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棠馆回到暖香坞,沈聿白正在吩咐观言什么事儿,朗朗日光之下,他的一言一行都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不似那贵胄的阴柔,也不似皇亲的霸者之风,沈聿白的气质中,比旁人多了一丝历经风霜的泰然和坚毅,只看一眼,便能让人安心无忧。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魔力,六娘子也不知到底是沈聿白的气韵本就如此,还是因为自己偏信他而生出了幻觉,总之六娘子觉得,自己能波澜不惊地将宅子里的事儿处理整齐,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有沈聿白在她的身后坐镇。
而和观言谈到尾声的沈聿白早已发现了立在门口的六娘子,便草草地嘱咐了观言几句就打发他下去了,随即他提摆跨槛而出,见六娘子神色凝重,不免担忧地问道:“怎么,去秋棠馆谈得不好?”
“子延!”六娘子忽然没来由地伸了手,绕过了沈聿白的腰身将他紧紧地抱住。
她的头依在他的胸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地传入她的耳际,她能听到他由浅变重的呼吸声,也能感觉他分明紧绷起来的健硕胸膛。
六娘子突如其来的主动柔情,将沈聿白的思绪瞬间打散在了日光下,正在他茫然到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忽然又传来了六娘子的声音。
“沈聿白,我喜欢你。”
只这一刻,沈聿白觉得心里被欢愉塞得满满的。他知道,六娘子和自己一样,都是做大过于说的性子。或许生气的时候六娘子会和他讲道理,或许开心的时候六娘子会和他品生活,但成亲这几年来,他却很少听到她说如此动情至深的话。
沈聿白相信,这绝非是因为六娘子不喜欢自己,只是对于他们两个而言,有些情愫,更适合放在心中,而不会挂在嘴边。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亲耳听到这样深情的话时,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到他甚至觉得即便是六娘子天天说,他也不会觉得腻味。
是以,他不免也高兴起来,先是落了温柔的一吻在她碎发微遮的额际,随即才用柔得似乎能滴出蜜的目光看着她道:“夫人若是能每天都说,我觉得甚好。”
六娘子被沈聿白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一闹,瞬间就笑了出来,软了腰身任由沈聿白搂着道:“妾身却觉得惜字如金才能得夫君真心。”
“鬼扯。”沈聿白伸手刮了一下六娘子的鼻尖,然后拥着她入了里屋。
前后一盏茶的工夫,六娘子就把谢韫欢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聿白。
她不觉得对他应该隐瞒什么,不管是她揣测谢韫欢的心境,还是谢韫欢自己说的话,六娘子几乎是事无巨细的,唯恐有什么交代不清楚的地方。
末了,她才换了个寻常的口吻道:“侯爷要不要派人去菏县查一查?”
“查什么?”沈聿白把玩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道,“她说得有板有眼的,若真无此事,难道还会把下药毒死人这种事儿往身上揽吗?”
“可……”六娘子虽也觉得沈聿白说得没错,但在她的观念中,杀人就要偿命,如今家里出了一个杀人未偿命的,这种险六娘子不想去冒,尤其事儿还是出在谢韫欢的头上。
“既你不放心,我便让人去查一查,不过按着她的说法,这事儿估摸着过去也有好几年了,既这么长时间了张家人都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只怕也早已默认了人是正常病死的吧。”
“但不管怎样,谢韫欢是不可能进沈家门的,我不会把她放在大嫂身边的。”六娘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是自然。”沈聿白附和道,“大哥外放的事儿已经有眉目了,等过阵子梵国的使者走了以后,我就去和皇上提一提。”
“是哪里?”
“不是扬宿宝应就是苏原吴县。”
“南方啊……”六娘子有些拿不准。
沈聿白点头道:“你别小瞧这两个地方,南方有南方的好处。离皇宫远,有些事儿反而放得开手去做,每年也就回来述职两次,春一次冬一次,其余时间只要有心就能成一半的事儿。而且那两个地方都有我的兵,位置不高不低,但也能帮上忙。”简单几句话,让六娘子瞬间定了心。
忽然地,她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是被谢韫欢闹腾得都糊涂了,那是侯爷的亲大哥,侯爷也早有了心思想帮一下他,又怎会把他往龙潭虎穴推。”见沈聿白皱着眉担忧地看着她,六娘子心一暖,语气又柔了半分,继续道,“不过谢韫欢的事儿上,我总觉得亏欠了大嫂了,怕……若是侯爷这里再公事公办,大嫂之后假如过得不好,多少总是会埋怨我的。”
沈聿白点了点头,无声地站了起来,将六娘子小心翼翼地横着抱起,然后圈在了自己怀中,随即他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在炕上坐下,然后哄小孩儿一般慢慢地拍着六娘子的背道:“阿遥,以后你心里有什么就直接和我说,不管是人还是事儿,就如同之前顾望之的事那样,喜欢的,不喜欢的,只要你说,我都会记在心上。”
六娘子紧紧地搂住了沈聿白的脖颈,忽然有些动容得想哭:“我不想做恶人,可每次看到她我就浑身不自在。侯爷,她设计想用迷药迷你这事儿实在荒唐,大哥着了道,我心有余悸,却也觉得从此欠了大嫂一个人情。我本想让大嫂出面,用大哥外放的事儿打发她一辈子的,可现在她身上还有命债未偿,我……不能再把她放在大哥和大嫂屋子里了。”
“那就送去寺庙吧……”
六娘子心一松,点了点头。
有些时候,她觉得动之以情比自己直接开口说要有效果得多。谢韫欢是个认死理的,若非如此,今儿侯府也生不出这么多的祸乱来。所以,沈聿白亲口下令的事,比什么人说的都管用。
但之后,六娘子不免又想到了沈老夫人,若说老太太不糊涂,但在谢韫欢这件事儿上,六娘子却觉得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老太太过于袒护这个算不上外甥女的外甥女了,但若说老太太糊涂,可是当初英娘说了要给谢韫欢做媒的时候,老太太却一口紧咬住不放了。现在想来,估计老太太也是怕成亲以后,人家一旦知道了谢韫欢已非完璧之身,事情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吧……
第二天一早,用了早膳送走了沈聿白,六娘子便找人去请了周氏过来。
可六娘子明白,谢韫欢的那些过往,她对着沈聿白能直说,但是对着周氏却不能。是以周氏来了以后,六娘子简单地和她寒暄了两句后,就委婉地告诉她,谢韫欢想清楚了,准备去庵子里做居士。
“什么?”这个结果自然不在周氏的预料中,她本还和沈聿齐闹着情绪,心里又不是特别乐意让谢韫欢进门,昨儿一整个晚上,周氏睡得左冷右热地不是滋味。
这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她也勉强说服了自己,结果却在六娘子这里听到这么个结果,这不免让周氏糊涂了。
“昨儿我和她聊了好久,她……不愿意。”六娘子尽量用平静自然的语调说道,“嫂嫂,有的时候,人若是遇着想不明白的事情,难免会魔怔,我觉得谢妹妹做出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儿,多半也是因为魔怔了。我昨儿去见她的时候她就好多了,哭着哭着也想明白了不少。咱们本意也并非要折磨她,如今她愿意出家,其实是再好不过了。”
周氏细细地盯着六娘子,发现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举止神态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便由衷地舒心笑道:“这事儿真是一波三折,不瞒弟妹,你若真让我带着她外放,我也是别扭的,如今她既能想明白,这肯定是皆大欢喜的呢。”
看六娘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周氏欲言又止地努了努嘴,终于还是又开口道:“不过这外放的事儿……”
“侯爷在办!”六娘子大方地给了周氏一颗定心丸,“再多的话侯爷也没有和我说了,大嫂你知道的,咱们毕竟也只是内宅妇人,爷的事儿都不太好多过问。但侯爷和我说了,这事儿他亲自在办,想来回头若是有眉目了,他一定会和大哥详谈的。”
“那是那是。”周氏点点头,“不过若是真能外放,彤姐儿……”
“若是大嫂放心,咱们之前怎么说的,之后便怎么办。”六娘子的话说得很明白,不管有没有谢韫欢这一茬,她这个做婶婶的一定会代为好好照顾彤姐儿的。
听她如此郑重其事地承诺,周氏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不过六娘子这边前脚才送走了周氏,后脚秋妈妈就神色匆忙地跑了进来压着声音道:“夫人,谢姑娘在秋棠馆上吊了,幸好有小丫鬟发现得及时,才没有闹出人命来。”
第二天,清懿阁稍间。
六娘子已经在沈老夫人跟前坐了有半盏茶的工夫了,可是沈老夫人除了对着跟前的紫晶香炉发呆,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六娘子并非没有耐性,但最不喜这种沉默,又忍了一会儿,见老太太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便欲擒故纵地站了起来道:“既母亲这儿没什么事儿,那媳妇就先走了,谢妹妹那里还等着……”
“找人看着她了没有?”
果不其然,六娘子一提到谢韫欢,沈老夫人就瞬间如魂魄回窍了一般张了嘴。
六娘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缓缓地落了座,一边将椅背上的软枕往腰上堆了堆,一边道:“谢妹妹的事儿,母亲想怎么办?”
沈老夫人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从上到下细细地扫了一眼六娘子后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远没有你这般有魄力,老四真是好福气。”
六娘子愣住了,这似乎是沈老夫人第一次这般正面地夸自己……当然,六娘子觉得这是夸,就不知沈老夫人的意思了。
见六娘子神情微愣,老太太勾了嘴角笑道:“呵,你定是讨厌我这个婆婆的吧,不过咱们互看不顺眼,也是扯平了。”
沈老夫人这语调,似把六娘子当成了平辈。
六娘子不禁有些诧异,脱口而出道:“母亲偶有苛责,于媳妇来说,那些都是需要媳妇注意的地方。”
“你瞧,你就是这样会说话,要是她有你一半聪明,或许今日你也能容得下她。”
六娘子根本不想点这个头,所以索性闭口不语。
沈老夫人见状,少见地露出了一个还算和煦的笑容道:“我当时回宣城的时候,就在想,若是媳妇不能干,老四委婉地来求我掌这个家,我是受呢还是不受。不过……你有本事,也够厉害,小小的年纪,能把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老四的脾气,当时和章氏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是隔三岔五地吵,到了你这里,却成了绕指柔,也可见你得他的心。”
“母亲谬赞。”六娘子眼观鼻鼻观心,做足了小媳妇的姿态。
不过忽然,沈老夫人话锋一转,厉声发难道:“可不过是个妾,你为何就容不下?”
六娘子心如止水,只缓缓地抬了头,仿佛事不关己地笑道:“媳妇也觉得奇怪,为何母亲和谢妹妹就一口咬定了我一定要容下别的女子为侯爷的妾?”
见沈老夫人眼光微闪,六娘子便继续道:“很多话我已经说给谢妹妹听过了,母亲,对于她的事儿你只会知晓得比我多,都道杀人偿命,这比并非完璧之身更不能为人所容。如今她一错再错害了大哥,母亲难道不心疼吗?”
沈老夫人似被人戳中了软肋一般,难堪地转了视线,那神色仿佛生咽了一只绿蝇一般别扭。
六娘子知道这种感觉,老太太现在是自作孽,骑虎难下。
想当初力保谢韫欢的,从头到尾也只有老太太一人,而如今谢韫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且害的还是老太太嫡亲的儿子,如果在这个时候老太太出面来处理,那不管是帮谁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太太只怕聪明半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世英名有一天会栽在自己偏爱的所谓的表外甥女的身上。
所以老太太只能迎头而上,不能退后。
这也就是为何,在安抚好了自残未遂的谢韫欢以后,六娘子会应了沈老夫人来这一趟清懿阁。除了告诉老太太谢韫欢未能如愿赴死以外,六娘子还想让老太太知道,宅风不改,她依然是侯府唯一的女主人,之前是,现在是,以后还会是。
“不过这一次无论母亲同意不同意,空安寺谢妹妹是去定了。”
见沈老夫人闻言微微地蹙了一下浓眉,六娘子便趁热打铁继续道:“这事儿侯爷也是点头的,一边是大哥大嫂,一边是谢妹妹,既母亲左右无法周全,那媳妇便帮母亲点这头。”
老太太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半晌才笑道:“唉……谁让我临了还是瞎了眼,硬要去扶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又害了我儿,我自然也没有什么颜面再去替欢丫头求情了。”
六娘子闻言,颇有些不留情面地道:“母亲若是求情,只怕会惹来大嫂更多的不悦,既大哥已经准备外放,母亲还是留着一些精力,回头也好替大嫂多多照顾一下彤姐儿才是。”
“你说……什么?”沈老夫人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老太太果然不知道沈聿齐要外放的事儿,便随口将沈聿白搬了出来,推说他也并没有和自己说太多关于沈聿齐外放一事,随即便匆匆地出了清懿阁。
其实,六娘子从来不觉得沈老夫人能耐甚大,或许在凉都的时候,她能坐镇全府,靠的是强硬的手腕和坚信沈家能复起的信念,但六娘子却深信,这其中少不了萧姨娘对沈聿白、英娘还有春娘的循循善诱和谆谆教诲。
有些事儿,光是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办成的,更何况是一个家族的复起。如果老太太真的能如此独当一面,那相信今儿能得皇上赏识的应该就是沈聿齐而非沈聿白了。可惜如今的沈聿齐,能耐不及沈聿白的一半,这之间的差距,或许就是被沈老夫人硬生生地拉大的也说不定。
四月的时候,六娘子在送谢韫欢去空安寺之前先进了一趟宫。
在殿内见到英娘,六娘子甚是欣慰,行了大礼之后,她便舒心地笑道:“娘娘的气色看着好多了,太子呢,怎么没见着?”
英娘温婉地让人给六娘子赐了座,然后道:“你来得不巧,他刚好被皇上抱走了。”
六娘子心中了然,看着英娘的眼神就暖了暖:“皇上心中有太子比什么都重要。”
英娘点点头,随即视线落在了六娘子的小腹上道:“这以后只怕嫂嫂也不便总是跑来跑去的,毕竟还是要注意些,今儿嫂嫂进宫,哥哥就嘱咐了我好久呢。”
六娘子窘然道:“侯爷太多虑了,大夫都说我这胎怀得稳,没什么大碍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娘娘说的是。”六娘子微低着头轻轻地拂了拂衣摆,然后将谢韫欢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英娘,最后又道,“也是她作茧自缚没有福气,得不到娘娘的庇护。”
这些年在宫里头,英娘见的听的远不比六娘子少,闻言只是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个远亲,翻出这么大的浪来,也无非是仗着母亲宠爱她。有些人得福不惜福,便是外人怎么帮衬都没有用的。”
“侯爷的意思是明儿就把人送去空安寺。”
英娘点点头:“早去早了,这样即便以后再寻死觅活的,你们也是眼不见为净了。”说着她便轻巧地转了话锋,和六娘子聊起了上次梵国使者入宫的趣闻。这一聊,便是一个多时辰,六娘子见差不多要到了午膳的点,便起了身。
从英娘的绯岚殿到西宫门会经过一个长长的夹道,两边宫墙耸立,放眼看去,那红瓦飞檐的一座座宫殿几乎是被一眼看不到边的森严金砖所遮掩的。
六娘子每次从这条夹道进出,不知怎的都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硬是让她喘不过气来。
六娘子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以每次走这条夹道,她都是脚步匆匆的,恨不得一口气就能跃到了西宫门口。
不过今儿在走到一半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唱铃声,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一曲悠扬的琴乐,营造了一种隆重的氛围,让她下意识地就停下了碎碎的步子。
六娘子抬头的时候,方才看清楚夹道的尽头,竟缓缓行来一抬华丽的步辇。四周宫女簇拥,铺天锦缎团扇高举,凤傲九天,辇上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六娘子眼帘微颤,紧着手捏住了衣摆就低下了头,跟着领路的姑姑跪在了宫墙檐子底下,恭恭敬敬地等着步辇经过。
步辇顶棚的四个角都系着碗口一般大的金铃,辇随人动,难怪会晃得韵韵有声。
六娘子紧张得很,却偏偏不能抬头看上一眼,这不免让她觉得有些遗憾。倒也不是说她有多想瞻仰凤颜,只是自从顾宁卿入了宫,她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一面。
只是突然地,金铃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领头宫女一般模样的女子碎步而来,走到跪着的六娘子跟前,柔声道:“皇后娘娘请煜宁侯夫人近一步说话。”
六娘子缓缓地抬起了头,只见忽然跃入眼帘的步辇上,端坐着身着明黄色九凤朝服的顾宁卿。只那么几乎一眨眼的瞬间,六娘子在她的脸上见到了一丝久违的和善笑意,不过等她再定睛细看,顾宁卿却已恢复了母仪天下的盛容姿态,贵而不骄,华而不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