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繁华绮·冰释前嫌

吃了面,喝了茶,沈聿白觉得还是有些饱,就出了屋子去打了一套拳。回来的时候,六娘子见沈聿白的肩头有未干的雨点,便探头将手伸出了窗外,结果迎掌就触到了淅淅沥沥的夏雨。

“这天转眼就要热了吧。”六娘子喃喃低语了一句后,转身吩咐在她身边做针线的鱼安道,“明儿和秦妈妈说一声,再过两日,府里上上下下要换夏套了,让秦妈妈看着天气好,就把那些凉席从库房里拿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都提前准备起来。”

鱼安起身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长案边挑高了红烛的棉芯,又折身走到架子床边的木桶里探了探热茶的温度,方才放心地冲沈聿白和六娘子福了身,然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等鱼安出了稍间,沈聿白便转身进了净房。

六娘子靠在窗边,一边拿起了矮几上随手搁下的书册,一边望着沈聿白消失在门扉的身影出了神。

之前两个月她坐月子的时候,沈聿白不是睡在葳蕤轩就是睡在暖香坞的西稍间,这两日他已经让人把西稍间的被褥都撤了,不过人是睡回来了,但六娘子却明显感觉到了沈聿白的克制。

可既然……想,为何不去姨娘们那儿呢?六娘子这两日一直在探究这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那几个姨娘已经不得他的喜欢了,还是因为沈聿白心里有她呢?六娘子觉得很有趣,瞬间就很期待接下来和沈聿白继续这样看上去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在暗中较劲的日子。

正胡乱想着,净房的帘子被人一掀,一身便装长衫的沈聿白就从里头走了出来。

六娘子眉眼一挑,刚想找个话题打破一室的宁静,却听沈聿白道:“你是想见顾望之还是想见丽嫔?”

六娘子的笑容凝结在了唇角边,她没想到沈聿白真的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顾……宸,望之!”几乎只是眨眼的工夫,六娘子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见沈聿白脸上闪过一丝阴晦,六娘子耸肩笑道,“侯爷若是不放心,可以跟着。”

“陆云筝!”沈聿白有些咬牙切齿,他心里不是滋味,可偏偏面对如此坦荡荡的六娘子,他却挫败得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他沈聿白,似乎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可以让他尝到手足无措滋味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若是换一个人,换一个场景或者换一件事儿,估计六娘子早已经挨了沈聿白的揍了,军营男儿热血好斗,嘴上说不过便使拳头。在拳脚上,沈聿白是从来没有吃过亏的,当然,他自认口才也不错,可为何这些到了六娘子这儿都不够用了呢?

要说夫妻吵架,他以前和章氏也没少吵过,可当时的模式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话说从三娘子丧命到出言让陆、王两家和离,再到六娘子小产和张口要插手顾家的事儿,这当中沈聿白并不觉得六娘子完全没有错。

但最主要的还是六娘子骨子里说一不二的性子,尤其是那一旦决定了以后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别扭性格让沈聿白觉得吃足了苦头。他骂不得,因为六娘子比他有理,他也打不得,因为,她是他的妻!

这正是让沈聿白懊恼了很久的原因,他不觉得在处理这几件事儿上自己有做错什么,妻不涉政,若不是那天实在气极了,想来他也不会告诉她顾家的事儿。这之前,他不是没有听过当中的流言蜚语,但是当六娘子亲口说出要见顾望之的时候,沈聿白承认自己是怒了,而且还必须怒得不着痕迹。

不过看着沈聿白怒目圆睁的模样,六娘子却忽然笑了出来,只见她慢慢从床头站了起来,直直地高出了沈聿白半个头,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脸期待地问道:“沈聿白,你是不是吃味了?”

沈聿白一愣,皱眉道:“吃什么味,不过是瞧不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哈哈,那你担心什么?光天化日,我和他虽也是孤男寡女,但我是煜宁侯夫人,他也是有了方家的婚约在身的,你若不放心,大方跟着就是。而且你跟去也好,刚好省得我回来还要费唇舌一一告诉你我和顾家三郎都说了些什么!”六娘子眼眸中闪着一丝狡黠,清亮的笑声如风摆银铃一般,越过沈聿白的耳际,直达他的心里。

“阿遥……”沈聿白呢喃般轻轻喊了一声六娘子的乳名,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翩然轻盈的六娘子抱入了怀中。

六娘子一愣,忽觉脸颊一片湿润,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探,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落起了泪。

像是跑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终点的人,六娘子在被沈聿白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那,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她只有在萧姨奶奶的面前这样放肆地哭过一次,那之后,她有她的骄傲和尊严,她也有她的底线和矜持,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愤绝和伤心,也不屑别人的同情和安慰,可她太难受了,难受得只能强颜欢笑独自承受。

六娘子知道这性子不好,也知道沈聿白虽嘴上没有说,可却依然是心系着她的。但是她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要给沈聿白找个台阶下,在吵架这件事儿上,她和沈聿白的性格太像,以至于两人闹到后来,虽然从未恶言相向,但各自心里都是凉透了不想再多说半句话。所以沈聿白这一温柔的拥抱,无疑是彻底瓦解了六娘子这两个月来筑在身上的那层无形的冰霜。

“对不起,子延……”在被六娘子反手圈住脖子后,沈聿白愣得出了神,半晌才听到六娘子哭哭啼啼地说道,“肚子里的……我不知道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聿白一惊,本微沾着凉意的双眸顷刻间染上了一层氤氲:“阿遥,你……”

“可我还是要见一见顾望之,无关儿女私情,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拿着沈家不放?”六娘子眼角沾着泪痕,双眸涩涩,气短胸闷,小小的啜泣惹得鼻尖红晕一片,让与她平视的沈聿白看得心中柔成了一汪湖水。

不过听了她的话,沈聿白却失笑道:“官场上的事儿,岂是你这样随口去问问就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的?”

“侯爷不懂。”六娘子淡淡地摇了摇头,挣扎着从沈聿白的怀抱中跳落在了地上,然后叹气道,“他若还是和我相熟的那个顾望之,那我总是可以问到我想知道的事儿的。官场上的事儿我不搅和,也自认没这个能力,我要问他的是人心,是人情,这是侯爷不会问的。”六娘子说完以后,偏头看着沈聿白道,“侯爷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吃味了?”

沈聿白尴尬地佯装咳嗽了一声,然后转身道:“我帮你约在醉天阁,你觉得方便吗?”

醉天阁是宣城鹤山脚下的一处酒楼,据说里面的酒菜都奇贵无比,不过胜在环境上乘优雅有韵。宣城的很多文人雅士、贵胄权臣但凡有些什么私事儿,只会选择两个地方包场子,其中一个就是醉天阁。

“什么时候?”

“时间你定。”

“明天成吗?”六娘子咬了一下唇,试探地问道。

沈聿白沉默了片刻,抿着薄唇点了点头道:“明天下午未时三刻,我送你过去。”

六娘子看了看他,然后微微地笑了笑,算是欣然同意了沈聿白的提议。

“等你这个心结了了之后,我和你一起去一趟母亲那儿,内宅的这些事儿,全都丢在母亲那儿算什么。”

沈聿白之后的这句话,引来了刚刚想转身去铺床的六娘子的错愕,她回眸看着坐在桌边的沈聿白,有些拿不准他此时说这句话的用意。

见六娘子惊讶地愣在了原地,沈聿白方才站起身道:“之前你小产坐月子,也总是要有人来帮一把的,母亲说家不可乱,要代为管理,我也只能劳烦她老人家一下了。而如今你身子也好了,太医也说没事儿了,药也停了,那该忙的事儿也总要忙起来了。”

“母亲那儿我本想过两日去的,不过最近我瞧着几个管事妈妈都往清懿阁跑,想着家事琐碎,这两个月确实也辛苦母亲了,便也不能空着手去,难免让母亲笑话。”

“母亲不计较这些,你这心思也不用多花。”沈聿白淡淡地笑了笑,神色中却有些难掩的隐忍。

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一阵呼啸声,紧接着滂沱大雨便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很快浇没了初夏那微薄的暑气,滴滴答答顺檐而落的雨声仿佛一曲高扬的琴音,奏出了节奏齐整的旋律。

六娘子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夏雨闹得敛了神,随即她便快步地走到了床边,一边用轻松的口吻让沈聿白早些歇息,一边动手将被褥平铺在了床上。

不过说话间,她心里却有满满的好奇。

沈聿白从来不管内宅的事儿,就她所知,当时自己坐小月子的时候,沈老夫人顺手接过的内宅庶务也没有过沈聿白的眼。但眼下这是为什么,他要特意和自己说让她尽快把侯府的庶务从清懿阁接过来呢?

六娘子一直都觉得,沈聿白和嫡母沈老夫人之间其实没有太多的真挚亲情,两人的母子关系更像是被整个府邸的利益所捆绑在一起的。而如今沈聿白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沈老夫人做了什么在不经意中侵犯了沈聿白利益的事儿呢?

六娘子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不免又偷偷地看了沈聿白几眼,方才努力地压下了心中那不断往上冒的好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