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有止痛之效,虽不像麻沸散那般能让病人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但只要找准穴位至少能缓解七八分。
只不过这法子极有难度,往往因疼痛原因不同便要选择不同的治法,譬如扭伤用针刺法,风寒头痛用灸法,若是胃痛等旧疾顽疾则需要用经络穴位法。
而像今天受刀伤、剑伤亦或箭上的伤兵,甚至要依据他们受伤位置的不同而寻找适当的穴位行针。
寻常医者很难掌握其中分寸,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弄巧成拙。
不过,这对姜幼安而言并非难事。
镇远军根据重伤、急伤、轻伤等不同受伤程度将伤兵送往不同营帐,守备军小将带姜幼安来的这间营帐显然是轻伤营帐,伤患多,身上的伤大多不致命,也经得起等待。
然而经得起等待绝不是一直等待。
帐中伤兵成百上千,大夫却只有两位,再并着两个只能做大夫助手的药童,根本治不过来。
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人因失血过多而死。
姜幼安眸光深了深,快步走到离她最近的伤者身边,俯身检查他身上的伤。
此人受的是刀伤,在右小腿上,伤口本不算深只是比较长,且因伤者受伤后没能及时撤退所以如今撕裂的更大,不知是谁给他糊了一层金疮药,但没能完全止血,此刻已经将潦草裹在伤者腿上的纱布染得殷红。
“姑、姑娘……我伤得不重,不如你先去帮徐大夫他们?”
然这伤兵却似乎对自己的伤不以为意,也似乎是如方才那守备军所言不太信任女大夫。
姜幼安轻掀眼皮瞧他一眼,故意道:“不重正好,且让我练练手。”
伤兵顿时噎住。
他方才确实存了不想让女大夫缝伤口的心思。眼下军中麻沸散紧缺,他这点小伤定是轮不上用,所以若是让手法熟练的男大夫来给他治伤,他至少能少受些苦。
但伤兵万万没想到,这女大夫竟光明正大说出“拿他练手”的话来。
此言一出,周围兄弟都朝他看来,有幸灾乐祸没憋着好屁的,也有跃跃欲试想跟在他后头让女大夫练手的,毕竟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前头几百个兄弟等周大夫跟徐大夫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
于是伤兵深吸口气,眼一闭心一横:“罢了!你来!”
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又甘愿为了兄弟们“舍生取义”。
姜幼安面巾下的唇角忍不住勾起,旋即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包,又对锦盘道:“剪开他腿上的纱布,清洗伤口。”
锦盘颔首,从帐中药架上取了瓶烈酒来擦拭剪刀,继而又先后用清水和沾满烈酒的棉团清理伤口。
她手法行云流水,与周、徐两位大夫身边的药童相比甚至更好,旁边围观伤兵的忐忑心情稍微减轻了些,至少过会儿在这一步上不用受多余的苦。
但正在被医治的伤兵却不这样想,许是过分紧张的心情放大了他的疼痛,他梗着脖子死死咬牙,眼睛又惊又怕的时不时睁开看一眼,下一瞬又心如死灰的闭上。
他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别乱动。”
姜幼安说着拽住伤兵一只手臂,用烈酒清洗手腕后找到孔最穴,取银针垂直刺入。
伤兵闻言越发紧张,浑身僵硬地悄悄掀开半边眼皮,忐忑问道:“这、这是做什么?”
姜幼安:“止血。”
伤兵顿时烦躁起来,忍不住嘟囔:“整这些没用的作甚,快点缝伤口。”
姜幼安并不与他争论,针灸有没有用,一会儿缝伤口时自然见分晓。
她继续行针,先后扎了两个能止疼的穴位。
伤兵渐生不满,不过多年行军打仗让他深知不能得罪大夫的道理,只好继续忍耐,梗着脖子紧闭双眼的等着缝合伤口。
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感到有针在缝合皮肉,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准确来说,不是不疼,只是远没他想得那般疼,大约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虽然感觉火辣辣但对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来说,这点疼根本就是挠痒痒。
伤兵怀疑自己知觉出了问题,眼皮微动,颤巍巍睁开紧闭的双眼。
没想到女大夫竟然真的在给他缝伤口,而且缝得很快,眨眼间便近尾声。
片息后,姜幼安打结剪线,一气呵成。
伤兵不禁瞪大了眼睛:“这、这就好了?”
姜幼安刚刚将沾上血迹的针线丢进倒满烈酒的碗中,闻言一边清洗手上血迹一边道:“怎么?不满意?那拆了重缝?”
伤兵急忙摇头,心底大概也懂了,人家大夫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方才“拿他练手”的话不过是将计就计故意激他,同时她也正好用给他治伤来立威,让大家信服她的医术。
是他看轻人了。
伤兵心有惭愧,顿时拱手作揖,正色道:“大夫,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姜幼安睨一眼伤兵扎着银针的手腕,眉心微蹙:“说了别乱动,银针两刻后取。”
伤兵瞬间放下手,背脊挺直如松的道了声“是”。
姜幼安继续给下一个人治伤。
经过方才那一遭,周围受伤的人已经不会质疑她的医术,再加上大约每过半刻姜幼安便能治好一个人,大大提高了伤兵出账的速度,众人对她的医术便愈发信服。
接连缝合四个人的伤口后,姜幼安返回第一个伤兵那里为他取下银针。
紧接着,大帐外便有兵卒抬着担架进来将伤兵送回他原本歇息的营帐,也会有人将刚从战场上退下的伤兵送进大帐。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月升中空,大帐中的伤兵不仅一个未少,反倒比姜幼安他们刚来时还要多。
好在后面终于没有新的伤者。
伤兵大帐中早早便点亮了油灯,眼下药架上烈酒快要耗尽,姜幼安拿着缝合伤口的针在油灯上炙烤,火焰映出她眼底明明灭灭的光。
看来萧无衍的确有大动作。
是终于埋坑了吗?
“小顾大夫,缝伤之事交给我,你与锦盘姑娘且去用饭。”
一个时辰前,守备军又往这边送来一个姓林的女郎中,约莫四五十年纪,伤病帐中有人与她相熟,五年前镇远军夺回云州城那一站时,她便来军中为将士们看过伤。
姜幼安默了默,看着来人没有推脱:“也好,那劳烦您了。”
林大娘爽快地从她手中接过针线:“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咱们都是大燕子民,镇远军保家卫国,我能帮他们看伤,心里高兴着呢。”
姜幼安闻言轻弯眼尾,又笑着向林大娘道了声谢。
其实用不用饭的她并不在意,但她想趁这间隙打听一下此战战情。
不料她跟锦盘刚刚抬脚,大帐门口却突然跑来一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快!快来个大夫随我去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难道是镇远侯受伤了?姜幼安眸光微凛,抬脚向前:“我去。”
伤兵帐门口的年轻人却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不行!换个人!”他话音里的嫌弃显而易见。
侯爷是想让军医多救几个兵才不让他去另外两个伤兵帐中喊人,但即便是来轻伤营帐中寻人,那至少也得带个正经大夫过去,这年轻女医“主动请缨”,心里指定藏着什么歪主意。
可年轻人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下,周围伤兵却接二连三的为年轻女医说起话——
“小陆哥,顾姐姐很厉害的,你别瞧不起顾姐姐的医术……”
“是啊小陆,你误会顾大夫了。”
“顾大夫针灸术一绝,没有麻沸散也能帮我们止疼呢。”
“对!刚刚顾大夫还把针灸止疼术教给林大娘了,但林大娘没学好,扎了我好几次才扎对穴位……”
“啧!你小子!大娘我还在这儿呢你就说我坏话!”
“嘿嘿,大娘别气,我只是实话实说嘛……”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萧陆有点懵,好半晌才将信将疑道:“莫要诓骗我,你们此言当真?”
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周大夫突然道:“小陆大人,大家所言不虚,顾大夫在治刀伤、剑伤等这些外伤上的确颇有造诣。”
周大夫是城中杏林堂的大夫,颇有威望,如今听他也认可年轻女医,萧陆总算信了。
他上上下下又打量年轻女医两眼,见其衣着的确规矩稳重才道:“既如此,你随我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姜幼安闻言便将此人方才的嫌弃全当作放屁,轻应一声,拿着药箱跟上。
锦盘随她一起走出伤兵大帐。
萧陆举着火把静静观察两人一瞬,两人身上都穿着方便做事的马球服,衣裳所用布料虽不算顶好但也是要费不少银子的中等绫罗,由此可见她们家境富足。
而且瞧她身边丫鬟寸步不离的劲头,想必这女医出身应是颇为讲规矩的人家。
如此,他更放心了些。
不过该说的话萧陆还是要说:“一会儿进中军大帐后莫要东张西望,为侯爷治伤时我会帮你,你的丫鬟不能进帐。”
锦盘闻言小脸顿时皱起:“不行,我不能离开姑娘身边。”
见她这般态度,萧陆心底的担忧终于散了。
“只能顾大夫一人进。”
此时他们离伤兵大帐已有数十丈远,萧陆说罢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姜幼安道:“若是不行,还请顾大夫早做决定,莫要耽误侯爷治伤。”
这可是千载难逢跟萧无衍“敌明我暗”的机会,姜幼安怎么可能说不行?
她果断看向锦盘,弯了弯凤眸道:“阿盘听话,在账外等我。”
锦盘不想听话,可殿下的命令她又不能不听,末了只好垂眸握紧双拳,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姜幼安拍拍她的肩,转眸对领路的人道:“小陆大人,走吧。”
萧陆心里其实比她们着急,如今既然疑虑尽消,他脚下的步子顿时迈得又大又快:“跟紧了。”
姜幼安提步跟上:“好。”
中军大帐离伤兵营帐不算太远,约莫小半刻后,萧陆便将大夫带到账外。
守在账外的是萧无衍麾下另外两个年轻副将,齐雷和齐阳兄弟,见萧陆带回一女大夫,两人脸上顿时露出不满。
只是人已经带到了,再折返回去便要平白浪费许多功夫。
所以他们并未说什么,只是在萧陆将姜幼安领进帐中后吩咐麾下小兵将他们的马牵来。
若这女大夫不行,他们干脆直接带侯爷去找军医。
中军大帐分前后两处,前帐是镇远侯处理公务以及与军中将领议事之地,后账才是他平时休憩的地方。
甫一进帐,率先映入姜幼安眼帘的便是镇远军行军图和用来模拟战事的沙盘。
萧陆边走边面容严肃的提醒她:“顾女医切记,莫要乱瞧。”
姜幼安轻轻勾了勾面巾下的唇角,撒谎不眨眼道:“小陆大人,这些打仗的东西你便是让我瞧,我也瞧不懂啊。”
萧陆心道也是,穿过以数个屏风搭起的墙,将人带入后账。
与此同时,原本坐在床榻上等大夫的萧无衍却是目光一凛:萧陆在跟谁说话?为何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就在他凝眉思索间,姜幼安终于走进后账,看见她离开长安以后便一直想见的镇远……
“萧公子?”
她凤眸倏紧,看着床榻上少年那张熟悉的脸,霎时间思绪纷飞。
萧无衍腾地一下站起,连声指着萧陆道:“莫误会,顾姑娘,我绝非镇远侯,他可为我作证。”
“???”
萧陆诧异看他一眼:您不是侯爷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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