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繁华绮·再见故人

沈聿白带六娘子去醉天阁的那天,天正飘着雨,势头时而大时而小的,下得六娘子心里也阴郁起来。

她不知道沈聿白是怎么约的顾望之,不过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六娘子承认她有些兴奋了,是那种约了人要谈判一场未知的合约的兴奋,也是那种仿佛一对一单挑的兴奋。

马车徐徐而进,等到了鹤山山脚下的醉天阁后,天放晴了。沈聿白掀开了车帘对六娘子道:“今儿这儿顾家三郎包了场,你进去以后自有人会带路的。”

六娘子刚想下车,听到沈聿白的话忽然回身问道:“为何是他包的场?”

沈聿白皱眉道:“顾少有银子有排场,为何不是他包?”

六娘子嗤之以鼻:“多少钱?我包了!”说着她便冲沈聿白吐了吐舌头,然后翩然地跳下了车。

这醉天阁是依山凌空而居的,从下面往上远远地看去,那木质的三层阁楼仿佛是嵌在山坳中一般,有些像湘西的吊脚楼,但它的整个格局却远比吊脚楼要大气磅礴,一砖一瓦都服帖规整,处处显出了它宣城第一阁的精致。

山脚下,有一长阶蜿蜒而上,六娘子低头看了看,长阶是石质的,看得出人工凿刻的痕迹,因为每一级台阶表面都被刻意地打磨粗糙了,想来是为了防止宾客脚下打滑不安全而为的。

六娘子惊叹于店主的用心,便收拾了一下心思然后提了裙摆拾阶而上。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舒爽,两边郁葱挺拔的针叶树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翠绿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粉白色不知名的山花,漫山遍野的清雅让久居宅门大院的六娘子近身地感觉到了自然的气息,她不禁高兴地跃起了步子。不过这开心的代价有点大,因为等走到了醉天阁的时候,六娘子已是有些气喘吁吁的了。

醉天阁的门口站着两个伶俐的侍女,见了六娘子脸红喘气的模样,两人皆轻轻一笑,随即上前虚扶着六娘子将她带进了阁内。

一入醉天阁,六娘子就看到正厅南面的高台上有人正低头抚着琴。四周迷香缭绕,四边窗棂全开,隔棂的绢纱被风轻吹而飘,断断续续地将灵韵的琴曲隔空传来。

恍惚间,六娘子只见琴台上的人一身素衣锦衫,盘腿而坐,十指轻挑,在琴弦上流水一般顺指一抚,几缕琴音袅袅而出,萦绕梁间,令六娘子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

这曲长相思本是她五岁生辰之日顾望之弹给她听的,取“相思”之意的琴曲曲调哀婉自然,仿佛是平淡的娓娓倾诉,又似一汪净水缠绵的幽潭,看似清缓无波,可潭底却暗波汹涌,不禁勾起闻者的相思情愫。

忽然,琴调一转,那抚琴的人指尖一快,从潺潺轻弹到乱急走弦,平稳的曲调顿时如万马奔腾一般呼啸起来,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了六娘子的胸口,震得她耳际微微地有些发麻。

可是就在六娘子黛眉轻蹙的时候,那琴音忽然戛然而止了。

“阿遥,别来无恙。”顾宸玉那清雅如水的磁性嗓音,仿佛多年未变。

“宸玉……哥哥。”六娘子凝了神,踩了坚定的步子迎了上去。

两人并不像许久未见那般生疏,相反地,六娘子觉得顾宸玉知道自己今日要见他的用意,反而显得特别自在和坦然。她很喜欢这样,不用刻意地去维护那早已经消失殆尽的旧友之情。

“你过得好不好?”看着神色淡然的六娘子,顾宸玉忽然有一丝的晃神。记忆中的阿遥和眼前的女子相去甚远,他记忆中的阿遥是青涩灵透、芳泽无加的。那时的阿遥分明还是个孩子,拿着酸甜的果子跟在他的身后,一口一个“宸玉哥哥”,帮他执卷,帮他磨墨,和他一起淋雨,帮他采花凝露,那时在怀阳,他的心几乎要为这小小的人儿融化了。

可眼前的阿遥,霞妆敷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只看一眼,顾宸玉就能被她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尊华和从容给折服了。他从不觉得阿遥是那种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女子,可他却承认她胜在质傲清霜色,宛若幽兰怒。

“拜哥哥所赐,阿遥过得很好。”六娘子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裙摆轻落,顺着窗棂随意地坐了下来。

顾宸玉一愣,轻轻地笑了笑,然后落座在了六娘子的对面道:“其实阿遥,你三姐姐的事儿,真的只是个偶然……”

“是不是没有人和宸玉哥哥说过,两个月前,我小产了。”六娘子嘴角带着一丝阴柔的笑意,若不仔细地看,只怕不易察觉。

顾宸玉一愣,瞬间变了脸色:“你……什么?”

六娘子见状,眼眉渐冷,愠怒道:“宸玉……哥哥,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便认认真真地唤你一声哥哥,我从小养在外祖父母跟前,虽说家在宣城,但其实和孤儿并无两般。我把你当成亲哥哥,也觉得你若能护着我照顾我一辈子,那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我却万万没想到,我第一个孩子小产了,竟是和你有莫大的关系。

“当日在去临安的船上,我说了那些决绝的话,我当时在想,是不是我对你太狠心了,其实,我们本是两小无猜,即便这辈子无缘继续儿时的情分,但做朋友总还是可以长长久久的。可现在我想来,当时只怕你心里是一个劲地在笑我自作多情的吧。”

“阿遥……”顾宸玉面如土色,上一刻的从容和淡定在这一刻被六娘子的几句话给击了个粉碎。

六娘子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自压下了顾宸玉的话头,继续道:“其实,本来你们顾家,就看不起陆家的门楣,即便我是嫡出,即便我是赵家的外孙女,但顾家要的是像方家这样高高在上的千金女子,我小小陆云筝,就只配在小的时候陪你玩耍左右,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青梅竹马的。”六娘子说着,缓缓地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微虑的顾宸玉道,“顾家是不是心系皇权我不管,顾家是不是攀高踩低我也不管,可顾宸玉,你怎么能开始学会利用身边的人,利用我和你从小的情分,做出这种天逆的事儿?你可知当时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问你一声,你心里是不是曾经有过我?可现在,我却真庆幸,其实我们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彼此,你又有什么资格问子延,他何德何能可以娶我?”六娘子气不过自己终究还是心疼了,眼上浮起的一层氤氲便是止也止不住。

顾宸玉颤抖着肩,忽然失笑道:“你们一个个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问我,父亲说我是顾家嫡子,我肩负顾家使命,可这使命是什么?为人臣子,能得大势还是不得志,终究也只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父亲当年权握一方,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你以为皇上还会犯先帝爷的老错误?如今早已经改朝换代了,顾家就算能由你来支撑门楣,可你这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伎俩,若是使多了,也定不会为皇上重用的!”六娘子轻蔑地看了一眼顾宸玉,道,“你以为凭着顾家就能拉侯爷下水吗?我告诉你,今儿即便侯爷落了马,能上台的也不可能是顾家!”

“阿遥,你……”

“可顾望之,我求你。”六娘子眼神忽然一滞,露出了一丝寒意道,“我求你,这辈子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阿遥!”顾宸玉闻言猛地抬了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管是只言片语也好,消息或是信笺也罢,只要是和顾家有关的,我求你统统不要再让我听到,让我看到。我无法做到不恨你,在对我姐姐、对陆家、对我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以后,我若是要你一命抵一命你都不够死的。可宸玉哥哥,你让我最心寒的,却是这世俗的一切竟能把你当年那随性潇洒的性子给磨损殆尽了。可权力再大,你也抵不过一句皇命,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从前的外祖父,从前的沈家,从前的顾家,眼前的封家,哪一个不是血淋淋的教训?你真的觉得牺牲了周围的一切而去要一个虚无缥缈的官位值得吗?”

顾宸玉一愣,忽然敛了之前放肆的神情,狠着眼神道:“若不夺,又怎知下场会如何?”

六娘子心一沉,看了看琴台上的古瑶道:“我对哥哥的记忆,只保持在我八岁以前,以后顾家三郎是福是祸,陆家小六是安是乱,大家冷暖自知。你今日对我的种种,只盼你能真的知道是对不起了儿时故友,而明日你想要得到何种抱负,我只能衷心祝你不能遂愿!宸玉哥哥,只怕这辈子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哥哥了,他日你若和侯爷对阵朝廷,我定会助侯爷不遗余力地让你看清这世态炎凉,让你后悔今日对我三姐姐、对侯爷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