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净房里准备好了。”就在六娘子分神的时候,竹韵走了进来,轻声道。
六娘子转头看了看铜镜中眼露疲惫的自己,然后起了身道:“先帮我沐浴更衣吧。”
“是。”竹韵点头跟在了六娘子的身后进了净房。
半个时辰后,六娘子身沾水雾地从净房里走了出来,见鱼安正乖巧地低着头站在门口候着,她心一抽,深吸一口气笑道:“怎么,方才我急了你一句,你心里就不舒坦了?”
鱼安一抬头,见是六娘子,猛地摇头道:“不是不是,夫人……奴婢是在想……想方才……”鱼安难得在六娘子跟前结巴,她不善说谎,眼下一看上去就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未报。
六娘子一边任由竹韵替自己擦着还有些湿的长发,一边坐在了床沿,压着无名火道:“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明……明路说,侯爷晚上是在秋棠馆用的晚膳。”
“咚!咚!咚!”就在这个时候,屋角的自鸣钟摆重击了三下,六娘子转头去看,发现已经是亥时整了。
“夫人,您今儿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就早些……”竹韵听了鱼安的话,默默地冲她使了个噤声的眼色,然后扯了一抹笑上前想转移六娘子的注意力。
可谁知她话还未说完,六娘子却忽然起了身,不管不顾地就往屋外跑去。竹韵和鱼安两人见状,皆是一头雾水,等她们回了神,却见六娘子竟已经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竹韵大惊,手忙脚乱地一边扔了手中的干帕子,一边去拿架子上的薄锦披肩,然后还不忘冲着鱼安喊道:“快!快去取个灯笼来!”
鱼安也跟着慌了起来,忙转身跑了出去,从耳房里拿起一个灯笼就跟着竹韵一起冲出了暖香坞。
七月夏风无声,六娘子顺着碎石小道一路向前跑去,月凉如水,柔光披洒在她的肩头,无端地就生出了一丝鬼魅之气。
阴柔的夜,让六娘子忍不住想发泄心中不断往上冒的无名火,她说不上究竟是为什么这么生气。沈聿白和谢韫欢之间,不过是一顿晚膳,一场陪伴,两个相熟旧识,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六娘子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以生气的理由,可她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狂躁不止的心跳。
其实这样的艳情,在沈聿白的身上也并非从未出现过。在她进门之前,沈聿白不只有原配,他有小妾,有通房,还有儿女。梅氏的率直、康氏的婉约和钟氏的敏慧,还有已故章氏的贞烈,什么样的女子沈聿白没有见过!如今那些活生生在她眼前的人和事她都能不在乎了,为何偏偏要同一个阴晴不定的谢韫欢较真?
六娘子的思绪瞬间和那倾泻的月色混在了一起,只眨眼的工夫,她脑海中就一一闪过沈聿白很多的表情,他的严肃,他的大笑,他搂着她时轻声低喃迷蒙的眼神,他的深情款款,他的怒而不发,还有他浅怀伤感的淡淡失落……
六娘子发现,其实在不经意间,她竟记住了沈聿白那么多的表情,他的一切正如同一张密织的丝网一般,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给裹得严严实实的,挥不去,躲不开。
她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吃醋了?
脑海中有什么思绪刹那间飞逝而过,六娘子缓缓地止了步子,任由晚风吹着她散发着皂角香的长发,肩上的黑丝折射着月光,让她看起来恍若谪仙,美撼凡尘。
是啊,原来她在意的,不过只是沈聿白的现在和以后。
不管是章氏还是那几个姨娘,那都是沈聿白过去的故事,她陆云筝没有办法参与,只能被迫接受。可谢韫欢呢,却是真真实实地第一个出现在她和沈聿白之间的威胁,这就好比是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人砸了一块大石一般,打破的又何止是湖面本身的平静?
想到这里,六娘子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她真的不曾察觉原来自己竟是醋劲这么大的一个人。也难怪,不知为何,不管谢韫欢有多美,她却总是看她不顺眼。也原来,只要是牵扯到沈聿白,她整个人都会突然变得那么不理性起来。
“夫人……夫人!”就在这时,鱼安和竹韵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一束摇曳忽闪的光从远处慢慢放大。
等竹韵和鱼安跑到六娘子跟前的时候,六娘子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从容和淡然,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问道:“我方才跑出来,惊着守夜的婆子了吧?”
侯府里有规矩,亥时前内宅各院都是要落锁的,每个门前会有值夜的婆子看守,暖香坞也不例外。不过暖香坞的婆子很有眼力见儿,守的夜多了,便渐渐地以沈聿白回来的点为落锁时间了,并不死板地拘泥于亥时。是以方才暖香坞的小院门还是开着的,所以六娘子才能这么轻松地跑出来。
鱼安和竹韵一愣,面面相觑了一番,刚想开口接六娘子的话,却听对面传来了一个娇羞的声音。
“四哥今儿回去晚了,四嫂嫂不会责怪吧?”
六娘子闻声,整个人瞬间感觉血液都倒流了上来,她慌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跑到了秋棠馆的小径前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是竹韵一个激灵先回了神,赶紧将手中的披风一抖,然后迅速地披在了六娘子的身上,随即她又慌忙地帮六娘子理顺了沾在耳际和额头上的乱发,然后才屏气凝神地拉着鱼安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几乎是同时,就在竹韵后退的一瞬间,沈聿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阿遥?”
夜色掩住了六娘子闪跃未定的眼神,她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翩然地转了身,冲沈聿白微微一颔首道:“我见侯爷久久未归,便出来想迎一迎侯爷,谁知竟走了这么远。”
沈聿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不过他还没有说话,身旁就闪过了一抹娇柔的身影,六娘子定睛看去,微凉的眼神和谢韫欢的柔光交织在了一起。
“四嫂嫂。”谢韫欢先是冲六娘子福了福身,然后收回了略微有些惊讶的眼神笑道,“今儿晚上我和四哥聊到了以前在凉都的日子,两人来了兴致就多喝了两杯热茶,让嫂嫂担心了。”
从来都只有六娘子先声夺人,而今天,谢韫欢却在六娘子的面前先声夺人了一次。
披肩下,六娘子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她忽然发现谢韫欢和自己很像,想要的、不要的都不会写在脸上,喜欢的、讨厌的也都深深地压在心底。
“怎么会……”六娘子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抬头对沈聿白道,“侯爷若是没事儿便早些回,我刚洗了头,吹了风有些难受,这就先走一步了,我让守门的妈妈给侯爷留了门。”说完,她便不顾沈聿白的错愕,径直转身迈了步子就开始往回走。
可还没走出几十步,六娘子只觉得手臂一沉,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被拉入了一个宽厚温暖散着浅浅茶香的胸膛中。
“我不记得侯爷爱喝西湖龙井。”六娘子的背靠着沈聿白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用骨血感受着沈聿白的心跳,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涌上一片酸涩。
沈聿白闻言,拉着六娘子的手微微一紧,然后强制地转过了她的身道:“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耍性子。”
秋棠馆的前面是一片小竹林,此时两人正站在竹林的出口处,晚风徐徐,不用侧耳便能听到竹叶随风的沙沙声,缥缈得仿佛一首古调,令人思绪浮摆。
六娘子一听,却忽然笑了起来,道:“若侯爷是不爱耍性子的人,那今晚我还是和侯爷分开走比较好,免得两看相厌,回头还要伤了和气。”
可沈聿白见状,竟难得好心情地将她搂搂紧,道:“莫非……你吃味儿了?”
六娘子忽然笑不出来了,只伸了手紧紧地拽着沈聿白的衣襟,踮起脚尖道:“沈聿白,我心里难受,我不愿看到这么大晚上的你还在别的姑娘房里和人追忆过往!”
沈聿白一愣,不仅因为六娘子生着气连名带姓地喊了他,还因为六娘子竟然这么直接地就承认自己吃了味儿。“阿遥……”沈聿白皱着眉喊了她一声,本也只是想逗逗六娘子,结果却换来了他自己的手足无措。
可六娘子却觉得这种事儿并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只缓缓地呼了一口气道:“以后若是再有下次,我便直接让守夜的妈妈落锁了,大晚上的,你爱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
沈聿白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哪儿有你这般孩子气的,本来今儿你设了宴,我只当你那里也会闹得晚一些,就想去母亲那儿坐一坐,谁知竟碰到韫欢也在。我当时还好奇了,你那小宴不是还没散吗,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结果韫欢说之前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却不想自己不胜酒力,就先出了临波亭,我去那会儿她刚醒了酒。后来便去她那儿用了膳,也当是我给她接风了,这一来二去的,就聊得久了些。”
听着沈聿白的话,六娘子的心却又一次冷了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谢韫欢心思灵透,竟在和沈聿白独处的时候没有把玉簪宴上受的那些冷嘲热讽说给沈聿白听。
她不免在心里轻轻地嘲笑了自己一下,然后才敛了神色对上了沈聿白幽深如潭的双眸道:“侯爷聊得高兴就好,也不必和我多加解释。”
沈聿白失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双手一用力,竟轻轻松松地将六娘子横着抱了起来。
“啊……”随着六娘子的一记惊呼,沈聿白的吻就如细雨一般轻轻地落了下来。
“沈聿白!”六娘子不安分地在沈聿白的怀中扭捏了起来,咯咯笑着躲开了他缠绵的轻吻。
打闹间,只听沈聿白俯身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道:“傻姑娘,你可不知道我其实归心似箭呢。”
短短一句话,让六娘子的心瞬间就被一种奇妙的欢愉感塞得满满的。真好。无论如何,他心中有她,这样真好!
只是,夜色中如此深情相拥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一抹被月光拉得斜长的身影正悄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