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晚膳,六娘子稍作了一番休息,便带着鱼安去了澄瑞园。
自从沈家上下从凉都回宣在侯府安顿下来之后,六娘子去澄瑞园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因为大多时候,她和周氏都是在清懿阁碰的面,或者是周氏来暖香坞找她,是以进了澄瑞园,六娘子还有些摸不着北,加上天黑路滑,鱼安便让六娘子在院门前稍事等候,她自己则快步进了屋。
很快地,周氏便亲自提着灯笼走了出来,看到六娘子以后,她先是无力地笑了笑,然后将灯笼交给了一旁的丫鬟,径直挽上了六娘子的手臂道:“你这怀着身孕的,有什么事儿便让人传个话,我去你那里就好,何苦要跑这一趟。”
“大嫂这儿安静,有些话好说。”六娘子直言不讳,一边说一边和周氏一起进了屋。
澄瑞园的内屋里安安静静的,偌大的稍间只在侧门站着一个垂头而立的丫鬟,倒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六娘子见状一愣,疑惑地看了一眼周氏道:“大哥和彤姐儿呢?”
周氏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六娘子坐上了炕,诉苦道:“说了不怕弟妹笑话,就在吃饭的时候,我还和大爷吵了一架,大爷气不过,扭头就出去了。彤姐儿也是乖巧,看着我和她爹吵架,便由着妈妈带回屋早早就歇下了。”
六娘子听着便顺势握住了周氏的手,宽慰道:“大嫂,这事儿也不怪大哥,若是你们俩再置气,岂不是更让人有机可乘?”
周氏一听,捂着嘴就哭了出来:“我也知不是你大哥的错,这都被人下了药,我若是再怪他未免也有些矫情,可偏生听他说要收了那小贱人的时候,我心里的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大嫂……”
“你说她谢韫欢用的都是些什么下三烂的手段!大爷说他刚出了暖香坞,就看到一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捂着鼻子往他跟前冲,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呛了满嘴的细粉。大爷当时还特别不高兴,因为他身上的那套衣裳是侯爷的,可很快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了,头晕目眩的,身上还一阵一阵燥热得不行。”周氏打断了六娘子的安抚,继续道,“想来当时那小丫鬟撒的应该就是那什么叫‘红纱俏’的媚药了。”
六娘子点了点头:“大哥和那小丫鬟说的都一样。”
“既这种手段都使出来了,为何咱们还要容她还要留她?”周氏冷笑一声,气得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纳妾收小我不在乎,大爷素也行为端检,不过是一房妾,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可若是她,我便不会点这个头。大爷若是想要,外头清白干净的好姑娘多的是,他要几个都成。”
“那我便只能让谢妹妹在家做个居士了。”六娘子道,“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送去寺庙也不太像样,无亲无故的,就算我们点头了,母亲也不会退让这一步的。”
“说到底,这都是母亲娇纵出来的好远亲!”周氏优雅的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母亲心里的主意谁不知道,虽然我今天不掌这个家,她那些心思我也看得明白。现在倒好,碰了狐狸精还惹了一身臊,之前在清懿阁,我瞧着母亲是被猪油蒙了心,还一门心思地想护着她。”
“但今儿若是侯爷,我也认了。”
“可今儿这惹上臊味的不是侯爷,弟妹当然能说风凉话。”周氏说完,嘴角一颤,眼底就闪过了一抹尴尬之色,便是微微地转了头,再没有接口往下说了。
六娘子知她的气有一小半也是冲着自己发的,毕竟谢韫欢唯一想设套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沈聿白一个,沈聿齐不过是刚好这么不凑巧撞了上去罢了。是以六娘子并没有将周氏的气话放在心上,反而还耐着性子道:“大嫂这么说是没错,所以我方才才会说,若是今儿这事儿真的摊到了侯爷的头上,我是肯定没辙的,一来她心心念念的事儿成了真,侯爷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即便她过了门之后侯爷不会再碰她,可她就如同一根刺一般扎在我的心里,只要看见,就会难受。而母亲呢,无非是想用她压制住我,不管将来她会不会得侯爷的宠,只要人在其位,总是有机会的。”
“可不是,即便只是侯府的妾,那也要比原先高贵得多。”周氏嗤鼻耸肩地摇了摇头。
六娘子闻言,却忽然转了话锋道:“可今儿就是这么不巧,她的事儿让大哥摊上了,但在我看来,虽大嫂是气愤难耐的,可只要稍加圆滑处理,这事儿说不定还能了却大嫂的一桩心事。”
“什么意思?”周氏闻言,警觉地抬了眼皮子看向了六娘子。
可六娘子却丝毫不在意被周氏如此直接地盯着,只泰然自若地眨了眨眼道:“关于大哥外放的事儿,想必更上心的应该是大嫂吧?”
周氏张了张嘴,刚想否认,却又微微地点了点头,心虚地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六娘子也不卖关子,抿嘴道:“因为外放一说,侯爷到现在还未曾听大哥提起过,若是大哥有意,只怕早就和侯爷通了气,可前后也只有大嫂来找我谈过一次,我便斗胆猜了猜。”
六娘子说到这个,周氏便泄了气,只差没捶胸顿足,懊恼道:“你大哥性子绵,畏手畏脚地想外放不外放的,一天一个主意。”
“大哥肩上扛着一家子人的生计呢,无非是怕外放了,大嫂和彤姐儿会吃苦受委屈,大哥这是在替大嫂你着想呢。”
周氏闻言,目光微柔,苦笑道:“我也不过是希望他能有一番作为,凉都那种日子都挨过来了,还有什么苦我是吃不得的?倒是彤姐儿,都说女娃贵养,千金十载,若是她真的要跟着我们外放,以后肯定是没有媛姐儿这样体面的了。”
“若我说把彤姐儿交给我,大嫂放心吗?”六娘子突然发话,怔得周氏差点捏不住手中的帕子。
“你……”
“我素来觉得,人与人贵在交心,谢妹妹的事儿,要想解决,我便决计不会瞒大嫂一丁半点心里的想法。”见周氏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六娘子不自觉地微清了嗓子,继续道,“我视谢韫欢为眼中钉,我知大嫂也一样。侯爷能替大哥谋个外放的好职位,大嫂能帮我带走谢韫欢。至于彤姐儿,以后只要有媛姐儿的,自然就少不了彤姐儿,她们年纪本就相仿,堂姐妹相处,有百益而无一害,大嫂若有什么不放心的,留个能干精明的妈妈下来,或是让五弟妹代为看着,都是一样的。”这,是一举三得之策。
六娘子一席话,入了周氏的耳,惊得她半天没有回神。说实话,这些年周氏见的人和事儿也不少,但却鲜少有像六娘子这样直接的。偏她的直接还如此坦荡荡,让人生不出半点的不悦,反而还能顺着她的思绪好好地考虑事情可行不可行。
周氏承认,那一刻,她其实很心动。
见周氏沉默不语,六娘子抿嘴笑道:“我知大嫂在想什么,或许大嫂会觉得我陆云筝为人处世也不过如此,手段拙劣,为了能赶走自己的眼中钉,连亲大嫂都要设计。可若说是设计,我便不会如此坦诚布公地和大嫂说。谢妹妹如今的下场就只有两条路,一是在家当了居士,从此青灯古佛不问俗事,二是被大爷收进门纳成妾,那么面儿上大家便都皆大欢喜了。”
周氏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讪笑道:“我也知没办法要她的性命。”“她的命也不值钱。”六娘子闻言,眼神一挑,答得甚是轻巧不屑。
“但弟妹虽这么说,这也不过只是弟妹的一厢情愿,这事儿还要侯爷点头。”周氏思忖道,“侯爷若是不帮……”
“侯爷怎会不帮?”六娘子打断了周氏的话,“先不说侯爷已经放话说不插手谢妹妹的事儿,就单说大哥外放这一桩,大哥毕竟是侯爷的亲哥哥,侯爷如今也颇得皇上赏识,若说要抬举外人,那还不如先抬举自己的亲兄弟呢。”
“你……只让我带走谢韫欢吗?”
“只让大嫂带走谢韫欢,那之后的事儿,咱们谁也管不着。谢妹妹不会点头在家做居士的,那种苦她受不来,既然如此,咱们便遂了她的愿,只是那之后,就要委屈大嫂调教谢妹妹了。”六娘子的话点到为止,她相信聪慧如周氏,肯定不会不懂她话中的意思。
其实即便过门,谢韫欢也不过只是一房妾,好的坏的都是要被周氏这个嫡妻压制的。更何况六娘子也敢断言,沈聿齐对谢韫欢根本无半点怜惜之意,之前想让她进门不过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儿,他身为长子,在这种尴尬的时候也总是要站出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圆场的。
果不其然,周氏闻言便勾起嘴角笑了笑,心领神会地说道:“弟妹这一招秋后算账也够狠的。”
“不及她这般挖空心思地设计咱们狠。”六娘子眼中闪露一丝阴鸷,看向周氏的眼神就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意思。
其实只要周氏点了这个头,那谢韫欢的下场便是可想而知的。
随着沈聿齐一家远赴外地,天高皇帝远,没了沈老夫人的庇护,在周氏的手下讨生活只怕是有她苦头吃的。更何况她能进沈家门,还是因为这种难以启齿的原因,周氏以后只会想着法子挫她的骨,“好日子”这三个字,只怕跟谢韫欢下半辈子是没有关系了。
这天晚上,六娘子从澄瑞园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回暖香坞,而是绕道先去了清懿阁。这是六娘子和沈聿白之前约好的,晚膳后六娘子要准备去澄瑞园的时候,沈聿白也一并起了身,说是去一趟清懿阁。
谢韫欢的事儿毕竟可大可小,沈聿白虽也说过不会亲自过问六娘子想怎么处理,但沈老夫人那里,他总是要去一下的。不管他与老太太的意见是和还是不和,沈聿白这个一家之主的姿态还是要摆的。
是以六娘子就和沈聿白约好,两人在清懿阁院门口的石榴树下碰头一起回去,谁若是早到了,就稍作停留等一下另一人。
可六娘子自认在澄瑞园待的时间并不算短,但是到了清懿阁的门口,她却没有看到沈聿白的身影。
三月的天,入了夜还是有一丝冬末的薄寒的,驻足等了片刻后,六娘子开始有些拿捏不准沈聿白的去向了,便转头向身旁的鱼安道:“进去瞧瞧吧,免得侯爷有事儿已经先回去了,咱们还在这儿干耗着。”
鱼安感觉有些起风了,怕六娘子着了凉,点了点头,然后便和六娘子一起入了清懿阁。
清懿阁里头灯火通明的,外头两个守门的小丫鬟见了六娘子,先是一愣,随即便飞快地跑下台阶迎向了六娘子,其中一个梳着双螺髻的黄衫小丫鬟先开口道:“夫人,不如您先去西稍间坐坐?侯爷还在里头和老夫人说……”
小丫鬟话还没说完,不远处那没有关紧的窗子里就传出了沈聿白略带愤怒的声音。
“母亲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这个家,又何须在儿子的内宅家室上做这些荒唐的文章?”
“什么荒唐的文章,欢儿也算得上是你表妹,如今她父母双亡,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不能出面照顾照顾吗?”
“母亲说得倒是大义,那眼下她做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母亲难道不怕和大哥大嫂生出无谓的嫌隙来吗?”
“你……”
“成家容易守家难,若是今儿儿子连一个家都理不好,明儿儿子还有何能耐去替皇上分忧,母亲难道还想让沈家重蹈一次覆辙吗?”
“老四,你翅膀硬了!”
“我瞧着是母亲一心不想放权,糊涂了。”
……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六娘子并没有再细听,她只是让清懿阁的丫鬟回头告诉一下沈聿白,说她不等他先回暖香坞了。
春寒料峭,更深露重,一路往暖香坞走去,六娘子的步子平而缓,对于方才那不小心听到的几声争执,六娘子其实还是很诧异的。
她诧异的并非是沈聿白的微怒,她只是没有想到沈聿白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发作。
“夫人,您……若是心里头不痛快,哪怕是骂出来也成,千万别在心里头憋着。”沉默过后,整个晚上一直陪着六娘子的鱼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话。
六娘子笑着转头,借着小石子路两旁的碎光看了鱼安一眼,随即笑道:“我面相就这么严肃,瞧着满脸的不痛快?”
鱼安吃不准六娘子此时此刻的心境,只能犹豫地点了点头。
六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放松道:“你说,若是侯爷同老夫人闹翻了,对我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鱼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侯爷站在夫人这边,在奴婢看来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其实她们这些做人丫鬟的一旦在宅子里待久了,那些明争暗斗见得自然也不会少。说白了,今儿没了一个谢韫欢,明儿还可能冒出来一个张韫欢、李韫欢的,有来头大的,也可能有来头小的,但不管今后有多少个姑娘想挤进侯府的大门,只要侯爷不点头,那就不会难办。是以方才跟着六娘子在清懿阁听到了沈聿白和沈老夫人争执的那几句话,鱼安心里头其实是很解恨的。
而一旁的六娘子闻言,则无声地淡笑了一下,随即才道:“明儿用了早膳,等妈妈们都来回完了事儿,你和我再去一趟秋棠馆吧。”说罢她便转回了头,专心地往暖香坞走去。
其实在六娘子看来,鱼安的一番话也只是说对了一半。沈聿白此番和老太太如此开诚布公地谈,于她而言自然是好事儿,这不单是沈聿白彻底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且还给她留了一条很好的后路。
六娘子一直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觉得老太太只是不喜欢她,却远远谈不上心存恨意水火不容。而六娘子觉得沈老夫人的这种不喜欢,第一是因为她嫁的是沈聿白,对于庶子的媳妇而言,老太太本就谈不上什么爱屋及乌。那第二,则是自己运气不佳,偏巧出现在了一个特别容易招老太太嫌的时间,因为她的出现,等同于老太太再也不可能成为整个沈家的掌控人了。
她陆云筝代替了她翟氏,因此老太太对自己心存芥蒂这件事儿六娘子能够理解,但是理解之余她却也是想要去化解的。
而谢韫欢的事儿和沈聿白的这一次发怒,正好是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向老太太示好的机会。因为不管怎么说,即便沈老夫人再怎么存了私心,再怎么和自己不对盘,但她是沈聿白嫡母的这一身份,却是永远都没有办法改变的。
第二天,六娘子简单地和几个来回事的管事妈妈交代了一些日常的庶务后,便回屋换了轻便的裙鞋准备带鱼安和秋妈妈去一趟秋棠馆。
今儿是沈聿白休沐的日子,六娘子回屋的时候见他已经吃好了早膳,便开口问道:“侯爷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沈聿白闻言,搁下了手中的茶,摇头道:“她也未必想看到我,你去了兴许还能和她说上话。”
六娘子点点头,转身便带着人出了暖香坞。
春之将绿,可站在门口放眼看去,整个秋棠馆却让人觉得荒凉萧瑟,犹如秋风卷扫过境一般,让六娘子感觉特别凄凉。
忽然,一个提着餐盒的小丫鬟面色难看地从虚掩着的门里走了出来,在看到六娘子三人后,她先是眨眼一愣,随即便慌张地放下了食盒,小跑着到了六娘子的跟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夫……夫人……人,您怎么来了?”
“谢姑娘在里头吗?”六娘子问道。
“在的,在的。”小丫鬟点头如捣蒜,一边回答一边侧身引了六娘子进屋。越过门槛的时候,六娘子余光一扫,看到未盖的食盒里放着的是满满当当的几碟子早膳,像是一口都未被人动过一般,便停了步子问道:“为何不把早膳给谢姑娘送进去?”
小丫鬟闻言,立刻跪了下来哆嗦道:“夫人,表姑娘已经连着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食米不沾了,您……您心里头有气奴婢知道,但回头您好歹看在老夫人的面上,让一让表姑……”
“混账东西,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碎嘴的废话!”可是那小丫鬟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旁的秋妈妈冷笑着打断了。
六娘子抬眼看了秋妈妈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提了裙摆便跨进了屋。
秋棠馆的稍间浅光盈盈,春日落屋,生出的暖意像是一层金色的柔纱,细碎地铺满了整个屋子。谢韫欢就如同一尊精致的瓷面娃娃一般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她的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儿的那件衣裳,却是皱得如腌菜一般,让人看着就仿佛能闻到一股子酸腐味儿。
六娘子进了屋,示意鱼安和秋妈妈在外头候着后,便静静地坐在了谢韫欢的对面。
感觉被人遮住了视线的谢韫欢眼睑一眨,微微地抬了头,看了一眼六娘子那张清秀无波的脸后开口道:“你来了?”她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没有一丝的牵强。
六娘子点点头:“总是要来和你说个结果,若是这样一直耗下去,我也会觉得很难办的。”
谢韫欢突然笑了起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爹死的时候家里欠了很多债,药债、赌债,一屁股的债,我那时候做梦都能梦到银子。我在想,只要谁能给我一笔银子,让我和我娘把债还清了,就算让我为奴做小,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后来我娘说,她有个姐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若是去求,应该会有些希望。我娘想了很多法子,托了好多人,终于打听到了姨母的下落,可那会儿,沈家也才刚到凉都,也十分艰难。我虽年纪还小,但看着姨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有些事儿,其实是不用开口的,不然都是自取其辱。”
六娘子眯着眼,答了她的话道:“但我听说当时你和你娘走的时候母亲是给了你们一笔银子的。”
谢韫欢点了点头,将视线从六娘子的身上拉了回来道:“是,给了,不多也不少,能还掉一些债,不过来回颠簸中,娘又染了病,回到家里,一直要用药引子吊着命,一天一服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我没了办法,去了隔壁街张员外家,签了张卖身契。”
“你……”谢韫欢的这段经历,六娘子是闻所未闻的。
“当时我只答应给张家做一年的司房丫鬟,端茶递水这些事儿,我都会,也不怕人刁难,但……他们,却要逼着我嫁给疯癫痴傻的大儿子做老婆。”谢韫欢说着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着的竟是六娘子从未见过的无助的目光。
“可你们后来又去过一次凉都的。”六娘子很平静,高门大户住得久了,每个丫鬟身上都带着故事。事实上,若是清清白白家境优渥的人家,又怎会愿意把好好的闺女卖给人做丫鬟?
谢韫欢动了动微微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将垂到了耳际的发丝勾到了耳后继续道:“对,那是因为那个傻儿子死了……”
“死了?”六娘子突然皱起了眉头,总觉得谢韫欢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怪怪的。
“是啊,死了。”谢韫欢忽然目光迷离却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每隔五日要吃药,每一次我都往里头多加小半味的枯荣草,药渣再仔细地处理掉,谁又能看出来?”
“你……你说……”镇定如六娘子,也被谢韫欢的这一番话惊得猛然挺直了腰身。
谢韫欢见状,眼神忽然一黯,阴着嗓子冷笑道:“难道就这样让我嫁给那个傻子不成?”谢韫欢光是回想,整个人就已经发起抖来,“自从张家人有了这个念头开始,我便被安排到了那傻子的屋里伺候。每天我都要喂他喝药帮他净身,他……他仗着自己神志不清,时不时地就会动手动脚的。我知道每个男人都一样,不管是傻的还是不傻的……可他摸我,我只能忍着,他却还要脱我的衣裳……他……”
谢韫欢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一双眼中布满了浅浅的血丝,在愤怒的映衬下,竟仿佛眸子里能喷出火来一般骇人。
六娘子下意识地就抓紧了手边的迎枕,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也不能下药毒死他。”
“他该死!”谢韫欢将视线紧锁着六娘子的脸颊道,“他本就该死,我不过是成全他而已!”
“杀人偿命,你别妄想还能瞒天过海。”忽然,六娘子觉得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谢韫欢进了沈家的门,不管是给谁做妾,她都不能点这个头。更何况,周氏对她这个弟妹是很周到的,她更加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呵……谁知道是我下的药,除了娘,谁都不知道!”谢韫欢忽然放松了双肩,整个人又软软地靠着床沿道,“说起来这还是要谢谢我娘,都道久病成医,若是没有她那么糟糕的身子,我又如何知道那枯荣草的药性能置人于死地。”
“既然如此,少了张家这个障碍,你便该和你娘好好生活才是,为何非要与侯爷做小?”当务之急,六娘子觉得并不是追究谢韫欢的罪行,眼下,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是首要的。
“你当我不想?”谢韫欢眯了眼,忽然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道,“但我已经是破了身子的人,早已经没有姑娘的娇贵了。”
六娘子被惊得不行,只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谢韫欢猛瞧。
谢韫欢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陆云筝,你也不过如此,你这表情,和姨母当初知道我已非完璧之身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也……”六娘子忽然有些明白了,“你就是拿这件事儿在博母亲的同情?”
“什么叫博?”谢韫欢突然敛了神色,收起了癫狂的姿容,淡淡地说道,“后来那一次我和娘去凉都找姨母的时候,本只是很简单地想做个投靠。菏县是待不下去了,若是可以,我们母女在凉都落个脚也是好的。是姨母,是姨母问我愿不愿意给四哥做妾的!”
“母亲那不过只是半句客套话而已。”六娘子不禁觉得额际发涨,她不免有些佩服沈老夫人和谢韫欢两个人,一个当着小辈能问得如此直接,一个则能把半句玩笑话当真,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的。
“可四哥那时候是很喜欢和我闲聊的!”谢韫欢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娘也说,若是我能嫁进沈家,虽日子可能清苦,但好歹这辈子也算能安身立命不再四处奔波了,那多好。”
“不想过颠沛的生活有很多种法子,非得嫁人吗?”六娘子嗤鼻一笑,总觉和谢韫欢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韫欢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知我不喜欢你,只因为我是羡慕你吗?”见六娘子有些吃惊,她不禁自嘲道,“怎么,难道因为我出身不好,就合该被个傻子欺负了也要忍气吞声的,就合该连给人做妾的资格都没有了,就合该眼睁睁看着我娘病死在回家的路上,就合该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
“第二次从凉都回菏县的时候你娘……”六娘子有些拿不准谢韫欢话里的前后逻辑。
“没错!”谢韫欢忽然站了起来,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到了六娘子的跟前道,“我娘在路上就死了,我不仅要送葬,还要报丧,虽然家里早已经没有别人了,我也不知要去何处报丧。我本想这样和姨母他们分开了也好,从此我和沈家再也不会有什么牵连了。但是……日子太苦了,而且我夜夜做梦都会梦到张家的那个傻子来向我索命。我……”
“所以你又找回了沈家?”
“不是!”谢韫欢一怔,“我没有找沈家,是姨母找的我,说他们很快就要举家回宣了,让我和娘以后要是想见她,只管来宣城,不要再去凉都扑空了。”
六娘子心里闪过一片无奈:“妹妹可真会把母亲的客气当成福气呢。”
“为何不可?”谢韫欢忽然正色问道,“我无父无母,生活所迫,有姨母收留,为何不能坦然接受姨母的好意?若非我本没有亲眷,那自生自灭也就算了,偏我有姨母,和四哥也是从小就认识的,为何你就是容不下我?”
六娘子只觉谢韫欢话题转得太快,便张口就道:“我为何要容你?先不说本我过门以后就没有打算要给侯爷抬一房妾室一个通房,就算要抬,那也得我自己挑了人才好,何须妹妹操心?”
“陆云筝,宗妇善妒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的。”谢韫欢嘴上是这么说,她的心里却忽然无端地想起了去年沈聿白在慈安寺布粥的时候和她说的那一席话。
他说,即便没有她陆云筝,他也不会把她娶进门为妾,若是喜欢,早在凉都她就可以进门了,既拖到今日,不如大家也都爽快些,他帮她挑一门好亲事,她则可以风风光光地嫁人。
可她还能怎么风风光光地嫁人?这辈子,除了能依靠对她多有愧疚的姨母之外,她还能靠谁?
也是在那一刻,她心里便骤然生出了对六娘子的怨愤和嫉妒来。若非六娘子不是这般精明,若非她不是这般性子直爽,或许四哥还是能看到她的好的。
“若说善妒没有好下场,那像妹妹这般草菅人命、扰乱内宅的,只怕更要寝食难安了吧。”六娘子不怕谢韫欢的狠话,在她看来,这些不过都是雕虫小技罢了。
但说到谢韫欢曾经杀过人,而且也并非完璧之身了这两件事儿,确是让六娘子觉得颇为诧异的。
“我自认说不过你,反正好的坏的都让你给占了。你们都觉得我蛇蝎心肠,可陆云筝你去看看你自己,容不下妾,你还如何当一个贤妻良母!”谢韫欢手指着六娘子大笑了起来,那神色随意而洒脱,和之前总是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她特别不一样。
“谁说贤妻良母一定要能容下妾?”六娘子从容地站起了身,与谢韫欢齐高,可气势却比她更显华贵,“你可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这一连串的事儿,全是你咎由自取,偏你却可笑地要把一切的错怪罪在别人的头上。你怪自己出身不好,怪在最为难的时候母亲没有向你们母女伸出援手,也怪侯爷铁石心肠就是不肯点头纳你为妾,你心生歹念,却终究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你或许一直在怪那个引错了大爷的小丫鬟,也或许从头到尾都在怪我,但谢韫欢,你可怪过自己?”
“我有何错!”谢韫欢激动地尖叫了起来,“若非你容不下我……”
“我又为何要容下你?”六娘子打断了她的歇斯底里,“从最开始你进府,我就试着在给你谋一条路,但你可知人需自重,也要自爱?后宅女子不易,且不说我容不容得下你,就说侯爷心里头根本没有你,你偏硬是凑进侯府,后半辈子怎会快乐如愿?”
“呵,我早已非完璧,生活如愿这样的事儿我早也不指望了。”
“你既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又何须一定要吊在侯爷这棵树上,岂不是嫁谁都可以?”
“陆云筝你……”
“说到底你还是贪图荣华,我知道你穷怕了,也苦怕了!”
谢韫欢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如筛糠:“你不懂,你怎会懂,那种为了一两银子的月例被个傻子轻薄的低贱,那种为了几十两的药债,要躲在厕所中避人的低贱,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谢韫欢忽然放声哭了出来,“我为何要赖着四哥?我没有脸让别的男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害怕,我害怕你们都会笑我,你们都会看不起我,只有姨母会心疼我,只有她知道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一方天地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
“那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如何?”
六娘子无动于衷的一句话似当头一棒,直接敲得谢韫欢清泪骤止,惊慌失措地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