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些天,叶春萌一直不痛快,一股郁郁的怨气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让那张一微笑就现出浅浅的小酒窝的甜美的脸蛋,仿佛罩上了一层寒霜。狡诈如陈曦者,自然洞察了她的情绪,并且非常明智地知道,这股怨气迟早需要个发泄的出口,自己万万不可一不小心点燃了导火线,不幸地头个做了炮灰。
陈曦大约明白叶春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追根溯源,她想大概跟刚进科那天受的那场羞辱有关,并且暗暗感叹人和人就是不同,美女的脸皮儿可真是薄嫩,被戳了那么一下子,刺痛的效果就能够持续到两周之后不但不消弭反而越发强烈,简直有从脸上深深疼到了心里的意思。
当然,让陈曦这样从小调皮捣蛋被家长老师责骂得已经穿上了金钟罩铁布衫的个别生,去体会叶春萌这样从小偶尔考砸了考试做错了事情,自己便先掉泪,老师总是会尽量安慰的姑娘人生中头一次被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狠戳的那种,遭遇晴天霹雳额的难言心情,也确实有些困难
不过,叶春萌那些复杂细腻的心情陈曦虽然不能真正体会,但是叶春萌的不开心陈曦可是看得分明,于是她严格遵循谨言慎行的原则,连每天早上叶春萌喊她起床,她都尽量不再磨蹭耍赖,在三轮之内一定爬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破天荒地跟着叶春萌一起去食堂打早点。
每个周三的早上食堂都有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做得竟不比老字号的差,只是量很少,从前每逢周三,陈曦都能在足够早的时间,闭眼躺在床上喊一声,“萌萌,摆脱给我打肉饼和豆腐脑,量少紧急!” 叶春萌一定会抱怨她俩句大小姐的臭毛病,但总是能比平时更加提前起一点儿去食堂,纵容她懒和馋的双重恶习;而如今,陈曦审时度势地觉得最好要避免一切有可能招惹叶春萌发火的由头,于是一大早听见叶春萌起床的动静,还没用她叫就自己爬了起来,肩膀上搭着毛巾跟叶春萌并排在水房刷牙洗脸,满嘴牙膏末子含糊地说,“萌萌,今儿我帮你打早点吧。”
叶春萌愣了足有半分钟,几乎就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了,随即说道,“那今天咱俩就跟食堂吃吧,吃完直接去医院。正好我想早点儿。程老师说儿科有个外院转来的病人,罕见的巨大肾上腺瘤,跟肝脏小肠都粘连了,今天儿科,泌尿外科和普外要一起会诊讨论,程老师说这个病例涉及多科内容的综合,学生听听挺有意思的,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参加会诊。我想提前去把病历和检查结果再看一遍呢。呵呵,程老师对教学挺重视的,有特色的病例,从来都特别给我们细致地讲,像这回这个病例,他交给我们去读的材料,泌尿内科和儿科的东西都很全呢。”
陈曦这才想起来头天周明说过今天要早去听会诊,还特地强调要提前把他复印了发下来的材料看熟。她这两天忙着背GRE的单词和练习托福听力,连规定的手术记录都拿两大盒瑞士巧克力外加无数甜言蜜语磨着本该是‘指导监督’ 她的祁宇宙包办了;想着那一摞压根没翻动的资料以及周明有可能扑面而来的问题,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她闷闷地洗漱完毕,跟叶春萌一起往食堂走的路上,郑重地说,我今天要吃双份。
“今天跟会诊,又不会像跟手术似的没准点儿。”
“我需要超额补足快乐点儿。把快乐点儿储备充足了好迎接残酷地打击。”
叶春萌瞥了她一眼,“有些人对谁都那么没有口德?”
“我靠,还‘些’ 。” 陈曦夸张地瞪着叶春萌道,“有‘个’ 可就足够灾难了。不留口德这点,那人绝对是宇宙性地一视同仁。”
叶春萌乐了,一时间脸上的明丽让陈曦突然脑子里很文艺地冒出句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晨曦惊觉这个笑容在叶春萌的脸上似曾相识。当……当她们众口一心地贬损白骨精的时候。
小女人啊小女人。陈曦暗暗地想,并在心里偷笑着叶春萌那点小小的心思,打量着她脸上那份因着自己对恶人的厌恶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而绽放出的释然的开心笑,觉得相当有趣。
可惜,这千树万树的梨花,三分钟之后就凋零掉了,笼罩上了更厚重的寒霜。
打落梨花的罪魁祸首是刘志光。
陈曦和叶春萌刚刚走进食堂排上队,就听见远处一声“叶春萌” ,紧接着人随声至,刘志光手里还捏着大半个馒头就跑了过来,站在她旁边陪着她排队,满脸欢喜地大口啃着馒头,并且理所当然地会等到她打完饭之后跟她坐在一起说些毫无趣味甚至让人不明所以的话,看着她吃饭。
陈曦嫌恶地轻轻“靠” 了一声,恨恨地想,但凡刘志光能识趣地离叶春萌稍微远点儿,不要总是制造这种鲜花牛粪的不和谐画面,以及时常让自己被迫地成为近距离欣赏这个蹩脚画面的受害者的话,也许自己都还能尽力拿出多一些的宽容和善良来对待他。陈曦一时间甚至对刘志光有些怨恨,怨恨他总能逼得自己直面这个事实,自己是这么地势力,不厚道,不善良。
“待会儿我要早去医院。” 叶春萌微笑着找话说,“程老师要带我们去儿科跟泌尿外科一起会诊,那个女孩……”
“那个肾上腺瘤的。” 刘志光一边拒绝着馒头一面抢着接碴,每当能跟叶春萌有共同语言的时候他都特别高兴,说话都顺溜了,“周老师把材料都提前收集复印了,你拿到了吧? 那天他让我给一分区和三分区送过去的,不过我送去时候你跟手术了,我交给程老师的。”
叶春萌脸上的微笑逐渐褪去,伸手把额前的碎发掠到耳后,扯动嘴角,眼睛瞧着别处说“听说你们病区的住院医学生天天无缘无故地挨他数落?”
“嗨,哪能。” 刘志光憨厚地笑着,“挨数落都是做错事或者不认真。周老师要求严,可是护士长,李师兄祁师兄他们都说,当大夫就得严。都,都是人命,闹着玩儿的? 祁师兄还说,现在多挨骂,台上少出错,跟当兵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个道理。”
陈曦再次地直面自己内心的邪恶。此时她偷眼瞧着叶春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想像她此时心中对刘志光的厌恶,自己简直就快要由打心里乐开花儿了。陈曦可真希望叶春萌能对刘志光发作一番,无论是破口大骂还是冷嘲热讽,那么她心里的花儿一定会灿烂地开到脸上来。
但是事实证明,叶春萌就是比陈曦善良温和,就算内心深处有着些不太公正客观的小小心思,淑女就是淑女;她非但没有像陈曦渴望的那样给不长眼的刘志光来一场暴风骤雨,反而摇头笑笑,叹了口气,“你这点特好,从来都往好处想别人。我们都比你差得远了。”
刘志光被他夸得有点脸红,幸福而腼腆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傻笑。
刘志光的不长眼并没有点燃导火索让叶春萌火山爆发,但是陈曦绝对相信这会儿叶春萌的不痛快一定更深重了。这会儿却再次听到大老远响起来的‘叶春萌’ 得喊声。这回人随声至的是袁军,跑到跟前径直地问道,“确信一下啊,周末去月坛滚轴,叶春萌你肯定去吧?”
“不去了。” 叶春萌摇头,“上礼拜去就摔得我七荤八素的,也没觉出多好玩。”
“别介啊!” 袁军急忙堆上笑脸劝说,“一次俩次不入门,三次五次你就觉出好玩了。”
叶春萌继续摇头,“我从来对运动就兴致不高。”
“啊呀,你这次就当给面子,这么多人都说好了!” 袁军挠头,“下回一定找个你喜欢的项目。”
“什么这回下回的?” 叶春萌狐疑地盯着他,“你们定好了谁喜欢玩就谁去啊,关我什么事儿啊?”
“嗨,你还真不明白啊?” 袁军嘿嘿一乐,“我们这么些人不就是当活动布景去的吗? 那谁人缘好,咱们大家全是为了帮他烘托以及柔和化气氛。”
“谁啊?” 叶春萌的眉毛已经拧起来了。
袁军咧了咧嘴,摆出一副‘不至于吧你’ 的表情,作为一个从来都吊二朗当,带着三分军队大院儿男孩儿惯有痞气的袁军,虽然一直对叶春萌的印象算是相当不错,可时常对于她身上那种典型南方姑娘的矜持很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略带矫情的---当然放在美女身上也是很可以原谅的---拿捏身段儿。
袁军的这副表情让本来心里就莫名地不痛快着的叶春萌真的怒了,想到自己恐怕已经莫名奇妙地被一帮男生在背后品头论足,就更加恼火,她提高声音问,“到底是谁?”
“李波啊。” 袁军耸耸肩膀,“别说你一点儿都没觉得啊。总不至于全普外一大半儿的大夫,咱班所有男生都明白的公开秘密,就你还真蒙在鼓里?” 袁军嘿嘿一笑,“其实还有别人也动过心思,不过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掂量掂量没李波条件好,主动撤退了。”
李波在这一批住院医生里,不但才华出众,而且脾气随和能替人着想,一直人缘极好,是师弟们佩服而又觉得亲近的大哥。到得发现李波对叶春萌情有独钟,却一直温温吞吞不见‘大动作’ ,含蓄得让叶春萌完全无所察觉,这帮师弟倒是比他还要着急,一直催着他‘挑明’ ;袁军跟李波从小同一个大院儿长大,关系更是亲厚,最近瞧着刘志光跟叶春萌越走越近尤其看不过眼,已经跟李波说过几回,你太含蓄有人可不含蓄,这个世道,你别不信,鲜花牛粪的搭配,永远存在。
叶春萌狠狠地咬着嘴唇,半晌,吐出句话,“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上回也就不会去。”
“至于的吗?” 袁军皱眉,“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一句话的事儿,干嘛搞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有这意思好好跟我说,” 叶春萌恨恨地道,“这样闹得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 无聊!” 她说罢,从已经排到的窗口猛的转身,也不买早点了,大步往食堂外走。
这个时候陈曦作了个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很多年之后,每当她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自己对叶春萌的友谊特别经得起考验,她放弃了已经要吃到嘴里的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大步地向叶春萌追了过去。
待到追上叶春萌时候陈曦吓了一跳,并且暗自庆幸自己全了情义舍了食物---叶春萌竟然一脸的泪水。
“萌萌,你别生气啊,其实李波那人也是挺不错的,那还不是因为你好,他才喜欢你么?李波又不是什么猪不咬狗不啃的,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用这么伤心呀”陈曦陪着笑脸劝说,心里想,我要是你,天天被刘志光缠着才要抓狂。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 叶春萌在食堂背后幽静的花园站住,抹了把眼泪,“你没看见刚才袁军刚才那个神气啊? 一帮人背后说三道四,把我当什么了? 而且,我还管李波叫老师呢,他是什么? 代教老师。我进医院是读书实习的,是做……做医生的,不是当花儿插在那儿,让他们看让他们评论的。”
叶春萌说着,哭得更厉害了,陈曦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摊开双手,“萌萌,你真多心了。就袁军他们,根本就是好事者凑热闹,你就甭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儿,李波吧,我觉得他是真喜欢你,就是因为他觉得你特别好呗。”
“什么多心?” 叶春萌抽泣着,“他们就觉得我是摆那儿看的,而且觉得我自个儿特喜欢被摆那看,特喜欢当朵花儿!”
“怎么会哪?” 陈曦继续赔笑着说,“你看,你工作态度之积极,对临床工作之热爱,那是众所周知的。”
“得了吧。” 叶春萌瞪着陈曦,“你忘了,忘了那法西斯说我什么来的? 是……是我去看病人,还是让病人看我!” 她嘴角一撇,更多的泪水淌下来,“我算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闹半天我那么‘出名儿’ ,闹半天别人心里早有成见了,指不定觉得我根本没想好好干活,就去谈恋爱去了呢。”
陈曦得嘴巴保持着一个标准的‘o’的形状,半晌没有改变,至此,她才终于彻底地明晰了周明那两句训斥留在叶春萌心底的阴影有多么严重。而倒霉的李波,纯粹是做了他顶头上司那两句话的炮灰。
与绝大部分美丽的姑娘一样,在叶春萌的心里,本能地因为别人对自己容貌美丽的称赞而欢喜,并有着无论到哪里,都要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给别人的心思;却因为她所成长的,尤其是她的父母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女孩子家‘爱美’的负面态度,让一贯听话的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对‘美’如此的刻意。当这种一定程度的刻意竟然被人赤裸裸的当众揭穿的时候,那简直是天崩地裂的崩溃。
陈曦终于理解了叶春萌。虽然她百分之百地确信叶春萌的种种联想纯属跟自己过不去,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引起这一系列联想的可恶的周明只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言语刻薄,缺乏对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客气和尊重,而决非她所想像的那样,事先已经对她有了成见甚至由此觉得她有着以色事人的卑劣企图---陈曦并不喜欢周明,但是她客观地觉得,他决非一个八公,会对自己下属和学生们的桃花八卦有着浓厚的兴趣。
陈曦正在想自己该如何开导她走出这个牛角尖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叶春萌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带着个坚决而冷冽的表情说,
“看着吧,我以后拼了命努力,决不能叫他们把我当个摆着看的花瓶。”
“这可大发了吧?”陈曦几乎冲口而出这句话,终于还是忍住了,挠了挠脑袋,说道,“咱得赶紧走了。得去看一眼材料,别再犯在法西斯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