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这天一早,金麟班的台柱子肖久贤和花姑子就来了。
话说这金麟班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来侯府了,戏唱得好不说,六娘子也很喜欢他们的艺德,不卑不亢凭曲做人,是以六娘子今儿还特意抽了些许的时间私下见了他们一次。
六娘子今日穿着一件洒金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暗绣的金色粉彩的缎子,将她光泽如玉的肌肤衬得如春花一般娇艳欲滴,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话说她到了垂花门边戏班的落脚处时,花姑子正在和人对戏,肖久贤正在上妆。两人见了六娘子,都有些意外,却也并不见慌张。
“两位先生都是艺德高馨的,今日便也是要辛苦两位了。”看见戏班的人见了她都有些惶恐地局促了起来,六娘子便笑着示意他们随意些。
“您太客气了。”肖久贤迎上前笑道,“咱们金麟班能得夫人偏爱,那也是咱们的荣幸。”
“是你们的戏唱得好。”六娘子笑着点点头,“说起来还要提前恭喜肖先生,听说您下个月就要接班主的位置了。”
“哪里哪里。”肖久贤连忙恭敬作揖道,“不过是各位师弟师妹看得起久贤,才让我接了老班主的担子。”
“夫人今日可还要听《贵妃醉酒》?”两人正聊着,一旁的花姑子突然蹿了出来。他和肖久贤是同辈,不过肖久贤性子沉稳谨慎、颇识大体,但花姑子却是个人来疯,高兴不高兴全写在脸上,率真而坦荡,却也更容易结交朋友。
“既然你来了,自然是要点这曲子的。”《贵妃醉酒》是花姑子的成名曲,他上了妆登了台,那便是活脱脱一个雍容华贵的美艳妃子,哪里还能看出半点男儿身的样子。
“那我可要提前和夫人说呢,今儿咱们小师弟第一次和我对台,若是回头夫人听出了那小宫女声音飘了抖了,可要多包涵呢。”花姑子爽快地拍了一下身旁一个略显腼腆且已经上了粉妆的青涩小生一下,然后冲六娘子一抱拳。
“三师哥!”花姑子话刚说完,一旁的小生便微嗔地跺了一下脚。
满屋子的人都抿嘴笑了起来,随即六娘子便以不打扰他们准备为由,先一步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闲庭信步,走得很慢,随步而望,她看见整个侯府仿佛已经被春色点亮了一般,到处都是抽芽的翠绿,叫人看了以后无端地就生出了好心情。
只一会儿的工夫,后头的鱼安就追了上来。
六娘子细听着脚步声,待那声音渐渐近了后,她便缓停了步子问道:“肖先生他们赏银收了吗?”
鱼安道:“收了,夫人放心。”
“是花先生拿下的吧?”六娘子没有回头,只眯着眼看着不远处匆忙而来的那一抹嫩黄色的身影。
鱼安一愣,失口笑道:“便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我给银子的时候肖先生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僵持了一会儿后还是一旁的花先生接了银子的,随即还说便是收下了,回头煜宁侯夫人才能安心地点戏。”
六娘子闻言,嘴角微微一扬,道:“金麟班的人都重情义、轻名利,这两年才会被小梨园给打压下去的。宣城戏班之多,私底下有多少龌龊的事儿其实旁人只要稍留意一下就能发现。那些好男风的养相公的,有一大半豢养的都是戏班里头的戏子,本就是不上台面的事儿,不过是那些权贵子弟家的爷儿们图个乐子,可好好的班子,也就容易这样给毁了。”
鱼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想那时青远少爷带着小梨园的戏子跑了,小梨园为了避风头关了半余月,结果却还惹得其他一些爷不高兴了呢。”
“说起来青远哥哥有下落了吗?”六娘子偏头问道。
“就初六那天我帮夫人回陆府去给七姨娘送东西的时候我还问起的,七姨娘说老爷似乎有些眉目了,但更多的消息她一个姨娘也不好多问。”鱼安忙回道。
六娘子眼神黯了黯,然后冲鱼安使了个眼色,随即便是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迎向了匆忙而至的谢韫欢。
“嫂……嫂。”两人站着的小径是回秋棠馆唯一的一条路,是以老远就看到六娘子的谢韫欢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来。
“妹妹走得这么匆忙?钗环都乱了。”和六娘子的惬意淡然比起来,此时一袭鹅黄色俏云纱对襟薄棉衣衫的谢韫欢就显得稍微有些急躁了。
“我……早上的时候看到天色好就去园子里散了散步,结果忘记了去向姨母请安了。”谢韫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稳住了有些虚晃的视线,恭敬地和六娘子说道。
“不慌忙,母亲这会儿许也是才用了早膳的,妹妹过去应该刚好。”六娘子微微一点头,视线从谢韫欢的身上掠过,径直落在了她身侧小丫鬟的脸上,随即道,“宴席在中午,不过巳时就可以去看戏了,妹妹若是喜欢,一会儿早些来点曲。”
“好。”谢韫欢笑着冲六娘子微行了福身礼,然后带着小丫鬟快步地越过了她先走了一步。
待她走远以后,六娘子才对鱼安说道:“一会儿回了暖香坞,你去唤了钟姨娘过来。”
鱼安轻声称了“是”,随即便搀着六娘子不急不缓地往内宅深处走去。
钟姨娘匆忙赶到暖香坞的时候,六娘子刚好喝完了燕窝粥,见了她一身轻便的裤衫,发髻高盘干练有素的模样,六娘子愣了愣,眨眼道:“姨娘这身打扮是……”
钟姨娘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忽而失笑道:“哎哟,头一回帮侯爷夫人操办家宴,我这里里外外跑来跑去的,总觉得水仙裙衫什么的太麻烦怕误了事儿,便拣了条收腰直身的骑马装随便穿穿了。”
六娘子抿嘴笑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姨娘这么不讲究呢,连珠钗也未戴一支。”
“叮叮当当的太麻烦啦。”钟姨娘笑着摆了摆手。
自从六娘子让钟姨娘帮着自己打理内宅庶务开始,钟姨娘的日子便渐渐地充实了起来,连人也变得随和爱笑更好相处了。六娘子觉得这是好事儿,能用有些事而改变有些人生活的姿态,尤其是由坏变好时,她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是以这次家宴,她也干脆放手让钟姨娘去管一管一些旁的小事儿了。
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地对视而笑之后,六娘子方问道:“今儿前院和内宅设宴的花厅里,在旁伺候的是不是都是各屋调的有经验的丫鬟?”
“是啊。”钟姨娘正色道,“人手不够,余妈妈就来找我和秋妈妈商量,也是鱼安姑娘说的,以往也都是从各院各屋抽了丫鬟临时调的,怎么了夫人,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惯用的老法子,也没错。”六娘子摇头道,“不过前天府上进来的那一批新的小丫鬟,你今儿是怎么安排的?”
“已经都按照夫人说的分配到各屋了,今儿我同余妈妈打了招呼,让她们就待在屋里不要出来,免得冲撞了宾客。”钟姨娘一五一十地回道。
“你做记号分辨了吗?”六娘子的口气平软,没有责备的意味,反而有一种商量的调调。
钟姨娘下意识地就摇头道:“没有啊。”
六娘子笑道:“那如何分辨?光看脸记人吗?别说是你,便是我也未必能分清各屋的老人新人,又何况是来府的宾客?可不是人人都有余妈妈那样好的眼力呢。”
“这……”钟姨娘闻言,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六娘子见状,更是柔了声音道:“姨娘这两日确是辛苦了,忙中出错也难免,其实本也只是小事儿,不过方才我回来的时候遇着谢姑娘,她身边的那个丫鬟看着面生,我便生了这个念头,按说以往府上也没这样的规矩,不过是因为新进了十几个小丫鬟,是以要稍加注意些罢了。”
“夫人说的是!”钟姨娘忙点头道,“秋棠馆原先服侍谢姑娘的两个丫鬟被余妈妈调去了戏台子那里奉茶,今儿在谢姑娘身边的应该是新来的小丫鬟,所以夫人才会看着面生。”
“你看,这还是要做个区分不是?”六娘子说着,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蓝色锦缎道,“这缎带回头你去找秋妈妈领,我让人都准备好了,开席前你便对每个在内宅和外院伺候的丫鬟和小厮交代下去,让他们拿了缎带都系在手臂上,且同他们说,不能私自解下交换,若是回头有什么差池,我绝不姑息迁就。”
“是。”钟姨娘谨慎地将六娘子递上的缎带接了过来,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六娘子的视线中充满了钦佩。
其实,旁人都以为六娘子现在怀了身孕什么事儿都不管了,但钟姨娘几乎每天都和六娘子打交道,也只有她和几个管事的妈妈才知道,六娘子看似待在暖香坞一门心思地养着胎,可其实整个内宅里人和事的动向她却是门儿清的,也正因为如此,钟姨娘才会对六娘子的差遣指派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