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而且复杂得莫明其妙,不可理喻。
这几天陈曦话少了很多,尤其是以往常被大家称赞为‘精辟’,‘深刻’,甚至‘一针见血’的,对身边人和事的评论分析批评感慨。
最近为了迎接重新审评首都文明校园,从校办到各学院办大动干戈,院办的老师带着突击队横扫所有宿舍,抄检出电炉,煤油炉,热电棒无数,扯掉的床帘,据说各院办公室都已经堆积不下;其中最尴尬的是某个住在了本科楼的研究生,个性大大咧咧邋邋塌塌,将避孕套随便放在床面上就赶去医院早查房了,恰逢当天抄检到她们屋的老师,是学生办的马老太,曾经在行政楼五层用相机连拍下来楼下接吻的一对学生小情侣,然后拿着照片寻人大开批斗会,强调公共场合不得勾肩搭背的校规,从而名声大噪,让所有情侣见之惊悚;话说抄检那天,马老太扯下床帘之后一眼看见包避孕套就在没叠的被子上放着,脸刷就青了,哆嗦着说,给我查,给我查,这到底是谁?!还知道不知道廉耻了?当时跟随的人等都为事主默哀。
在校期间发生性行为是开除学籍的处分,情浓以至肉欲这种事儿其实在高校中并不少,但凡别闹得太大,一般没人认真追究,然而这倒霉鬼竟然犯到了老马手里,那真是绝无转寰余地。大家都在心底告诫自己,做贼没关系,关键得是切记要销赃彻底。
好在,后来的结果是一场闹剧,那位姐姐年已33,已婚,坚韧地从某地职工医院考上了第一医院的研究生,为了追求事业夫妻分居两地,一年丈夫趁着节假日过来几天,同屋的小同学们大都知情识趣地躲出去让地方。这次被当作违反校规的女同学揪出来,固然很快澄清了,但是当时消息却还是迅速传开,什么版本都有,甚至也有说其实是她们宿舍一个本科小女生的,总之那个倒霉的姐姐很长一段时间都低头走路,甚至之后,传说她想来想去突然觉得这样追求理想的生活真是摧折,至此立定志向放弃临床,去了药厂卖药去了。
当时同学们本来就已经为这场抄检怨声载道,只是插电炉挂床帘原本违反宿舍防火规定,怨起来就显见少了许多气势,而此事一出,大家抨击腐朽校规,痛斥突击检查的怨气就一下冲到了云霄之上;这次突击检查立刻被戏称为王夫人抄检大官园,而大家的愤恨,很快就由这种为了什么评比什么先进而搞的突击检查的‘务虚’,‘面子工程’,‘医学院特色的劳师动众的无用功’延伸拓展到了类似研究学问没出路,理想跟现实的碰撞中必定是理想头破血流,中国对知识的不重视……等等深刻层面的问题上去。
但是这个话题在陈曦她们宿舍就没讨论起来,虽然她们宿舍一样被抄走了一个煤油炉两根电热棒和四个人的床帘。当邻宿舍的人抱着饭盆凑到她们宿舍里提起这段公案时候,张欢语一如既往地对所有人的观点都温和地点头‘是呀是呀可不是么?’ 然后继续翻看时尚杂志,学习那些新潮的搭配,并且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能用小摊上那些廉价的衣服配出那种昂贵的美丽;李棋照例边吃边忿忿地赞同地骂一句‘有病有病,学生办那帮人都是猪脑子’,但是仅止于此,然后奋力地把话题拉回到那个弃婴16号身上,说最近大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白菜,真是苦命的小白菜啊,好不容易身体见好,大家敲锣打鼓地给他寻摸领养人,多亏是个男孩,很快一个护士的朋友的远房亲戚决定领养。这对亲戚在北京跑服装生意,如今生意做得不错,户口有了房子有了几套手下已经有了20来号工人,偏就是男方不育,看遍医院试尽偏方之后俩人都已近四十,遂动了领养个儿子继承香火的意思。
原本他们对孩子年龄长相都很满意,立刻就决定领养,大家都觉得这小白菜这下有了幸福的希望,且想着那位夫人五个手指头上5个金玉翡翠的大戒指,先生脖子上小手指头粗的项链,笑称这小白菜这回歪打正着去了有钱人家,只别被晚来得子的爹娘惯得过于厉害,跟那个童话故事‘大林和小林’中去了富人家的大林一样,来日见着个营养过剩,呆头痴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胖少爷。
然而,在幸福地即将成为有家的孩子的第三天,小白菜未来的父母突然气势汹汹推开了儿科办公室的门,进来就破口大骂,为什么做医生的要卸包袱,骗人?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了误会,很难得地真正拿出上级要求的---医生对患者家属的无礼指责不但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发自内心地笑脸相迎,好几个人同时拉过椅子请他们坐,并且倒茶,坐下来慢慢说。
孩子不会有后遗症,这从他的全身体检结果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菌血症已经控制,并且根本排除了脑炎;他的心肺发育正常,败血症只是细菌入血,跟白血病根本是两码事情,只要没有造成器官损害,他便跟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只是弱一点,需要更精心的呵护,他以后会是一个正常,聪明的孩子。
林念初一边泡了碧螺春端到他们跟前,以微笑的脸迎接他们伴随着‘骗子’的指责喷出来的吐沫星子,一遍遍解释病情,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这让周围几个小大夫都有点吃惊,林念初从来温和,然而,一贯是骄傲地温和。
林念初的耐心,低声下气,终于在听见对方说出,“那谁知道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比别的孩子傻?比别的孩子矮?”,“他弱,那我们多倒霉啊,还不是自个儿生的还得老带着看病”之后,彻底崩溃。她拉开了门,作出了个送客的姿势,在对方要投诉的坚持下把他们送到了院长办公室。
小白菜再次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次院办公室下了硬指示,立刻把孩子送走,现在菌血症已经控制,孩子已经可以撤管,已经可以送到福利院了。
“眼见就有家了,还是镜花水月一场,”李棋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还就最终还是个送到福利院当孤儿?要说,他妈的这爆发户就是爆发户,赚多少钱他还是农民思想,愚昧无知,一点儿都不接受科学道理……”
偏巧隔壁宿舍的是农村生,本来一直听着,听到这儿可不乐意了,“关农民什么事儿啊?这怪也怪他亲妈,怪得着别人么?再说了,领个孩子你当跟领个狗似的一个善心就领回去了,再说真领个狗一般人都不乐意领个得过病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学医的明白啥有后遗症啥没有人家哪分得清?哪那么多高尚的人啊,你们高尚谁给领回家不得了?”
李棋本来就是个暴脾气,脾气一上来通常就不讲理,这事儿最近又是心头大事,一听这个话,火噌的就起来了,饭碗一推站起来,
“不乐意开始别他妈的说要领啊。这孩子本来就是在医院,第一眼看见时候就浑身插着管子呢,当时怎么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还不是重男轻女到处找不着送养男孩的又不乐意出黑市的价钱?这不定又哪听一耳朵说孩子有后疑症就又后悔了。真当是买个物件儿呢叭? ”
“哎呀他们不好他们都不好,你们俩吵什么架啊?”张欢语急得猛拉李棋胳膊,冲邻宿舍的笑道,“她从来就这样,就那么一说,没针对的。”
邻宿舍的也气得脸通红,丢下句莫名其妙走了,李棋恨恨地捶了下桌子,一转头儿看见陈曦专著地啃着排骨,努力的跟连在骨头上的一团软筋奋斗,啃得满脸油汪汪的,李棋气儿不打一处来,推了陈曦脑袋一下,
“这排骨就这么好吃啊?”
“可不?” 陈曦含混地说,“咱食堂做得排骨那真叫不赖。”
“你,小白菜这事儿,你就不关心了?”
“继续找被。” 陈曦终于把那团筋啃下来,“最后找不着也没法子。”
“窝囊死了。” 李棋颓然地坐下来。
“窝囊事儿,多了。”陈曦耸耸肩膀。“最近还尤其多。”
李棋皱眉瞧着她,从来一有个什么事儿,陈曦便会发表些有点儿刻薄有点儿搞笑又特别有意思的议论,听陈曦胡扯,那是她们宿舍的一大乐趣,然而这时,陈曦的世界里却似乎只有眼前那盆儿红烧排骨,所有其他的,全都进不去她的脑子里。
李棋无奈地扒拉着饭盒里的菜,问道,“萌萌呢? 又有手术?”
“李波带她找韦老师走后门去了。她大姑不是要做胆结石手术么。”陈曦无所谓地答道。
“我靠。”李棋一拍脑门,整个人往后栽倒在身后的床上,“说半天,她怎么就非得管她大姑的破事儿啊?她大姑平时怎么对她,这一有事儿又来了,她就不能硬着点儿? 受气受成习惯了么? 那天说了半个晚上,和着,全白费了。”
陈曦撇了撇嘴,没说话。
这时国内腹腔镜切胆囊的技术也不过才刚刚开展不久,能做得出色的医院不多,第一医院是其中一个,而且算得是普外科的一大特色。当年老大夫们都并没有学习这个新技术,做得最好的就是韦天舒和周明两位,韦天舒更是专长于此。
排队等做这个手术的病人,已经连点名都要排到一个多月以后,形式紧俏。半个月前,叶春萌的姑妈在单位体检时查出了胆囊结石,很担心一系列后果,尤其因为发作过一次,更加害怕这病突然发作,想着她自己所查的资料上那些虽然几率极低却一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便可怕无比的并发症,这块结石就成了时刻让她坐立不安的定时炸弹。
她坚决要做创伤小的腹腔镜胆囊摘除,又不满1个半月的等待时间,更尤其她要在一个月后回老家看望她的妈妈叶春萌的奶奶,于是三天两头地催小五去帮她走后门,‘我知道医院的门道儿,花多少钱你打听下。’
叶春萌本来就不算外向,跟韦天舒通共没说过几次话,唯独接触多的就因为圣诞节时候那场车祸,却还是‘言多语失’惹了场不大不小的祸,最近一直灰溜溜的,哪里有勇气张嘴求人?被大姑一日三次催得相当郁闷,却始拖着,只是自己唉声叹气。
前天晚上,9点多钟,叶春萌的奶奶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足足教训了她半个小时,她使劲压抑着,还是哭红了眼睛。电话挂了之后,李棋探出头来跟她说,
“萌萌你不能这么软弱,你越软弱他们越欺负你!”由此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了1个多小时道理,反复举例跟她说,有些人,你永远不知道拒绝他,他不但不会感激,还会因此而觉得命令你就是一种必然。
当时连不爱发表议论的张欢语都说了,“萌萌,你这大姑真讨厌,不要再给她使唤呢,她把你当作佣人了。”
叶春萌只是掉眼泪,只是说,“她是我亲姑姑啊,我能怎么办呢?”
“我呸。”李棋大怒,“她先有个亲姑姑样,你再当亲侄女好不好?我看她对你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对长工。啊不,地主对长工还给工钱呢。”
叶春萌沉默良久,叹气说,“主要是,这边我不管,奶奶肯定给妈妈气受。”
“你们家几十世纪啊我说?”李棋更火了,一拍床帮子,“你,你妈妈,欠的就是自己硬起来。你妈有工作有工资,又不是你奶奶养着的。没别的,孝顺老人没错,但是媳妇也不是给她虐待的吧?”
叶春萌在黑暗中没有再说话,李棋热心地帮她分析她和她妈妈应该怎么对付她姑姑奶奶这邪恶的母女俩,她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幼小时候很多很多的画面如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滑过,奶奶对妈妈的数落,自己不忿的抱怨,妈妈又心疼又生气的呵止,以及妈妈从小跟她说的,你只有念好书,出息了,就是给妈妈给你自己争气呢。女孩子家怎么能跟老人争口舌?倒让别人说妈妈没教好你。你以后有出息了,看看你姑姑,走到那都体面,你奶奶自然风光。她说句话,在家里,就比儿子还管用呢。
做著名大学的教授的姑姑,就是家里的骄傲。来自这个骄傲的一切要求,必然是正确的,甚至她跟妈妈爸爸有时抱怨,他们心疼,却也劝她,“大姑对你严格也都是为了你好,以后能向她那样,不比爹妈有出息?毕竟在北京就这一个亲人,你有事还得依靠她。”
叶春萌并不能说服自己,大姑的一切教训,都是为了自己好,也并不敢想象自己有事,能依靠到姑姑身上,然而,姑姑的要求,奶奶的教训,父母的劝说,却不是能够轻易说不的。
于是,固然她所在的三分区并不作此类手术,固然她打死也不可能去求那个变态,而跟韦天舒也很难开口,一晚上没睡之后,她只好找到了李波。
找李波办事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叶春萌别扭出半年去,谁都知道李波喜欢她追她,谁都知道她曾经断然地说过绝无可能,甚至为了让他死心,她平时对他一直客气而冷淡,这时去主动求他帮忙,真真足以将她那份自尊心践踏到了泥土之中。
好在,李波是个厚道人,当她艰难地说出此事,他倒是立刻答应下来,且笑着安慰她,“这么为难,当多大的事儿呢!咱们干这行的,这点方便总还是有,科里现在确实没床,不过既然是自己人,一切好说话,正好我现在是院总,你算找对了人,我看看哪个闲科有空位借个床,反正手术后不需要太多监控,不成咱们自己过去照看一眼就是。看那几个能做的大夫哪个有空也就是1个多小时的事儿嘛。”
叶春萌万分感激,之后,又红着脸说,“我姑姑,我姑姑她非得要点专家,你能,能帮我问问韦大夫么?我不是说别的大夫不好,我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们病人……”
“理解理解。”李波笑,“道理是一回事儿,真轮到自己身上谁都理解。告诉你个八卦,韦大夫自己前年阑尾炎做手术,你看咱们这些老师老说,阑尾是留给自己带的学生的,韦大夫他可也说过,结果到自己真要手术,狠狠抓着周大夫不放,说,你得给我做,我不放心他们毛手毛脚的,你给我做。然后为了怕被我们晃点了,坚持半麻,跟周大夫说,你给我从头盯到尾,缝皮也得你来缝。”
叶春萌被逗得乐了,心里无限感激李波的宽厚和善解人意,十足惭愧自己曾经非常小人之心的为了别人的起哄倒是记恨了他好久。
这一切陈曦都知道,只是她从头到尾的一个字也没说,连叶春萌都奇怪了,手术间隙在楼道里碰上,忍不住问她,“你居然没教育我,这回。”
“我倒想呢。” 陈曦瞥了她一眼,“有个屁用。”
叶春萌的脸一下红了,低头说道,“我知道,你们看着都特生气。你是不是现在都懒得理我了?”
“不是。”陈曦摇摇头,“最近我的人生观受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挑战。”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瞧着她,在心中判断她说这句话是认真,还是一个欲批评她而先贬低自己的类似欲扬先抑或者欲抑先扬的行文方法的开始。
陈曦却史无前例的让对话在此便嘎然而止,叹了口气,去接下一个手术的病人了。
叶春萌并不知道,自从陈曦亲眼看见全世界最黑白分明,最坚持原则,最宁折不弯的谢小禾,对待无论如何犯了不可饶恕的欺骗的罪行的秦牧,非但没义正词严的指责,没鄙视愤怒的痛骂,甚至没有立刻断绝关系,而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温柔对待的时候,开始质疑自己从前笃定的一切。
好,她是个善良的姑娘,那么,那么,便就算她不站在那个受害者的立场上,以她一贯是非分明的性格,至少从理智上,也得承认一句,一边跟一个人谈着恋爱,一边跟另一个上床生了孩子,这就是欺骗吧?至少,就算她感情上还过不了这个关,她也得要求自己不能继续爱这么个品行有亏的骗子罢?
然而没有,那一天陈曦看见她坐在睡着了的秦牧床边,仔细地看一本按摩的书,陈曦把她叫出来,她拿着那本书问,“陈曦,他现躺得太多,手臂的伤还没好,姿势别扭,腰背酸疼得厉害,你们医院能允许我找个按摩师来么?或者,这个手法其实我试试也就好了?”
陈曦瞪了她足有2分钟,然后,抓起她的手腕,“谢小禾同学,谢谢您配合我们救死扶伤,不过,凡事有个限度,伤病面前,不计前嫌也有个限度------还是你准备告诉我,你,对秦牧的欺骗,准备不予追究了?”
谢小禾低下头去,半晌,低声说,“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样。”她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这究竟算不算欺骗。是的,我忘不了也没法忽视,呵呵,他也忘不了,甚至,我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爱没爱过我,还只是一场游戏而已。但是现在,我只是克制不了自己,人不在这儿,反正我也惦记他,倒是每天看见了,做事也还倒踏实。我现在除了让自己尽量不要影响正常工作,睡觉吃饭,不要自虐之外,想不了别的。”
陈曦呆望着谢小禾,这个几乎从一记事起就认识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