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六娘子就听到了似远似近的哀鸣声。
当时六娘子正坐在炕桌边对着账册发呆,听到声音的时候,她的手一颤,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桌角的烛台。在丫鬟的惊呼声中,烛火倒是灭了,可六娘子的手背却滴上了滚烫的烛油,顷刻红肿了一大片。
当时伺候在一旁的是寻音和鱼安,两人见状,一个急得鞋都来不及穿就下了炕冲出去打凉水了,一个还算冷静,赶紧去翻柜子找烫伤的药膏。
“叮叮当当”一阵忙碌后,六娘子的手上好了药,也简单地妥帖包扎了。不过一旁的鱼安一边收拾,一边却不忘嘀咕道:“夫人这样可不行,明儿说什么也要请个大夫回来瞧瞧。”
但六娘子的一颗心却完全拴在了那渐渐迷离缥缈的哀鸣号角上了,便忽略了鱼安的话径自道:“若是没什么事儿,你们都早些睡,回头不管多晚,只要侯爷回来了就叫醒我。”
鱼安和寻音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看到六娘子神色紧张,眼底透着淡淡的焦虑后,都郑重地点了头。然后鱼安伺候六娘子入寝,寻音则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炕桌上的笔墨账册,然后和伺候六娘子躺下的鱼安一起退出了屋子。
可等到通明的烛火被鱼安吹灭,屋里只能看到摆在长架上散着柔光的夜明珠时,六娘子却是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地无法平复翻江倒海的思绪。
说实话,六娘子是真的没有想过皇后会病逝的,在那次她入宫时看来,皇后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看着就不是体虚不济的身子,可为何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轻松地要了她的命?再者,即便皇后娘娘福薄仙逝,那也只能说是东宫有哀,可哪里会生出一个“变”字来?
如此一想,六娘子脑子就更乱了,嗡嗡的,只感觉有一只蜜蜂在她的脑海中转来转去,搅得她夜不能寐,苦不堪言。
偏生这个时候她的手又有些不争气,哪怕是动一下手指都会牵扯到她手背上的伤,那十指连心疼的感觉让六娘子吃足了苦头。
也不知到底折腾了多久,六娘子依稀只记得她在屋角自鸣钟钟摆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结果第二天,六娘子睁开眼坐起身的时候,牵扯了手背上的烫伤不说,还发现自己身边的被褥是和昨晚一样叠得整整齐齐的,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心里一凉,恹恹地起了身,看到闻声进屋的竹韵,不免打着哈欠道:“你昨儿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值夜?”
竹韵见六娘子眼底一片浅浅的青色,心疼不已,一边用热水浸了帕子绞干递给了六娘子,一边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昨儿一天都待在屋子里,绣绣花喝喝茶的,哪儿有鱼安她们陪着夫人去布粥辛苦。”
六娘子淡淡地点了点头,擦了一把脸以后问道:“昨儿那哀号,是什么时候……”
“老夫人,您慢些,咱们夫人还没起呢!”
六娘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就响起了妙琴急切的阻拦声,紧接着,几个人便乱步走了进来,六娘子抬头一看,打头的是沉着一张脸的沈老夫人。
“母亲!”六娘子心中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顺手扯过了一旁的蜀锦披肩披在了身上,随即优雅地站了起来。
沈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冷哼了一声,径直在桌边坐下,然后抬头冲一旁的谢韫欢点了点头,示意她也坐,随即才硬着口气问道:“昨天到底怎么了?老四是不是一宿没回来?”
六娘子一边不紧不慢地吩咐竹韵泡茶,一边笑着冲沈老太太福身道:“母亲您别太担心,侯爷现在还没回来,我这儿也不太清楚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昨天夜里宫里头的长鸣哀号是什么?”沈老夫人当然没这么好糊弄,见六娘子避了她的话题,她便继续追问,她才不信六娘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这种鬼话。
六娘子摇头道:“媳妇昨儿一天都在慈安寺布粥,谢妹妹也是看到的,说起来昨天谢妹妹和侯爷闲聊的时间比媳妇都多呢。”六娘子说着,用余光轻扫了一下谢韫欢,见谢韫欢脸颊微红,似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可下一刻,沈老夫人却冷笑了一声道:“我听着你这话的意思,是不同意韫欢和老四话话家常咯?”
六娘子黛眉一挑,眨了眨眼道:“母亲这话说得,侯爷也不是我牵着线的布偶娃娃,即便我心里有不愿意,侯爷也不会按着我的意思走。”
“嫂嫂言重了,侯爷敬重嫂嫂,整个府上的人谁不知道。”谢韫欢温柔地笑了笑,眼底却透着满目的薄凉。
六娘子佯装惊讶道:“那所以母亲今日来,是想问我侯爷和韫欢妹妹话家常这件事儿,还是想问宫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沈老夫人一愣,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道:“若是老四回来了,你让他马上来一趟清懿阁。”
六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又说了些让老太太宽心的话,方才和竹韵几个一起恭恭敬敬地送沈老夫人和谢韫欢出了暖香坞。
折身回去的时候,竹韵就忍不住啐了一口道:“老夫人也就算了,她一个外姓的姑娘家,还能这样趾高气扬地闯了进来,见着夫人也不行礼,真是让人生恨。”
六娘子看了竹韵一眼,然后事不关己地笑道:“她乐意一大早跑一趟,反正我就在屋子里,累的是她又不是我,你气个什么劲?”
竹韵偏头道:“老夫人也奇怪,分明夫人也不知道宫里头发生了什么,老夫人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地跑来对夫人兴师问罪的?”
六娘子但笑不语,心里却和明镜儿一般敞亮。
要说沈老夫人的心态其实她能懂,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沈家好不容易从凉都荣耀回宣,六娘子敢打包票,不管今儿发生了什么,不管在别的事儿上沈老夫人有多别扭和沈聿白不是亲生母子这一茬,但是一旦整个侯府的利益受威胁的时候,沈老夫人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沈聿白的边上的。
这也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而对于一个内宅妇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最先掌握一手情报更重要了。所以,她会这么一大早地来问自己,六娘子并不觉得奇怪。但对于六娘子来说,她眼里容不下的从来都只有谢韫欢而已。
这样一闹腾,六娘子也彻底不乏了,洗漱过后用了早膳,她便开始打理庶务,只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儿白天的时间过得仿佛特别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六娘子便唤了寻音去找观言。
不过片刻工夫,观言和寻音就一起回了暖香坞。六娘子当时正站在窗口,看着他们两人低头窃窃私语的模样,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恍惚的念头,正琢磨着,就听到了碎碎的脚步声从外堂传来。
“侯爷有再来什么消息吗?”见了观言,六娘子径直问道。
观言摇了摇头道:“陈伯已经派了小厮去宫门前候着了,不过还是没有消息。”
六娘子皱了皱眉,一边想着不知道现在宫里头情况如何了,一边她自己也是寝食难安的。沈聿白留的“东宫有变”四个字太宽泛了,绝对能让人浮想联翩、深至无底的。
这样一想,六娘子的心顿时又变得七上八下的,见了一旁正准备吩咐人摆饭的寻音,她连忙道:“别折腾了,随便给我下碗面对付几口就行了。”
“那怎么行,早上的时候您就……”
“夫人!侯爷回来了!”正当寻音要劝六娘子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陈伯的高呼声。六娘子一惊,感觉心中的那根弦紧紧地往两端一扯,在思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
堂屋里,一袭灰色鼠毛绒袍在身的沈聿白肩落寒气,满脸倦容,冒着星点胡茬的下巴微收,薄唇紧闭,从骨子便是透出了一丝少见的戾气。
六娘子快步迎上他的时候,先是小小地一愣,随即才看清楚沈聿白那虽疲倦不堪却依旧锐利的幽深眼神,这才在心中默默地呼了一口气问道:“侯爷吃了吗?”
沈聿白摇了摇头,却又连忙道:“别张罗了,随便弄点什么吃的都行,你跟我来一趟稍间。”
六娘子闻言,扭头便朝身后扫了一眼,几个丫鬟心领神会地鱼贯而出,寻音也带着观言悄悄地一并出了屋子。
待外头的人都走完了,六娘子也已经转身合上了东稍间的桃木雕花门。
屋子里燃着银丝炭,火势微旺,将不大的稍间烘得温暖如春,连带着窗台上的那只青玉缠枝莲纹瓶里头插着的红梅都怒放似妖,迎冬而绽。
六娘子看了一眼已经落座的沈聿白,蹙眉道:“侯爷,皇后娘娘她……”
在六娘子拉长的微颤尾音中,沈聿白淡然地点了点头,随即道:“虽风寒侵骨,药石无灵,可娘娘……却是死于中毒。”
六娘子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地难受。
中毒……中毒!那金碧辉煌的森严皇宫,多的是些龌龊腌臜的事儿,那些如花似玉玲珑娇艳的女子,都被那权贵之气熏染成了蛇蝎心肠,如今竟连万人之上的皇后也惨遭毒手。
六娘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端庄柔贵的脸庞来,那一颦一笑,音容犹在,可她却不知那唯一的一面,转身竟已天人相隔。
顿时,六娘子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搅,一瞬间,一股酸气顶在了她的嗓子眼儿,她只干呕了几下,便扶着沈聿白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