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下雪了?”看着沈聿白的灰鼠毛雪青暗云花纹大氅上散落的点点雪花,六娘子下意识地就搁下了汤碗,倾了身伸手去推窗,却被一阵猛地倒灌进来的风给冷得手一抖,窗子就“啪嗒”一声重重地磕在了窗棂上,险些打到了六娘子的额头。
“当心!”沈聿白吓得连忙扑过去抱她,结果两个人就撞在了一起。
“哈哈……”六娘子的笑声盈盈不断,看着沈聿白狼狈的样子,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侯爷莫不是不相信我日日按时喝汤,今儿提早下朝来抓我现行的吧?”
沈聿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然后屏退了边上的丫鬟后说道:“你孩子还没生呢,这性子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六娘子撇了撇嘴,安静地将剩下的一点汤喝个了精光,然后叹气道:“大冬天的,你们又非得让我静养,我这儿也不能去那儿也不能去的,都快发霉了。”
“英娘早产了。”
“咣当”一声,沈聿白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六娘子摔碎了手中的白底青花瓷汤碗。
“人……人要不要紧?孩……孩子呢?”六娘子吓得发起了抖,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聿白叹了气,挪了身子上前一步,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安慰道:“人没事儿,人没事儿,你放心,孩子也没事,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儿。”
六娘子紧紧地拉着沈聿白的衣袖,大口地喘了几下气以后,方才拍了拍胸口道:“母子平安就好!”不过说完这话,六娘子却猛地抬了头,然后盯着沈聿白那神色紧绷的脸庞道,“侯爷……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英娘怎么会小产的?”
沈聿白默默地将六娘子抱回了架子床上,然后把被子拉了过来盖在了她的小腹上,一边站起身去关窗户,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三天前,顾望之迎娶了方家小姐,结果第二天,马槐又上书,恳请皇上宁定后宫。”
“马大人收了顾家多少银子,愿意这样拼命地去帮顾家垫路?也不怕站错了队伍保不住那颗脑袋。”六娘子冷笑了一声,紧紧地抓着手边的棉被泄着恨。
“马槐的父亲和顾老爷是世交,有些事儿和银子还真没太大的干系。”沈聿白轻轻地拉过了她的手,执在自己宽大的掌心中一边把玩一边又道,“英娘知道以后,大着肚子去找皇上,结果就在东暖阁小产了。”沈聿白说着,忽然收紧了指尖,却在几乎要捏疼六娘子的一瞬间松了气。
“侯爷……”六娘子担心地看着沈聿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能挪了挪身子拉过他的手环在了自己的腰上说道,“英娘是侯爷的妹妹,也是皇上的妃子,想她虽有皇上的眷顾,但若是想要在后宫活下去,光有皇上的爱却是远远不够的。可上次我进宫,见到的却是一个张弛有度、华贵荣艳的蕙嫔娘娘,英娘她远没有侯爷想的那般脆弱。”
沈聿白闻言,细看了六娘子一眼,忽然动情地低头在她的粉唇上落了一吻,然后失笑道:“两日前我见过英娘,她说了一番和你一样的话。”
六娘子了然于心地笑了笑,将心里的波澜起伏压在了浅浅的呼吸下。
究竟怎样的帝王之爱才能造就一段亘古佳话?
雍容华贵如先皇后,皇上的结发之妻,六娘子信皇上是敬她爱她的,他予她这世间至高无上的荣耀,却让她必须接受帝王雨露均沾的残酷。而她不能拦、不能堵,她的肩上除了背负着夫妻情,更有皇家命,她只能笑看一切胭脂风云,来成就一句“帝后同心,国运昌盛”。
而荣艳灵慧如英娘,所谓皇上的挚爱,也不过是后宫佳丽中的一瓢清水,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能得皇上倾心,是福也是祸。六娘子信她也有过天真幻念,也曾设想着依靠皇上的爱在后宫度过余生。但最难还是人心,在欣慰于英娘长大的同时,六娘子也心疼她不得不开始步步为营。也不知是什么让英娘转了心境,让她在面对深爱的男子时,竟连自己腹中的孩子都能算计上一分?但六娘子知道,要想在后宫立足,所谓情爱,都是靠不住的。
思及这些,她便刻意笑着和沈聿白道:“既英娘也这么说,那侯爷只管放宽心。”
沈聿白微微地点了点头,站起了身道:“我中午去葳蕤轩和几个大人谈事儿,你自己用了午膳就睡一会儿。”随即他转了身,走出了两步后忽然停下了步子,似自言自语地道,“我只埋怨她太过鲁莽,这样大的事儿,竟也事先不同我商量一下,这万一要有个什么好歹,我们岂不是要措手不及?”
六娘子凝于嘴角的笑瞬间隐没在了沈聿白宽厚的背影中,而她蓄在眼角的氤氲终究还是化成了几声长叹,随着屋中的暖气,顿时消散无迹了……
只是这事儿远没有这么简单就能结束的。
二皇子是小产,先天不足,据说生下来的时候产婆连着打了好几下屁股他才勉强咳出了嗓子里噎着的一口羊水,只是那哭叫声还是弱弱的,和猫儿一般,少了一丝洪亮。
而英娘产后太虚弱,躺在床上一天一夜方才醒过来。皇上心急如焚,太医一个跟着一个地进了绯岚殿,可拿出的方子却没有一个能立竿见影的,且英娘还在和皇上置着气,二皇子又是羸弱不堪的,连着好几天,整个绯岚殿里头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厚阴霾。
不过沈聿白却两耳不闻后宫事,反而还趁着年关跑了一趟宿北之地。结果等他回来的时候,皇上就收到了弹劾马槐的折子。
六娘子是从沈聿白口中听说这件事儿的,当时她正开始有了一些孕吐的反应,但凡闻到一点烟草味就会呕吐。沈聿白刚风尘仆仆地回来,六娘子见了他,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就开始吐。直到沈聿白连忙冲进了净房,里里外外梳洗了一番出来以后,六娘子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侯爷这次去……宿北……北顺利吗?”六娘子急切地想转移注意力,张口就问了沈聿白正事儿。
沈聿白正在贴心地给她剥橘子,闻言点头道:“马槐的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原本不准备查他的,不过最近他在内阁有些猖狂,此人虽也善于计谋权策,但心比天高,也不知道顾家老爷子看中他什么,一查一个准。”
六娘子闻到橘子的清香就顺了气,恶心的感觉也消退了,便终于镇定地问道:“我没想到内阁还会出这样一根直肠子到底的人。”六娘子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嘲讽。
沈聿白笑道:“结党营私的,你当里头都是脑子清醒的?也总是要有一两个没脑子的能冲锋陷阵的。顾家很聪明,马家以前受恩于顾家,马槐又是世家子弟,当年也是文采颇盛的,把他安在内阁,也算是一步中规中矩的棋。”
“可再中规中矩也总是有私心的,顾家人没想到马槐会在自己老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吧?都快赶上土皇帝了。”六娘子接过了沈聿白递上的橘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他是宿北人,这些年虽在宫里混得一般,宿北那里倒是风生水起的,顶着官位,卖私盐占民宅,漕运酒肆见缝插针,银子是大笔大笔地往家里搬,这次我去,从他家的地窖搜出了整整八十万两雪花银!”沈聿白说着扔了橘子皮,眼底戾气尽显。
“可一个马槐能撼动顾家吗?”六娘子以小见大,问得犀利。
沈聿白摇头道:“我要的不是撼动顾家。”见六娘子狐疑地看着自己,他便温柔地揉了揉她额际的碎发道:“你忘了皇上心里忌惮的是什么?英娘又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布这一步棋?”
六娘子整个人仿佛从头到尾被浇了一盆凉水,瞬间凉了个透,不禁幽幽地说道:“忌惮一家独大。”
“君臣有别,不管是沈家还是顾家或者是封家,这三家都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他要物尽其用,也要有所提防。封长渊主动提出下个月去述化赈灾,他这一走,没有三五个月只怕回不来。等他回来的时候,时局已定,他便又是两袖清风一心为官的好榜样了。”话虽如此,从沈聿白调侃的语气里却不难听出对封长渊的赞誉。
六娘子却有些不明地问道:“述化怎么了?”
“今年述化那里下雪下得早,又下得猛,雪灾特别严重,已经冻死了好几百人了。”沈聿白叹气道:“虽外族安定,但大周各处小灾不断,也不知朝堂上那些人到底哪里来的力气精神,还一个劲地在那儿明争暗斗的。”
“那怎么一样,那些人为名利,侯爷却是心系苍生,侯爷的立足点可比他们高多了。”
六娘子说着,迎着沈聿白无奈的白眼,便“咯咯”地笑倒在了他的怀中。不过嬉闹间,沈聿白却忽然沉了声音动情地说道:“等你身子好些了,进宫去看看英娘,她心里有苦,为了家,为了自己,也为了皇上,受了不小的委屈。”
六娘子闻言,紧紧地环住了沈聿白的腰身,然后默默地在他怀中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