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陆阳一路将陆晚送进了候机大厅。
这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久别重逢与天各一方的处所,一批人熙熙攘攘地来,或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谁都没有比谁显得更特别。
人类大抵是为迁徙而生的。几千上万年来,由一块大陆转移到另一块,从来没有谁一直满意自己所处的地方。只可惜,这种善变的物种至今还没有进化出无懈可击的情感,来应对各式各样的别离。
谁都想好聚好散,谁都想善始善终。
但是不能。
祁陆阳和陆晚站定在人潮中,前方不远处就是通往公务机停机坪的通道,龚叔立在那里,在看见他们后很识相地背过了身去。
两人相拥着,时间被人为调慢,外面蓝蓝的天光投射在大厅呢玻璃穹顶上,一时间,天也温柔,地也温柔。
祁陆阳想起少年时。
他曾守着一抹月光,在数不清的夜里一次次忍不住靠近,又一次次不得不远离;终于,这轮明月好不容易入了梦、任他私有,却因为蛰伏已久的变故,将所有甜美、柔情与满足,变成了一场盛大离别的铺陈。
上次离别的时候,祁陆阳偷走了陆晚一个吻,以及,她脖子上那枚玉佛。可这次呢?
陆晚的手机震了起来。
她看都没看,直接按了关机,手却没有再次环上男人的腰,而是回头跟正朝这边打手势的龚叔对了个眼神。
祁陆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等会儿,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陆晚不太明白。
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枚玉佛,用手捂热了,这才给人仔细戴上。动作间,他的手指触碰到她颈侧皮肤,不经意撩起热度。明明昨天还曾亲密无间,陆晚现下却像是初次与爱人亲密的小姑娘一样,止不住地抖了抖。
带着爱人体温的玉佛,时隔多年,再次护在了她心口。
“小偷。”瞬间明白很多事,陆晚小声嗔责。
“嗯。”祁陆阳收下这罪名,“偷了太多,一时半会儿还不完,先欠着吧。以后记得找我讨。”
“好。”
陆晚说完嘴角上扬,一边一个梨涡,堆上满脸让人心疼的灿烂:
“陆阳,我不哭,你也别难过,我这又不是上刑场,对吧?陆老头儿说的那些话你得记清楚,大丈夫横行天下,吃饱饭、干大事,天高地阔的,好玩儿的都才刚开始。往后,再没人能拖住你了,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望。”
到了这个时候,陆晚心里想的,嘴上念的,仍旧只有祁陆阳,她没空将半点心思分给自己,分给前方那条未知的路。祁陆阳感觉到一只温柔又残酷的手,将心脏的胸腔里掏了出来,当场捏了个粉碎,留下个一辈子都长不好的血洞。
——既得姑娘之欢喜,此生虽万死……不能辞也。
陆晚等着祁陆阳的答复,想听他说好的,一定,我知道了,对方却只是将双手搭在她肩上,强迫她调转身体,背对自己。男人附耳过来,语气淡淡,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他说:“迟迟,向前走,别回头。”
陆晚真的没回头。
*
庄恪和陆晚没有去民政局领证,而是让工作人员上门办理了一切手续——这是庄家长辈的意思,他们眼见着怎么都拦不住了,只好主动退了半步,由他去,只交待这场婚事务必低调处理。
最好低调到没什么人知道。
于是领证前半个月,陆晚光律师就见了好几拨,婚前协议林林总总签了一大沓,笔芯用完了两支。
庄恪任由长辈们布置这些,只在协议签署前划了一大笔钱和分布在不同城市的几栋物业在陆晚名下。陆晚了解这人,知道自己的拒绝没有任何意义,便没做无用功,照单全收。只说:
“你亏大了,我可没这么值钱。”
庄恪最近的脾气好得不像本人,他笑着,强拉住陆晚的手,贴到自己脸侧:“小陆护士,你值得。”
这年的七月,庄恪力排众议、不顾劝阻,给自己和陆晚办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婚礼。
按新郎的意思,露天草坪婚礼被布置成一片圣洁的白色。准备时间不够,金钱的能力就派上了用场,婚礼现场鲜花似锦,带着露珠的香槟玫瑰刚下飞机就被运到了这里,不多不少,刚好绽开到盛放前一刻。从整体到细节,这场婚礼丝毫不见仓促,只有用财力堆砌的昂贵从容。
到场的长辈不多,来的那几个也都端着一脸严肃,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不情不愿的,神色间半点没有来喝喜酒时应有的喜悦。
——也是,一个有前科的小护士,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被迎进了自家门,换谁都觉得荒谬且难以接受。
早上敬茶的时候,庄恪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两个舅舅都没给陆晚什么好脸色;庄悯是个刻薄惯了的,看在堂弟的面子上没开口多话,只是全程冷笑。
其他亲朋也没好到哪里去。
最令庄恪家长辈们生气的是,得了便宜的陆晚连卖乖都懒得应付,既不讨好任何人,也不改口叫父母,场面一度濒临失控,还是庄恪中途喊了停,这才草草了结。
而陆晚这边,更是一个亲友都没有来到现场。
她与张元元达成“和解”后,在帝都盘桓了几天就回到南江,交代事情。姜蓝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再次背上官司,而解决的唯一办法,居然是嫁给一个瘫子,并且毫无转圜余地。
她是又心疼,又难受,陆晚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母亲赶出了门。
余奉声好劝歹劝,都没办法将妻子说服,只得私下跟陆晚打了个电话:“你妈妈估计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这样吧,婚礼那天伯伯就代为出席,毕竟出嫁是大事,还是要有娘家人在——”
“不用了。”
对于余奉声的心思,陆晚已经有几分数,猜想他巴不得和庄家多点交集,于是果断拒绝了:“差点忘了恭喜您。听说您下个月就会回医院,转副为正。这新官上任的,估计会忙一阵子吧?工作要紧,我就不劳烦您跑一趟了。”
于是婚礼这天,身着塔夫绸露肩婚纱的陆晚,没有任何人陪同,孤身一人走向主舞台。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新娘——她穿着手工定制的婚纱,长长的头纱拖地,头发高高盘起,除了将完美修长的脖颈展现出来,更是一点不差地暴露出了那张没任何表情的脸,和不情不愿的心。
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陆晚不笑,不哭,眼波平静,连一个憎恶的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尽头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偏偏庄恪笑得很真心开怀,他一厢情愿地搭了这个台,逼着人配合自己唱戏,台下喝倒彩者有之,讥讽者有之,嘲笑者有之,而台上的陆晚,是最不敬业也最不入戏的临时演员,他却浑不在意。
不止一个人在担心,这位不敬业的新娘连演完收工都撑不到。
纵使这样,陆晚的美仍旧惊艳了台下心态各异的宾客,惊艳了她的新婚丈夫,也惊艳了草坪另一头酒店高层的某扇窗户内,一个面沉如水的年轻男人。
没有人给祁陆阳发喜帖,不请自来的他,立于弧形落地窗前远远地观看了全程。
兴许是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没好完全,祁陆阳站了会儿,冷汗不经意间从额角滴落,他抬手拭了拭,又轻揉眉心,衬衫袖子因为这动作稍稍往下一带,露出男人手腕处精美繁复的线条与颜色。
想知道陆晚从拘留所出来后去了哪几个地方,对于祁陆阳来说并不是难事。所以上周他自己开车,直接寻到了帝都的一条老胡同里。
陆晚去的那家纹身店位于七拐八绕的胡同的中段。店面不大,装修是年轻人喜欢的工业风,老板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花臂寸头,身形结实,耳垂上的银钉连成一排,气质不太好惹。不过,他说话却意外热情,一口京片子重音懒散、尾音混沌,见人先端起三分笑:
“您是纹还是洗?有预约么?”
祁陆阳摇头:“我来问个事儿。”他把陆晚的照片调出来,给老板看:“这姑娘是不是来过你这儿?”
“我这一天下来得接待好几拨客人,就是再好的脑子他也记不住——”老板瞟了眼照片,立马改口:
“诶,我还真记得她!”
“您记性不错。”祁陆阳一边四处走着,在店里打量,一边说。
老板摆手:“不是我记性好,是这姑娘太能嚎。手上纹个芝麻点儿,愣是把嗓子都给哭劈了,那模样,前前后后吓走了我好几个客人。都以为我给她施刑呢。”
想到老板描述的场景,祁陆阳想笑,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怎么笑,表情做出来只剩古怪。他闷闷地接话:“她啊,打小就这样,怂,怕疼。”
十五六岁爱漂亮的年纪,陆晚见别人都打了耳洞,自己也心痒痒,又不敢一个人去,非拉着陆阳作陪。陆阳口是心非地不乐意半天,最终还去了,还送佛送到西地先让人给自己打了个洞,打完告诉陆晚:
“看见没?挠痒痒似的,一点不疼。”
那天陆晚打了两耳洞,没哭。倒是祁陆阳自己不注意,又是沾水又是流汗的,伤口发了炎,送医院清创,结果又被陆瑞年一顿骂,说他不学好,一个大老爷们儿屎壳郎擦胭脂,臭美臭到天上去……
如今,祁陆阳的耳洞早已闭合,耳垂上只剩一个浅坑,可其他地方的窟窿,,怕是再也长不好了。
店老板听他这么说,好奇地多了句嘴:“您是那姑娘的什么人啊?”
“她男人。”
“初恋?你们这打小就认识,感情肯定挺好吧。那姑娘人呢?”
“跟人结婚去了。”
老板假模假样地在自己嘴巴上招呼了一下:“得,您就当我没问过这话。”
祁陆阳似是毫不介意,问:“纹在掌心真有那么疼?”
“当然了。”
老板走过来,让祁陆阳伸手摊掌,然后用指尖在他掌心刮了两下,登时,男人条件反射地就想抽回手。老板乐了:“您看,我就挠一挠,您就受不了了。这块儿啊,血管多,皮肤也薄,知觉敏锐。拿刀子刻那么几下,必须疼啊。”
点点头,祁陆阳又问:“还有哪些地方比较疼?”
老板一一介绍:“一般来说,皮下脂肪薄,以及肉嫩的地方,都会比一般位置来得疼。就比如,四肢内侧,肋骨锁骨,脚腕子,手腕子,纹起来那都是切肤刻骨的滋味儿,不是谁都受得了的。试过一次,保证一辈子都忘不了。”
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祁陆阳吸了口烟,又拿烟头的一端点了点墙上贴的各种样式:“您帮忙给我设计下,图案随便,纹的位置越疼越好。”
“您这是……奔着满清十大酷刑去啊?”老板劝他,“不是我说,您这又是何必呢?人都结婚了,指不定明年就得当孩子妈去。咱可想开点儿,大丈夫何患无妻嘛。”
祁陆阳闭口不答。老板心眼儿不错,接着劝:“再说,我这儿还有个预约没做呢,时间不够。您啊,回去琢磨两天再来吧。要知道这纹起来容易,洗起来难,怎么着都会留印子——”
“你这个店一周营业额多少?”
祁陆阳猝不及防地问。老板答了,他说:“我一次性全给你,那个预约的客人你给打个电话,让人今天别来了,赔三倍,这钱我出。”
“咱开始吧。”
老板看了眼门外那辆威风八面的大G,无奈,只得先和祁陆阳聊了聊细节。祁陆阳时间不多,满背肯定是做不下来的,老板摸摸下巴:“像不动明王这种图案还挺适合您的,够大气,能设计成半臂,从背一直上绕到肋骨那块儿也不难。您觉着呢?”
看了一眼图上的那个深蓝色皮肤、勇猛魁伟、法相威严的菩萨,祁陆阳问:“纹这个不动明王,有什么讲究么?我做生意的,可别有什么忌讳。”
“有,纹了以后啊,不能动。”
“……”
老板开完玩笑,立即换上认真神色:“这不动明王是大日如来的化身,五大明王之尊。不动,是慈悲心不可撼动,明,是光明正义,绝对的好意头。咱们纹身纹的一般都是不动明王的东密形象,就您看到的这种,中长头发青黑脸,四面四臂四足相,乍一看挺凶是吧?其实这菩萨慈悲得很,在不少民间传说里,不动明王都曾经甘做替身、代人受罪……”
老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祁陆阳没怎么听进去,直到“代人受罪”这四个字蹦出来,他眼皮一跳,心也漏了两拍,毫不犹豫地做了决断:
“那就它了。”
*
祁陆阳不知自己站了多久。
不远处的草坪上,新婚仪式正式进入高潮。
新娘用顽固的沉默回应新郎的誓言,却依旧无法阻止对方将戒指强推到她的无名指中段,金属坚硬,刮痧一样的痕迹在手指皮肤上显现,女人疼得心都凉了。
庄恪拉住陆晚的手,强迫她下蹲。女人没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半跪在那处,狼狈中带着丝凄凉。庄恪上半身前倾,把脸靠近,嘴唇擦过人的耳畔,低声说:
“小陆护士,我给你一个一辈子折磨我的机会,你难道不喜欢吗?”
“折磨你是浪费时间了。”陆晚怒不可遏,嘴唇都抖了起来,“别给我机会,不然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从容地用手扣住陆晚的下巴,拉近,庄恪在她唇上贴了贴,如蜻蜓点水般,吐气中有冷淡清冽的薄荷香。在陆晚发狂的前一秒,他说:“别生气,会不漂亮的。你心里的那个人,现在正在VIP席位上,那里视野很好。要不,你笑一个给他看看?好让人放心。”
等陆晚再站起来……她,真的在笑。
这场闹剧般的婚礼,放眼看去尽是花团锦簇,高朋满座,白纱之下更有美人如玉笑如花,可若是瞧仔细了,不过是一片荒芜又荒唐。
陆晚的笑像是带着刺,刺得祁陆阳再也待不下去。男人转身大步走出房间,背上手上肋骨上,细密的疼痛一阵接一阵传来,他在痛楚中想起一句话: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