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玉簪齐开之际。为了办小宴,六娘子特意让花房的婆子搬了十来盆绽开的玉簪,用以装扮临波亭。而接连三日,忙前忙后帮着六娘子一并打理琐事的不是鱼安也不是竹韵,却是六娘子主动去流芳阁请来的钟霈晗。
“你若是觉得不便就同我说,我不过是想找个能帮衬的人来打个下手,顺便给我支支招。”六娘子请钟姨娘的时候并不带半丝命令之辞,反而是客气有礼,询问有度的。
钟姨娘很惊讶,却终究还是聪明地把握住了这次难得的机会,立刻点头道:“只要夫人不嫌我什么都不懂,我便也不怕在夫人面前闹笑话。”
六娘子笑她太过自谦,结果两人便一拍即合,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几乎日日都在暖香坞碰头,把玉簪宴的流程前后走了两遍。
因大周国素有传统,中元之后不设宴,所以六娘子便把玉簪宴放在了七月十二,虽有些仓促,却不违常理,也不浪费她的一番用心。
而这前一天,钟姨娘自然在午睡后又独自去了暖香坞,准备最后再给六娘子帮帮忙,可当她由鱼安带着进了稍间时,却见六娘子正拿着几双崭新的鞋垫在那儿发呆。
“夫人。”和六娘子单独长时间地相处了几天,钟姨娘知道六娘子私下比较随和不爱摆架子,说话做事也喜欢轻松自在的相处方式,就不太拘谨于身份的大小了。
“来了啊。”六娘子闻声抬起了头,扬了扬手中的鞋垫道,“你猜是谁送来的?”
钟姨娘一愣,忽然眯着眼小心翼翼地道:“是韫欢妹妹吧?”
六娘子抿了嘴道:“唉,我说姨娘是聪明人,埋没在这深宅大院也怪可惜的。”
“要是换成夫人,也是一样猜得到的。”钟姨娘顺着六娘子的手势落了座,然后拿起了六娘子放在炕桌上的鞋垫前后翻了翻道,“韫欢妹妹的针黹活儿做得还是这么精细,按这大小看,这鞋垫是做给侯爷的吧?”
六娘子点头道:“也算是心思细腻的,差了母亲屋里的丫鬟送来的。”
“她也是聪明人,有些事儿即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但她也能忍得住只做到点到为止。”钟姨娘的视线有些飘忽,落在了窗外。
正值夏绿,满眼看去一片葱郁,暖香坞的南角种着几株紫薇,每日都有仆妇悉心照料着,到了花季,怒放迎风,从窗户里看去,正是一片姹紫嫣红,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
六娘子见她走了神,便悄然地屏退了边上伺候着的丫鬟,然后亲自给钟姨娘斟了热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若说她聪明,我却觉得她没有你聪明。男女之事,不管是旁观者还是身临其中,其实多少都能察觉出一些细微的情愫来。侯爷若真对她有意,不管有没有母亲的推波助澜,她肯定能进沈家的门,但侯爷若是对她无意,那她就是把手指给戳穿了做出千双万双的鞋垫来,也引不起侯爷的一点正经注意。”
钟姨娘听着六娘子的话,却没有转头,只挑了挑眉眼,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呢喃道:“我记得那年的紫薇花也开得好,虽只有一株,却显得那破旧的园子生机勃勃的。可姐儿病了好些天,咳嗽高烧,连奶也喂不进,我急得不得了,想去求了侯爷到城里去请个好一些的大夫,结果妈妈告诉我,侯爷……带着她去逛集市了。”
六娘子分明看到钟姨娘说这话的时候,拿着鞋垫的手是在一寸一寸地用着力,只眨眼的工夫,那鞋垫就被捏得没了形。
六娘子心中无端地涌上一阵苦涩,正想止了她的话题,却听钟姨娘转头看着她继续道:“那天下午,姐儿就咽了气,晚上,我站在大门口抱着姐儿等着侯爷,远远地就听到她那清脆娇羞的笑声。我当时心里除了恨,竟还生出了一丝笑意。我笑她将来即便能嫁给侯爷做妾,可也只不过是个妾罢了!”
“儿逝母心空,这些年过去了,姨娘也别太执着。”对于钟姨娘的这段过往,六娘子觉得她没有资格去评价,她可以做的只能是陪着她一起追忆和悼念。也是在这一刻,六娘子才明白,当时钟姨娘两番来找她,告诉她谢韫欢来府做客一事的真正原因。
但其实,六娘子觉得钟姨娘有资格恨,也有资格给谢韫欢暗中使绊子。
这几天相处下来,六娘子其实很喜欢钟姨娘的性子,她觉得钟姨娘有些似初娘子和三娘子的结合,她有着初娘子的小心和谨慎,又有着三娘子的爽快和聪慧。不过六娘子也忽然觉得很可惜,因为如果钟姨娘的出身再好一些,她便一定不会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而如今,虽然是个贵妾,却也终究是有名无分的。
但说穿了,这不过是男尊女卑的制度使然,女子自古命运多舛,一辈子不管是依附家族之势还是依附夫君之势,想要抬头堂堂正正为自己活一次,都只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六娘子忽然对钟姨娘心生怜惜,便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别的允诺给不了你,不过你放心,不想让她进门这件事儿,我和你却是一条船上的。”
“夫……人?”钟姨娘错愕地看着六娘子,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惊讶。
六娘子知道她在吃惊什么,便敛了神色随和地笑道:“你瞧,我也并非圣人,即便在侯爷和母亲面前,我要努力做出端庄贤淑大家闺秀的姿态,可若要问一问我的心,那我肯定是不愿意的,而且我也敢打赌,这世上没有哪个做妻子的是愿意给夫君多纳妾的。”
钟姨娘闻言,轻轻笑出了声,随即看了看被自己捏皱的鞋垫道:“我原本想,她若真心喜欢侯爷,嫁进府以后伤心一辈子,这样也好。可既夫人这儿就不愿意,那还不如让她彻底地死了这条心。”钟姨娘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抹让人很容易就察觉的阴鸷之光。
六娘子看在心里,忽然发现了钟姨娘这一生的无奈。
六娘子猜,其实钟霈晗是恨沈聿白的,或许曾经也是爱过的、尊敬过的,但如今留在她心里的恐怕只有满满的无视和恨意。想当年她生下的孩子是沈聿白的庶长女,若是能好生长大如媛姐儿这般,凭着现在沈聿白的身份,她这个做生母的这辈子起码也是有了一个盼头和依靠。
可这盼头和依靠却在孩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而亲手抱着咽了气的女儿等着沈聿白回来的她,看到的却是巧笑倩兮的谢韫欢,六娘子觉得钟霈晗很自然地就会把心中的恨意转嫁到谢韫欢的身上。
但其实这样也好,有个可以恨的人,总比这辈子都断了念想要好!
六娘子在心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钟姨娘的手中抽走了鞋垫,扔在一旁转了话题道:“明儿玉簪宴上我让王二根家的多搬一盆花,回头我差了人给姨娘送去。”
钟姨娘一愣,刚想拒绝,却听六娘子笑着道:“姨娘也别推辞,你帮了我这些天,一盆花也不值钱,权当给姨娘的辛苦费了。”
“那回头康姐姐可要眼红了。”钟姨娘闻言,便受之无愧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认真地帮六娘子核对了一遍菜单和当日值守的丫鬟们的名单,方才起身告了辞。
钟姨娘一走,六娘子便唤来了竹韵道:“你去厨房让项妈妈做两个梨汁红豆冰碗送去秋棠馆,就说辛苦她执针线费这些心,不过侯爷不差这些……”
可是六娘子话还没有说完,沈聿白就大大咧咧地掀帘而入,簌簌轻响的珠帘应声落下,窸窣间,六娘子只听沈聿白笑着问道:“我不差什么?”
六娘子冲一旁的竹韵使了个眼色后,便趿鞋下了炕头,刚想说话,却迎面就吸了一鼻子的酒气,便眉头微蹙不解地问道:“侯爷怎么大白天的喝起了酒?”
“今儿高兴!”沈聿白说着,一把横抱起了六娘子,在屋里转了两圈,吓得六娘子搂着他的脖子脸色都白了几分,直呼“放下我”。
沈聿白见状,大声笑道:“你也就这点胆子。”
六娘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瞪着沈聿白道:“侯爷可劲地借着酒气撒疯,也不管屋子里有没有人瞧着看着。”
沈聿白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径直抱着她上了炕,然后附在她的耳畔道:“英娘有了。”
“有什么了要侯爷这么高……”六娘子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刚顺着沈聿白的话头想骂他没个正形,却忽然瞪大了眼睛道,“有了?有了吗?”
沈聿白脸上布满了笑意,点头道:“太医下午的时候刚把过平安脉,确定有了。”
“那真好!那真好!”六娘子喜极而泣,猛擦了擦氤氲的双眸道,“这……这可是要让她小心再小心些,一定要多注意。”
沈聿白知六娘子是打心眼儿里关心妹妹,便顺势拍了拍她的背一边帮她平复心情一边道:“没事儿没事儿,宫里我都打点好了,英娘怀孕,皇上也上心,还有皇后娘娘照顾着,应该没事儿。”
“侯爷,小心驶得万年船。”开心之余,六娘子还不忘提醒沈聿白道,“宫里不比家中,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招数,只有侯爷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办不到的。”
“是啊,所以这些话,回头你进宫了也要说给英娘听听,切莫让她一味地开心而疏忽了。”
“我?”六娘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我进宫?”
沈聿白温煦地笑道:“嗯,英娘想让你进宫去陪陪她,等过了中元节,我就来安排一下这事儿。别担心,到时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不过那天除了英娘的喜事,沈聿白还告诉了六娘子另外一件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事儿,那就是陆青致和邵家姑娘的亲事有眉目了。
“这么快?”六娘子很惊讶沈聿白的行动力。因为最近几天她一门心思忙着玉簪宴的琐事,倒真把陆青致的事儿给忽略了,不过没想到才短短的几天工夫,沈聿白这保山就做成了。
“那是自然,我出马,哪儿有不成的?”沈聿白心情好,难得地和六娘子调侃了起来。
六娘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真是好,给侯爷捡了个大便宜,可侯爷却不能骄傲自满,回头若是人人都知侯爷出马万事皆能成,人人都找你来做保山,保不齐哪天会砸了侯爷的金字招牌。”
沈聿白闻言,掐了掐六娘子粉嫩的脸颊道:“整个宣城有几个敢找我说媒的?但凡真是要找了我,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你瞧着,陆家和邵家的这份媒人酒我是喝定了。”
“可……那邵家姑娘是圆是扁的咱们也都还没见过,虽身份上和青致哥哥也是般配,但……”因为是陆青致,六娘子就显出了特别吹毛求疵的性子来。
沈聿白笑道:“你要见见那邵家姑娘?”
六娘子闻言,脸一红,瞪了沈聿白一眼道:“侯爷又胡说,我是什么身份呢,母亲都还没说要见一见这未来的儿媳妇,我一个嫁人的姑奶奶有什么资格见。”
“可邵家人现在就在祁王府小住着呢。”沈聿白语出惊人。
“啊?”六娘子吃惊地看着沈聿白,半晌才一拍手道,“祁王这次分明是有备而来的!”
“要不怎么说我是捡了个大便宜呢。”沈聿白眼中含笑,深情款款地看着六娘子,只稍稍地一收力,就将她搂近了自己,继续道,“你若真的要见邵姑娘,只要讨好我一下,我就想法子让你如愿以偿。”
他话语中的暧昧如此清晰,本是流淌着丝丝凉意的稍间内忽然沉下了一股燥热的气息。六娘子一眨眼,忽然满脸通红地看着沈聿白,结结巴巴地干笑道:“侯……侯爷别……别撒酒疯……”
可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沈聿白就倾身吻了下来。借着酒劲,他其实有些放肆,没有中规中矩也没有按部就班,只几下的工夫,六娘子就一阵嘤咛轻喘,无骨般融化在了他的身下……
其实这一次不是两人在六娘子出月子后第一次同房,但却算得上是最有兴致的一次。床榻间,沈聿白闹得欢,不管六娘子如何地讨饶,他硬是不由分说地要了她两次,结果第三次他来了感觉的时候,六娘子吓得直接装了睡,后来干脆连晚膳都没有起来吃。
第二天,恰逢沈聿白休沐,六娘子起来的时候看到他正神清气爽地从外头进来,不免有些生气,连话都懒得搭理他半句。
看着眼底泛青的六娘子,沈聿白也有些理亏地主动示好道:“要不今儿早上的晨昏定省就算了,我让……”
“沈聿白!”六娘子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道,“不是你的事儿你就说得这般轻巧,我下午还设了玉簪宴呢,难不成一并也给撤了?”
“是今天?”沈聿白一副佯装不知情的模样。
六娘子气得顺手捞起了一个枕头就丢了过去,然后冷哼了一声后便跑进了净房,一番折腾后,她才华服袭身地出了暖香坞。
话说今儿六娘子办的这玉簪宴,除了侯府的女眷之外,她还请了忠毅侯夫人蒋氏和广陵侯夫人小周氏。
只是因为热夏灼人,为了避暑气,六娘子特意把小宴开局的时间定在了下午未时末,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蒋氏和小周氏竟然在午时末就来了。
当时六娘子正在和项妈妈说冰碗糖水的事儿,听闻丫鬟传报,她也惊了惊,便抚了衣袖匆忙地起身迎了出去。
老远的,她就听到蒋氏用灵动十足的嗓音和小周氏聊着天:“哟,这紫薇花开得可真好,我觉得陆妹妹应该把今儿这小聚改成紫薇宴才对。”
六娘子闻言,笑着出了门,一边吩咐小丫鬟去给两人打伞一边道:“两位姐姐这么早就来了,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午膳过后,知道六娘子要准备迎客,沈聿白就知趣地躲去了葳蕤轩,这会儿的暖香坞里里外外只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六娘子这客迎得便也轻松自在。
而听了六娘子的话,小周氏不免笑道:“蒋姐姐怕你忙不过来,紧赶慢赶地催着我来,但我觉得她是手痒了想凑人打叶子牌呢!”
蒋氏闻言,笑骂道:“也不知是谁,上次打牌输了两圈,心心念念地想要赢回来。”她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六娘子的跟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关切地说道,“有阵子没你的消息了,后来才听说你……身子不适,怎么样,可养好了?”蒋氏措辞谨慎,可双眸中的关切却是真心实意的。
六娘子知大周高门宅邸里头其实没有太多的秘密,是以自己小产的事儿在没有宣扬和没有刻意隐瞒的情况下,被蒋氏知道了也并不奇怪。因此她便紧了紧被蒋氏拉住的手,然后淡淡地摇头道:“劳姐姐挂念,已经没事儿了。”
蒋氏点头道:“你还年轻,有些事儿急不得,慢慢来,记得一定要调理好身子,男人……没几个懂得怜香惜玉的。”
六娘子见她说得义愤填膺的,一时半刻竟不知要如何去答她的话,好在一旁的小周氏看出了些门道,笑着上前圆场道:“姐姐不热吗?赶紧进屋吧,你不热我瞧着边上给姐姐举伞的小丫鬟都热得直冒汗了。”说着便冲六娘子俏皮地一眨眼,然后将蒋氏带进了屋。
六娘子冲她感激地一笑,先是招呼两人落了座,然后便差鱼安去唤来了周氏和长房二夫人姜氏,随即笑着同蒋氏和小周氏二人道:“姐姐要打叶子牌我可不会,我喊了两位嫂嫂来陪姐姐打。”
小周氏拉着她道:“知道你今儿做东忙,且别留在这儿输钱,蒋姐姐一摸上叶子牌可是连亲妹妹都不认了呢。”
蒋氏闻言,立刻龇了牙去挠小周氏的痒,不免失笑道:“你这张嘴都不饶人了,不过是上次赢了你几两银子,叽叽喳喳地没完了。”
小周氏见状,提了裙摆站起来就躲,暖香坞顿时笑声连连,好不热闹……
不一会儿,周氏和姜氏就来了,六娘子简单地站在中间做了一番介绍,四人就张罗着让丫鬟摆起了桌,熟稔地摸起了牌。
六娘子见状,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仔细吩咐竹韵在一旁千万要好生伺候着,便带着鱼安出了暖香坞直奔临波亭。
临波亭那儿,六娘子是交给钟姨娘在张罗的,是以见了六娘子匆匆而来,钟姨娘先是一愣,随即便迎上去道:“夫人怎么来了?”
“都安排好了吗?”六娘子见钟姨娘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擦着汗,不免歉意地摇头道,“你瞧我着急的,大热的天,姨娘辛苦了。”
钟姨娘一愣,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这儿刚放上了冰山,站一会儿就凉了。”
六娘子闻言,点了点头,随即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临波亭里摆了两张大圆桌,周遭的石阶上错落有致地布满了玉簪花盆,远远看去,身临厅中,仿佛是置身花海一般,令人心神荡漾。
虽现在外头还有些暑气,但亭子的四个角各摆了四座刚从地窖搬出来的冰山,且冰山下面又垫了不少的薄荷叶,靠近的时候,很容易就能闻到薄荷的清香,不免让人觉得暑气顿消,神清气爽。
六娘子看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次若是没有姨娘帮忙,只怕我也是要手忙脚乱的。”
钟姨娘笑着自谦道:“夫人太客气了,这暑天无趣,在屋子里闲着也是闲着。说起来我也是头一次操办这些事儿,难得能入夫人的眼,也算是夫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六娘子颔首而笑,见钟姨娘福身要告辞,便抬步送了她一程,方才折身回了临波亭。
只是没走两步,六娘子便见远远地就缓步行来一个娇媚的身影,真是娉婷之姿,亭亭玉立。
“嫂嫂。”谢韫欢出现得恰是时机,不早不晚,仿佛是踩着点儿来的,“不知嫂嫂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反正在屋子里也是无事,就不请自来了。”
六娘子定睛看去,只见今日的谢韫欢一袭鎏金烟云蝴蝶裙在身,外头衬了薄薄的素蓝轻纱,腰间系了条玫红色的锦绣宽带,梳着弯月髻,化着浅绯妆,云鬓乌丝中插着一支镶珠宝鎏金银簪,坠落的碎金流苏折射着夏日的光点,照得谢韫欢整个人精致如仙,缥缈无尘,仿佛是画上走下来的一般美不可言。
六娘子在心里无声地一笑,好个有备而来!
未时末,玉簪宴正式开摆。
虽已将近七月中,但过了午时,暑气还是散了不少,再加上临波亭的周围又被六娘子摆了冰山,是以一靠近亭子,众人就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话说一场叶子牌打下来,蒋氏和小周氏俨然已经和六娘子的两个嫂嫂变成了牌友,一路过来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直到走至了临波亭,蒋氏的眼神才变了变,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中都夹杂着一丝佩服。
“早些时候我还小瞧了妹妹,想说大热天的妹妹却一个劲要在外头设宴,这会儿一看,我倒是甘拜下风了呢。”蒋氏是个直性子,损的时候不带酸气,夸的时候呢,自然也是真心地赞誉。
六娘子这边刚换了一身新衣裳,此时正忙着低头整理腰间的缎带,听了蒋氏的话,她不禁迷迷糊糊地抬了头,然后“啊”了一声道:“姐姐说什么甘拜下风?”
蒋氏闻言笑得前仰后合,这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六娘子,只见她穿了一件五彩缂丝衫,里面配的是宝蓝色的缎绸里子,衬得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娉婷秀雅。而她那一头鸦羽青丝被高高地盘起,半圆的发髻边上缀满了新鲜的玉簪花,露出六娘子光洁如玉的脖颈,好似一柄水华的玉如意,透着润莹无瑕的光。
她的腰间系着一根水色缎带,同色的袖口上绣着繁复的银丝缂绣,别致的花色透着精巧可爱,让六娘子整个人看起来少了一丝端庄而多了一份灵透,再配着她脸上的薄妆,无端地就会让人心生怜惜。
蒋氏看得喜欢,便拉过了六娘子的手道:“我今儿大战四方,让你两个嫂嫂都破费了,她们都甘拜下风了呢。”
一旁早到了的湘娘一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蒋氏道:“哇,从来都是大嫂赢我们的,今儿大嫂也算是牌逢对手了呢!”
大家闻言,都笑成了堆,而就在这个时候,小周氏眼神一闪,忽然看到站在亭子里的一抹俏丽身影,便止了笑声问六娘子道:“这又是妹妹的哪位妯娌,长得竟是这般标致?”
众人循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齐刷刷的目光就这样落在了谢韫欢的身上,是以全部忽略了周氏嘴角带着的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谢韫欢瞬间红了脸,却还是仪态大方地冲众人行了半福礼,说道:“谢家小女韫欢见过各位姐姐。”
蒋氏等几人见状,轻轻颔首了一下算是回礼,然后六娘子便张罗着大家入了席。
夏风徐徐,花影怡人,临湖远眺,只见波光粼粼如镜,倒映出碧空如洗漫天云卷,目光所及便是一片惬意。
蒋氏看得起了兴致,便动了心要让丫鬟上酒。小周氏在一旁劝了几句,就听六娘子道:“小周姐姐别担心,一会儿我便吩咐厨房上菜了,也是备了酒的,不过是自家酿的,只有一点酒味,喝不醉的。”
小周氏这才放了心道:“你不知道,下午我绕道去侯府接姐姐的时候遇着忠毅侯了,还被侯爷耳提面命了一番呢。”
“你且听他乱说!”蒋氏闻言轻拍了一下小周氏的肩道,“今儿我高兴,怎么就不能多喝两杯了?”
“蒋姐姐若是喝醉了,就睡咱们四弟妹屋里,这么多的空房间,哪儿安置不下姐姐了。回头酒醒了,姐姐也能让咱们把输的银子再赢回来!”周氏见缝插针地调侃了一句,满亭子便又缀满了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
几番闲聊后,六娘子便吩咐项妈妈开始上菜,从梨汁冰碗到糖渍南瓜,从蒜拍黄瓜到酥姜皮蛋,这光是前头的几碟冷菜,就吃得众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直呼凉得过瘾。
席间,蒋氏自然也是按捺不住活泼的性子的,但也不知怎么的,话题聊着聊着就忽然转到了默默无闻的谢韫欢的身上。
“我瞧着谢妹妹好生标致,真是越看越喜欢的,也不知妹妹说了人家没有。”
蒋氏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六娘子正好在给一旁的周氏倒酒,闻言指尖便是一顿,却忽然感觉衣摆被人轻轻地拉了一拉。她顺势看去,目光就滞留在了周氏惯戴的那只水绿祥云纹玉镯上。
“我……还没有。”谢韫欢正在吃冰碗,听了蒋氏的话便轻轻地搁了汤匙,抿唇咽下了满嘴的糯甜。
“还没有啊?”蒋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道,“瞧着妹妹年岁也不小了呢,应该比咱们湘娘要大些吧,再耽搁下去可就要错过了呢。”
六娘子心中顿时一片了然,她知一旦蒋氏开了口,只怕谢韫欢今儿是躲不掉了,便冲周氏微微地蹙了蹙眉,果然周氏见状只冲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摇头示意她坐下。
而那边,被蒋氏如此直白地一问,谢韫欢即便是性子再温吞绵柔,脸面上也终究有些挂不住了,不免绷着神色道:“韫欢但求一生有情长相厮守,不在乎年岁之俗,又怎会担心错不错过。”
蒋氏闻言,举了筷子挑了挑碗里的南瓜,然后视线旁落道:“妹妹这话说得真有意思,长相厮守是两情相悦的事儿,妹妹既然这个年纪了还未嫁人,又怎能如此斩钉截铁地肯定你的这份心意不是单相思?”
“姐姐贵为忠毅侯夫人,怎么言辞却如此轻佻不尊?”谢韫欢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精致的妆容中透着一股子肃杀的美感。
谁知蒋氏却忽然笑道:“妹妹这话说得有趣,侯爷夫人也是女子,我不过是可惜妹妹如此一个美貌佳人却牵不到好姻缘,怎么就言辞轻佻不尊了?”
“你……”谢韫欢的怒气被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儿,只能看着蒋氏干瞪眼。
一旁的小周氏见了,不免笑着打了圆场道:“我瞧着姐姐还没开喝就醉了呢,人家谢家妹妹好好的也没招惹姐姐,姐姐无端和她较什么真?可能谢家妹妹等的就是一心一意的有情郎呢?”
六娘子知道,其实小周氏这句话也是故意的,明着解围暗着再使绊,为的就是让谢韫欢当众难堪。
可六娘子也不得不否认,这件事儿,蒋氏和小周氏,或者说在后面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想让谢韫欢难堪的周氏找的症结点都找得很对。连六娘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其实谢韫欢不能嫁进沈家做姨娘,最大的障碍还是在沈聿白,而并非她陆云筝。
因为若是搁在当年的凉都,这事儿半推半就的或许还真能成,可如今是在宣城、在侯府,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更何况是沈聿白娶贵妾这样的事儿,自然是草率不得的,因此沈老夫人的决定在眼下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而六娘子估计谢韫欢心里也应该是跟明镜儿一般的,她肯定知道沈聿白对她的感情仅限于类似表兄妹的礼数关怀,她呢,碍于面子也从来没有太主动地接近过沈聿白,是以六娘子觉得,沈聿白和谢韫欢的事儿拉锯到今天仿佛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想去接,因为似乎一旦有一方主动了,那打破平衡换来的结局就未必会是众望所归的。
所以蒋氏今天的出言试探,六娘子并没有暗中阻止,因为连她自己都很想知道谢韫欢是个什么态度,而今天看来,她发现谢韫欢似乎既想要里子,又想要面子,这让六娘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谢韫欢到底也是聪明的,耳朵一听就听出了小周氏话里的意思,便落落大方地起身道:“妹妹身子不适,只怕要先离席了,希望不会扰了各位姐姐们的雅兴才好。”说罢便不等谁回应她,而径直出了临波亭。
待她走远后,周氏方才转了身冷笑道:“昨日我去给母亲请安,恰巧遇着她也在,她就问了我很多侯爷的事儿,还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些什么妻妾有序家和兴旺的混账话,惹的母亲问了我许多大爷屋里的事儿,还说大爷子嗣单薄,让我别太计较姨娘们,该让谁伺候大爷的还是应该要伺候起来。你是没瞧见,偏生她说那番话的时候还一脸乖巧懂事的模样,我即便再敬重母亲,也不免觉得,她留了这孩子在府上还是有失妥当的。”周氏说着说着就来了气,当下就扔了手中的酒杯。
六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想她素来知道大嫂周氏虽干练活泼,却万万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姑婆性子,怎的今儿会变了个人似的,和第一次见面的蒋氏、小周氏说起了谢韫欢的闲话。原来这次谢韫欢是真的一个不注意把周氏给惹恼了。
不过周氏如此当着客人的面揭自家的短处,六娘子心里不免还是有些不自在的,便立刻赔笑道:“大嫂,你也别生气,今儿大家都开心,不要让蒋姐姐和小周姐姐看了笑话。”
谁知她话音刚落,小周氏就严词反驳道:“妹妹这话说得不对,俗话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可都是把你当成妹妹看的,没什么闹不闹笑话的。今儿听你大嫂一说这谢家姑娘的事儿,我便觉得不管是谁家的宅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看着洁身自好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的通房妾室的。今儿你可要听姐姐嫂嫂们一句话,有些时候当得心软为慈,有些时候却不能一味姑息,不然最后吃苦的总是你自己。”
六娘子闻言,嘴角微微一动,便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得了,原来几圈叶子牌打下来,她们几个都已经打出惺惺相惜的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