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前两天,六娘子亲自去濮家庄接萧姨奶奶回府。因为庄子上还住着四姨娘和惜燕,流萤的肚子也大了很多,六娘子便在庄子上留了一晚。
下午的时候,她由高进带着去了一下田埂,看到满目葱郁的禾田,六娘子很高兴地夸了高进几句。傍晚的时候,几个人围着桌子简单地用了膳,六娘子便拉着萧姨奶奶和四姨娘聊起了天。
看得出,四姨娘的精神是好了很多,可眉宇间总系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浅浅哀伤,仿佛是种在眼眸间一般,根深蒂固的,让人看了不免唏嘘。
第二天一早,六娘子和萧姨奶奶用了早膳,便上了马车离了庄。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告诉了萧姨奶奶英娘怀孕的事儿,也同她说了自己过了中元节要进宫的事儿。萧姨奶奶沉默了片刻,方才神色稳稳地开口道:“你进宫去看看也好,她毕竟年轻,这是头一胎,也尤为重要,不管这往后会不会受委屈,你让她千万忍着。”
六娘子见萧姨奶奶说这番话的时候虽表情无波,但指尖微颤,像是极力地在隐忍着情绪一样,不禁心一软,抿嘴道:“娘,不如我去问问侯爷,看能不能带着您一起去一趟,我想英娘也一定很想见见您。”
萧姨奶奶闻言,摇头道:“不妥不妥,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我这个老婆子怎么能横冲直撞地跟着你进宫?你是煜宁侯夫人,又是她嫡亲的四嫂,你进宫去瞧瞧她,我放心的。”
六娘子心里一酸,强颜欢笑地逗着萧姨奶奶道:“得了,娘既然这么相信我,我便进宫好好地去瞧瞧英娘,回头最好是连她多了少了几根头发,都和娘交代清楚了。”
听着六娘子难得的贫嘴,萧姨奶奶温婉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地拉过了六娘子的手道:“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和她说,万事小心小心,再小心。”
六娘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您放心,您这句话我一定带到。”
转眼便到了中元节,七月是小秋作物成熟之际,讲究孝道的大周人按例要向先祖报告,并且请老祖宗尝新,所以七月例行祭祀祖先,中元节的排场自然摆得更大些。
当天,由沈老夫人带着,沈家一门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在府中的小祠堂祭了祖先。不过这之前的准备,却都是六娘子和周氏两人联手操办的。六娘子负责采买,周氏负责布置,是以众人到了祠堂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堂屋的井然有序。新鲜的散发着香气的莲叶铺满了祭祀时用的桌面,麻谷巢儿系在桌子脚上,乃告先祖秋成之意,其他的蜡烛香纸一应俱全,各个先祖的排位都擦得纤尘不染,在夏阳的照耀下闪着木质本身沉绵的光泽。
说起来,六娘子是第一次操办中元节祭祀的事儿,所以跟着周氏,她也算是偷师了几下。不过周氏大方泰然,知六娘子是新手,倒是很有耐心,整整一天认真地教着,最后还是六娘子不好意思了,在傍晚的时候,往周氏那里送了两大袋她从濮家庄带回的新米。
到了晚上,一家人在膳厅一起用了晚膳后,便各自早早地散去了,随后,六娘子吩咐各处,今日府邸戌时三刻就落锁,并从侯府的账面上支了五两银子,分给了五处看门的婆子,也算是犒劳她们中元节前后的辛苦劳作了。
第二天一早,六娘子刚和几个妈妈聊完琐事,妙琴便来报说:“夫人,大夫人来了。”
六娘子闻言忙道:“请她进来。”随即便辞了妈妈们去了东稍间。
周氏进来的时候见六娘子正在吩咐丫鬟泡茶,便笑着道:“四弟妹别忙,我不过来送些荔枝,坐一坐就走。”说着便冲和她随行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连忙提着果篮上了前,恭恭敬敬地把果篮摆在了圆桌上。
周氏随即道:“你大哥前两日去会了朋友,回来的时候买的。我瞧着特别新鲜,就放进了冰窖,给四弟妹尝个鲜。”
“大嫂太客气了。”六娘子笑着让寻音收了东西,然后拉着周氏落了座道,“说起来,昨儿若不是大嫂明着暗着帮衬,中元节这些琐事,我只怕肯定是要出洋相的。”
“你啊,太自谦了,虽说是第一次操办,可前后都是细心谨慎的,又怎么会出洋相?”周氏笑六娘子太过小心翼翼,不过只眨眼的工夫,她却微微地叹起气来。
“大嫂,怎么了?”六娘子看周氏隐忍不语的样子,不免就问了一句。
周氏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道:“我觉得和弟妹投缘,也知弟妹是个性子磊落堪比男儿大气的,有一事,其实我一个人琢磨了很久,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同我参详参详,便觉得烦闷得紧。”
“什么事儿?”平时的周氏都是笑声不断的,脸上几乎看不见什么闷结不化的神情,是以她这样一说,六娘子便自然地担心了起来。
周氏眼眸一闪,叹气道:“是你大哥,我……也不……不知该不该让你大哥谋个外放的官职。”
“啊?”六娘子一愣,惊讶地张了嘴。
说起来沈家大爷沈聿齐如今在国子监谋了个闲职,可谓是两袖清风只读诗情。小院的日子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平平的犹如一汪凝而不动的泉,说得好听是闲情风雅,说得不好听一些便是碌碌无为。
妻嫌夫无为,这样的事儿倒也比比皆是,可周氏来同她说,不免有些不合适了。六娘子一思忖,为难地开口道:“大嫂,这事儿……只怕我也是没有能力替大嫂周全的啊。”
周氏忙摆手道:“那是那是,哪儿是要让你帮我们周全啊,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想想这法子可行不。”
六娘子闻言,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按着我说,大哥文采颇好,精于求学,若是能有外放的机会,总是会比在国子监熬日子要更快些。”
“你瞧你瞧,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周氏一听,仿佛是遇到了久违的知音一般,拍了两下桌子激昂地说道,“长房、三房的事儿你也是看在眼里的,长房那儿二弟管家,三弟忙生计,长房素来自给自足的,我瞧着分家也是迟早的事儿。”
“啊?”六娘子又吃惊了,“大伯他们要分家吗?”
周氏正色道:“长房那里应该是有这个意思的,你想,这个家虽姓沈,但毕竟是煜宁侯府,大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能住到今天也算不易。二弟和三弟又没有走仕途的念想,要让侯爷帮忙的地方不多,其实不瞒你说,当时在凉都的时候大伯就想和四叔一样分家了,不过那时大伯总是想着要憋一口气先回宣城再说的,是以才拖到了今天。”
六娘子闻言,点头附和道:“也难怪,从住进府到现在,快两年了吧,大伯那儿基本都不走府中银两的。”
周氏道:“你瞧,若不是想分家,又怎会一分一两都算得这么清楚?”说着,她轻啜了一口热茶,润了嗓后又继续道,“三房那里呢,几个弟弟都还小,功名也都还考着,能成气候是最好的,不能成,以后管个家做个生意什么的,和上面两个哥哥一样,日子也是不难过的。”
“可外放……终究是清苦的。”六娘子犹豫道。
“再清苦,也能谋出一片天地来,在宣城,什么时候是个头?”周氏苦苦地一笑,眉宇间有着如碎云风卷一般的愁思。
“大嫂……”六娘子的安慰溢到了嘴边,可唇齿间却怎么都无法再往外多冒一个字。
俗语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沈聿齐是继续在国子监熬日子荒废年岁,还是趁着年轻外放出去闯荡一番,这都不是她和周氏两人今天闲聊几句就能定下的事儿。
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个想法,也只是周氏一个人的想法,至于沈聿齐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怕周氏也是拿不准的。不然,今儿周氏谈话的对象就该变成沈聿白,而并非自己这个内宅妇人了。
见六娘子有话不说,周氏无奈只能故作轻松地笑道:“唉,你瞧,这不是五弟过了九月就要去文选清吏司任职了吗?我难免……心中也会不平。”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几个弟弟都如此出挑,周氏的焦虑,六娘子心里明白,但是她却不能做出回应,只能感同身受道:“大嫂,官场的事儿,其实我们也只是看了表象。但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大哥肩负妻儿之责,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我看这事儿,大嫂你还是要和大哥开诚布公地说上一说才好做决断。”
周氏一愣,这才幽幽地一笑道:“你说的是,我今儿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过其实同你这样聊一聊,我心里也舒坦多了。”
六娘子看着周氏但笑不语,心里突然想起那日玉簪宴散了之后,忠毅侯夫人蒋氏拉着自己所说的那番话。她道:“你这个大嫂啊,可是个人精,方才咱们牌打了三圈,她就七七八八地把那谢家姑娘挑拨得她家宅不宁的事儿给说了一遍。我呢,也是个直肠子,瞧着这种狐媚子心里就来气,方才在席间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妹妹你可千万别责怪我啊。”
想到这里,六娘子看周氏的眼神不免又凝了凝。不管怎么说,周氏之前到底是一手管着整个家的人,因此六娘子还真有些拿不准她今日同自己说的这番话,是试探的成分多呢,还是真心诉苦的成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