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 48

陆晚刚回帝都时,余奉声便告知了庄恪,在电话里极尽撇清自己:

“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该讲的道理一句没少讲,就是留不住她,我老婆也气得头疼。都说女生外相,可像咱们家陆晚这样油盐不进的还是少见……难不成,祁陆阳是给她下蛊了?”

感叹完,余奉声明里暗里又提了几句想回医院的事,庄恪沉默地听着,只说:“等事情结束再说吧,我很忙,你有什么要求跟龚叔提。”

庄恪最近确实很忙。

上个月,他的父亲庄文清于酒后将一个20多岁的女下属搞上了床,云雨过程想必是极其快活的,以至于过于兴奋之下,庄文清没能完好无损地从床上下来。

——突发心梗,他差点就去了。

好在那女下属够机敏,立刻叫了人来,送医及时,所以情况并不严重,手术后的庄文清只需要多静养一些时日即可,但是再过度操劳肯定是不行了,集团内部急需有人顶住。而这个人选,只能是庄恪。

丧偶后的庄文清早在七年前就再婚,并且拥有了一个健康的小儿子,可庄恪作为庄氏第一继承人的地位,依旧无法撼动。只因为他有一个出身行伍、功勋卓然的外公,以及两个从政的舅舅。这两人一个卡着金融口,一个和庄恪的伯父是卫生系统的同僚,与庄家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利益是最好的粘合剂。

加之庄恪少时丧母,又在意外中落下残疾,两个舅舅心疼外甥,遇到大事第一时间站在他身后,不说庄文清,就连董事会里也没人敢多讲一个字。

路已铺开,庄恪顺势而上,该肃清的肃清,该收服的收服,光明正大地全面接管了庄氏。

有人说庄恪命好,母亲家族强势又护短,帮着他轻而易举就将庄氏收到了手里。他听到后只想问问这些人:真要拿一双腿来换眼前这些如山的财富、靠着亲人的同情过日子,谁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我愿意?

想被护短,也得先放下自尊承认自己的弱势才行。

余奉声还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显然,他不太清楚庄家最近已经翻了天,以为庄恪是在吊着自己,当下一心只想讨个准话,好安心。

庄恪耐心耗尽,将电话递给龚叔,转而逗弄起那只新来的黑色守宫。他前前后后让人送了七八只守宫过来,不是外貌不像“少爷”,就是性情上出入太多,瞒不住人。

只有这只,几乎看不出差别,一如“少爷”死而复生。

接完余奉声的电话,龚叔走过来:“余副院长还是太急功近利了些。”

“他也是有长处的。”庄恪抚摸着守宫额上细腻的鳞片,“余奉声足够了解陆晚和她妈妈,不声不响就能把事情做成,而且,他足够无耻。”

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为了名利出卖妻女,甚至连下蛊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庄恪鄙薄地笑笑,很快又收住表情:

祁陆阳给陆晚下了蛊,那又是谁在给自己下蛊呢?

庄恪想起梦魇般的十七岁,那个下着大雪的圣诞节。

因为不想面对父亲在母亲死后半年就再婚的事实,更不想应付他病态一般的望子成龙,当了十几年好孩子的庄恪借着到乡下陪伴奶奶疗养的由头,擅自转学到章华,眼不见为净。

学期过半,奶奶猝然病逝,两个舅舅又分别来苦劝、让他不要跟父亲生疏,免得家业落到外人手里,庄恪再没有理由多坚持,准备在年后听从安排回南江,或者直接北上帝都去外祖父家,为出国留学做准备。

圣诞节前某天,放学后,他在楼梯间被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孩儿拦了下来。

一句“对不起请让一下”还没说完,对方就先开了口:“那个,我是陆晚的朋友,叫阮佩,我有事跟你说。”

见庄恪果然停下了脚步,阮佩面露喜色,拿出张电影票来:“晚晚她想请你看场电影,圣诞节晚上,你……会去的吧?”

“她为什么要请我看电影?”庄恪没接电影票,微眯眼睛,有些诧异。

阮佩先是一怔,过后才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哎呀,你是不是喜欢她么?喜欢就去嘛,我很看好你哦。”

喜欢?

在章华的这段时间里,庄恪和陆晚的交集仅限于他单方面的留意,以及课间偶尔的擦肩而过,或者放榜时、她的眼神在他名字上稍作的几刻停留,除此之外,寥寥无几。

两人最近的一次交集,发生在月初。

午休时,庄恪从老师那边领了竞赛报名表后往回走,在教室门口撞见陆晚给自己班上的书呆子学委递信。

她这次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自己的小闺蜜,也就是来送电影票的阮佩。阮佩显然不太认同陆晚的莽撞直接,一直拉着她的衣袖说:

“咱们回去吧,你又不是来真的,何必呢……”

陆晚没搭理阮佩,将信直接塞到书呆子怀里,理直气壮,气势如虹。

那男孩儿瞬间脸红到脖子根,兴许是体温升得太快,他眼镜上起了一层白雾,结结巴巴地问她什么意思。

依旧是一副恃靓行凶的无理模样,陆晚说:“不干嘛,对你有兴趣,想跟你交个朋友。”

有兴趣?交朋友?这是连说辞都懒得换的吗?

装乖装成习惯、从来就很会控制情绪的庄恪,这一刻心底腾地生起股恼怒来。他走上前,拍拍学委的肩:“老师叫你。”

等那书呆子走了,陆晚终于看到了庄恪。

“年级第一!”她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更像瞧不出庄恪的糟糕神情似的,上来就问,“你名字到底怎么念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庄恪尽量不去看陆晚笑靥如花的脸,撇开眼神,冷冷地说:“因为我觉得你很无聊,也很烦。”

被人莫名批了几句,陆晚自然想争辩,庄恪已经迈开步子往教室里走,没给她机会。

他走的不快,两个女孩的对话听见了些。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我招他了,还是惹他了?呛什么呛。”这是陆晚的声音。

阮佩讷讷地说:“我怎么觉得,年级第一好像是吃醋了……”

“我还吃炮仗了呢!他就是瞧不起人。我小叔叔成天不上课、用脚考试,马上都能进年级前三了,人家嘚瑟过吗?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好好地又提陆阳干嘛?你真该换个人试试,干嘛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找虐。”

……

前十七年,庄恪在这类事情上的经验实在有限,并不太清楚什么样的情绪叫“吃醋”,他只知道,自己在思考的过程中,已经伸手接过了阮佩手里的电影票。

圣诞节,庄恪原本是要去帝都的。他外婆老家南京,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很洋派,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将小辈招到家里,弹钢琴,唱诗歌,礼物上绑着丝绸蝴蝶结,人人有份。

庄恪找了个理由没去,留在了南江。

大雪纷飞,他不多不少,提前半小时到达电影院。庄恪让司机等在街对面的巷子里,只说是和约了同学一起过节,不想被打扰。可是,一直到电影开场,他都没等来陆晚。

门口的人群一拨拨进来,一拨拨散去,手里的爆米花凉透了,气味诡异,庄恪眉一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等不来就等不来吧,反正下学期也不会在这边待了,以后更是天南海北难得见面,现实难以逾越,他稍稍一想,转瞬便放下了被荷尔蒙和好胜心调动起来的不切实际。

看了眼时间,庄恪决定上车回家。

逆着人潮走到街对面,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庄恪似有所感地回头,一眼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陆晚,以及她身边的高大少年,陆阳。

两人手牵着手,在海报墙面前驻足,犹豫该看哪个片子好,举止同街上那些情侣并无二致。

“陆晚。”四车道的小街不算宽阔,庄恪站定在原地,试探着喊她的名字。

对面两人应该是听见了,起码陆阳听见了。

他敏锐地向四周扫了几眼,庄恪挑衅似的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大了些。少年们隔着条街,以及漫天雪幕,无言对视。

看到庄恪,陆阳眼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胜利者的傲然,与较之前一次更深更重的警告。

陆晚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张望,说了句什么,陆阳强行将人搂在身侧,遮住视线,带进了影院。

情况再明显不过,理智如庄恪,此时想保住尊严与体面就该直接转身走掉。可荷尔蒙和好胜心再次起了作用,在雄性动物的本能驱使下,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谁能想到,这样一条涌动着节日欢欣的小街上,会突然驶来一辆打滑失控的汽车?

曾经的那个庄恪,死在了自己十七岁的圣诞节。

少年的肢体尚还完整,知觉却已残缺不全,重度脊柱损伤让庄恪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和站起来的权力。无数次转院,无数次手术,无数次将伤口摊在各路专家面前、供人检视……尊严在生命面前不堪一提。周围人都以为庄恪会歇斯底里寻死觅活,他却用诡异的平静沉默熬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足够理智。

确实,陆晚肤浅善变又爱捉弄人,招了他,惹了他,又若无其事地放鸽子,仗着年轻好颜色、万事得来容易,恣意妄为地挥霍,实在可恶;而陆阳的种种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正常男孩……庄恪心里清楚,自己的意外,并不是这两人之中任何一个直接造成的。

他不恨。

至于爱,就更不可能了。

庄恪和陆晚拢共又见过几次面?他对她不过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好感与好奇,要是不发生这件事,等两人空间距离与社会阶层拉开,风一吹也就淡了。若干年后,庄恪甚至不会记得有个叫陆晚的姑娘曾出现在生命中。

可当俏丽的小护士带着满脸来不及擦净的血冲上来揪住自己的领子时,庄恪发现,他在隐约间期待着对方自投罗网的这一瞬间,已经很久了。

不然,庄恪为什么不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帝都,而是固执地留在南江?

他从未放下,也根本放不下。

人在失明前见到的最后一抹颜色最美。

庄恪依旧不承认自己有多喜欢陆晚,只是恰好,她是第一个让他留下强烈印象的女孩,也是他在健全人时期记住的最后一个;一看到陆晚,庄恪就变回了十七岁的自己,家世煊赫,学业有成,少年得意。

陆晚个子小,站直了也只到少年的下巴;她说话时为了气势不输,会拼命昂起头;她漂亮,精巧,眼睛流光溢彩,处处鲜活可爱。

她还会一次又一次地追问:“年级第一,你名字到底怎么念啊?”

想起这些,庄恪拿指尖弹了弹守宫的额头,笑笑:“说一万遍也记不住的,还问个什么呢?”

龚叔见他神色愉悦,心底因为余奉声带来的坏消息而产生的担忧,少了些。

“少爷为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他问。

庄恪将守宫放走,细细擦手:“有趣的事情。”

他实在是喜欢看陆晚被自己引导着往预定方向走的样子。就像一只迷途的小动物,只知道闷头往前跑,为自己躲过猎人与天敌而庆幸,却不知所有追兵和一切前路,都是人提前布置好的,她的努力,只是在自投罗网而已。

“龚叔。”庄恪把人叫住,“安排下,我有些事要跟开元的祁董当面聊。”

*

等吴峥电话的那两天,陆晚执意去了趟医院,想看看钟晓。

祁陆阳拦不住,由她去了。

帝都好的医院很多,全科有血库的也不少。也许是为了避嫌,李焘没让钟晓在和睦家这种名气太大的医院建档,更没有选择去开元,而是挑了个条件优渥的新私立医院生产,并提前预付了一大笔诊疗金。

见到陆晚,已经将事情了解大半的钟晓显然没有好脸色。

枕头,杯子,手机……几乎将手边能扔的一切都扔向了她,钟晓还不解气,指着人骂:“陆晚,我他妈瞎了眼才把当你朋友!我好心帮你,落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老李也进去了。这下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就滚!滚啊!”

“你以为这么做祁陆阳就会跟你结婚?做梦吧,他跟林雁池的事情现在谁不知道?你就算是想做小,也要看看林家人容不容得下你!”

“陆晚,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的报应在路上了……”

钟晓家姐妹兄弟五个,孩子多,难免一碗水端不平,她性子又不温顺讨喜,从小就不受待见。现如今钟晓父母见她失了靠山,更是懒都懒得来帝都看一眼,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她身边只有个保姆,因为预付了工资还守着在。

当下,保姆一个劲儿劝着钟晓:“太太,太太您别激动。医生说您血压高,得静养。”

“血压高?这怎么回事?”

静静站着挨了半天砸的陆晚敏锐地捕捉到这几个字。她不理会钟晓的咒骂,径直来到病床前,看了眼输液单:有硫酸镁。

陆晚又细瞧了下钟晓的模样,人果然肿了一圈。

正好有医生来查房,她直接问:“这床的孕妇是妊娠高血压么?”

这名医生上下打量了陆晚一眼,点头:“嗯,我们已经在用药了。你也是医生?”

陆晚跃过她的问题,表情严肃:“我们要申请转院,立刻,马上。”

对方自然不同意,只说这里医疗设施完善,医生也很有经验,这种病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他们能解决,等情况稳定后天就会安排钟晓剖腹产云云。

陆晚还要问,钟晓冷笑一声:“谁给你的资格帮我决定这些?我就要留在这儿生孩子。陆晚,我不是没信过你,吃够了亏,这次不会再犯傻了。”

“你别想害我和我的孩子。”

知道和她说不通,临走之前,陆晚将自己的电话写在纸上,塞到保姆手里:“阿姨,她这边一有什么情况你就打电话给我,白天晚上都行,千万别耽搁。”

那阿姨人还不错,见陆晚这么上心,在走廊上偷偷抹起泪来:

“我们太太刚才也是急了,说的那些您都别往心里去。您不知道,前几天先生的前妻来家里一通砸,什么包包啊首饰啊,扔的扔毁的毁,全都没有了,太太人也吓得不轻,都见红了,这才来医院住着。先生留的钱不多,其他的又被公家查封,我还是拿自己的钱在贴补、给她买点营养品吃。”

陆晚心里堵得慌,胡乱掏出张卡来,报了密码递过去:“先凑合用着,不够我再往里打。您可记住了,有事一定叫我。要是能劝她转去公立医院那最好,拜托了!”

交待完这些,陆晚揣着满腹心事往电梯间走。半路上,她和一个戴着口罩、同样心神不定的高个儿女人撞在了一起,对方手里的病历和检查报告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

陆晚才捡了几张,不经意扫到病历上的名字,整个人都僵住。

葛薇?

她抬头,葛薇也认出了她。口罩遮住了葛薇的下半张脸,女人露出来的眼睛里写满怨毒与憎恶。而她领口袖口露出的皮肤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有长有短,触目惊心。

在陆晚愣神的功夫,葛薇已经拿着东西进了电梯,步子快得接近于跑。

这时,几个交接班的年轻医生护士从诊室出了来,经过陆晚身边时她们还在低声讨论着:

“刚才那个,是不是在玩S/M啊?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

“八成是的,里里外外全是伤。我还想报警来着。后来看看她背的包,D家最新款,估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富贵险中求喏。”

……

是夜,陆晚一宿没睡。

物伤其类,女人尤甚。钟晓和葛薇的处境如今赤/裸/裸地摆在眼前,跟她有关也好、无关也罢,仍能将陆晚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

兴许是翻身翻得太勤,熟睡中的祁陆阳用手臂将人圈在了怀里,呓语似的说:“乖,别怕。”

陆晚扯扯嘴角:自己怕什么?怕真的像钟晓说的那样,会遭报应么?

月光下,男人丰神俊朗的一张脸自然地舒展着,少了些凶悍桀骜,多出几分不常见的柔和淡然来。沉迷地注视几刻,陆晚在人眉心印上一个浅浅的吻,再轻轻移开他的手,起身下床。

佛堂里全天都燃着灯,火光明亮,香烛缭绕。

被祁元善启发,前些天陆晚找了张陆瑞年的照片搁在香案上。她在前面空地的圆垫上跪了许久,半是赎罪,半是祈求,祈求钟晓能平安生产,祈求她爱的人都能平平安安。

等腿麻了,陆晚才颤巍巍地站起身。经过祁元信的遗像时,她稍作思忖,还是决定将那几张纸片拿出来烧了。

——留着总归是个祸害,既然打定主意不去问不去想不去看,还不如让它彻彻底底消失于世上。

遗像后面的扣子有点紧,木板取不下。陆晚折腾半天没能成功,正急切,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近不远,无波无澜,在寂静佛堂中悠悠激荡开来:

“迟迟,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