给你批了,你三天两头往首都跑,干的什么事儿我们也清楚,他也批了。我们这么理解你,你能不能也理解一下我们。海鹰是什么实力我们都清楚,客观来说,加强巡防是我们共同的工作重点。侦查策略可以保守一些,我们可以商量。至于装备,这次你自己去仓库看。我让小李给你列个单子,里面随便挑。”

秦臻道:“那你给我十五架C-5,还有那批‘长鸣’地空导弹。我要最新的。”

“你的那些个军舰和几百架舰载机还不够用?秦臻,可真有你的……”赵晓东笑了笑,一挥手里的烟头,又问:“不是,侦查任务你要C-5做什么?”

秦臻:“不是说明天,我也不要借。你永久地送给我。”

赵晓东又被他给气笑了:“我算是看错你了。沈主席还在的时候你都要不到的经费,打算从我们身上找补回来?你们的经费花哪儿了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什么高科技信息技术这那,净整这些没用的,一天到头再从我们身上薅点羊毛是吧。在我这儿实现财富再分配来了?”

秦臻低头看表,有点暴躁,按灭了烟。“别废话。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吧。”

赵晓东骂了句:“我靠,真有你的。行,那就这么决定。十五架C-5,‘长鸣’导弹,小李今天晚上把清单发给你确认型号。不是我说,你这几年怎么……跟谁学的?不会是你那个……”

回答他的,是会议室的关门声。秦臻带着邱啸林,大步流星似的走了。

九点过半,秦臻准时接入保密频道。

是视频会议。

沈佳城晚了一分钟,慢悠悠地把摄像头打开。他还规规矩矩穿着三件套,开着窗抽烟。

秦臻把赵晓东本人和刚刚在指挥部吵的那一架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深吸一口气,这才问:“你那边……怎么样?”

沈佳城吸了口烟,答非所问:“转一下脸。”

“我问你……”

“秦臻,右边脸我看一下。”

明显他不做就不配合谈话的样子。秦臻不情愿地转过脸。画面质量不高,军队的加密笔记本电脑是前几年的老型号了,摄像头基本形同虚设。

沈佳城凑近前,还是看不清他眉骨那里缝合处恢复得怎么样。

“……我看不太清。你明天换台电脑,行吗?”

“……”光申请个视频线路就要层层审批,他以为军方程序这么好走吗?

秦臻转而问:“调查怎么样了?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沈佳城不愿谈自己,但谈公事还算大方:“今天秘密调查小组的人给我打了个电话同步调查进度。他也同意你的看法,枪手应该是只有一个人,有远距离射击的能力,不排除曾经是军警系统内的人的可能性。”

秦臻很敏锐:“‘曾经?”

“因为子弹不是制式的。他们在国家安全局标记过的边缘性政治组织的外籍危险分子名单交叉比对,大概缩窄了一些搜查范围。”

“……等等,”秦臻打断了他,“他们不打算和国内的名单也比对一下?”

“难道你觉得不是他们……”沈佳城沉吟片刻,“你火急火燎地赶回第九区,是不是明天一早还有任务?这个架势,明显军方也已经同意了肇事者是境外……”

“军方同意了,不代表我本人同意了。我们不能漏掉任何一种可能性,”秦臻利落地打断他,又问了一遍,“他们不打算追查国内极端恐怖组织危险分子的名单?”

“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来做吧。”沈佳城搪塞一句,不想多说的样子。他低头喝了口水,秦臻不知道他喝得是茶、咖啡还是酒精,可以让他在这个时刻仍保持着神采奕奕的状态。

“哦对,赵哥挺好的,”这才过去多久,沈佳城已经和负责自己警卫安保的赵立均兄弟相称了,“你的这个老战友很厉害,安排的妥妥当当,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着我,就差也睡我床上了。”

秦臻皱眉,还是没再多问。可楼道里飘来一阵味道,是‘沉香’。自有记忆起,沈佳城就抽这种烟。秦臻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跟这人通话的时候,脑海里便全是他,他的声音、气息、味道……

“……稍等一下。”

那天做得太激烈了,他闭上眼睛时常能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沈佳城的表情。他一反常态,是闭着眼睛做的。他把欲望深深埋进自己身体里,反复无情地碾磨他内里凸起的那一点,那时候他的表情才有片刻舒展,和一种不合时宜的恬静。那天晚上自己的心理也挺可怕,竟然……想让那个人舒服。以他人的痛苦为痛苦,又以他人的快乐为快乐,这似乎不算是协议的一部分。同两年前一样,他又在危险的边缘徘徊。

推开门一看,竟然是邱啸林在楼道尽头抽烟。烟卷很长,底端是宝蓝色金标,秦臻认出来了——不是错觉。是沈佳城又拿自己的烟送给他。

秦臻回到屋里,在办公桌前坐下。沈佳城不介意被打断,继续道:“程显今天又带人来了一趟,这次来的是我办公室,我没见,这架势应该做足了吧。外面现在都在猜,但我和承希商量过,我们想再等两天。首都政治风向是以周计数的,我……”

他思维流畅,口齿清晰,细数方方面面,从目前的安保措施,到他竞选的政策,甚至到首都应急预案。

可小动作骗不过人。沈佳城右手两根指头一直在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等等,”秦臻又一次打断他,“沈佳城,我是问你。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