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Chapter 58

一晃,中秋节临近,何嫂按旧日规矩带着人做月饼,想赶在节前送到祁家的几个世交那边。

何嫂生于广州,父亲是陶陶居的面点师傅。六七十年代,她家里出了变故,待不下去,就跟着人逃港到了对岸。因为手艺好、做事爽利,何嫂被祁陆阳的姑奶奶一眼看中,留在身边做事,一来二去成了亲信。

祁家姑奶奶过世之前,将公司拆分,一部分给了北方老家的弟弟,就有了现在的开元。

等姑奶奶百年,何嫂在祁元信的邀请下北上,至此,在帝都这宅子里一住就是30多年,一手带大了祁宴清。

何嫂亲手做月饼当中秋节礼的传统,便是在这段时间里形成的,至今未变。

祁陆阳不爱吃广式月饼,嫌面皮油、馅儿又太甜,容易发胖。可今天他推开门闻到熟悉的烘烤气味,竟感到一种甜滋滋的心安。

他凑在一旁看了会儿,见何嫂拿着模子在饼皮上力道均匀地戳纹样,说:“这边儿逢年过节只知道吃饺子,还是咱们家有意思。”

何嫂停下动作,端详了会儿祁陆阳时隔半年终于显出点笑意的脸,神情复杂至极。

“二少爷还是多笑笑好,年轻人,得知道往前看。”她劝道。

祁陆阳不语,从刚出炉的一批月饼里随便挑了个,咬了口,摇头:“您这话是没错,可很多事情不是想转弯就能转弯的。就比如这月饼,哪怕是您亲手做的,我依旧不爱吃,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说完,他看着手里的月饼,又轻声道:“不过,她倒是挺爱吃这东西。”

何嫂反应比一般老年人快,她立即问:“是陆小姐?”

祁陆阳点头:“有一年,陆老头儿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个比陆晚脸还大的广月,她那时候才六岁,高兴得不得了。一个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茶几前慢慢地吃、细细地吃,得有一下午吧,竟然是全吃完了。”

“结果……”祁陆阳想到旧事,面上笑意更甚,“她肚子疼了两天,也没上厕所,被陆老头儿抱医院去,医生说是吃撑了、肠梗阻,我拿这事儿笑了她好多年。”

何嫂没急着插话,耐心等祁陆阳半喜半悲的神色全褪下去,这才说:“要不,我让人也给陆小姐那边送一份过去吧?她是您侄女,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祁陆阳默默吃完了那块月饼,随后便上了楼,身形寂寥。

陆晚在中秋节前一天收到了月饼。

何嫂没来,来送的是司机阿全。她让人进屋坐坐,阿全摆手:“我就不多打扰了。这些月饼都是何嫂昨天夜里现做的,馅儿有蛋黄白莲蓉、叉烧腊肠、奶油椰丝、果仁芋蓉四种口味。她特地让我带话,说‘心意全在这里头’。您吃了要觉得好,就给我们说一声、要哪个口味。这也不是只有中秋才有的,随时都能做,做好我当天给您送来,吃个新鲜。”

阿全一番话说得恳切朴实,陆晚眼眶微热,收下了。

陆晚知道,必然是祁陆阳和何嫂提了一嘴,知道她打小喜欢吃广月,这才专门送过来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是农历八月十四,尚还缺着一小块的月亮根本谈不上圆满,还是让陆晚生出些天涯共此时的悸动来。

就在白天,她忐忑地给姜蓝打了电话过去,想跟母亲说上几句话,毕竟是举家团圆的节日,她也没旁的好联系的亲人了,心里多少觉得有些落寞。

姜蓝的牛角尖还没钻完,一听到是陆晚的声音,竟是直接把手机给摔了出去。接着,那边传来呜呜的哭声,陆晚刚要挂掉,余奉声捡起手机开腔:

“晚晚,伯伯正好有个事儿要跟你说说。”

原来是东寺街78号要拆迁。

南江市政府准备花大力气将条件得天独厚的章华打造成文旅之乡,78号院正在阳泉寺山下的主干道东寺街上,地理位置极好,周围交通发达,市里早就有传闻出来,说是要将这里推了,建一个游客中心。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陆晚在乐呵呵地当着她的小护士,陆瑞年也还健在,听到这话,爷孙两头一碰,意见一致,说给多少钱都不会干。

传闻终于坐实。

余奉声说:“拆迁办的人联系不到你,就找到了你妈妈。我看了下名单,可能是赔偿款优渥,已经有九成住户签了字。你这边要是不愿意,可以问问小庄,或者找祁陆阳去,他们肯定有办法——”

“不用了,我签。”

那些赔偿款,必定足够街坊邻居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谈判才会如此顺利。陆晚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去断送别人的美满前景。

一通电话打完,陆晚没能跟姜蓝讲上半句话不说,东寺街的那个家,眼见着也要没了。

她一时鼻酸得很,强迫自己转换注意力,打开了质朴又讲究的方形月饼盒。里头,四个油亮饱满、纹样精致的月饼躺在细腻的软缎上,精致可口。

拆开一个透明真空包装上印着莲蓉口味的瞧了瞧,陆晚正准备尝一口,眉一皱,忽地生出点疑惑来:

双喜临门,福有双至,好事成双,福禄双全……

这四个月饼上印的纹样里,怎么各个都带着“双”字?

*

下半年节日多,各类应酬也密集起来。

庄恪接手了家里生意,虽说行动不便,他性子也孤僻,可还是有不少场合是非出席不可的。

这天,陆晚按庄恪的意思打扮好,出门跟着赶了个局。

到地儿一看,她就傻眼了:这里,居然是祁陆阳办26岁生日会的那家私人会所。

会所外观不过是个普通四合院,外面的道路更是斑驳不堪,不好走,不好看,少人来,类似于这座城市每一处不被重视的小街小道。待门打开,里头别有洞天,几进几出的大院子里,游廊曲折,雕梁画栋,幽深隐蔽,他们被侍从带着七拐八绕,在精致灯笼的红色光晕下晃得方向感都快失灵了,才终于到达一个小厅。

陆晚上次也是这么一路转过来的,她那会儿满心满意都是即将要见到小叔叔的雀跃,倒也没觉得路难走。

至于方向……方向全都指向祁陆阳,她当时,迷不了路。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还好这回的小厅不是上次那间,不然,陆晚又得被各种怅然失落的念头折磨得够呛。

厅里人不算多,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见庄恪带着陆晚和龚叔来了,都纷纷迎上前问好。他们叫陆晚庄太太,陆晚只笑笑,不应声。

抬头下意识环视半圈,陆晚和一个熟脸对上了眼神。

——居然是祁陆阳那个极会来事儿的人精“前女友”,菲菲。

当然,人家今时不同往日,听说这菲菲刚攀上了某投行圈大佬,专心做小,浑身珠光宝气的,行头加起来也许能换一套学区房。

情景尴尬,陆晚赶在菲菲过来搭讪之前便撤了。

她找了个借口,让龚叔推着庄恪继续应酬,自己则端着杯酒绕到了中庭的小院子里,透透气。

十月的帝都,天气就已经凉到底。深秋冷风中仿若捎着冰花,淡淡酒意带来的那点燥热很快被吹散,陆晚紧了紧身上的羊绒披肩,抿一口酒,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鱼池里投食。

院子里又来了几个人,嘻嘻索索地聊着天,语调婉转,细听之下略显浮浪。陆晚望过去,发现是菲菲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儿。

不动声色地退到竹林掩映之后,她想找机会默默离开院子。

直到,陆晚听这几个人提起了一个名字。

“刚才那女的谁啊?你刚过去她就跑了,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没谁。”菲菲拨了拨水钻礼服的下摆,“祁陆阳的前女友,就我上次和你说过的,特别宝贝的那个。”

“哟,我怎么听人喊她庄太太?”

菲菲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别看那个庄什么,中看不中用,人家现在正得势,安安稳稳地当着家主呢,可不比祁陆阳混得好?”

“也是。我听我们家老徐说,祁陆阳中秋节过完去他准岳丈家送了不少礼,看意思是想把自己跟林雁池的婚事给定下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这女的说一半停下,故意吊人胃口,惹得几个小姐妹老大不高兴,几人边打边闹,都嬉笑着让她赶紧说下去。

陆晚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那边继续。

“当时,我们家老徐正在林家谈事,赶上了。他说,林永强个老狐狸,好听的话倒是说了不少,也一直在笑着,可就是专心打太极,左边一句,右边一句,硬是没放个准话出来。祁陆阳喝了几口冷茶,怎样来的,就怎样灰溜溜地走了。留的礼物也被林家太太当垃圾似的,全给扔了。”

菲菲娇笑了几声,似乎很痛快:“让他在我面前人五人六地耍威风,分手一分钱没多给。瞧瞧,现在不也被人下了面子?我之前还奇怪呢,林家那么大后台,凭什么就看中了他一个野种。不过是个县城来的乡下人罢了,还以为自己姓了祁就高人一等?不一样是——”

有人拿着杯酒从菲菲头上浇了下来,打断了她的聒噪。那酒淋塌了她造型完美的发型,也打湿了她昂贵的高定裙子,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妖娆女人,顿时变成了一只泡了汤的野鸡。

陆晚脸色是少见的冷硬。她本不是凶悍长相,可菲菲当下看过来,却见院子里幽幽灯光下的这张脸竟相当骇人。

随手扔掉空酒杯,任凭玻璃制品在地上碎裂时发出刺耳清脆的声音,陆晚一把扯住菲菲的头发,强迫她低下头,顶着人面门说:

“这世界上,多的是人靠着一个姓氏就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钱财名利送上门,堆都堆不下。他们想治谁治谁,要哪个翻不了身,对方一辈子就只能趴着。但我小叔叔不是。祁陆阳如果不姓祁,过得只会比现在好,好一千倍,好一万倍。是这个姓氏拖累了他,不是他沾了姓祁的光,知道吗?”

“你们这种寄生虫,连提他名字的资格都没有,我嫌脏了耳朵。”

陆晚性子急,爱炸毛,却很少有这种真正发飙的时候。她知道,今天的场合和自己的身份都不适合做这种事,就当是借着酒意发疯好了,她忍不了,而且刚才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她心里真正所想。

陆晚笃定,祁陆阳若是没回祁家,单单作为陆阳的他也必定是人中龙凤。他是她心里不容侵犯的神,她听不得任何人这般议论他,半个字都不行。

气撒完,陆晚也不管那几个女人在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大步就往厅里去。她刚走出几米,却见小径入口处,被龚叔推过来的庄恪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他向来聪明,不用多想就能明白,陆晚说的那个靠着姓氏“想治谁就治谁”的人指的是自己。

兴许,“寄生虫”也是。

让龚叔将几位女士请走、收拾烂摊子,庄恪略微扬起冷若冰霜的脸,对陆晚说:“小陆护士,你刚才表现得不太得体。”

陆晚才大动完肝火,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着,脸颊也是红的。她紧咬牙关:

“不好意思,酒喝多了。”

“哦。”庄恪等龚叔折回来,这才缓缓地说:“那你就多冷静一会儿吧,我先回去了。只要你冷静好,想明白,醒了酒,自然会有人来接的。”

等陆晚也离开了院子,旁边某个厢房打开到一半的那扇窗户,这才完全合上。

厢房里,景念北给祁陆阳倒了点酒,轻咳一声,岔开话题:“不是我不帮忙啊,那个阮佩跟克格勃女特工似的,反侦察能力太强了,我的人前脚刚去踩完点,转头再一看,她就又跑了。上海多大你是知道的,她有心想躲,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

“尽力就行。”祁陆阳神色寥寥,提不起任何兴致。

景念北又切了另一个话题:“刚才那个女的纯属是放屁,她又不了解内情,你别往心里去。”

祁陆阳笑:“你明知道,我在乎的不是她。”

祁陆阳节后去林家“提亲”,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某种猜测。当时,他带着一后备箱的贵重补品礼品登了林家的门,态度谦和恭敬,似乎真的是诚心求娶林雁池。

林永强信以为真,跟祁陆阳绕了半个多小时的弯子,大概意思是林雁池还小,打算再去读两年书,不如等研究生毕业了再谈婚事云云。

祁陆阳一脸失落地出了林家门,等没人了,这落寞就变成了一种被人愚弄的恨意与愤怒,以及终于心里有数的坚定。

——林永强果然是在制衡,他所做一切,都只是在保持着祁陆阳与祁元善之间的微妙平衡。

但祁陆阳一时想不明白,林家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只是如此情况下,外边几句流言蜚语根本就不值得他伤神。

他现在所思所想,只有陆晚一人。

祁陆阳相信陆晚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她说他如果不姓祁,只怕会过得更好;他更相信,哪怕自己将人生过得一塌糊涂,变成横卧街头、被人唾骂的流浪汉,他的迟迟也会毫不迟疑地、像今天这般站出来维护。

景念北怕人又魔怔了,赶紧开导:“陆晚这话你听了舒坦,那个瘫子可不高兴听,他会生气也正常,估计就一会儿的事,等气儿消了,事情也就过去了。这是人夫妻之间的家务事,你别上赶着掺和。”

“所以,我连管她事儿的资格都没有了?”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叔叔……

讷讷说完,祁陆阳端着杯子出神,忘了喝。

庄恪被人狠戳了一刀在心上,想必也是气急了,说到做到,带着龚叔和司机就先回了家,留下陆晚一个人,穿着单薄的小礼服和细高跟,磕磕绊绊地绕着胡同出去。羊绒披肩堪堪能让她上半身保持一点温度,可裸露在外的小腿因着毫无遮拦,冻得几近失去知觉。

胡同外就是主干道,陆晚本想拦辆车,停步思索了几息,又放弃了。

——她确实需要吹吹冷风清醒一下,好想清楚自己尴尬的身份,想清楚祁陆阳两难的处境。

她绕过祁陆阳去找林家提亲的动机,只疑惑:林家平时表现得那么主动,为什么等祁陆阳想往前更进一步的时候,反而选择了后退呢?

这家人在顾虑什么?又在犹疑什么?还是有别的动机?

陷入思索的陆晚没发现,她刚出胡同口,一辆看起来相当低调的E级AMG就打着双闪缓缓跟了上来。她踩着细高跟的步伐迈得越来越艰难,那车反倒将速度提起了一些,最后停在了陆晚面前。

她不认识这辆车,也不认识这个车牌号,一时有些奇怪,直到后座车窗缓缓降下,那个男人开口:

“上来。”

六月到如今,120多天过去,陆晚终于见到了她的祁陆阳。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见女人傻站在路边不动,秀气的鼻头和纤长脚踝都冻得通红,楚楚可怜的样子,祁陆阳叹气,让阿全下车去开门。

等陆晚上了车,祁陆阳怕温差太大让人感冒,不着痕迹地将空调开低了些,又让阿全拿了毛毯来盖在她腿上。

一切落定,却没人先开口。

祁陆阳一直不喜欢用车载香水,车厢里除了淡淡的皮革味,只剩男人特有的那种,混合了潘海利根与雄性荷尔蒙的热烈气息,强势,霸道,无孔不入。

车体宽大,还没完全回神的陆晚坐在离祁陆阳小半米的另一侧,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动作局促。

祁陆阳试着往右挪了挪,她便贴车门更紧一些,像是怕被谁吃了。

男人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陆晚这时才想起来该打个招呼,她略微侧过头,乖乖巧巧地喊了声:“陆……小叔叔。”

“嗯。”

“你、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祁陆阳转过脸,不容躲闪地看向她,“你呢,要去哪儿?怎么没坐车?”

陆晚登时直起背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又咧开嘴僵硬地笑:“那个,我过来吃饭,在里头有点、有点闷得慌,就到外面走走。刚准备给司机打电话回去呢,这不,就碰到你了。好巧。”

她一点儿都不想让祁陆阳知道自己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三分为面子,七分,只为换他一个不担心。

“确实好巧。”祁陆阳不忍心戳穿陆晚。

她学会了说谎,但远还不到熟练的程度,磕磕巴巴几句话讲出来,字里行间、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怎么维护起自己的时候,就能那么牙尖嘴利呢?他不敢再深想。

九点多钟的帝都闹市区,堵得正欢。祁陆阳将刻意移到外面的目光从连绵的车尾灯上收回来,垂头,深吸口气。忽地,他眼神一冷,弯腰用手扣住陆晚的脚腕,不容分说帮她将鞋给脱了下来。

女人的脚后跟被磨出了两个血泡,一大一小,其中一个已经破了,皮肉外露,触目惊心。

“怎么搞得这么严重……”祁陆阳低低说了句,心如刀绞。

陆晚只怕是冻得连知觉都无,以至于流血了仍不自知。

车上有简易拖鞋,他找出来给人换上,大掌温热,动作轻柔,好似捏的是件易碎的古董瓷器。以陆晚的角度,看不到祁陆阳的脸,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她眼前只有男人如山般宽广的脊背,和漂亮饱满的后脑勺,以及,执着她脚腕的,修长有力的一双手。

这双手曾经拂过陆晚的发顶,耳际,脸颊,胸前,以及其他所有地方;她和他曾经拥有过无数亲密的时刻,比现在这种接触要亲密许多,可是,陆晚现在却觉得,没有哪一次亲密,带来的震动如此之大。

男人指腹所到之处,都在燃烧,燎原之势,不可阻挡。

换做以前,每次被祁陆阳抓住脚腕的时候,陆晚都会下意识地躲开挣扎,今天却乖得不像话。她祈求这个人能多触碰自己一会儿,她想抓住祁陆阳的手,贴在脸上,或是捧着人吻一吻,甚至做更投入、更过分的事。

——陆晚真的有这种冲动。

什么道德,什么界限,什么应该不应该,陆晚都不想管了。

可最终,她也只是流下了一滴泪。

泪滴在祁陆阳的手背上,他惊得直起身来,正对上陆晚凄然的眼。她看起来忍了很久了,也不想再忍,她张嘴想说什么,祁陆阳赶紧用手指按在人唇上,指了指她身边搁着的手机,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随后缓缓摇头。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陆晚的手机,被人监听了。

原来,祁陆阳比陆晚,更了解庄恪。

无需多想,陆晚就认定祁陆阳的推测是对的。她惊惧不已,无法说出半个字,祁陆阳拍拍女人的手以示安慰。他用唇语说:

迟迟,你过得不好。

虽然听不到语气,但陆晚知道,祁陆阳说的是肯定句。

陆晚拼命地摇着头,死不承认,只剩眼泪越流越凶。她抬手去擦,没有用,反倒搞得一双手湿漉/漉的,脸上妆也花了,像个顾前就顾不了后的狼狈乞丐,衣不蔽体,偏偏还妄想守住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祁陆阳抽出纸巾,细细帮陆晚攒着泪。手扣住下巴,他半是习惯半是放纵地把她的脸往自己唇边带,两人几乎呼吸相闻。

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因为阿全适时地打断他们俩:“庄太太,您是往家里去吗?前面就要转弯了。”

看似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司机,只用一个称呼就点醒了在危险边缘的两个人。

不过几厘米的距离,瞬间变成几亿光年,祁陆阳率先坐直了身子,他笑笑,语气中一丝破绽也没有:“你看看我,只顾着看你伤得严不严重了,都没想起来要问。是直接回庄家去吗?”

陆晚说是。

祁陆阳让阿全停车,嘱咐他:“天气不好,看样子也许要下雨。你直接把人送进院子、到楼下去,务必看她进屋再折返。”说罢,他看向陆晚,“我这边不方便,就不跟着了。”

男人果决地下了车。

他说也许要下雨,自己却不知道带伞。

祁陆阳从左边下去,又绕到右边来。陆晚默契地按下车窗,男人弯着腰,逆光之下很难看清他眼睛里的水色是浑然天成的,还是新蔓延出来的,只知道那里有一片灿烂的银河,里面每颗星星都属于同一个女人,兀自闪烁不熄。

他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他说:好好的。

然后转身往反方向走。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

上回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还是个天真小护士的陆晚跌跌撞撞追下楼梯,只想问问祁陆阳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好好的,是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还是好好的当个没有妄念的小侄女?

如今,路还在堵着,他依旧只舍得留下个背影。陆晚脸上淌满了泪,视线模糊,仍不放弃注视着后视镜里逐渐走远的伟岸男人。

管他什么监听不监听,陆晚今天不想找祁陆阳要答案,她只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风越来越烈,陆晚忽地将上半身探出车窗。胡乱飞舞的发丝几乎要遮住女人的半张脸,她不在乎,任由狂风将自己的声音打散,再用尽全力对着十来米之外的那个人大喊道:

“陆阳!我好不了了!没有你,我这辈子都好不了的!”

她,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