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天公作美,海棠睡,绣球落,确是赏花好时节。
这天一早,六娘子便起了身,趁着沈聿白还在睡,她进净房沐了浴。她发沾暖雾脸色红润地从净房出来的时候,却见沈聿白正准备去园子里打拳。
“回头要派了马车去接你们吗?”见她缓步落座镜台前,沈聿白便单手倚在门框边,斜着身子低头看着正准备上妆的六娘子问道。
六娘子一开始是摇了摇头的,忽而又点头道:“侯爷今天若是出门的话,下午不妨来忠毅侯府绕一圈?”
“我今儿和晖生一起去祁王那儿。”沈聿白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衬着没有束紧的一头墨发,竟显得格外性感迷人。
六娘子看了他一眼,转了头,将视线挪回了铜镜前,心里却是一暖,道:“也不知是不是妾身自作多情了。”
沈聿白一愣,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道:“不过是忠毅侯约了祁王喝酒,今儿才得空罢了。”
六娘子闻言,心情却更是大好了几分,认真道:“侯爷下午和忠毅侯既是顺路回来的,那便劳驾侯爷来接一下妾身和妹妹们吧。”
沈聿白瞪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而六娘子却在他放下门帘的瞬间笑出了声。
后面帮她梳头的竹韵不解地看着莫名发笑的六娘子问道:“夫人笑什么?”
六娘子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说罢便是坐正了身子道,“今儿梳个双宝髻吧,第一次赴宴,总是要郑重些的。”
竹韵点点头,又开口道:“上次夫人有问起梳头婆子的事儿。”
“有眉目了吗?”六娘子以前做姑娘的时候,穿衣打扮是没这么讲究的,小女孩子家家的,梳头也不复杂,不是双鬏儿就是桃花髻,扎个缎带或缀个花簪,就漂漂亮亮的了。可如今她成了亲掌了家做了姑奶奶,这发髻就不能这么随便了,所以竹韵的那些手艺就有些不够看了。
“是景哥儿乳娘的妹妹,她之前在大户人家里面是给夫人太太梳头的,后来年纪满了放出了府,前年刚嫁了人,生了孩子,今年便想再出来做些轻松的活儿,贴补贴补家用。”
“她是宣城人?”六娘子问道。
竹韵道:“不是,是覃州尉县人,不过年底的时候来了宣城,是来投靠景哥儿的乳娘的。”
六娘子挑着眉问道:“景哥儿的乳娘,是怎么知道我要找个梳头婆子的?”
竹韵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颤,那把通透的牛角梳就顺着六娘子乌黑的发髻一落而下,“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听出了六娘子声音中的一丝凉意,竹韵连忙跪了下来眼露慌张道:“夫……夫人……您别多心,不过……不过是上个月夫人提及这事儿,奴婢就在犯愁,闲聊的时候就说起了,也不知是谁听了一耳朵,过了两日景哥儿的乳娘就找到了奴婢。”
见六娘子散着长发转头看着自己,却并没有要让自己起身的意思,竹韵心里就泛起了一阵委屈,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哭哭啼啼地继续道:“奴婢当时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后来想想,不过是个梳头的婆子,便想着能不能入夫人的眼也是两说,这才……这才斗胆向夫人提及的。”
“起来吧。”六娘子叹了口气,拉着她道,“说实话,侯府眼下的富贵,便是连我都没有看到过,又何况是你们?世界上的人,最爱拜高踩低,会无缘无故捧着你的,有多少是会和你交心的?以前在怀阳的时候,日子简单,没这么多的钩心斗角,你们也就少了一丝防人的念头,如今,可真的要瞪大眼睛看看了。”说到这里,六娘子不免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康姨娘,看着倒是个温润如水的,可没想到一双手倒是伸得挺长。
“那,奴婢一会儿就去回了孟回九家的。”竹韵见六娘子不是真的恼了她,而是借这件事儿在告诉她为人的道理后,便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孟回九家的就是景哥儿乳娘的妹妹?”见竹韵抹着眼泪点了点头,六娘子便笑道,“回她做什么,过两日找个有空的时间,让她来府上给我瞧瞧手艺。”
竹韵纳闷地看了看六娘子,却聪明地不再多问,只点头称了“是”。
辰时末,忠毅侯夫人派的丫鬟到了暖香坞,六娘子让人赏了她一两碎银子当辛苦费,然后便带着沈慧湘和沈慧蓉二人出了侯府。
今日的六娘子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交领镶花遍地洒金宽袖窄腰褙子,里面衬了件玫红色的旋涡纹绣并蒂莲缎裙,裙摆有褶,高束得六娘子腰如约素,瑰姿艳逸。而那一头墨发则盘成了双宝髻,缀着鎏金花簪,长长的流苏顺着发髻而下,随着六娘子的步伐轻晃而摇,漾出漂亮的弧度,令人眼花缭乱,正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而她的身旁,侯府的两个小娘子也打扮得尤为俏丽卓群。沈慧湘一身鹅黄色蝶戏水仙裙衫,外面穿了件浅紫鸡心领绣梅花褙子,梳的是姑娘家惯见的垂云小髻,戴着镶宝双层花蝶鎏金银簪,化的桃花妆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如轻云出岫一般楚楚动人。而一旁的沈慧蓉则是一件浅绿色的古烟纹碧霞罗衣,衬了一件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梳的也是垂云小髻,戴的也是镶宝双层花蝶鎏金银簪,安安静静地站在湘娘的身旁,少了一分跃动,多了一分恬淡娟秀,优雅大方,丝毫不比湘娘逊色。
六娘子满意地看了看她们两个,很喜欢她们这种出门在外不刻意争奇斗艳一比高下的性子,便笑道:“其实今儿那忠毅侯府我也是第一次去,同你们一样,见的也都是陌生人,咱们三个出门在外,互相壮壮胆,权当是去开开眼界。”
两个姑娘笑着点了头,三人便在丫鬟的搀扶下一并上了六娘子事先就备好的马车。
其实宣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以皇宫为中心点往外扩散,朝廷那几个数得过来的权臣的宅子其实都相距不算远。
是以才晃悠了没多久,匀速的马车就停了下来,忠毅侯府来煜宁侯府带路的丫鬟就恭敬地从外头掀开了门帘道:“夫人,小姐,到了。”
踩着脚凳,扶着丫鬟的手,六娘子和湘娘、蓉娘就依次下了车。
还未等她站定,府邸门前就响起了一阵寒暄声:“哟,妹妹可来了!”
六娘子抬头看去,只见高高的台阶上,一个身形姿秀的女子正笑容可掬地快步迎了下来。
她身着一件粉夹艳红的乳云蜀锦对襟衣衫,下面穿了条绣花百蝶裙,长摆翩翩,若蝶展翅,远远地看去灵动而美妙,看得出料子上的刺绣手艺极为精湛。
不过正当六娘子分神看着那女子裙摆上的绣工时,那抹娇艳的身影已经闪到了六娘子的眼前,六娘子吃了一惊,连忙定气敛神地笑迎了上去道:“让蒋姐姐久等了。”
按着位分,其实沈聿白比冯晖生这个世袭的忠毅侯还要高上半级,是以虽六娘子比蒋氏要小很多岁,但她也只要称蒋氏一声姐姐即可。
“瞧妹妹客气的,你今儿可是咱们侯府的贵客,妹妹能来,真是咱们侯府的荣幸呢。”蒋氏的笑容中带着真挚的热情,多少缓解了六娘子初见陌生人的紧张感。
“蒋姐姐别这么说,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不过六娘子到底不习惯旁人总是把注意力摆在自己的身上,便一边和蒋氏寒暄着,一边把身旁的湘娘和蓉娘介绍给了她。
蒋氏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沈家的两个姑娘后,道:“到底是侯爷的亲妹妹,这样标致的模样,只怕再过两年,煜宁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蒋氏已经是生了孩子做了母亲的人,二十出头的她在自己的府邸门口说话多少有些豪爽,可却羞得湘娘和蓉娘的脸红得都似要掐出血水来了。
六娘子见状,便笑着点头应酬了两句后,直接转了话题。而蒋氏因为要站在门口亲自迎客,便同她细聊了几句后,方让贴身的丫鬟带着六娘子一行人进了府。
一踏入门槛,六娘子才发现,其实忠毅侯府整个布局和煜宁侯府是差不多的,且女眷入了府邸,直接走的是连着垂花门的隐偏小径,为的就是绕开外院,避免和主人家的男宾冲撞了。
垂花门旁,早就站了三四个穿着水青色中衣小袄儿和靛蓝色比甲的仆妇,一看就是专门在此候着前来的宾客的。
几人见了六娘子,前后地迎了上来,那领路的丫鬟便介绍道:“这是煜宁侯夫人。”
几个仆妇皆一惊,连忙福身行了礼,六娘子笑着让她们起了身,然后转头对那领路的丫鬟道:“有劳姐姐带路了。”她说话的时候,身旁跟着的鱼安已经拿了昨儿就准备好的荷包出来打赏了。
那丫鬟笑眯眯地接过了荷包,然后将六娘子引见给了其中一个身形略微圆润且看着四旬出头的妇人道:“这是咱们夫人身边的姚妈妈,今儿专门负责迎客往来,一会儿她会给夫人带路的。”
六娘子微微地点了头,然后带着一行人跟着姚妈妈入了垂花门。
寒暄过后,六娘子就被姚妈妈带着进了垂花门。
走的是一条两边皆是苍松翠柏的青砖甬道。一路望去,冬消春始,满目皆是星星点点的葱郁,倒让人看出了几番勃勃生机来。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姚妈妈引着六娘子一行人向右一拐弯,径直上了雕梁的抄手游廊。从低处往前看,两侧是高高的砖墙,遮挡住了原有的美景,让人有种没有尽头的错觉。
“本来夫人的意思是让准备青帷小油车来接客人进内院的,但侯爷开了偏门,离内堂就近了许多,且今儿天色好,夫人便想着,让几位贵客参观参观府邸。”姚妈妈笑着陪站在六娘子身旁,时不时地会轻语几句。一来是打发时间,免得六娘子走久了觉得乏味,二来也是借机宣传一下忠毅侯府。
六娘子点头道:“你们夫人心思缜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过府做客,自也是想多看看的。”
“哎,夫人瞧,那儿就到了。”姚妈妈笑着伸手一指,借势吸引了六娘子的目光。
六娘子顺着看去,只见抄手游廊的尽处是一道砌着青砖台阶的拱形石雕门,半人高的石狮子正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地立在两侧,不远处,能看到园子里人头攒动,瞧着已是很热闹了。
“都来了些什么人?”六娘子见状,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姚妈妈。
姚妈妈一愣,却连忙在心中细细数了一番,正色道:“今儿请的有广陵侯夫人小周氏,镇北侯夫人韩氏,奉国将军夫人陈氏,还有兵部侍郎夫人胡氏,荣国公夫人曹氏,江宁伯夫人金氏……哦对了,还有祁王妃。”姚妈妈在最后补了一句。
六娘子一愣,有些惊讶道:“祁王妃也来了?”
姚妈妈点头道:“是啊,而且一早就到了。”
六娘子抿嘴眨了眨眼,心里琢磨着,忠毅侯夫人的这次赏春小宴,可是把宣城公卿之家的主妇几乎都请齐了,堂官权臣家的女眷却只有兵部侍郎夫人胡氏一人。
如此想着,六娘子就跟着姚妈妈下了抄手游廊,穿过石雕拱门,入了园子进了穿堂。
穿堂的东厅摆着长案、高背椅、黄花梨镂雕茶几等几件最常见的家具,用了一张四面开的双面绣屏风隔开,布置成了一个待客处。正中间的南墙上挂了一幅《迎春白蝶雀鸟图》,西边只孤单地落了一个多宝阁的架子,上面摆了几件供赏的甜白釉物件。
出了穿堂,一行人便进了正房。这会儿六娘子才感觉到了几分热闹,不仅来来往往的丫鬟仆妇多了起来,放眼看去,从衣着上分辨,也能看出众人中落座了几位贵客。
六娘子笑着冲一直陪在一旁的姚妈妈点了点头,鱼安便又眼明手快地拿出了一个荷包塞到了姚妈妈的手中。
姚妈妈“哎哟”连声地推了两下,然后悄悄地收入了怀中,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虚指着正房里的几个人道:“夫人看,那个坐在门边正端着茶的是镇北侯夫人,边上和她说笑的是广陵侯夫人小周氏。”说着她顿了顿,又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如今的广陵侯夫人是续弦,先夫人正是小周氏嫡亲的姐姐。”
“姐妹俩都是嫡出?”六娘子转头道。
姚妈妈摇了摇头:“小周氏不过是过继在嫡母名下的。”
六娘子微微地笑了笑。
姐姐过世,妹妹过门做续弦嫁给姐夫,这种事儿在大周国是大家族中联姻的常态。第一个女儿嫁出去以后,意外早逝,若是两家利益牵扯过密,最好的办法就是娘家再嫁一个女儿过去做续弦。
“那个坐在中间正和丫鬟说话的是?”六娘子拉回了思绪,问姚妈妈道。
“那就是祁王妃。”
六娘子进去的时候门口是有丫鬟传报的,她自然也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陆妹妹过来坐。”先站起来的是镇北侯夫人,她身形有些圆润,因为保养得很好,所以看着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六娘子知道,镇北侯今年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且世子爷还没有承爵位,所以镇北侯夫人的年纪应该也不会很年轻。
“韩姐姐好。”六娘子甜甜地笑了笑,然后带着湘娘和蓉娘上了前,一并给在座的几个主妇行了礼。
“哟,妹妹才刚来,可把咱们的底细给摸了个透呢。”小周氏也笑着起身回了礼,然后命丫鬟搬了椅子过来。
六娘子坦然地冲小周氏点了点头,随即将沈慧湘和沈慧蓉推到了前面介绍了一番,也借机和显得有些不太合群的祁王妃打了个招呼。屋里几个随行赴宴的小辈见状,皆乖巧地退到了一边,其中一个漂亮水灵的粉衫小娘子还主动地将沈慧湘和沈慧蓉也带离了六娘子的身侧。
六娘子见状,默默地冲有些紧张的湘娘点了点头,然后一边和小周氏等寒暄着,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方才知道,那个粉衫小娘子正是镇北侯家的小姐。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了动静,陆陆续续地,奉国将军夫人陈氏、兵部侍郎夫人胡氏、荣国公夫人曹氏和江宁伯夫人金氏也都到齐了。
六娘子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人一多,她就有些脸盲,便忙喊过了一旁的寻音帮她一起记人,寻音笑着点了点头,正主儿忠毅侯夫人就登了场。
“不过是寻常的家宴,但今儿倒是请到了王妃大驾光临。昨儿晚上周妹妹还一直夸我运气好呢。”只一面之缘,六娘子就看出了忠毅侯夫人的性子很大气活泼,主持这种场面一般很吃得开。
六娘子端坐在屋角,捧着一杯清茶静静地听着,同时也不难发现,在座的几个人私交都不错,只有她和祁王妃算是新客初临。
那边,忠毅侯夫人三两句开场白后,周遭就热闹开了。闲聊的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话,不外乎是谁谁家的儿子和谁谁家的女儿今年年初下了小定,回头可以喝喜酒了,又或者是谁谁家的老爷又纳了个妾,把正牌夫人给气得半死。
忽然,六娘子只感觉到身边一阵香气袭来,紧接着,便有一个声音道:“陆妹妹陪我出去看看园子里的迎春花吧。”
六娘子抬头站了起来,见祁王妃正笑着看着自己。她心下一惊,忙去寻湘娘和蓉娘的身影,却见她们两个正和镇北侯家的小姐聊得热火朝天的,便福身道:“王妃先请。”
和热闹的里屋相比,园子外头这会儿就冷清了许多,只三三两两有几个下人匆忙穿梭着,瞧那样子,像是忙着在布置膳厅。
走了几步以后,六娘子只听祁王妃道:“多年不回宣城了,蜀地那儿四季没有宣城这么分明,到了春天,根本瞧不见这黄灿灿的迎春花。”
六娘子道:“我听闻蜀地的水果特别甜,想来也是因为日照长了,所以就变得格外好吃。”
祁王妃转头看了一眼六娘子,浅浅的笑意深入了眼底:“没想到陆妹妹还是个百事通。”
六娘子忙摇头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总是爱看闲书,天天被外祖父说教呢。”
“赵大人是吧?”祁王妃微微地想了想,问道。
“王妃好记性。”六娘子随着祁王妃的步子下了台阶,走到了园子里。
日光正好,暖意融融,照得迎风的花朵似翩翩起舞一般摇曳生姿,美不胜收。六娘子看得有些出神,却忽闻祁王妃问道:“煜宁侯的妹妹可定了亲?”
六娘子一愣,不假思索道:“都还没有。”
“那不如,我亲自出马给犬子做个媒人,讨陆妹妹一句话?”祁王妃顿了步子,站在花丛边,舒展开的神情让她此刻看上去眉目如画、仪态万千。不过蜀地水土毕竟不似宣城这般养人,在那儿待了几年的祁王妃总让人觉得少了一丝娇艳,略被晒黑的肌肤上已经能看出不少细细的皱纹了。
但感慨之余,六娘子此刻却是吃惊不小,迎着祁王妃那直白的问题,她突然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儿,半晌才干笑着道:“王妃……这毕竟是妹妹们的终身大事,我一个嫂嫂,也未必能做主。”
祁王妃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了一丝羡慕。
想那会儿,她也是正值豆蔻年华的时候嫁给祁王的,那时整个家族都以她为荣,祁王政途坦荡,前程似锦,虽不像太子那般出身显赫,却很得先帝爷的赏识。她当时就想,这辈子,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让族里的人仰仗着她的鼻息过日子了。
可一朝政变,满盘皆输。皇上登基后铁腕政策毫不手软,说一不二地把几个参与或者有心参与的皇子都一一置办了。她那时自然就跟着祁王留在了蜀地,想着宣城皇宫里的腥风血雨,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苦一点也好,不管如何,都是留住了性命的。
但这次回来,她的心态变了。
皇上的心思分明不一样了,王爷和皇上闹着别扭,但是她这个局外人却看得清楚明白。她不要下半辈子还在那个磨人的地方待到老死,她也不要自己的孩子空顶着一个听着很是尊贵的头衔,却一辈子都远离着皇权。
王爷现在只是在气头上,但她不是,她必须现在就开始筹谋,替自己筹谋,替孩子们筹谋,只要能留在宣城,她就要想尽一切法子再振祁王府!
六娘子自然是不知道祁王妃心里头的想法的,可是被祁王妃这样问,她却也不能立刻点头答应下来。虽她最开始带湘娘和蓉娘来的目的就在此,但是当这事儿真的直接来的时候,六娘子却有些招架不住了。
而祁王妃也看出了她的为难,便轻笑道:“妹妹别嫌我唐突,不过真是瞧着两个姑娘水灵娇柔得讨人欢喜,这才起了心思。按理说,咱们两家若是真能成事儿,也不算委屈侯爷的妹妹,犬子今年刚满二十,不瞒妹妹,我这个当母亲的也是操心劳碌的,便是不准备让他好好的一个孩子再留在蜀地那样的地方了。”
祁王妃动之以情,这番话说出口,也算得上是掏心掏肺了。六娘子听了,不免有些动容道:“王妃的意思小六明白,这事儿不如容小六回去同侯爷还有母亲商量商量?”六娘子有些拿捏不好自己在祁王妃面前的措辞,犹豫了一会儿便自称了一声“小六”。
祁王妃果然有些好奇了,笑着问道:“你在娘家排行第六?”
六娘子点点头,两人便又聊了一会儿天,方才有丫鬟来传:“王妃,夫人,烦请移步云月厅……”
刚入了云月厅,六娘子就听到小周氏打趣着道:“我刚绕去了姐姐内堂的多宝阁架子前转了转,这才知道原先韩姐姐和我说的,蒋姐姐家一点也不藏富,光那几个铜珐琅嵌青玉摆件和那个万寿长春白石盆景,就让人看了眼红呢。”
“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忠毅侯夫人睨了小周氏一眼,笑骂道,“妹妹家没有吗?妹妹屋子里那个如意千娇玉枕,听说还是前南朝皇妃御用的呢,便是有万两银子都拿不来的。”
六娘子还未落座,便听得额间细汗直冒。回想起刚归整侯府的那会儿,有几日,崔妈妈和秦妈妈就日日在她的暖香坞捣鼓摆设,挂的是联三聚五羊角宫灯,墙上落的是一幅《观音踏云图》,案头中间摆的是掐丝珐琅三足镶金边香炉,左边是足一尺高的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右边是一个定窑天青蓝釉面的瓷梅瓶。六娘子当时见了就觉得是不是有些太过奢华了,却还被崔妈妈笑了好一阵子。眼下和忠毅侯府这一相比,六娘子觉得到底是自己眼界过浅了。
晃神间,在座的几个人已经把视线集在了六娘子和祁王妃的身上。
有眼尖的丫鬟已经给两人带了路,服侍她们落了座,忠毅侯夫人这才笑问道:“王妃和陆妹妹倒是一见如故的,咱们聊着聊着,一转身却不见您和陆妹妹了。”
“这儿也就我和煜宁侯夫人是初来乍到的,咱们两个怯场了,还不让出去转转?”一转方才有些忧愁无奈的姿态,此刻的祁王妃正是仪态翩翩,笑语嫣然,浑身上下端足了皇家的风范。
六娘子一愣,没想到祁王妃换脸换得这么快,却隐隐又觉是在情理之中的,便聪明地但笑不语,将此事翻了篇儿。
谁知酒过三巡,一桌子的女眷七七八八聊了个相熟,奉国将军夫人陈氏便借机凑到了六娘子的身旁,和她挤在了一张椅子上,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道:“妹妹,湘娘可定了人家?”
六娘子一怔,下意识地就去看正在和荣国公夫人闲聊的祁王妃,却不知应该点头好还是应该摇头好。
而陈氏显然也是做媒老手了,见状便笑着道:“哟,妹妹别紧张,我呢,不过随便问问,犬子今年十七了还未说亲,也怪我之前拗不过他,他虽有世袭之位,可也总说子承父业未必有出息。老爷顺着他,这一耽搁两耽搁地就耽误了下来。说起来,侯爷还带过犬子半年呢,回头妹妹回去同侯爷说说,侯爷当时对他很是满意呢。”
“陆妹妹今儿带湘娘来可是带对了,陈姐姐眼界多高的一个人啊,倒没想到今儿亲自和妹妹开这口了,连中间的媒人钱都省了呢。”一旁的江宁伯夫人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笑着凑了上来,一句话就说得陈氏黑了半边脸。
在大周,两户人家说媒那是有讲究的,像今日的祁王妃还有奉国将军夫人这样直接地和六娘子开口,那统统不算合规矩的。真正认真地说亲,有意的男方是要郑重地去找一个有身份的保山或者媒人上门去介绍家里情况和婉述自己要求的。那之后,若是女方父母同意了,可由男方到女方家或女方到男方家去相亲,但必须是父母代劳的。若是彼此对对方的条件家世都比较满意的话,则会互赠订婚信物,喝过了茶,这门婚事才算是答应下来了。
而像祁王妃和奉国将军夫人这样贸然直言的,则显得非常草率,并不是高门大户人家说亲的做派。因此一旁的江宁伯夫人这样一说,陈氏的脸面自然挂不住了。
六娘子见状,笑着道:“陈姐姐如今看湘娘,就好似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只觉这么通透可爱的一个姑娘家,性子好脾气好,若是我身旁有适龄的兄弟,我也想跑上去和母亲说说媒呢。”这话虽圆得有些生硬,但到底给了陈氏一个台阶下,一旁的江宁伯夫人听了,不免讪讪地笑了笑,然后自知没趣地缩回了身子。
陈氏看了江宁伯夫人的表情,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捏了捏六娘子的手,然后笑道:“是我太着急,让妹妹见笑了,不过正如妹妹说的,湘娘小小年纪,身上却没有寻常千金闺阁女子的那种娇气,让人无端地欢喜,我这才起了心思的。不过也是,你一个做嫂嫂的,毕竟也不好回我这话。”
六娘子笑着点了头,还不忘借机让沈老夫人出一次场,便顺口道:“湘娘的乖巧,都是母亲教得好。”
午宴过后,本和大家不太熟络的六娘子也在众人面前混了个脸熟。她性子绵柔,待人处事又和和气气的,而且年纪还是几个夫人中最小的,大家伙儿自然也喜欢和她闲聊。再加上这一年来沈聿白那风生水起的势头,六娘子即便不是众人巴结的对象,也绝对算得上是话题的中心人物了。
不过今儿在座的非富即贵,上面还有一个祁王妃,是以六娘子聪明地选择了不喧宾夺主,只在适当的时候插一两句话而已,一来二去的,倒是让活泼大方的湘娘出尽了风头。不过席间倒是有一件事儿,让大家又把目光转向了六娘子,那就是忠毅侯夫人无意间提到了六娘子送的香露。
“味道淡雅好闻,我第一次用的时候,连侯爷都说香气清幽呢。”忠毅侯夫人光说还不够,一边还命丫鬟去里稍间的妆盒里取了香露瓶子出来给大家看。
六娘子不自在地挪了挪腿,然后笑道:“不过是我寻常闲暇的时候瞎摆弄的,原本是英……是蕙嫔娘娘喜欢花草,我便在侯府的园子里辟了一方花圃,后来养花多了就让人改造成了暖房,这才开始鼓捣起香露来的。”
“说起来,蕙嫔在宫里头很是得宠。”这句话以前,祁王妃一直鲜少参与众人的讨论,六娘子不知她是融不进宣城权妇的圈子,还是骨子里太过清高,可说到蕙嫔,她话却接得很快。
六娘子一愣,转头道:“您在宫里见到过蕙嫔娘娘?”
祁王妃点点头:“王爷回宣述职,头一天进宫,皇上设了家宴。席间,也就皇后娘娘、蕙嫔还有丽嫔三人作陪左右。”
“丽嫔?”祁王妃话音刚落,马上就有好奇的人问了一声。
“顾家女。”祁王妃淡淡地看了一眼六娘子,神色中有些探究的意味。
六娘子迎着她的目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从容道:“蕙嫔娘娘得皇上盛宠,是沈家的福气。侯爷常说,恩泽绵延有因,娘娘在宫中伺候皇上,沈家一门与有荣焉,可却更要恪尽职守,本本分分的才好。”
“妹妹明理聪颖,正是这个道理。”祁王妃一边说,一边挪开了视线。
而就在这个时候,忠毅侯夫人忽然失笑出声道:“哟!瞧这话题被王妃给转的,我原本是想夸夸妹妹的香露的,顺带还想从妹妹这儿再讨几瓶过来的,也不知道陆妹妹有没有这个时间帮我调两瓶。”
她话音刚落,镇北侯夫人韩氏、广陵侯夫人小周氏还有荣国公夫人曹氏也好奇了起来,纷纷向六娘子开了口。
六娘子细心地将每个人的气质打扮记在了心里,然后道:“几位姐姐也别嫌我调香调得慢,实在是现在暖房还有很多花没有开盛,也心急不得。几位姐姐若是能等,过了五月,我就把新的香露送到蒋姐姐这儿,姐姐们再过来取,也能借个由头再小聚一番。”
“瞧,我说陆妹妹是个细心的吧,便是连咱们下次小聚的由头都提前定下了呢。”蒋氏一拍手,笑着赞同了起来。
众人闻言,皆不约而同地点起了头……